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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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确实就是想写散一点,悠闲一点,自在一点。

我喜欢武侠,也喜欢侦探,所以把这两点结合起来写。但开始写的时候就想以‘生活’做为基本的基调。

我想写‘生活’的正德、李龙、周昂。

生活本身就是不可能出现一条如小说那样的永不间断的情节线的。

所以还特意写了周昂的哥哥周珏这个人物,一个永远只活在别人的闲谈中的人。就像我们从小到大听到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朝政时局也是尽量用‘听说、可能、传闻’的方式去做一条暗线。因为现实中也不会有任何人能知道全局。正德都不可能知道。

他的属下就更不可能知道这个世界的全局了。

李龙是最接近知道所有的所有的人。但他又是对风雨最守口如瓶、也最淡然的人。

我希望我写的人物不是通常标准的小说人物,而就像是我做为旁观者在复述几百年前一群活生生的人的生活。

笔力可能不够,但我想要这样的感觉。

通宝推:桥上,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54章节:从此凡尘了前缘

“是我妄图颠倒伦常,痴心妄想,方有此一辱。”何夫人叹道。

“夫人何以说自己颠倒伦常?”乃诺奇道。

“夫人想纳张祚为男妾。”李龙笑道。

乃诺哈哈一笑道:“这也算不得颠倒伦常,想我父母当日也是男主内,女主外,母亲处理族中事务,父亲亦只能亦步亦趋跟于身后三步之外。每年族中举行大典,父亲亦要当众跪拜我娘亲的。”

何夫人看了乃诺一眼,摇头不语。

“夫人,天色已晚,是要回村,还是在京师住一晚?”李龙问。

何夫人思索半晌,向李龙行礼道:“我想到狱中与江郎饮一杯酒,李侍卫可否宽容侧个。”

“只要非毒酒即可。”李龙道。

“李侍卫请放心,他触犯国法,自应受国法惩处,我不会替他动私刑。”

李龙点头,何夫人谢过三人,转身离去。待夫人去后,李龙唤衙差将三女暂且关押,以待后事。一切处理妥当,三人前往皇庄顺德府粥庄聚餐医肚。顺德府粥庄人满为患,好在掌柜见是他们三人,亲自将他们带到靠墙雅座就座。说是雅座也不过是一面墙两面半用半矮木档隔开,入门处挂一门帘而已,左右两边高谈阔论之声还是听得清楚。三人倒是低调,只慢慢饮酒,低头食粥。

“这下张公公要被刘公公玩死了。”左边传来言语窃笑声。

“怎地,怎地?”

“张公公从宁夏送来奏折请功,说是屯田丈量完成,也擒获逆贼何锦,请求回京。陛下见了大喜,赏赐厚物。刘公公却说接内行厂番子线报,何锦虽擒,但余党申居敬等人仍在逃,要张公公留在宁夏彻查清楚再回京师。”

“何锦谋反?”

“这个何锦曾经是安化王的手下,好在安化王谋反之时他已调任宁夏卫,此次说他谋反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对于陛下来说,肯定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张公公也是无妄之灾。”

“谁叫他总是与刘公公争权,一山不能容二虎,他如何是刘公公对手。”

“嘘,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不说张公公。你们说到何锦谋反,我听说通州方面也有奏折到京。”

“通州能有甚大动静。你也不想想通州是谁在剿匪。”

“说是剿匪却不派兵过去,如何剿?光靠周指挥,郡马爷那几个人,纵有通天之能,恐怕都收效甚微。”

“通州之贼乃是民贼,如何能与何锦相比,若有几个毛贼便要调兵围剿,我看周指挥、郡马爷还不如摘了官帽回家算了。”

“张公公的事都不好说,缘何又说起郡马爷来。郡马爷也是你们说得的。”

“是啊,是啊,不说了,不说了,饮酒,饮酒。”

“哎,我大哥最近调职了,你们说我去给刘公公送点礼,请他帮忙给我大哥调个肥差如何?”

“你别想了,刘公公早就不收礼了。”

“他当真不再收礼?我不信。”

“你信不信又如何?目今连他妹夫的大门都摸不着了。他的亲信,在朝廷和内臣当中该安插的都安插了,哪里还有空理我们这些小虾小鱼。”

“不是啊,你们不觉得刘公公家连看门的仆役都衣着光鲜吗?我是真不信他不收礼,他不收礼,他家仆人怎会也如此光鲜?”

“总之我收到风便是如此。你要真怀疑他还受贿,你有胆就自个去查。”

“那是不敢。刘公公行事凌厉,我还是知道的。”

“哎,你们真是,能不能好好饮杯酒,吃粥啊?”

“可是我真是想为我大哥谋个好差事,你们没听说吗?”

“你又听说甚?”

“你们可识得了陈茂烈此人?”

“当然识得了,监察御史陈茂烈,怎会不识?”

“听说他前几日上书朝廷,以母老乞归养,但因家贫清苦不能自存,请求朝廷能授一职位资禄以养。”

“不会吧,他堂堂一个监察御史,不做官了就活不成了?他家中无田无地无租收?”

“听说便是如此呢。他自小丧父,母亲为供他读书科举,将房产田地尽数卖了,好不容易才中了进士授了官的。若是不能作官,当真只有死路一条。”

“那刘公公如何处置?”

“你怎生说刘公公如何处置?这难道不是陛下旨意?”

“这京师内外谁不知刘公公才是手握天下大权的,陛下只不过是傀儡。”

“胡说,明明御批皆是陛下批的。”

“甚胡说,那些御批皆是刘公公批剩下的才送至豹房的。”

“你们都别胡说了。你说说朝廷如何处置陈御史?”

“听说最后改授福建晋江县儒学教谕资禄以养,俟亲终仍以原职起用。”

“这甚好啊,连母亲养老都由朝廷帮着养了。”

“便是呢,是以才想着给刘公公送送礼,让我大哥也能得个差使呢。”

“那你大哥也中个进士可不就好了。”

哈哈哈,左边传来笑声,觥筹交错间, 已听不清言语。李龙、周昂、乃诺听得互望一眼,低笑摇头食粥。在皇庄往往能听到许多流言蜚语,出得宫来,有些人的嘴就总是管不住。三人用过晚膳,回豹房御书房禀奏,说到放徐氏归府,乃诺偷偷望了正德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暗松了一口气。

“臣明日会将此案交由刑部拟议。”李龙最后说。

正德‘嗯’了一声道:“你也累了,下去将息吧。”

“是。”李龙应道。

“陛下,臣想回家一趟。”高玉看了一眼周昂,道。

“回家?”

“今日是我二哥寿誔,我想回去为他祝寿。”高玉道。

“也好。今夜就由周昂代你侍候朕。”正德笑道。

三人辞别正德,周昂相送出门,高玉有意放慢脚步,由得李龙与乃诺去远,方停步回首望着周昂缓声道:“最近陛下甚宠钱宁。”

周昂双眉微挑,看了高玉一眼。高玉也不再多言,转身走远。周昂沉默良久回转御书房环眸扫去,只觉白封奏折明显比往年他回京时所见要少。在正德登基搬进豹房之后就曾下旨,凡当日送达司礼监的奏折,若有事情紧急、重要的须贴白封即时送达御书房,由正德亲笔御批。正德此时手中正握着一份奏折,眉宇间有些许疑惑不明。

“陛下,何事烦忧?”周昂轻问。

正德沉默良久,缓声道:“周义虽然向来行事稳妥,但并非不知深浅之人。此封奏折当中,徐九龄说在通州已寻得盗贼五个巢穴,起出黄金万两,米粮二千石,抓捕协从盗贼四十八名,只是两名主犯依然在逃。但朕寻思如此规模不应当是一般盗贼所为,不知为何周义不请求京师派人增援?”

周昂不知通州事,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正德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不知通州事,朕与你说这些,你也是不明。罢了。周义为人,朕还是信得过的,他既判断无需增援,朕便再等等看吧。”

“陛下,可要臣前往通州一查?”周昂道。

正德笑道:“要去也是李龙去,你还是梅龙镇皇庄的指挥,回京只是述职。”

周昂亦笑了,道:“臣倒以为已调入京师,想为陛下效劳呢。”

正德哈哈一笑,道:“你母亲可到京师?”

周昂忙道:“陛下,臣之母亲年老体衰,也不舍孙女奔波劳顿,不曾到京,还请陛下恕罪。”

正德看向周昂,良久,微微一笑道:“老夫人十分爱惜孙女?”

“是的,陛下。直是视若掌珠。”周昂道。

“老夫人如此爱惜孙女,朕也就放心了。”

周昂想起高玉的话,沉吟半晌,道:“陛下,臣有一事想问,只是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听说陛下最近……甚是宠信钱宁。”周昂缓声道。

正德提朱笔批阅奏折,边批边问:“你听谁说?”

周昂沉默一会,道:“高玉似乎有些担忧。”

“高玉他不来问朕,却要你来问?”正德笑道:“倒也是,他那性子也是不会问不敢问的。你以为呢?”

“臣以为陛下宠信钱宁,当是为了国事。”

正德开玩笑道:“为何便不能为了私事?”

周昂一怔,肃然道:“陛下所言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若是真,臣便去杀了钱宁。”周昂干脆道。

“那你以为朕会是真是假?”

“臣不敢揣测陛下心意,臣亦不敢束缚陛下心意,臣但望陛下只是在国事上宠信钱宁。”周昂单膝下跪,直视正德道。

“行了,起来吧,朕放着天人之姿的你与高玉不要,却去贪那粗鄙之色,你和高玉疯了,朕也不曾疯。”正德笑道。

周昂暗松一口气,站了起来。

正德放下手中奏折道:“高玉知进退,朕自会赏他。你难得回京一趟,随侍在朕身边就好。”

“臣遵旨。”周昂道。

“朕也乏了,去泡个澡如何?”正德笑道。

“好。”周昂笑道:“只是不知陛下要在宫里泡,还是在城里泡?”

“城里有好去处?”

“自然是有的。听说京城里有家混堂唤做兰溪堂的甚好。”

“那当然是去城里好玩。”

“还请陛下换闲服。”

正德换了一身闲服,周昂又取了一身新衣带着,便与正德偷偷离开豹房,到城里自在去,直至第二日午时才回豹房。

李龙已等到御书房门口。

“何事?”正德问。

“陛下,隆平候上表请罪。”李龙递上奏折道。

“还有何事?”正德只是瞧了奏折一眼,淡淡道。

“隆平候夫人徐氏已于昨夜自尽身亡。”李龙说。

正德淡淡道:“她倒也还算知廉耻。”

“徐氏留下遗书,坦承是自己杀了侍婢桃媚。”

“如何杀的?”周昂问。

“据徐氏遗书交待,她是趁桃媚跪下低头替她洗脚之时,用腰带从前绞缠至后将桃媚勒死。刑部仵作据此再次查验桃媚颈间勒痕,确证是徐氏所杀。”

“原来如此。”周昂轻道。

“徐氏遗书还恳请陛下饶张祚一命。”

正德冷笑道:“她还有何脸面替张祚求情?即便朕饶他,都察院也不会饶他。”

“陛下,徐氏到底与魏国公府有亲,是否要臣去与魏国公说一声?”李龙问。

“嗯,你去说吧。”正德道。

李龙依旨而去,过得一个时辰,魏国公便派了次子徐鹏到豹房请罪。五日后,都察院拟张祚依律处决,隆平候张祐帷簿不修,有玷名爵,罢管中军都督府事。正德御批准奏。同时,宁夏又送来战报谓已擒获何锦及一众反贼,正德大喜,宣张永十五日回朝。值事太监前脚才去宣旨,御书房外忽传来凄切哭声,正德仔细一听,赫然站起夺步而出。周昂忙跟于后出门。

御书房外,天心跪在阶下痛哭而拜:“陛下,臣再无母亲了,臣再无母亲了。”

李龙、乃诺、刺麻星吉皆赶过来,周昂扶起天心,五人跟着正德赶往天心住处,房内,天心母亲坐在床上望着正德走进来,向他招手,正德坐在床边握着妇人的手,温柔望着她。

妇人眼中闪起一道亮光,伸手轻抚正德的脸,轻声道:“我要走了,我儿天心孤单无依,但望陛下垂怜,许他一世平安。”

正德点头。

妇人欣慰,凝视正德,轻声道:“我累了,要睡了。”

正德小心扶妇人躺下,妇人握着正德的手睡去,再不曾醒来。正德一直坐在妇人床边直至天明,才下旨由刺麻星吉为妇人念往生咒,李龙、高玉于豹房为妇人办理丧仪。因着妇人新丧,正德无意让周昂离京,兵部也不好催周昂离京,周昂便这般浑水摸鱼的留在了京师。妇人头七之夜,正德夜寝,梦中与妇人相见,妇人握着正德的手,其情切切:“陛下,风云突变,立定脚根。”

正德大骇而醒,午夜冷风袭来,竟是有些透心冷。周昂将被盖实,抱紧正德入怀,轻声道:“陛下勿惊,臣在身边。”

正德挪了挪身体,与周昂紧贴,仍忍不住回想妇人言语,不免疑窦丛生,便与周昂贴得更紧,温热入心,化了冰冷。

头七过后,天心将母亲遗体火化,骨灰便放在自己修行的佛堂,并在佛堂为母亲立了长生牌位。皇太后派宫中女官过来为妇人上了香。

从此凡尘了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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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55章节:诛杀刘瑾

漏夜疾行。

启明星初升。

张永搬师回朝。

正德身着戎服,在李龙、高玉、周昂、乃诺陪同下,率文武诸大臣候于东安门桥东。张永自东华门献俘于正德御前,此时正德方知俘虏中除安化王旧将何锦及从逆者数百人外,尚有安化王小妾所生之子及亲属十八人。当年安化王起兵谋逆,为防万一,特将爱妾及子送往宁夏何锦处代为照顾。不料何锦听从安化王庶子之言,再次起兵谋反。幸得张永、杨一清镇守宁夏,迅速扫平。此时东华门至西华门间,金鼓响彻大内,献俘仪式毕,众俘虏皆由西华门而出。安化王亲属十八人暂送诸王馆看押。是夜,正德置酒慰劳张永,除文武大臣外,司礼监其他七虎刘瑾、谷大用、马永成,甚至高凤等皆在身边陪坐饮宴,直到夜深,刘瑾说要回司礼监值守,诸臣及刘谨等先后退去。正德也饮得有些醉了。张永忽站起身向正德御座长跪叩首,痛哭流涕。

李龙看了正德一眼,向张永道:“张公公何事痛哭,有何委屈且向陛下言明。”

张永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边哭边道:“陛下,刘瑾意图谋反,臣有证据。陛下,刘瑾意图造反,臣有证据。”

李龙、高玉皆惊,看向正德。

正德有些迷糊地看向张永,良久方道:“张永,你说甚?”

