主题：【原创】《燕歌行》与无法描述的曹丕 -- 李根

第一个写七言诗的何许人也？你大概猜不到是曹丕。《燕歌行》有两首，都写妇女秋思，不仅是最早的七言诗，据说还是闺怨体裁的开山之作。长期以来评价很高，溢美之辞堆了又堆，但我大不以为然。为啥曹丕要忽发奇想写七言诗呢？文学帮闲家们当然说这是他锐意开拓勇于创新的硕果，对此我只能呵呵。经本人科学的心理分析，结论直白粗暴：因为曹丕写五言诗，实在是写不赢老爸曹操和老弟曹植，只好另辟蹊径，开拓新的战场，在大家涌进七言诗创作市场之前，先当几天老大过过瘾。

曹操的五言诗，每行五个字就足以把事情讲得清楚明白，并透出沉郁厚重的情感，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啥？体会不出来！？曹操表示不屑，老子写的诗不是给你这种辣鸡读的。比如“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平白描述，但是一读就能感受到高迈而清冷的气氛，作为开头，为全诗定了调子。其实曹操连五个字都不用，《短歌行》、《观沧海》和《龟虽寿》都是四言，同样字字珠玑，如玉列盘。曹植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五言写得神鬼莫测，随口发明的几个汉字组合，就变成了成语流传万世。比如《白马篇》里的四句，“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居然出了三句成语，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再比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这两句管保曹丕一辈子都写不出来。

跟这样的爹和弟弟一起谈创作真是打击自我价值，摧残艺术生命，好在曹丕懂得不要硬碰硬，我们可以转进嘛，实在不行干脆新开辟一个战场，写七言诗去！问题在于曹丕的七言诗写得也一般，他没有功力凝练文字，只好多塞俩字，把那些本来应该让读者自己去吟咏体会的字里行间的情感给明明白白写清楚，生怕你没有看出来，下面的句子还要用别的方式再说两遍，实在是小学老师的好榜样。就拿《燕歌行》其一做例子，本人把这首七言诗拧干毛巾变成五言，附在下面，大家看看就明白啦。

最后说几句：曹操写诗，一边建功立业收拾山河，一边吟咏人生感悟宇宙；曹植写诗，一边壮怀激烈志存高远，一边压抑愤懑无从发泄；而曹丕大异其趣，作为帝王，居然喜欢搞这种闺怨的调调，真是…不可描述。《燕歌行》是曹操出塞北征乌桓的时候曹丕作为长子留守邺城写的——此战山高路远，“越度陇塞路漫漫，北逾冈平，但闻悲风正酸”；敌人强大，光是蹋顿单于被张辽阵斩之后投降的乌桓人就有二十多万，被曹操大量编入骑兵跟随他四处征战；环境险恶，曹操大获全胜解救被掳汉人十余万之后，班师途中两百里路无水，杀马数千匹为食，凿地三十余丈才挖出水没有渴死，感叹侥幸行险，下不为例——如此急难险重项目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而曹丕同学窝在后方干吗呢？裹着锦被悉心揣摩女性心理，认真创作怨妇诗歌？好吧你赢了，You spider.

《燕歌行》其一，曹不可描述丕原作

秋风萧瑟天气凉

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

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

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摇踵望

尔独何辜限河梁

《燕歌行》拧干水分缩为五言诗，拧毛巾负责人李根

秋瑟天气凉

草凋露凝霜

燕归雁南翔

念君思断肠

人情恋故乡

何故寄他方

茕茕守空房

思君焉能忘

泪下沾衣裳

鸣弦发清商

微吟不能长

皎皎照我床

星流夜未央

银汉遥相望

何辜限河梁

也没办法，艺术是绝对需要天赋的。

这人搞政治也不行，格局，手段都不行，当然曹子建也不行，可惜了阿瞒创立的基业。

不过，在当时不知道《燕歌行》是怎么个吟诵歌咏法，只以今天的诵读来看，不管其内涵，我觉得还是七言诵读起来比较好。

就是画风诡异，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货写闺怨诗，跟东方不败绣花有什么区别

不明白为什么被捧得这么高。尤其是“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这四句，简直是...简直就是打油诗！

我觉得也就是最后“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摇踵望，尔独何辜限河梁”这四句还算差强人意。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小老百姓，吃穿住行都有很多事情会碰壁。贫贱夫妻更是经常被欺侮的对象，所以歌唱起来，也是经常悲悲戚戚。

曹丕同学也喜欢这么一个调调，真是一个有趣的事情。要说是因为他是个整天花天酒地的人吧，花天酒地的人应该是曹植才对。所以真正缘由，大概是他是个不清醒的人。

曹丕经常找人借钱，这是个很有名的事情。据说曹洪因为不肯借钱给他，还遭到了记恨，遭到打击报复。

这其实有两个问题。

一，借钱，而且借钱的信用也不好，说明曹丕心里没数，不善经营。

二，睚眦必报，而且打击报复很厉害，说明心眼小，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极重。

而这和他写闺怨诗也暗合。

经常有人说他小家子气，这倒也没错。这诗歌拿出来，曹丕居然确确实实是一身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味道。

我想，曹丕一直都是很抑郁的。一个贵公子，整天不开心，被强大的父亲和强大的弟弟恐吓得不得了，平时也没个正经的做事心思，拿不了正经主意，做事的时候，就是一味地狠，去吓唬人。

曹丕是个心里没有纲领的人，没有大局观。

正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做事，心里没有纲领，所以才一味地用狠辣的做事方式展现自己的威武雄壮果决刚烈。