“陛下,臣有刘瑾不法十七事上奏。”张永再次哭诉:“刘瑾纵容家人于家乡鱼肉乡里。刘瑾私授官职于乡人。刘瑾贪污受贿。刘瑾私刻玉玺意图谋反!”

刘瑾私刻玉玺意图谋反!

这最后一句震醒了正德,正德双眉一挑,看向李龙好一会,缓声道:“东厂、锦衣卫难道俱不曾收到风声,刘瑾意图谋反?”

李龙低语:“陛下,确实不曾收到风声。”

“陛下,刘瑾谋反事极机密,若不是此次臣于宁夏平叛,亦不知刘瑾会如此胆大,竟意图谋反。”张永忙道。

正德面色凝重,沉吟不语。

张永一狠心,下跪于地,头重重磕在地上,血都流下来,泣道:“陛下,臣忠心耿耿,一心为陛下江山社稷着想,那刘瑾狼子野心,与安化王余孽合谋欲夺江山,陛下不可不查啊。”

正德半醉半醒之间,大袖一挥,待要说话。大殿外传来一声巨喝:“快快让我进去,我要面见陛下。”

李龙微讶,向正德道:“陛下,好似石勇之声。”

“石勇?”正德略为沉吟,道:“宣他进来。”

“宣石勇进殿!”李龙高声道。

殿下侍卫一声声传唤,石勇风尘仆仆疾奔入殿,倒头便跪:“臣石勇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事如此急切?”正德问。

“陛下,周指挥半月前曾向兵部递送奏折,恳请陛下派京军到通州围剿盗贼,不知为何陛下没有下旨?”石勇高声道。

正德一愣,疾问:“半月前周义曾有上书?”

“陛下不曾接到周指挥的奏折么?当时我们发了两封奏折,一封是徐九龄的战报,一封是周指挥的请兵奏折。”石勇疑惑道。

正德把酒桌一拍,面色微青,直视石勇道:“周义当真请求朕派京军围剿?”

石勇猛叩首,高声道:“陛下,若非如此,臣亦不会漏夜赶入京师,亲自面见陛下。我们在通州剿匪,彻查之下眼见盗贼势大非同一般,周指挥亲笔疾书上报京师,无奈半月已过,却不曾见陛下圣旨。”

张永看了石勇一眼,赶紧道:“陛下,定是刘瑾克扣奏折,想要一手遮天。臣奏刘瑾不法十七事中,亦有此条。”

正德赫然站起道:“刘瑾竟敢负朕!”

张永即时膝行两步上前,猛叩首道:“陛下,请速拿刘瑾,此不可缓矣!”

“来人,速拿刘瑾。”正德一声厉喝。诸卫听令,手提灯笼即时前往司礼监,正德起身就走。张永、李龙、高玉、石勇也紧随其后。一众人等赶至司礼监,此时晨光未起,大门仍紧闭,张永奔上前亲自叩门。大门小心而开,诸卫推门而入,小太监吓得躲在一旁。诸卫径自奔到内值房敲门。

“谁也?”房内传来刘瑾睡意朦胧之声。

“有旨。”诸卫回道。

稍待,内值房门打开,刘瑾身披青蟒衣而出,诸卫不待他言语,上前将他扑倒绑了个结实,才将他提起。

刘瑾大骇道:“谁人竟敢绑我?”

“是朕要绑你。”诸卫分列两边。正德面色铁青走来,沉声道。

刘瑾惊骇跪地道:“陛下,陛下,老奴所犯何事,陛下要绑了老奴?”

“陛下,臣冤枉,臣真是冤枉死了。”张永忽地扑通跪地大哭道。

“你又有何冤枉?”正德怒道。

“陛下,臣奏刘瑾不法十七事,陷害同僚是其一也。”张永哭道。

“张永,你莫含血喷人,我何时陷害同僚?”刘瑾怒道。

“陛下,刘瑾害我。陛下许臣十五日回到京师,刘瑾却故意要臣缓行。若非钱宁得知消息,派人私下通知我定要十五日赶回京师,若是不然,臣虽平定宁夏叛乱,这白发头颅也将挂在午门矣。”张永指着刘瑾怒骂:“你敢说你不曾有此害人之举?”

“张永,空口无凭,你有何证据证明我要害你?”刘瑾冷声道。

“你,你,你向你的心腹传口谕,我能有何证据?”张永气极,颤声道。

“都给朕住口!”正德喝道。

刘瑾和张永吓得噤声。正德命李龙、石勇带诸卫搜查司礼监内的奏折,果然搜到一封由兵部呈上的周义请求派京军围剿盗匪的奏折。周义言盗贼有聚众成军之势,请正德早做打算,派京军围剿。

正德看到奏折,震怒,向刘瑾喝道:“如此重要之事,为何不与朕知?”

刘瑾急叩首道:“陛下,非是臣不呈给陛下,实是不知周义所言是否危言耸听。况且宁夏亦在用兵,臣怕两处同时用兵,令天下臣民百姓惊惶。是以先派内行厂卫到通州查究。”

“那你派人去查了么?”正德冷声问。

“臣已派了厂卫去,只是还不曾有消息。”

“陛下,他定是说谎。通州与京师不过百里路程,若要去查早就应当有回报。他定是故意扣压奏折,谎报军情,想要图谋不轨。”张永叫道。

“张永,你口口声声说我陷害你,我看你才是要陷害我。”刘瑾大怒,挣扎而起就朝张永一头撞去,李龙忙将两人分开。正德怒极,下旨将刘瑾打入内行厂狱,漏夜派李龙带人封存刘瑾在京师的内外私宅。晨曦初露,朝廷百官尽知此事,奏折如雪片飞入豹房,正德于御书房看到奏折,怒极反笑,人也清醒冷静下来。

高玉忧心忡忡望着正德,轻声道:“陛下,刘瑾事当如何处置?”

正德冷笑道:“处置刘瑾有何难?他们是冲着朕来的。李龙回来没有?”

“臣出去望望。”高玉道。

“去吧。”正德压抑怒意,缓声道。

高玉即转身出门,急急奔到豹房门外问守卫李侍卫可回来了,守卫答说不曾见到。高玉焦急在门外四望,就见乃诺与邢缨匆匆而来。

“可曾见着李龙?”高玉拉着乃诺问。

“在后面呢,还有石大哥和昂哥哥。”乃诺道。

“快快叫李龙回来,陛下要见他。”高玉道。

乃诺急往回跑,邢缨看向高玉,轻声问:“陛下可有说甚?”

高玉摇头,邢缨若有所思。

“师兄,你担心甚?”高玉恍悟过来,忙问邢缨。

“我担心此是刘公公一人之事,还是?”

“你是怕朝廷旧派借刀杀人清洗株连?”

邢缨轻叹一声道:“师弟,若有事须得及时告知,我先走了。”

高玉点头,邢缨转身离开。乃诺与李龙、石勇、周昂一起奔回,高玉领四人进了豹房到御书房见正德,待要行礼,正德把手一摆道:“不必了,且说来听听。”

“陛下,京师一日之间已传遍刘瑾伏诛,陛下要将一切新制改为旧制的消息。”李龙禀奏。

“还有传言说陛下已下令将天下新查屯田文册悉数烧毁,维持旧册屯田数量。”石勇道。

“京师甚至已有人说凡巡捕巡盐盘查问拟囚犯当中新设的官职悉数革去。陛下,这是要全盘推翻陛下近五年新政的心血啊。”周昂痛心道。

正德缓声道:“流言如此迅速在京师传开,可见是有备而传。”

“是何人敢如此大胆,竟矫传陛下旨意?”乃诺惊道。

“就怕不是某个人。”周昂缓声道。

“哎呀,都怪我,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张公公搬师回朝这天回来。我若不回,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石勇恼道,扬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陛下,三人成虎,恐怕传言已流出京师。”李龙道。

“内阁在作甚?”正德问李龙。

“陛下,今日内阁无人在,李太傅与杨太傅也都闭门谢客。”李龙道。

正德冷笑,沉默不语。此时,值事太监来报,说是皇宫四门外皆有民众聚集。还不待正德说话,已听得锣鼓喧天,鞭炮焰火齐鸣,随之传来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擒诛刘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敬拜欢呼声。

正德沉声道:“传令后军都督府,派锦衣卫将人尽数驱逐。”

这一天,这一夜,京师燥动。

第二天,第二夜,请求诛刘瑾的奏折依然如雪花飞向豹房。万折当中,却有张鸾上书,请正德勿恢复旧制,尤其新查屯田文册断不可毁。正德谓叹。

第三天,张永、杨一清亲到豹房,恳请正德亲自前往刘瑾府中搜查刘瑾谋反的罪证。张永更是跪地叩头不止,誓以人头担保,绝无陷害刘瑾。正德想起周义奏折被搁置之事,心中亦是惴惴,终接受张永提议,由锦衣卫押刘瑾还府,自己亲到刘瑾府中搜查。门外,钱宁已带着厂卫在等候。

锦衣卫从地窖里抬出一箱箱金银珠宝。

锦衣卫从库房里抬出一箱箱绫罗绸缎。

锦衣卫从书房里捧出一匣匣大明宝钞。

此时,凉风吹过大堂,正德浑身一颤,望着锦衣卫最后搜罗出来的玉玺龙袍,赫然回首瞪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瑾,刘瑾一直伏地不敢动。

“陛下,臣搜到玉玺龙袍。还有一把折扇,扇柄藏有两把匕首。”张永道。

“刘瑾,你还有何话说?”正德沉喝一声道。

“陛下,臣冤枉,臣当真冤枉。臣实不知为何府中会有玉玺、龙袍,陛下明鉴!”刘瑾叩头如蒜,老泪纵横:“臣一心尽忠陛下,绝无二心。定是张永害我,定是张永这厮害我。”

正德抄起桌面的金条指向刘瑾,厉声道:“你尽忠于朕?那为何会有这许多金银珠宝藏于府中?玉玺、龙袍可以作假,难不成这些金银珠宝也是张永为了陷害你,运到你府中来的?”

刘瑾面色惨然,萎顿倒地。

“刘公公,陛下向来信任你,可你不但贪污受贿,居然还想谋反?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死罪?”张永假意叹息道。

刘瑾大怒,爬起来就要打张永。高玉怕他伤着正德,一掌将他打倒在地。

“陛下,老臣绝不敢造反。老臣从前确是收受过大臣贿赂。但自从张鸾劝过老臣,老臣就再不曾收大臣贿赂了。除平日有些乡里送些感恩银两外,实再无索贿受贿之事。臣绝无造反之心,求陛下明鉴。”刘瑾再次叩首,额头都叩破了。

“陛下,刘公公府中还有一箱日本国的黄金。”钱宁从刘瑾卧房中起出木箱,那木箱与当初宋素卿送至豹房的木箱一致,打开一看,竟是与当初宋素卿送给正德的那一箱黄金一般摆放的千两黄金。

正德怒极,戟指刘瑾,斥道:“混帐东西,朕当初还亲自在杨一清面前保你,说你不曾收受宋素卿贿赂,你居然敢当面戏弄朕。”

“陛下,臣不敢,臣万死也不敢戏弄陛下。宋素卿、宋素卿私馈臣黄金千两求飞鱼服不假,但臣只是怕他以为臣不帮忙才收下的。”刘瑾叩头如蒜,辩道。

“带下去,听候处置!”正德厉声道。

“陛下饶命,陛下救我,陛下救我。”被锦衣卫拖走的刘瑾还在不停哀呼。

正德头痛欲裂,拂袖夺步而去。张永也恭着身,一路小跑着跟在正德身后,此时的他大气不敢出,丝毫无有扳倒对手的喜悦,反倒生怕惹恼了正德,殃及自身。但,自从刘瑾被关入天牢,便再无下文。经已走到这一步,经已告了刘瑾谋逆重罪,甚至怂恿皇帝陛下亲自去刘瑾府中抄家,搜出玉玺、龙袍,收受朝中大臣贿赂的金银,可是到目今都还不曾传出要如何处置刘瑾的圣旨。张永彻底有些心慌,与杨一清商议多时,皆感箭在弦上,不能不发,遂再次联络朝廷上下所有与刘瑾有隙之臣,联名上奏,誓要刘瑾伏诛。

正德看着那些奏折,终让张永前往内阁宣旨:“朕嗣承大业,务期法祖保民以安天下,委刘瑾以腹心,整理庶务。瑾乃不体朕心,蒙蔽专擅变乱成宪,肆行酷虐,使官员军民无不受害,愁叹之声有干和气,朕深悔焉。瑾降奉御,令凤阳闲住。文武官员顺从缄默多非得已,今皆贷之。钦此。”

张永宣读着圣旨,心直发冷。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冒着可能被刘瑾反制诛九族的风险,换来的仅是刘瑾降为奉御,凤阳闲住这等不痛不痒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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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56章节:张鸾下狱

李龙、周昂、石勇、乃诺急步走在皇庄石道上。自从刘瑾下狱,皇庄也肃条了不少,今日一早李龙接报说有外地商人在皇庄挤提金银。四人赶紧过来查看因由。皇庄衙门内已坐满服饰、口音俱不相同,但都说着官话的商人。他们看到李龙到来,纷纷起身行礼。李龙坐上主座,询问众商人挤提金银的因由。

众人期期艾艾甚久,终有一位商人决绝站起身道:“听闻刘公公下狱之后,内阁重臣皆有意废弃皇庄,我等怕……”

“你们言下之意,是怕内阁重臣,却不信陛下?”石勇耐不住,先声喝道。

商人挺胸,大胆道:“今日既到此,也不怕实话实说。这些年我们在皇庄确是赚到身家富贵了。我们也是甚感激陛下恩德。但朝政时局动荡与否最是令人警觉。于我等小商人而言只有太平盛世方能真正赚到钱。那些发国难财的说白了都是世家大族,并无我等一介小草民火中取栗的好处。若朝廷取消皇庄,我等就须得提早打算。”

“陛下并无关闭皇庄的打算。”李龙道。

“就怕陛下不得不听从群臣决议。陛下虽贵为天子,但要以一人之力与文武百官,与天下豪绅士族对抗,恐怕也做不到。说句难听话,这历朝历代,受权臣豪族挟持的皇帝多了去的。”

周昂直视众商人道:“你们去意已决?”

众人皆点头。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你们去意已决,我们不强留。但这里毕竟是陛下的皇庄,做事要有规矩先后。你们且在此处登记,我们也要核对你们的财产,方好发还金银。”周昂道。

“昂哥哥,这如何使得?”乃诺急道。

“这个使得,这个使得,我们也不是那粗野小民,自然是凭证提取。”众商人所周昂反悔,急道。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一旦离开皇庄,以后便不能再到皇庄做生意。”周昂正色道。

众商人有些人发愣,有些人则点头,还说来京师已久,也想回家乡安渡余年。

“限你们三天,登记完成,我们自会将所有财产核实清楚。”李龙道。

众商人连连点头,生怕过了这村便没了这店。

四人回豹房向正德禀明情况,李龙又说:“陛下,若京师皇庄发生挤提,梅龙镇、湖北安陆、云南府、南昌宁王处、无锡县的皇庄恐怕都会发生挤提。”

“陛下,刘瑾之事须早做决断,皇庄之事才好解决。”周昂道。

正德沉吟不语。

“陛下,臣亦……”石勇道。

“石大哥,陛下正烦忧,请勿相逼。”高玉即道。

石勇看了高玉一眼,仰头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陛下,皇庄之事,依臣之见就先让商人走,如何?”李龙道。

正德拂袖:“那些商人想走都让他们走,朕不强留。”

“陛下,皇庄乃是陛下心血,是否再尽心挽留侧个?”高玉担忧道。

正德冷笑道:“朕派刘瑾丈量天下屯田才是心血,朝廷诸臣不也一样要推翻。”

高玉不敢再言,低头不语。

“陛下,那臣就去皇庄办事。”李龙道。

正德起身入内,高玉紧随而入。李龙、周昂、石勇、乃诺去皇庄带诸管事盘查各家财产。此时正盛夏暑热之时,徐珣、宋景带了寒瓜过来给他们解暑。

“宋大哥,你的官位眼见着是要黄了吧?”乃诺问。

宋景笑道:“是啊,我被打入刘公公一伙,原还想着重新出仕,这一回看来要一辈子卖寒瓜了。”

徐珣一边切瓜一边笑道:“跟我一起卖瓜也挺好啊,今年我在皇庄租了个摊,还真赚了不少宝钞呢。”

宋景笑笑不语,接瓜吃瓜。

“你俩都是会算帐的,且过来帮帮忙。”乃诺道。

“你们在做甚?”徐珣问。

“有商人想挤提银两离开皇庄,我们在核实财产。”乃诺说。

“为何要走啊?在皇庄能赚好多宝钞啊。”徐珣瞪大眼道。

“他们与你们不同,你们是皇庄外围的平档,他们是皇庄里的大铺,怕陛下会废弃皇庄,都想走呢。”石勇叹道。

“都走?”宋景看了诸人一眼,轻问。

“暂时倒也不是全要走,但皇庄若是关闭,不走也得全走。”石勇道。

“那我们怎生好?”徐珣忧道。

“你若担忧贫困,便不如跟着我做个走卒贩夫,四处卖瓜。”宋景笑道。

“那倒也是。要不干脆你们锦衣卫订我的寒瓜解暑好了,这样我都不用出来摆摊卖了。”徐珣擦干净双手,取过帐本,笑道。

宋景笑道:“先帮忙看帐本吧。”

徐珣点头,两人便仔细查看帐本,但看着看着,宋景眉头就皱起来。李龙看到他的样子,心中起疑,就问:“宋景,这帐本有可疑处?”

宋景忙抬头,拱手道:“这帐本并无可疑处,只是?”

“你说。”

“在下可否看下总帐簿?”宋景问。

李龙点点头。周昂便将总帐簿递到宋景手里。宋景从头翻一尾,眉头愈发皱得紧。李龙看在眼中,也取了一册总帐查看。

宋景合上帐簿,向李龙拱手道:“李侍卫,此簿至少少记了二十万两银。”

“何出此言?”李龙一惊,问道。

“我与徐珣今年年初在皇庄租档,每月月头会交一次摊租,月尾会交一次水头。”宋景道。

“水头?”李龙缓声道:“帐簿中不曾有水头二字。”

“我怀疑水头根本不曾记在簿中。”

“何谓水头?”李龙追问。

“水头是我每月月尾交的。说是皇庄为我们供应饮水、清洗街道等等费用,实则就是各类杂费。皇庄各杂役倒是十分负责,每日清理垃圾清洗街道十分尽心的,为何这些费用不记录在案?”徐珣道。

“因着那些杂役并不曾领这许多费用。我曾问过帮我清扫摊档,取水的杂役,他一日要管二十家杂档的杂事,但每月仅得两千钞而已。我原以为是还有其他杂事摊派,是以给他们的才少了。但帐簿却无记录其他杂项。”宋景道。

“杂项帐簿有记录,只是另有专簿。”石勇翻出另一本帐簿递给宋景道。

宋景又从头翻看完,更加肯定道:“那至少也还有八万两银不见记录在册。”

“这总帐不过是一个月的皇庄帐目,若一个月不见八万两,一年便不见近百万两,三年下来岂不是不见了三百万两?”周昂皱眉道。

“皇庄头一年收益不多,但统共下来也不少于二百万两。”宋景道。

“你如何知道少记了?”李龙缓声问。

“我平日喜与他们闲嗑,也打听过各家各户缴交的水头数目,皇庄外围摊档统共有二千一百三十二家,我这样小摊每月水头一两,大摊最多四两,有些甚至精细到几两几钱几子,而皇庄内的大铺,最少的也要交五十两,我知水头交得最多的是天鹰赌坊,每月水头近千两。皇庄内有五百家大铺,一年下来水头收费可是不少。”宋景道。

“皇庄内的铺面管理严格,不好作假,若是帐簿作假,必然是在皇庄外围的小档上。须得重新彻查。”徐珣道。

“原以为刘瑾只是收受朝廷官员的礼金,却想不到竟然还敢贪污皇庄银两。他明知陛下极为看重皇庄,他竟然……”石勇怒道:“真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刘府花费进出往来皆是由其妹夫管帐,他妹夫孙聪必知之甚详。即刻提审孙聪。”李龙道。

刘瑾妹夫孙聪被锦衣卫带到李龙面前,面对无数由自己亲自书写的帐簿,却仍狡辩:“非是罪臣要贪,实是大哥威权势大,求他办事提拔者众,若是不收,恐得罪乡里。求李侍卫在陛下面前说句好话,我与大哥一心尽忠陛下,绝无谋逆之心。我大哥日理万机,又有陛下宠信赏赐,一生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哪里还用得了这些银两。”

石勇怒道:“罪证确凿,你竟还要狡辩。乡里邻人莫非皆是皇庄小摊小贩?”

李龙亦不禁摇头叹息:“孙聪,你是不把你大哥害死不罢休啊。”

李龙将一份沉甸甸的奏折摆在正德面前。正德看完后脸都黑了,起身便走,高玉不敢多问,紧跟而去。内行厂狱阴森森,高玉陪正德进牢,李龙则守在牢门外。白发苍苍的刘瑾铁链加身伏跪在正德面前。他见正德还来看望他,心中油然升起一丝希翼,谋逆之罪,他仍有机会打脱。

正德将手中奏折狠掷到刘瑾面上,切齿道:“你与张永争权、收受大臣贿赂,甚至伪造玉玺朕都可以赦免,但你竟敢贪污朕经营皇庄的金银,你难道不知朕为何经营皇庄?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内阁诸臣皆要朕回复旧制,朕这三年推行新政的心血付诸东流。你、将你凌迟处死、千刀万剐都不解朕之深恨。”

刘瑾愕然,想不到自己会败于此。

“刘公公,你为何连皇庄金银都要贪?”高玉问。

刘瑾伏跪于地,颤声道:“臣实不知是皇庄的钱,我家的钱皆是妹夫孙聪管理,臣只知时有钱进。”

“你身为内臣,吃穿用度皆有定额,岂能时有钱进?如此还不知是贪?”高玉万分不解道。

刘瑾泣道:“臣阉人也,无所求,唯以金银慰藉,虽知是贪,却不能禁止,只是佯装不知,臣有负圣恩,臣有负圣恩。”

正德憎恶已极,夺门而去,出得牢门,赫然止步。紧握拳头,额头青筋爆出。高玉心痛不已,小心扶住他。正德猛一跺脚,厉声道:“朕信错人,以致被杨一清、张永……朕愿赌服输!”

李龙凝视正德,缓声道:“无论杨、张还是刘瑾,掌控天下的只有陛下。”

正德冷嘿一声,拂袖,大步而去。时间缓缓流逝,皇庄开始发放决意要撤铺的商家金银。豹房中人人沉静自敛,不敢稍有差池,以免触碰正德阴郁心情,天空似也晓得天子心情不佳,已有半月不曾放晴。这一天,好不容易透出一丝晴意,正德在高玉劝说之下出门散步,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佛堂。佛堂内盘坐着刺麻星吉、天心和尚和三太子。三人见正德到来,皆叩拜行礼。

“大师,你为何会收朕为徒?”正德入内坐定,直视赖麻星吉良久,方才淡声问道,眼中孰无光泽。

“老衲跟陛下有缘。”刺麻星吉慈祥地笑道。

“甚缘?”

“师徒之缘。”

正德大笑两声,面色一冷道:“大师在说笑么?朕是天子,你却想做朕的师父。是想要朕叩拜于你?”

刺麻星吉笑道:“陛下可以不拜。”

正德冷笑:“朕若不拜,又有人要说朕德行有亏了。”

三太子看向正德,轻声道:“师父,我听说乌斯藏法王甚是尊贵,师父若能塑金身为法王,星吉大师纵然是您的师父,也是要跪拜于您的。”

“哦?是吗?”正德眼内冷光流转:“如此,谁又可封朕为法王?”