其实威武雄壮果决刚烈哪里和狠辣一样呢。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很漂亮的句子。顺畅自然地写出了秋冬来临的景象。写景写得很优美。

剩下的基本都是灌水。

硬要说，就是，在曹操远征的时候，曹丕假借闺怨的形式，用哀而动人的方式企图拉近自己与父亲的关系。让父亲心里感动，知道他在思念父亲，展现自己依恋父亲的亲情。

硬要解释就是这个道道了。

历史上有那么一些宫廷斗争是这样玩的，要是有人接上一句“后来温情脉脉的曹丕几乎杀光了自己的兄弟”，这些虚伪的家伙一个也不能得逞。

比如曹操这个“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完全可以加上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汇合到一起，就是：“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猛士飞扬定四方，鸿雁万里自成行。”或者最后两句颠倒一下，变成“鸿雁万里自成行，猛士飞扬定四方”。一方面可以体现“制度自信”，一方面也直接踩到肩膀上，令曹操感叹青出于蓝、后继有人。和不比悲悲戚戚的闺怨来得爽利吗？

要抒情吗，啊啊啊总不如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抒得爽

言志的诗还是短一点好

比如生查子 元夕，有说法就是他写的

大概这些人平时都是文以载道，严肃正经太累了

私下里变幻一下角色放松放松，娱乐娱乐也是可以理解的

曹丕这首诗指向非常明确，怎么会无法描述呢。

此诗写于建安十二年秋，三年前曹操攻破袁氏大本营邺城，曹丕也在军中，趁乱抢得老婆一个。曹操时年远征乌丸，实际就是追杀这儿媳妇的前夫去的。曹丕这首诗一副深闺怨妇的口吻，与其身份确实毫不吻合，但是若以甄氏怀念袁熙的视角去看，全诗豁然而解，乃至若干年后甄氏惨死，于此也早有征兆。

曹丕为人之阴狠，曹操和曹植加起来都比不上。就这件写诗讽刺自己老婆怀念前夫的事，那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

总桶这拧毛巾的手法，粗糙了点。

一般说诗句用字虚浮，加以删削，删的是虚字，删实字就不对了。比如总桶提到曹操的四句五言诗反而是可以删一删的：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

括号里面的字删去，基本不影响表达，当然对音韵有所影响，而曹丕这首七言，其实是比较干的，没什么虚字。总桶这么删，造成大量句子主干要素缺失，视角变化过于频繁，意象也破坏殆尽。而且说到音韵，实事求是地讲，曹丕有其独创性，就是这个句句押韵，一韵到底的格式，吟诵之下，还是有些味道。

曹丕写七言，倒未必是觉得四五言写不过乃父乃弟，有河友也提出了，为表达某些感情，句子还是得长一点。譬如总桶改出的五言，也是句句押韵一韵到底，读出来味道就有些不对，大概句子长就柔曼些，句子短就铿锵些。

郭沫若先生有一篇论曹植，里面对曹植大加挞伐，曹丕则是衬托曹植的正面典型。老实说，我觉得郭先生有点恶其胥余。同样的，我觉得总桶对曹丕文学成就的评论似乎也不是完全基于其作品的。这个嘛，如果要是以主旨评论的话，我觉得诗歌中十之七八是无病或有病呻吟，以人格评论的话，文人中十之七八也未见高明。不妨引用曹植的话，“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不必要求过高。

老实说吧，我其实特喜欢曹丕这首诗。每当有人（尤其是文艺女青年）和我扯些“文如其人”的闲篇时，我最爱引用的就是这首了。

这四个字气势不输曹孟德。

现代研究发音变迁的汉语音韵学我是不懂的，从格律的角度说说看。

按平水韵来看，曹丕这首诗押的是下平部七阳韵。平水韵是中古音，主要以唐宋韵文为标准，后汉魏晋也可以归进去，至于后汉到唐宋有什么变化，那不是我讲得出来的了。古体诗对押韵要求相对律诗来说，并不严格，但曹丕这首诗无一错韵，立意构思遣词造句不提，韵律上是有些水平的。

而以现代汉语读音来看，“忧来思君不敢忘”和“牵牛织女遥相望”二句的韵脚忘望二字读音是去声，以平仄论皆是仄声了。在这平仄不协的问题大概比出韵还要严重点，仄声的问题是不能拖长音，曹丕写的这是乐府诗，是要唱的。全诗咿咿呀呀的哼唧着，就这两句哼不起来，岂不大高而不妙？莫说唱，就是吟咏一下，也不难发现这两句有些别扭。

其实别说东汉，就是再前推千年的诗经，大部分作品以今音读来也是有韵的。这个以我粗浅的见解，是因为汉语语音的变迁，主要不在韵母上。首先汉语是声母变化比较大，古汉语无轻唇音，比如现代汉语中以轻唇齿擦音[f]为声母的，古音多以[p]为声母，但声母的变化不影响押韵。其次很多变化其实仅仅体现在声调上，比如现在北方很多方言，其区别主要是在声调而不是在发音，而现代人读诗不用唱的，所以声调的影响也不那么大。最后现代汉语普通话里没有古音的去声，所谓去声实际是[-k][-t]之类辅音结尾音节，这个按说是最影响押韵的，但去声短促，诗词中押去声韵的极少。

汉语语音的变迁，也有相应的规律，所以以今音读古诗，甚至是读反切法的注音，多半还都对得上。但是如果用古音交流，恐怕就没这么顺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