“陛下乃天之子,自然只有陛下可自封。”天心和尚开口道。

哈哈哈,正德仰头大笑,笑声中竟多有凄厉之意,转身拂袖而去。第二日豹房传出旨意,皇帝自封“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命礼部铸印。六部九卿甚觉荒唐,屡屡进谏,皆被挡于豹房之外,正德更令人于豹房门外支一大火釭,凡劝谏莫封法王的奏章即在门口由东宫侍卫收取直接扔火釭中焚烧,君臣如此拉锯数日方才消停。也即在此日,正德下旨诛杀刘瑾,将他凌迟处死,家眷亲属没官为奴。刘谨伏诛,朝廷上下开始清算刘党,礼部尚书焦芳等数十人被迫致仕,周义、徐九龄等人也被悉数招回闲置,连留在京师的周昂也被兵部勒令暂居京师,不得私自回梅龙镇皇庄,与刘瑾走得最近的张鸾则被逮捕下狱。

邢缨惊骇,欲往探监,却被徐鹏拦在家门口。

“你为何拦我?”邢缨不解,怒目而视道。

“是他叫我拦你。”徐鹏举起手中书信道。

邢缨看着那封张鸾亲笔书信上只写了三个同样的字:莫、莫、莫。

“这如何就是他叫你拦我?”邢缨更怒。

“此为朝争,你去便是惹祸上身。目今自正德二年以来刘瑾、张鸾、焦芳提拔举荐的大臣凡六十多名尽数去职,清洗得干干净净。两党相争,刘党落败,杨一清、张永只杀他,已算是仁至义尽。”

“你胡说八道,圣旨未下,怎知会死?”邢缨呲目道。

“若非有心杀他,便同焦芳一起致仕便了。”

“我不信,我要去见陛下。”邢缨断然道。

“邢缨,你为何如此冥顽不灵,就是不听我劝?你可知当日围着皇宫四门高呼陛下英明,诛杀刘贼的都是谁?都是京师勋贵权臣家的子弟,都是因侵夺他人田产被张鸾惩治过的家族。刘瑾已死,张鸾断不可能留的。”徐鹏急道。

“你休胡说八道,我要去见陛下。”邢缨血红着眼推开徐鹏,就往豹房跑。

徐鹏哀叹一声,只得紧跟其后。去到御书房,就见到李东阳、杨一清从里面出来。邢缨心头一紧,两人视而不见,与他擦身而过。李龙走出御书房大门,看到邢缨,轻叹息,但也跨前一步,拦住去路。

徐鹏追来,向李龙拱手道:“李侍卫,张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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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57章节:邢缨毁容

“杨一清拉着李东阳送来都察院的折子。”李龙道。

“这么快就送来折子?”徐鹏也有些意外。

“嗯。都察院拟了斩立决,弃市。”

“陛下,张鸾并无过错,为何要杀他?求陛下开恩。”邢缨惊叫跪地叩首。

李龙看了邢缨一眼,转身进了御书房,房门紧闭。邢缨哀哭不止,徐鹏守在一旁,也不劝。书房内也无人出来喝止,直至夜半,声嘶力竭昏倒在地,徐鹏方将邢缨背起,向御书房说了声:“臣告退”走了。甫出豹房大门,邢缨醒来,滚下背来,便要去见张鸾。徐鹏替他打点,让他去见。

“师兄,你就去求求陛下,陛下必不会杀你。”邢缨道。

张鸾轻握邢缨的手,淡然道:“非是陛下要杀我。是朝臣要杀我。”

“那,那,我去求杨御史。”

“你不要去。”张鸾正色道。

“师兄!”

“你若只是想我活着,当初我便与他一同倒刘公公,自然高官厚禄,恐怕封伯拜候亦无不可。”张鸾道。

邢缨急得拉着张鸾的手直哭。

张鸾看向牢门外徐鹏的身影,缓声道:“小国公,请带他走。”

徐鹏进来,拉着泣不成声的邢缨离开了牢房。邢缨不死心,再要去豹房求正德,徐鹏也不拦他,随他去,只在后面跟着。那知行到半途,就见徐九龄手持双斧杀气腾腾的奔来,在他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周义、刀眉。

刀眉眼见着追不上,持弓搭箭瞄准徐九龄,长喝一声道:“徐九龄,你再不停步,休怪我利箭不长眼。”

周义亦唤道:“徐九龄,大都督不在,你便又要胡来么?”

徐鹏一听,忙上前拦住徐九龄,笑道:“徐同知要到何处去?”

徐九龄喝道:“去砍了杨一清的脑袋。”

“啊?”徐鹏吓了一跳,忙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直娘贼,我何时成了刘党?居然将我投闲置散?若不是看在赵良面子上,老子会向朝廷投诚?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居然就将我打成刘党。我不杀他,难消我心头之恨。”徐九龄喝道。

“徐同知不必发怒,徐同知原本便是从云南府来,不在京师受这等鸟气便是。”徐鹏道:“我去帮徐同知说说,便让徐同知回云南府就职如何?但在京师杀人,还是杀朝廷命官,那是万万不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徐九龄瞪着徐鹏良久,仰头哈哈大笑三声道:“我知目今非常时期,小国公在朝中说话定比朱厚照那小子还管用,好,我定要回云南府去,这鸟地方我片刻都不想待了。”

“徐同知放心,必能放行。”徐鹏道。

徐九龄瞪了邢缨一眼道:“你也莫哭哭啼啼了,你要真有胆气就去劫牢,带着张鸾远走高飞。若是不敢劫牢,便愿赌服输,谁叫张鸾跟了刘瑾。刘瑾事败,连我都无辜受牵连,张鸾如何能身免。”

“徐九龄,你胡说甚?”周义怒道:“如何竟蛊惑邢缨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徐九龄大笑三声,飞身而去。

“徐九龄。”周义高声唤,欲追。

徐九龄声音传来:“周义,我不杀人,爷去喝酒三百杯,你莫再跟来。”

周义还待要追,刀眉拉住他道:“让他去吧,他说不杀便不会杀的。”

周义方停步,看向邢缨道:“阿缨,豹房已朱门紧闭,陛下不见任何人了。”

邢缨伏地恸哭。

“你们也都被投闲置散了?”徐鹏问周义、刀眉。

刀眉一笑点头:“我倒无妨,只是连石勇、周昂也被禁于锦衣卫中,不许随意行走。若不是徐九龄不顾劝阻来杀人,我与义郎也出不来。不过总算比那些被罢官罢职陷入牢狱之灾的人好。”

徐鹏长叹息。

八月十六,张鸾被都察院拟斩立决,弃市。

前夜,天心来见正德。

午时,阳光高照,张鸾被押解去菜市口刑场。邢缨一身孝服,扶车送行。求也求过,哭也哭过,都挡不住张鸾身死之局。刑场之上,只有乃诺向张鸾敬了一杯送行酒,张鸾微笑饮下。

午时三刻将近,正德沉默地坐在豹房花园内,神情冷峻。高玉与李龙默默守在他身后。

“陛下,不好了,邢师……邢监丞去劫了法场。”乃诺奔来颤声禀奏。

正德抿唇,紧握双手浑身直颤。高玉紧张注视,眩然欲泣。李龙轻说一声“我去。”转身疾行。乃诺看了正德一眼,紧随李龙而去。

刑场被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邢缨背着张鸾每挪动一步都困难,但双方皆不欲伤命,是以都有所收敛。

高台之上李龙凝视邢缨、张鸾越走越远的身影,仰头望了望烈阳,缓声对乃诺道:“乃诺,取水来。”

乃诺不敢怠慢,亲自跑出去取了一桶井水上来。李龙就着井水凝出冰箭。四枝,一枝套一枝,一枝套一枝。在烈日骄阳跨步弯弓搭箭,凝神静视。

张鸾走不动了,推开邢缨道:“师弟,放开我,你自己逃吧。”

“不,要死一起,要走一起走,师兄,我们一起逃到南方,渡海到琼州去。”

张鸾艰难地摇头,人欲倒。

邢缨肝肠寸断,紧紧抱住他,眼泪就流下来:“师兄,你不要死。我这心里一直有你,一直有你,你,不要死啊。”

张鸾却在听到此话时惊怒地推开邢缨……

两人分开的那一瞬间,高台之上的李龙持弓疾射。那冰箭于烈日骄阳下的等待中已化了一枝,此时第两枝,第三枝亦化,但第四枝准确无误的撞在张鸾心口上。刹那间,张鸾骤觉心口冰冷僵滞,踉跄一步间,心丝迸裂。

张鸾仰天而倒。

“师兄。”邢缨凄厉尖叫,扑过来抱住他。

张鸾却狠抽了邢缨一巴掌,凄声喝道:“我殚精竭虑保你走正道,而你竟到此都不改侫幸本质!”

邢缨骇然而望,张鸾猛力推开他,看着冰箭渐化,心口血丝遍布,气绝而亡。邢缨愣愣看着张鸾尸身,仰天发出凄厉大笑,直透人心,令人胆寒。

李龙见此,掷弓于地,夺步而去。乃诺胆颤心惊,却也不敢逗留,紧跟李龙而去。寝宫外,李龙单腿下跪禀奏:“陛下,张鸾已伏诛。”

良久,高玉开门而出道:“依都察院议,弃市。其他人等不再追究。”

李龙低首:“是,臣这就去传旨。”

“不必,陛下有话问你。我去传旨。”高玉凝视李龙道。

李龙领旨,起身。高玉大步而去,乃诺看了看李龙,又看看高玉,还是跟着高玉跑了。京师政局起承转合太急太快,乃诺都已有些傻了,只能紧跟人后,不使自己晕头转向。

夜风微凉,李龙一直站在寝宫外,不言不语。

良久,宫门打开,正德缓步而出。

李龙抬首,仰视立于阶上的正德。

又一阵凉风吹来,正德拢了拢衣衫,缓声问道:“你认为刘瑾会谋反吗?”

李龙摇头:“臣与刘公公共事六年,从不曾听说他要谋反。但天下人皆认为他会谋反的话,陛下便留他不得了。”

正德轻叹道:“是吗?”

“天下人皆信其谋反,陛下若强用之,天下人反倒会怨恨陛下。”李龙道:“陛下,您也信任张永多年,其他七虎亦都可用。内廷中人,谁升谁落,谁死谁生,终归只在陛下掌握之中。刘瑾虽是可惜,但终归是触了众怒。况且他收受他人厚礼,贪污受贿亦是确实的。”

“你不觉得杨一清、张永是拿刘瑾来逼朕吗?”正德疲倦的问。

李龙沉吟良久,抬头缓缓道:“陛下通读史书,可曾见史书中写过’君臣和谐’四字?唐太宗何等雄才大略,都恨不得杀了魏征。”

正德目视李龙,苦笑。

“陛下,江湖人常说有人之处便有江湖。此话放在朝廷亦是如此。”李龙道。

正德叹息道:“你的话朕明白。朝堂是比江湖更波谲云诡之处,君臣角力、臣臣角力、内外角力自古皆然,君强则臣弱,臣强则君弱。”

“臣愿君强臣弱。”李龙温柔道。

“为何?”

“自古以来凡君强者,臣弱亦强,君臣佐使,上下一心开创盛世。但臣强君弱者,却无一例外陷入乱世。人人皆以己强,个个垂涎龙座,但龙座终归只得一个,大臣却有千万,自然免不了结党营私,大开杀伐,白骨累于野,千里无鸡鸣。”

“目今是君强臣弱,还是君弱臣强?”

“目今朝堂上下皆仰仗陛下您这位真龙天子主持公道。”李龙道。

正德长叹一声道:“我知你心意在开解朕。杨一清与张永并非逼宫,皆为国事也。刘瑾自朕少时便陪在朕身边,朕见他的日子还多过见父皇。他若要谋逆也不必等待朕羽翼已丰之时,更何况这许多年来,锦衣卫、东厂皆不曾访得他有图谋不轨之举,难道赵良与钟信会为他瞒着朕?”

“不可能。”李龙断然道。

“是以说刘瑾谋逆多半是栽赃陷害。但诚如你所言,纵然是栽赃陷害,但他犯了众怒,甚至导致国事停滞,确实不可再用。”正德说着面上又现怒色:“朕只恨他贪心难止,竟贪到皇庄上来。”

李龙不语,此话不需接,只需听。他自小由母亲德官严训,极知深浅进退。

宫外传来四更梆子,正德遥望夜空,喃喃道:“他们,应当已走了吧。”

午夜的刑场依然能听到邢缨凄厉的哭声。有少林武僧分奔两路,一路夜奔刑场,将张鸾尸身收殓,潜出京师,远走嵩山。一路接了张鸾家人,漏夜随徐九龄南奔云南府。邢缨在大相国寺替张鸾置长生牌位,请天心和尚亲自超渡。七七四十九天,邢缨披麻戴孝,不许他人来,只有他与天心在。最后一天,邢缨向豹房方向三拜九叩,举凤头短刀自毁容颜。

嘭。嘭。嘭。

魏国公府朱红大门响如鼓,徐鹏第一个冲出来,就见一身麻孝的邢缨满脸是血的立在他面前,那面上皮肉翻起,血肉淋淋的狰狞伤口。

徐鹏不动声色,亦不动身形。

邢缨凄声笑道:“大师兄当日在乐安曾说不要我们死,即使活得禽兽不如,亦不可死。哈哈哈,大师兄不死,我自不敢先死。徐鹏,我在他心里原来一直都是个侫幸,哈哈哈,徐鹏,徐鹏,我这样子你可还要?我这样子你可还要?”

徐鹏盯视着邢缨,哈哈一笑,伸手揽着他腰就将他抱在怀里道:“你肯来,我就要。莫说毁了容,就算身材尽毁变成猪,只要你不死,我都要。”

“为何死了便不要?”邢缨冷冷道。

“我还不致如此无德,奸尸之事可做不出。”徐鹏笑道。

鲜血模糊了邢缨的眼,人也昏倒在徐鹏怀里。徐鹏赶紧将他抱入府中招大夫急救。第二天便遣散众妾,又上表罪己,特请其妻再嫁。此年京师连杀刘瑾、张鸾两位重臣,朝政时局风起云涌,步步惊心,各科给事中紧盯六部九卿任免动向,人浮于事,都无心他顾,徐鹏之事皆无人异议,礼部准请,正德准奏。

张鸾死后,六部九卿人浮于事,周昂知自己恐怕要长久留在京师,便请李龙与乃诺前往梅龙镇接母亲及一对宗女回京,居住于他与李龙在豹房的四合院内。

十一月初一,正德上朝,环视群臣。这三年由刘瑾、张鸾新提拨的新臣全被废黜,此时此刻站在正德面前的,除了京师各公侯伯、六部重臣之外,还有其他在京官员,今日全部被圣旨召至大殿之上,其中相当一部分皆是这三年来被刘瑾一派贬废的旧臣。

正德轻唤了声:“来人。”

张永、谷大用急拍手,便有十名太监抬着一个木箱走进来。两个走下阶去,一一打开,里面装着满满五箱奏折。

“念。”正德木无表情道。

张永忙拿出一本奏折,看面上的字,高声道:“礼部侍郎梁忠。”

“臣在。”

“兵科给事中李建。”

“臣在。”

“都察院右御史梁柱。”

……,……,……

三箱奏折,唤到的名字全是当初被刘瑾、张鸾贬废、目今又起用的旧臣。众人颤颤惊惊打开一看,全是当年自己作各种不法事被请废的奏折。

“有冤者,可就此在朕面前申诉。”正德淡淡道。

众人低头不敢作声。

正德冷淡地环视众臣一眼道:“父皇所定规制推行之初,确实万象更新,但天长日久便总有懒政怠政祸政之事发生。朕登基之后亦有革除时弊之志……由此启用刘瑾、张鸾、焦芳等人,无奈皆有负朕望。朕痛定思痛,终于明了无论何事何政,最重要的还是人臣。若无忠臣能臣任事之臣,恁多多好事亦不能为,恁多多益事也会变恶事。尔等可为忠臣能臣任事之臣否?”

杨廷和、杨一清、李东阳率先下跪,其他大臣随即跟随,登时整个大殿黑鸦鸦跪了一地,齐声奏道:“陛下勿忧,臣等定鞠躬尽瘁,为陛下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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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58章节:李杨交锋

正德忽冷笑了一声,直视杨廷和、李东阳缓缓道:“尽忠亦有如何尽忠方为忠之道,杨太傅、李太傅这三年当是明白不少。张永……”

张永忙下殿跪倒:“臣在?”

“你知否?”正德目光如剑,沉声问。

张永伏地三叩首,高声道:“臣定事事仔细、件件清楚。上通下达,绝不敢如刘瑾般欺瞒陛下,擅作威福。定鞠躬尽瘁,为陛下尽忠。”

众臣皆跟随张永高呼:“臣等定鞠躬尽瘁,为陛下尽忠。”

“尔等明白就好。朕也累了,朕听说六部奏折堆积如山,各地怨声载道。都说朕是不理政事的昏君。朕这昏君的名声能不能洗清,就看诸位爱卿如何处理政务了。从今日起朝廷所有规制皆从内阁所请,废除近三年所有新规,按正德二年前所定规制执行。”

“谢陛下隆恩。”众臣齐声叩谢。

“退朝。”正德拂袖道。

“陛下,臣前些日子的奏折里曾请废皇庄,在座诸多大臣侯伯亦有此意,还请顺应民心,颁旨废庄。”杨一清高声道。

魏国公徐俌怒而站起,向杨一清喝道:“杨一清,你莫逼人太甚。”

正德微微摆手。徐俌不语,却也不再跪,只狠狠盯着杨一清。

杨一清挺身而起,朗声道:“陛下,臣一心尽忠朝廷,还请陛下明白臣的心意。皇庄祸事甚多,不宜留之。”

正德盯着杨一清,淡淡道:“杨一清,你废了朕,即可废庄。”

杨一清一愣,目瞪口呆。

正德起身,环视众臣,懒懒道:“还有谁想废了朕?”

“臣等怎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陛下息怒。”众臣纷纷叩首道。

“六部所有事情八日内俱结,李东阳。”正德再道。

“臣在。”李东阳上前一步,叩首道。

“你暂领刑部职,凡六部事务八日内不能结者,一律投刑部狱。”

“臣领旨。”

正德拂袖离朝。众臣诚惶诚恐地看着剩下两箱不曾交至个人手中的奏折。杨一清走过去拿出折子来看,原来皆是今日朝中诸大臣往日互相攻讦的奏折。杨一清看得摇头,长叹一声,唤内侍过来,就在殿内支起火盆通通烧掉。火光闪映处,诸臣神情复杂。即日起,朝廷所有规制皆从正德二年前所制,废除正德二年至正德五年所有新制。唯一没有废除的便只有皇庄的经营。正德颁下圣旨,凡有言皇庄不是者一律着锦衣卫廷杖处置。上书者渐少,直到最后只剩下杨一清仍倔强地一再上书,恳请正德废弃皇庄的经营。

李龙去见杨一清。

“李侍卫,来此有何贵干?”杨一清毫无好脸色地看着李龙道。

李龙淡淡一笑道:“杨御史,可为忠臣乎?”

“李侍卫,此言何意?”杨一清疑惑道。

“陛下当年建皇庄是为推行大明宝钞,以解民生之艰苦,以解我大明金铁之缺乏。此为国策,陛下断不会改变心意。杨御史执意废除皇庄经营,也不外乎是第二个张鸾,张永也不过是第二个刘瑾。”李龙道。

“你竟把我与那等乱臣贼子相提并论?”杨一清面色一沉道。

李龙面色一凛,沉声道:“同为大明臣子,你与他有何不同?张鸾、刘瑾未倒台之前,也都自认为君分忧,忠心体国。”

“刘瑾谋逆,罪当伏诛。”杨一清锵声道。

李龙冷冷道:“刘瑾、张鸾是否谋逆,你和张永最是清楚。他日,是否要出一个张一清指认杨御史谋逆当诛?”

杨一清微怔不言。

“陛下为天下百姓着想,不愿见朝廷百官党争争得头破血流,百事停顿,民以为苦、地方惶惶,选择放弃刘张二人。身为臣子,若公私不分,进退昏昏,纵然扳倒刘瑾,陛下也必不敢将国事托付于他。杨御史为官多年,是为国事妥协,还是为党争将陛下逼入绝境,尽可细想,在下不再多言。”李龙说完,拱手而去。

杨一清回头望书桌上的奏折,拿起放下,拿起放下,终撕碎抛却。

朝廷重回旧制,天下间端得是逻卒飞骑交驰于道,黄纸黑索惊骇见闻,衣冠失度,府寺闾巷喧嚣如沸,浃日乃定。旧制当中,其中有一件是重新剥夺了南昌宁王的藩王护卫仪仗。天顺年间,宁靖王因罪被夺藩王护卫,至正德即位初已有五十年,宁王朱辰濠入京,纳贿刘瑾,刘瑾矫诏复其护卫,新政悉数推翻,宁王的护卫自然也被重新剥夺。

朝中事才了,地方便起了兵祸,不但当时在通州横行的齐彦明、顾子羡公开举兵谋反,还有霸州贼刘六、刘七、杨虎、赵风子、刑老虎等一起举兵谋反。事传京师,朝廷急调京军镇压。

十一月的京师已开始转凉,这天夜里还下起了雪。正德少有的让所有侍卫、宫女、太监、少林武僧皆放假去,独自一人留在寝宫安静的提笔做画。他笔下画的,是周昂的山脚小院,百花盛放。那里此时虽无人,却依然是正德安心的所在。寝宫门前,周昂跨槛而进。正德抬头,凝视周昂。

周昂微微一笑道:“陛下,臣带陛下进山。”

正德凝视着,仰头长笑一声,阴眸转睛,道:“好。”

周昂撑伞,与正德携手步入雪夜,跨上骏马离开京师,前往那山脚下的小院,看枫叶火红,百花飘香。

“陛下不如正式调臣入宫为侍卫吧。”周昂说。

“你不再想出将入相?”

“臣从前在梅龙镇掌管皇庄,从不曾想到朝政时局竟是如此波诡动荡,陛下苦心积虑的新政,一朝便被推翻。”周昂叹息道:“可是看着陛下忧心如焚,臣却帮不上半点忙,实在心焦。”

“怕朕出事?”

“想为陛下分忧,哪怕只是为陛下奉一杯清茶。”周昂深情道。

“你这一点可比高玉要好,高玉只知追随于朕,却半点不知亦不敢如何讨好于朕。”正德缓声道:“你与他果然是姹紫嫣红,皆是朕心头之好。只是大内侍卫朕许了他,你便不能做了。”

“我与不他争,但求陛下能召臣回京常伴左右。”

正德道:“待朕想一想?啊,朕想到了。”

“陛下想到甚?”

“朕前些日子不是自封为“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吗?既然是法王,是佛,当然要有护法金刚,你就做朕的护法金刚好了。朕请刺麻星吉师父帮你皈依。”正德道。

“陛下喜欢,臣就做护法金刚。不过,臣亦有所请。”

“你说。”

“陛下的护法金刚,亦只能有我一个。”

“好。”正德长舒一口气,回首轻吻了一下周昂的唇,依偎在他怀里,慢慢闭目安睡。

“这半年,陛下累了吧?”周昂轻声低语。

“你能回到朕的身边,朕就不累了。当初杨一清与张永频频逼谏,朕确实曾经认为他们在逼宫,有意让朕难堪。”

周昂不语,只是轻轻吻了一下正德的脸颊。

“他二人所奏也的确都是为了国事,身为君王又岂能意气用事?德官离开京师之前,曾教过朕何谓‘不择手段’。目今想多一层,更加明白其中之意便在玲珑婉转进退自如的手段。朕能叫刘瑾掌控司礼监,自然也能让张永掌控司礼监。最重要的不是刘瑾或张永……”

“最重要的是陛下始终掌控朝政,使国泰民安。”周昂接口道。

正德不语,目露茫然。

“陛下,随臣出城吧。”

“听说张鸾的尸骨由国师做主,送去少林寺安葬。邢缨替他在大相国寺买了一个牌位,朕想先去看看他再出城。”

周昂有些感慨:“想不到张尚书就这般走了。”

正德不再言语,周昂催马带他前往大相国寺。大相国寺内,徐鹏正陪着邢缨在为张鸾装香,见到正德来,两人齐齐退后三步向他叩首。正德看了邢缨一眼,为张鸾点香礼拜,周昂也跟着上了三柱香。

正德拜毕回首,凝视仍跪在地上的邢缨,缓声道:“你可有怨朕?”

“臣不敢。”邢缨头叩在地,轻声道。

“是不敢怨啊。果然做皇帝还是有好处的。”正德轻叹息。

跪在一旁的徐鹏抬头道:“陛下,邢缨确实不曾埋怨陛下,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仍是思念张尚书。”

“辛苦你了,徐鹏。”

徐鹏恭身道:“臣不辛苦,臣开心得很。陛下,臣有一事想说。”

“你说。”

“这世间万物万事从来没有万全之说。朝廷一项政策出来,总有人得益,总有人受排挤。得益的长居高位难免把持朝政。受苦的常居人下难免心怀怨恨,争权夺位镇日无终,成则登堂败则诛,张尚书久居官场对此了然于心。陛下纵然杀了他,他也是绝不恨陛下的。邢缨那心也从不曾恨陛下。还请陛下明白心意。”

正德凝视徐鹏良久,道:“到底是魏国公府教出来的公子,与国同体,眼界心胸不一般。”

“谢陛下夸奖。”

“听说你那爹爹还在犹豫选择谁承继他魏国公之位?”

“是。”

“你去告诉国公爷,就说是朕说的,就由徐鹏你承继他国公爷之位。”

徐鹏一怔,想不到他与大哥争得头破血流的国公之位,如此轻描淡写的就被正德一句话了结。

周昂看到徐鹏神情,亦道:“陛下,是否再慎重考虑考虑?”

正德冷冷道:“当机立断与慎重考虑不外乎是杀的人多还是人少而已。朕要向东,难道你徐天赐、徐鹏要向西走?”

徐鹏欣喜叩首:“陛下,臣定当追随陛下,陛下向东,臣就向东。”

正德回望了张鸾的灵位一眼,又看了看邢缨,最后看向徐鹏:“徐鹏,你若辜负邢缨,朕把你千刀万剐。”

徐鹏再叩首,喜形于色:“臣哪里会辜负他,但望他不辜负臣呢。”

正德长舒一口气,拂袖离开大相国寺。周昂追出寺门,将他抱起跃上马背。

正德乏声道:“催马走快些,朕这心冷得很。”

“好。”周昂怜惜地看了正德一眼,催马疾奔风雪中。

正德住在京郊,每日行走于花林田野,可是那笔却作不得画,写不得诗,朝起呆望落花,暮落痴看飞鸟,终日恹恹,周昂只能默默相随于后。住了不过数日,又起程回京,仿佛没魂的鱼,游荡在豹房,游荡在皇太后、皇后宫中,也不上朝。豹房御书房内的奏折渐至山高,朝臣虽有怨言,却无一人敢劝。张永也不敢专断,怕如刘瑾般担上擅权之名,君臣之间渐至疏离。这种疏离,直到来年二月,李东阳、杨廷和来到豹房,亲自求见正德才算打破。

那天阳光正好。

正德在豹房校场纵马奔腾,与钱宁射箭比刀,很是费了力气,初春寒冷,正德却头冒热气,一时疲乏难解,席地而坐,高玉过来擦汗。

正德仰望日头,喃喃道:“朕真想便这般睡一睡,应当会暖吧。”

高玉道:“陛下稍待,臣去取枕褥来。”

正德把手一摆道:“罢了,罢了,麻烦,麻烦。”

钱宁听了,却就把身上狐裘披风往地上一铺,人正躺于地,双手拢于胸前道:“陛下,便就这般将臣当枕头来睡亦可。”

正德看了钱宁一眼,淡声道:“你倒是机灵。就如此吧。”说着,便把身上披风一拢,躺下,头枕在钱宁腹间闭目而睡。

高玉瞪了钱宁一眼,又怕正德冷着,忙将自己的披风解开替正德盖上,走过一旁默默守候。正德睡得香,钱宁也睡得沉,手不由自由便要掉下来,高玉急步过来点了钱宁双臂穴道止住落势,复又走过一旁默默守候。

那天阳光正好。

小太监来通报。

到底还是早春二月,地寒。高玉待正德睡了半个时辰,怕他伤身,走过来轻轻叫醒他。正德醒来才见小太监一直恭谨的守候在旁。听说李东阳、杨廷和在御书房等候,正德披上披风,与高玉一同回去。那校场地上,钱宁还在呼呼大睡。小太监一路小跑跟着正德还不时往回看。正德回到御书房,李东阳、杨廷和上前见礼,正德唤了声‘太傅’,赐坐,便坐回御案太师椅上,拿了御案上的奏折慢慢看,慢慢批,高玉悄无声息地走出门外,李东阳看正德久不言语,只好主动开口,向他请求致仕归乡。

正德又批了五份奏折,方抬起头缓声道:“朕这三年推行新政,太傅也算是半个同行者。目今恢复旧制,太傅也须得出些力,调整得宜才是。”

李东阳即道:“陛下,目今六部奏折尽在豹房,无陛下朱批,臣等实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

正德冷淡道:“六部奏折堆积如山时太傅倒不曾对朕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李东阳抬头凝视正德良久,忽长长叹息一声道:“陛下,可否听臣一言?”

“太傅,请说。”正德一边低头批阅奏折,一边淡淡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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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59章节:帝师之谋

“陛下,您是老臣看着长大的,您也是老臣手把手教出来,陛下治国之殚精竭虑,老臣也是看在眼中的。若说这三年新政一无是处,也不公允。若说刘瑾万恶无能,也是因人废功。尤其张鸾身死,更是朝政倾轧残酷。但若说谁更能维护陛下的江山,老臣仍愿支持杨一清、张永所为。”

正德冷冷停笔,仍不抬头。

“陛下,历朝历代覆亡,原因甚多,但土地问题实乃皇朝兴亡核心。”李东阳语重心长道。

正德把笔一搁,抬头直视李东阳:“太傅此言,是说朕清错了屯田?”

李东阳慈爱地看着正德,眼中竟是有些欣赏,却也有些无奈道:“陛下不曾清错屯田,只是操之过急。尤其是世家勋贵的田产逼之太甚,实是在他们心头割肉,如何能长久忍耐下去?刘瑾为人又擅权贪酷,这三年下来,好事也给他做坏。”

正德抿唇不语,眼中流露出一丝倔强。

杨廷和看在眼中,恭身道:“陛下,臣也要回老家了。”

“杨太傅也要甩手而去?”正德油然不悦道。

“非也,臣母九十新丧,臣要回家乡丁忧守制。”杨廷和道。

“太夫人仙去了?太傅为何不与朕说?”正德微愕道。

“国事紧要,老臣并不欲陛下分心。老臣将去,今日前来,实有一些话想对陛下说的,也算是最后尽一点帝师的本份。”杨廷和道。

正德沉吟良久,抬头望杨廷和道:“太傅,请说。”

“陛下,重新清量屯田,老臣深知陛下用心良苦。但有一事还请陛下明白,陛下终归是要与世家勋贵共治天下,天下方得安宁的。”

“太傅为何也出此言,朕自然明白与世家勋贵共治天下之理,但世家勋贵破坏法度,侵夺他人田产,大量兼并土地造就流民,不也是两位太傅教过朕的,长久下去,豪强并起,藩镇割据,皇朝危在旦夕。朕纠偏返正,有何不对?”

“陛下,世家勋贵破坏法度,理当究治,甚至有些世家诛九族亦可。但与世家勋贵对抗,须得讲究方式方法,俗话说金无赤足,人无完人,谁能无过?陛下有心整治世家勋贵,还怕寻不到把柄吗?但用横冲直撞之法,除了重蹈隋炀帝杨广一意孤行,逼反世家勋贵的覆辙,毫无用处啊。”李东阳插口,语重心长道。

正德看向李东阳,缓声道:“太傅过去三年,竟不如今日话多。”

“过去三年有刘瑾为陛下冲锋陷阵,臣并无意多言。”李东阳道。

“太傅此言,真是令朕无言以对。”正德讥道。

“陛下,世家不可纵,陛下亦不可一意孤行,身为皇帝,其实有如田头挑担人,两边挑得平,挑得稳,担子才能走,才能国泰民安。而担子能否挑得平,挑得稳,实是身为皇帝者最难最大之考验。”李东阳道。

“陛下,臣有一事相问。”杨廷和道。

“太傅,请问。”

“陛下如何看待河北霸州匪患?”

“匪盗所过之处,民失其所,府失其治,自当镇压,还霸州百姓安宁。”

“镇压下去,便能还霸州百姓安宁?”杨廷和追问。

正德看了杨廷和一眼,知他话中有话,便不语,等他说话。

“陛下可曾细想过重新清量屯田之后到底如何划分使用?若陛下仅为将天下屯田数归于各家旧契,实无须大动干戈。便如霸州匪患,若陛下眼中仅见到战争当中霸州一地民失其所,府失其治,仍是浮于表象。”杨廷和道。

正德微敛眉,杨廷和之言,他确实有些不明了。

“陛下,打仗固然是坏事,但若能于战事中看到有利于天下的机会,便是好事。便如清量屯田若是为了边军更好的保家卫国,便不必拘泥于世家勋贵的屯田。眼下刘瑾身败,刘党被一网打尽,刘党所赐田产便可悉数收回重新恩赐划分置换,以令天下屯田更有利于我大明天下长治久安。张永、杨一清平定宁夏何锦叛乱,宁夏屯田亦可趁势重新划分置换。霸州匪患亦如是,若陛下对河北、山东屯田甚至各府郡县官吏有所不满,亦可趁此机会进行重新恩赐划分置换调整,以更有利于我大明天下长治久安。”杨廷和道。

“太傅还真是人之将走,其言也善。”正德感慨道。

杨廷和恭身一礼道:“陛下,臣之将走,便替陛下做了最后一件事。”

“哦?何事?”

“臣已令户部派人前往河北、山东,将境内各府郡县的屯田文册悉数清查运送京师保存,匪患所到之处,无论贫富必有背井离乡之举,世家勋贵亦不可幸免,如何重治霸州,便在陛下一念之思。”

正德长叹道:“两位太傅儿时教导仍历历在目,太傅要朕与世家勋贵共治天下,可他们却为何就要与朕对抗?鲜有愿与朕共克艰难者。”

“陛下,您年少时老臣曾教您读《三国志通俗演义》,可还记得赤壁之战前,鲁肃劝说孙权勿投降曹操之言?”李东阳缓声道。

正德心一凛道:“太傅此言,真正令朕心颤心寒。”

李东阳起身,向正德深深下拜道:“这江山终归是陛下的江山,是朱家的江山,陛下纵然委屈也须得励精图治啊。纵然东吴有张昭主降,不也有鲁肃主战么?陛下只要任用忠臣,风云突变,立定脚根,自可立于不败之境。”

正德听到‘风云突变,立定脚根’一句,忽地心一颤,直视李东阳:“太傅,朕想用之人已杀,朕能用之人皆被投闲置散,不知何处还有忠臣?”

“陛下若执意要做成一事,老臣倒是可以推荐一人来用。”

“谁?”

“钱宁。”

“太傅居然会推荐钱宁?”正德也不由得深感意外道。

“钱宁可算是张永救命恩人,又与国舅爷有亲,看他在刘瑾与张永两人间周旋得宜,毫发无损,可知处事圆滑。目今张永掌管司礼监,杨一清掌管内阁,此时此刻若说有谁能出面帮陛下做成某事,应当就是钱宁了。”

正德凝视李东阳良久,缓声道:“谢太傅。”

“陛下,有些事须即为,有些人须即治。但有些事须推后为,有些人也须推后治,这取舍之道,终归是要使我大明天下长治久安,这便是立定脚根。请陛下谨记。不必争一时之气,回旋婉转亦为行事之道。”杨廷和道。

“谢太傅教诲。”正德正色道。

“陛下,老臣要回府收拾行装,便不久待了。”杨廷和起身道。

李东阳也起身,待要说话,杨廷和握着他的手道:“宾之兄,你便再扶陛下一程吧,也算是最后尽一尽帝师的责任。”

杨廷和都这般说了,李东阳只好将请求致仕的话吞回腹中。正德亲自送两位太傅出豹房大门才返回御书房,他在御书房静坐有时,向高玉道:“高玉,取大明疆域图,河北、山东疆域图来,朕要仔细瞧一瞧。要最大最全的三张。”

高玉遵旨,取来三图悬挂于御书房,正德近前两图来回细看。大约过得半刻,忽回头望向高玉,缓声道:“朕乃昏君否?”

高玉微怔,柔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正德再次回望地图,半刻,自言自语道:“朕便做一回昏君吧。”

高玉不解地望着正德。

正德拂袖回首道:“高玉,传旨霸州京军,务必使匪患不得据城死守,割据自立,京军严防匪患劫掠京师。”

高玉虽不解其意,还是应声道:“臣这就去传旨。”

“另有一旨,一并传了,封钱宁为锦衣卫指挥使,即日到任。”正德道。

高玉有些意外,但还是应旨而去。乃诺听闻此事,还以为听错了,直到钱宁身着锦衣卫指挥使官服前来见他,他才信了,这天下事,委实扑朔迷离,令他茫然不知所措。匆匆乎又一个月,周昂、李龙、石勇、乃诺、高玉在山中小屋围聚。

乃诺望窗外细雪,茶花,举杯感叹:“钱宁居然能做锦衣卫指挥使,我们却只能在此围炉闲话。”

“莫感叹了,趁此机会好好在传武堂用功习武。昨日四师叔都说你功夫最差了。”李龙笑道。

“高玉,你如何也能来此,你不用随侍在陛下身边?”石勇问高玉。

高玉道:“最近陛下都在皇太后御前孝顺,我有几日闲。”

石勇吃了一大口牛肉道:“我准备调职去刑部。若还是留在锦衣卫里,还不知何时能有事做,若能去刑部,便不怕无事做了。我也征求过四师伯意见,四师伯也认为可行。”

“能批否?”周昂轻问。

“石大哥还是有机会批的,毕竟是郡马爷。”李龙笑道。

“可惜了缨师叔。”乃诺叹息道。

“缨师叔目今在传武堂静修,也挺好。”李龙缓缓道。

“我到目今还深感惊心动魄,都不知当时是怎么走过来的。好好的人,说没了就没了,好好的国策,说推翻就推翻了。”乃诺仍心有余悸道。

五人一时皆沉默,只饮酒吃肉。

“我不如还是跟我娘浪迹江湖去算了。”乃诺又道。

“你娘要走?”周昂问。

乃诺点头道:“我娘想走,还劝爹爹也走,只是爹爹说目今陛下身边无人,不能走。我娘说待国公爷、大都督从日本国回来再谈。”

“江湖也不见得就好。”李龙缓声道:“无论庙堂之近还是江湖之远,刀光剑影,血腥杀伐,都不曾停歇。我们做内臣的,只是尽忠陛下便好。目今而言,我仍是最担心陛下,陛下自去年八月以来,依然郁萎难振。”

“这世间事啊,真是……”高玉摇头叹息道:“钱宁那日在较场,当时我亦在场,也知他只是一时性起,为陛下将息,权且做了一回肉枕,不料京师便传出流言,说他成了陛下新宠,便有人往他家里送礼求官。不过此人也是奸滑,居然来者不拒,显是默认了。”

“目今陛下身边无人,也只有他能用。”周昂缓声道。

“是了,昂哥哥,梅龙镇你可还能回去?”乃诺问。

“不知。”周昂道。

“不如明日一起递折子,我申请调去刑部,周昂申请调回梅龙镇。乃诺,你是跟我去刑部,还是跟你昂哥哥去兵部?我不能再闲置了,宁儿说我的骨头都要散了。”石勇大声道。

“郡主身体可好?”高玉问。

石勇点头:“前些日子也曾病了一场。好在太妃接进宫去静养了一番。”

“石大哥算是我们五人当中最好的了。儿女双全,宁儿姐姐又美又贤。”乃诺笑道:“不如我也娶妻生子吧,反正无事可做。”

“你不等简儿了?”李龙笑道。

“哎呀,龙大哥,你还开玩笑呢。”乃诺笑道:“啊,唐大哥和婉儿姐姐早早离开京师,果然还是好事。不知他们目今在何处,可知京师已翻天覆地?”

“刘瑾身败,天下震动,他们岂会不知?只是半年已过,居然毫无音讯,倒是有些意外。”周昂道。

“京军在河北、山东剿匪也有半年之久,谁又曾想到竟是拿不下来呢。唐大哥纵然知道,以婉儿姐姐的性子,只怕也不想他再回朝廷为官的。”高玉叹道。

“听说最近刑部接到不少河北、山东报上来的偷盗案,这两地皆是匪患流窜之处,定是有贼人趁乱取栗,可惜无一擒获。石大哥你去刑部,是想查这些案子么?”李龙笑问。

“这还须查?定是姬晨风所为。”乃诺笑道。

“若是姬晨风,早就传遍天下了,何须刑部头痛?”李龙笑道。

“能否调去刑部还是未知之数,调过去再说。”石勇道:“不过纵使调去刑部,我也无意调查甚偷盗案,倒是另有一案甚是有趣。我前几日去刑部,听说户部有批从山东来的卷宗在运送京师途中被盗,等官军追到,十数箱卷宗皆被焚毁,因事关重大,刑部还派人去查。”

“山东正闹匪患,当是查不出甚。”周昂道。

石勇点头:“确实无功而返。”

“奇怪,这些贼人不抢官银,不抢官粮,却去抢户部卷宗,所图若何?”周昂皱眉道。

“听说河北、山东还有官衙被纵火,烧的也多是户部卷宗。”李龙道。

“这些户部卷宗到底是甚?为何烧它?”乃诺问。

“听说皆是河北、山东两地的屯田文册。”高玉道。

“莫非有世家大族趁匪乱请人抢夺并烧毁文册,好坐实侵夺的他人田产为己有?”周昂若有所思道。

“很有可能。若是能调去刑部,便请尚书爷派我去查此案。”石勇笑道。

“石大哥,你就好了,有事做了。”乃诺道。

“乃诺,你再忍忍也有事做,若刑部查不出甚,朝廷必会调派锦衣卫、东厂共同协查。届时我以刑部身份去,你以锦衣卫身份去就是。”石勇笑道。

“乃诺以东厂身份去更好。目今东厂由张公公督管,你是钱宁师父,你若去东厂,张公公必给几分薄面,说要查案定不会拦你。我、周昂、高玉以锦衣卫身份三去其一便可。”李龙道。

“那锦衣卫多半是我去的。陛下离不得你和高玉。”周昂笑道。

乃诺拍掌,开怀道:“好主意,便这般说定了,我回京师便申请调任。其后便与昂哥哥,石大哥前往山东调查户部卷宗一案。”

“李龙,最近在河北、山东的战事当真不利?”周昂缓声问李龙。

李龙点点头。

“陛下有何想法?”周昂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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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成化年间隆平候张祐家事

1、成化二十二年九月,隆平侯张祐坐其妻徐氏奸淫罢管都督府事。徐氏与祐从弟南京江阴卫指挥祚通,数盗与家财。恐祐与其姑黄氏知之,令道士行魇魅术,又以侍婢将泄其事遂杀之以灭口。祐初为祚所愚后竟觉,徐氏愧赧乃自缢死。至是黄氏始以其事告发,法司勘问俱实,命祚依律处决,以祐帷簿不修,有玷名爵,故罢之。

2、正德元年五月:锦衣卫镇抚司管事指挥佥事王锐、象房管事指挥佥事张铭以病嗽注门籍,不赴朝参。锐出城游玩,铭越关至涿州。东厂廉得其事下刑部狱。铭,英国公懋子。锐,中官家人。皆恃势纵横。时太监王岳莅厂,事法甚厉,俱罪如律革见任。

3、正德五年七月甲戌,改监察御史陈茂烈为福建晋江县儒学教谕。茂烈兴化人,先以母老乞归养清苦不能自存。至是吏部请改授邻县儒官使得资禄以养,俟亲终仍以原职起用,从之。

4、正德五年七月。兵部奏太监张永、都御史杨一清擒获叛贼何锦余党申居敬等五十八人,功勤可嘉。得旨永、一清各写敕奖励赍奏。都指挥同知马钊、指挥同知朱德、谷大中、魏添爵、指挥佥事山玉各升一级,仍赏衣一袭,钞千贯。

家园 正德五年八月刘瑾伏诛

太监张永平定安化王叛乱,自宁夏归京。

1、被擒经过:上(正德)戎服御东安门,文武诸大臣候于桥东,寘鐇及亲属十八人有旨送诸王馆。领系何锦及诸从逆者数百人皆反,接由东华门入献俘御前,毕复出西华门,金鼓之声彻于大内。是日,上置酒劳永,刘瑾及马永成等皆侍,比夜瑾辞退。永密白瑾反状,且出袖中奏数其不法十七事。上在酒所俛首曰:瑾负我。永曰:此不可缓矣。永、成等因共诋瑾。上意遂决令长随四人往执之, 上随其后。时夜且半,瑾宿于内直房,闻喧声曰:谁也。应曰:有旨。瑾亟披青蟒衣以出,长随缚之。乃夜启东华门击于菜厂,复分遣官校封瑾内外私第。 

 

2、上出永奏示内阁,遂降旨曰:朕嗣承大业,务期法祖保民以安天下,委刘瑾以腹心,整理庶务。瑾乃不体朕心,蒙蔽专擅变乱成宪,肆行酷虐,使官员军民无不受害,愁叹之声有干和气,朕深悔焉。瑾降奉御,令凤阳闲住。文武官员顺从缄默多非得已,今皆贷之。各处新查屯田文册即令烧毁,炤旧徵收巡捕巡盐查盘等项新设官员并革去,法司问拟囚犯但有新例俱改正。一炤旧制行凡瑾所行有亏国体者法司即会众官一一条具奏革。瑾所当坐罪名从重议拟。

3、下刘瑾于狱。瑾降奉御。上犹未有意诛之,及亲籍其家见金银累数百万其他宝货不可胜计,又得伪玺一,牙牌五百,扇中所置刀二,及衣甲弓弩之属。上大怒曰瑾果反,乃以付狱。

4、上命徇于市,凌迟三日,不必覆奏。仍以招情并处决图状榜示天下。行刑之日仇家每以一钱易一脔,有得而生啖之者,海内闻之,莫不踊跃相贺。瑾窃柄五年,骄横无上,生杀予夺皆自己出。累朝成宪变易几尽,自古宦官肆虐未有如瑾之甚者。上信任既久,威柄已移,一旦震怒,去之不疑,卒能正其法,由上之英断也。  

5、插曲:鞫瑾于午门外。刑部尚书刘璟畏瑾,禁不能出一语,诸公卿旁列亦稍稍退却,独驸马蔡震折斥之。瑾仰曰:“若何人忘我德?”震厉声曰:“震国戚,何赖于汝?”呼官校前拷掠之。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60章节:剿灭匪逆(完结)

“陛下前些日子在东宫静修,这几日又在皇宫孝顺太后,一时还不知他有何想法。京军或许只是承平日久,久未征战,一时不利而已。”高玉道。

周昂想起梅龙镇所见边军悍勇,缓声道:“若京军实在无能,倒是可以调边军去河北、山东镇压。边军与蒙古军队时有对战,我以为会比京军更强悍。”

“从前刘公公在时便提醒过陛下边军不可轻调,目今刘公公倒台,陛下恐怕更不好调边军剿匪了。”高玉道。

乃诺笑道:“你们常教导我莫论国事,为何你们又在此论起国事来?此等军国大事,陛下岂会无所知,何必担心?”

“乃诺说的是,我们不过内臣矣,莫论国事。”石勇笑道:“喝酒,喝酒,今夜还要去传武堂继续练功呢。”

“你若调到刑部,便是朝臣了。”李龙笑道。

“那我也是传武堂弟子,是陛下的忠臣。”石勇肯定道。

“若是调不去又无事可做,石大哥,你准备作甚?”乃诺问。

“若河北、山东的军情确是危急,既然京师不用我,那我干脆便脱了这身官袍,组织义兵勤王,我就不信杀不过这班盗匪。”石勇豪气干云地说。

“石大哥,这个想法忒好,我跟你同去。”乃诺拍掌道。

李龙、周昂、高玉皆笑,五人举杯共饮,在山中住了一宿,第二日返回京师,石勇便要递折子请求调职,不料宫里来人说宁儿突然病重,石勇怕宁儿出事,只得先将调职之事押后。与此同时,湖北安陆兴王府派人送来一封奏折。李龙便持奏折到太后宫中见正德。

“兴王派人送来的奏折?莫非世子有事?”正德立于阶前,接过奏折道。

“臣还不曾看过,不知其情。”李龙答道。

正德打开奏折一看,面色瞬间一阵青一阵白,忽仰头厉笑起来,笑声凄厉得令人胆颤心惊,魂飞天外。

李龙惊讶,唤道:“陛下,世子有事?”

正德赫然停住笑声,双眸凛冽地盯着李龙,双手颤抖间,面上竟现出深恨之色,猛然将奏折撕得粉碎,切齿道:“好一个愿为朕下地狱的兴王,好一个混帐东西,朕在京师如履薄冰,他倒好,高床暖枕,竟敢还在朕面前显示威福。李龙!”

最后一声喝,把李龙都震了一下,即道:“陛下,何事?”

“下旨切责。”正德喝道。

李龙愣了一下,道:“陛下,到底兴王犯了何罪,陛下要下旨切责?”

正德胸膛剧烈起伏,却无法言语,终仰头大叫一声,一脚将太后宫前的石狮踢倒,又猛踢了两脚石狮,石狮完好无损,正德面色涨红,厉喝一声,又猛力踏上一脚,李龙暗中曲指一弹,石狮应声而裂,断成两截。

正德却愣在当场,好一会方喃喃道:“朕的内力居然这般深厚了?”

李龙微微一笑,温柔地望着他。正德赫然盯着李龙,狠狠道:“兴王就是个伪君子,就是个,就是个……”

李龙凝视正德,温柔道:“腌臜破烂货。”

“对,兴王就是个腌臜破烂货!”正德仰天大叫,此时此刻的他,毫无君主应有的尊贵内敛仪态。

太后宫内的太监宫女都吓得退避三舍,大门紧闭。

正德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缓声道:“兴王的折子说王妃蒋氏有孕了,特报之宗人府。”

“啊,原来是王府添丁,恭喜恭喜。”李龙道。

正德瞪了李龙一眼。

李龙朗笑道:“陛下莫生气了,臣带陛下去京城混堂泡澡如何?”

正德叹道:“不泡,斋泡有甚意思。”

“陛下不想斋泡,那就由臣陪着共浴如何?”李龙道。

正德双眉一挑:“你愿意?”

“也无甚不愿。”李龙爽朗道。

“因着你是父皇封给我的内助?”正德忽冷笑道:“我朱厚照何时还须你来可怜了?”

“陛下骂兴王殿下的模样,倒很是令臣着迷。”李龙笑道:“我也是堂堂幽冥神宫的少宫主,岂会因着可怜便把自己卖掉?”

正德走到李龙面前,伸头闭目轻轻嗅着他身上气息,忽笑道:“你想,朕还不想呢。朕偏要等有一日,你不想,朕才要。”

李龙哈哈笑道:“那臣就再等等。”

正德甩袖,大手一挥道:“去兰溪堂。”

李龙拉住道:“陛下要去兰溪堂,换装才是。”

正德道:“路过皇后宫里再换。”说完便走,李龙便跟了过去。

烟气淼淼,香熏入骨。

正德从热水里冒出头来,李龙手持浴巾欲裹,正德却道:“朕忽想起一事。”

“陛下,请说。”

“那兴王妃蒋氏若生下儿子,会否对朕之义子不利?”正德道。

“陛下若是担心,便令世子年年入京受教如何?”李龙说。

“如此当然好。但亦需换一批奶娘较妥当,若奶娘长期在世子身边,恐他被奶娘所控,可就真正成了长于妇人之手的废人了。”正德正色道。

“陛下要臣再挑选一批奶娘送到安陆去?”李龙道。

正德想了想道:“再把缨师叔送至安陆养老。”

李龙笑道:“陛下此举岂非拆了小国公的姻缘?”

“徐鹏这个国公爷也需得到地方历练历练方能服人,就将他调至安陆掌兵吧。”正德思索道:“缨师叔到安陆做镇守太监,徐鹏总兵安陆兵马。”

“好,明日臣就去传旨。”

正德又沉入水中,过得一阵忽冲水而出,伸手抓了李龙就倒进水中,李龙猝不及防,倒着实喝了两口热水才挣出头来。

“想不到你也会被袭击得成。”正德笑道。

李龙笑笑不语。

“陪朕沐浴。”正德直视李龙道。

“好。”

“朕今日痛骂兴王,着实痛快。”

“陛下痛快便好。”

“可是朕仍不尽兴。”

“陛下要如何尽兴?”

正德把李龙一掌推到池边,人就压上去道:“朕要了你,才能尽兴!”

“臣若不愿呢?”

“你不愿,朕更要。”正德狠狠道:“当日张鸾之死,朕那心有如火烧,直想血淹京师,杀尽天下人。你是想朕杀尽天下人,还是只杀你?”

“那陛下还是杀我吧。”李龙笑道。

“好,今夜朕就杀你。”正德说着,便将李龙牢牢抱住。

李龙低语:“陛下,水太热了。”

水龙冲天,李龙抱着正德跃出水面。烟雾弥漫中传来放肆的呻吟和喘息,只是这呻吟喘息,分不清是享受欢愉,还是宣泄郁忿。

“陛下,石勇想去刑部。”

“他去刑部做甚?”

“想去查户部卷宗焚毁案。”

“六部之事,与他何干,由六部自去处置。”

“就这般将他们投闲置散?”

“朕都无事做呢,他们还想做何事?”

“可否将他们派去山东或河北剿匪?”

“你以为兵部会让他们去?”

“应当不会。”

正德嘿嘿淡笑两声。

“听说河北、山东的匪逆沿途屠戮官吏豪强,民愤极大。只不过他们号称杀的皆是贪官污吏,劣绅豪强。”

“难道朕派出治理河北、山东的臣子竟然都是贪官污吏?”

“这当是匪逆污蔑之言。只是,陛下可曾想过,若京军长久不能镇压匪逆,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担忧?”

“臣只是为陛下担忧。”

“兵部都不急,朕亦不急。内阁不急,朕也不急。只要京军不使匪逆占城称王,朕都不急。”

“不知吏部会否着急?”

“急甚?急河北、山东无人管辖?有京军在,自有人管。”

“外派大臣被屠戮,终归是令人心惶惶的。臣是怕长此以往陛下会被怨艾。”

正德冷冷道:“朕连张鸾都杀了,还怕其他人怨艾?再说纵使要怨,也是怨兵部剿匪不利,谁人敢怨朕?”

李龙暗叹,不再言语。

“你闲时便去户部问问,河北的卷宗可运送到京师?”

“好。”

“刑部派人去查案了?”

“是。”

“查到甚?”

“毫无所获。”

“这世间会懒怠的,恐怕不止杨一清他们。”

“刑部自从张鸾死后,确实判案查案多有迟滞,人心惫怠。”

“哎,莫谈国事了,朕听着就疲乏得很,你且陪朕睡一觉。”

春宵最是梦短。

“陛下,河北的卷宗也被匪逆中途拦截焚毁了,据说他们还打出均田的口号,意图聚拢更多的流民对抗朝廷。”李龙给出的消息不容乐观。

正德沉吟半晌道:“兵部如何说?”

“兵部还在调派京营军前去剿匪。”

“如此就且再观望观望。”

“陛下,徐鹏与邢缨明日便要启程前往安陆,臣亦为世子重新挑选了一批奶娘,陛下可要过目?”李龙再道。

“你办事我放心。你跟徐鹏说,不必入宫辞行了。要邢缨小心保护世子。”

“陛下放心,臣已向邢缨做了嘱托。”

花开花落,岁月如梭,沉下心来,不知不觉间,时光便走到了正德六年七月,河北、山东稍定,匪逆却流窜至湖广、河南、江苏。正德才真个大惊,急命京军加快进剿,务必使匪逆不得在湖广流窜,尤其严防安陆失守。周昂见正德真个心惊,又见京军屡次交战不利,便向正德举荐边军剿匪。

“陛下,大同、宣府边军甚是悍勇,可补京军之疲弱。”周昂道。

正德犹疑之时,兵部尚书也入豹房建言:直隶河南、山东盗贼纵横,非京营军所能制,今宣府、延绥二镇游奇兵数多,且迩来边警稍缓,恳请陛下调边军剿匪。”正德本就担忧匪逆流窜湖广,祸害安陆,既有兵部尚书建言,即从周昂建议,急调大同、宣府、延绥三地边军入关擒匪,形式一度好转,但匪逆强悍,正德逐于来年二月,又拜平定宁夏何锦叛乱的咸宁伯仇钺为平虏将军,偕同都御史彭泽、中官陆訚为监军,共同讨贼。就在仇钺誓师出京的当日,后军大都督赵良、国公爷钟信带着钟瑾、赵琪等从日本国回到京师。柳生凉也跟着赵良回了中原。钟谨与赵琪果然变得甚是亲密,赵良、钟信更亲自向正德请婚结为亲家。正德自然是应允的,好不容易有件好事儿是顺着自己心意实现,怎能不允。

匪逆所到之处,依然是杀官如故,杀绅如麻。但诡异的是,从河南、江苏等地官衙被匪逆洗劫去无数官银的同时,总有户部卷宗连同被毁。而急急运送京师保存的户部其余卷宗,也如河北、山东的卷宗一般,在中途被盗贼劫掠焚烧怠尽。刑部毫无头绪。不过剿匪消息渐渐转好,倒也令正德放下心来。

匪逆败走固始,抵颍州,屯朱皋镇。永顺宣慰使彭明辅率兵击之。贼仓猝渡河,溺死者二千人。

仇钺追击令诸将神周、姚信、时源、金辅左右夹击,斩首千四百有奇。

湖广徐鹏、邢缨率部击破匪逆部将贾勉儿于罗田,贾勉儿复于项城丁村被都指挥朱忠,夏广所擒。

匪逆赵鐩见势尽,假作和尚潜逃江夏,夜宿村店时被军士赵成所获,执送京师,伏诛。

余党刘惠走南召,指挥王谨追至,箭射刘惠左目,刘惠自缢而死。

余党刑本道、刘资及杨寡妇先后被擒,出师四月,平河南。

刘六刘七败走,再次窜入湖广,徐鹏与仇钺率兵夹击,刘六翻船溺死。

正德七年七月,刘七与余部全军覆没于江苏狼山。

历时一年零九个月官军终于平定流窜数省的匪逆。正德大喜将战乱平定之地重新划分屯田,调整卫所,赏赐功臣。将边军留置京师。旧臣殉国风光大葬,新臣分派四方,更下旨免河北、山东税赋五年休养生息。唐行简、宋居易、耶律婉儿、陈幸嫔、山海、柳佐、沐琚也传信将回京师,兴王也上表请求入京,一时间竟是万象更新。对了,正德六年三月,帝师杨廷和之子杨慎还中了状元呢。待尘埃落定正德七年又到尾声,京师迎来了冬至大雪,银妆素裹,竟是分外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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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Ⅵ】第一章节:兴王回京

正德八年春正月辛未。

正德在宫卫簇拥之下,于奉先殿、奉慈殿、太皇太后、皇太后宫行礼。随后前往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庆贺。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俱免命妇朝贺。

免群臣宫宴,赐以钱钞度佳节。

己卯大祀天地,正德于奉天殿誓戒,文武群臣致斋三日。

辛巳以上元节赐群臣假十日。

自八年前登基,每一年的此时此刻,身为皇帝的正德都会做一遍同样的事。而今年除此常规仪式外,倒是额外在豹房增加了新趣味。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祭过天地之后,正德便在李龙、周昂,乃诺的护送下去了豹房。豹房较场响彻着以钱宁为首的义子敬拜之声。李龙望着身着戎服、高高在上立在高台之上向下俯视的正德,经历三年的政斗和战争,这位年轻君王的眉目间多了一丝不再在文武百官面前掩藏的凛冽。在他脚下,跪着这三年来他收的一百名义子。今天,是义子们争先展现武艺,以求得到更多荣华富贵的时刻。自从正德收了这百名义子,京师文武百官无不哀叹。击败司礼监八虎,却迎来了锦衣卫百虎。这些人仗着皇帝义子头衔飞扬跋扈,京师勋贵、文武百官稍有不法之事,便被他们肆意整治,轻则降职,重则罢官永不录用。凡有因同僚罢官降职向正德求情者,正德只会淡淡回一句:“朕连张鸾都杀了,他才比张鸾若何?”久而久之,文武百官人人自危,个个谨慎,事事仔细,生怕被这些如狼似虎的皇帝义子抓着把柄,人事升迁,再也不敢仗义直言。

“朕收义子,当然是要让他们为朕做事,难道是为了出钱钞养废物?”曾经,正德面对坊间流言,高玉的担忧,只是把袖一拂,轻描淡写地说。

“朕将边军留置京师,便是为了让他们重新训练京军。边军自六年八月出兵剿匪,形式便得以逆转。边关空虚?传朕旨意,调京军补充边军。谁还敢没脸没皮的在朕面前哭闹,先去替朕镇匪回来再闹。”曾经,面对内阁请奏,京军家属哭闹,正德冷漠无情道。

去年十二月初,正德下诏特许因受匪逆所扰的各地藩府年过六十以上的王妃及十岁以下年纪的王子王女前来京师过节,也特准宪庙后、妃所生诸子携世子回京孝顺太皇太后及诸太皇太妃。其中自然便有兴王及兴王世子、皇帝义子朱厚熜。

诸藩府人员陆续入京,京师十里外的长亭迎接的人络绎不绝。诸藩入京自是先去豹房谒见正德,并即奉上各地贡礼,兴王反倒是最后一个到达京师并入豹房谒见正德,此时也正好是正德校阅完义子列阵之后回到御书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兴王深叩首,行礼。

兴王礼毕,正德也不叫他起来,凝望着他良久,忽晒笑一声道:“皇叔在安陆好生幸福,朕当日在京师真是风刀霜剑,四面重围,真是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朝堂。那时皇叔却在安陆风流快活。”

兴王深叩首:“臣于安陆朝夕期盼,但望能早日回京与陛下相见。只是河北山东兵祸骤起,臣不敢为私心而惊扰陛下。”

正德讥笑道:“嗯,不敢为私心惊扰朕,便在王府以公心为宗室开枝散叶?”

兴王再叩首,欲言又止。

正德瞧了他一眼,淡淡道:“罢了,皇叔还是多多在太妃面前尽孝吧。”

兴王沉吟半晌,缓声道:“臣但望能常伴陛下左右。”

正德面色一冷道:“你身为藩王,明知不可久离封地长居京师,竟敢还当着朕的面打此诓语,你当朕疯傻不成?”

兴王叩首:“陛下,臣愿舍弃王位,但望陛下召臣入京相伴。”

正德哧笑一声,冷冷道:“皇叔你说笑么?”

“臣绝无嬉戏之意,乃臣真心所想。”

“皇叔无过被废,你是想让朕被天下百姓唾骂,宗室趁机作乱,重演靖难之役么?”正德面色一凛,沉声道。

兴王一怔,久久方道:“臣愚昧无知,望陛下恕罪。”

正德缓声道:“你下去吧。”

兴王沉默良久,向正德深深叩首,恭身离去。正德稍事沉吟,又缓缓抬头望向走到御书房门前的兴王道:“皇叔,且慢。”

兴王转身,轻道:“陛下?”

正德看了兴王一眼,缓缓道:“这三年间因流寇作乱,朕甚少关心各地宗室。以至皇叔去年五月丧女善化郡主,朕都不曾派人前去安慰。皇叔自成婚后,连丧两女一子,定是痛心难耐的。便在京中多静养些日子,好好孝顺太妃。”

兴王下跪叩首,久久方道:“谢陛下恩典。”

“下去吧。”正德拂袖道。

兴王恭身退去。

乃诺入内禀道:“陛下,太后今晚在宫中设宴招待诸位藩属,请您入宫。”

正德点头,起身时随口问了句:“皆是藩属?”

“太后还特颁旨请石大哥夫妇,周昂母亲及两位宗女入宫饮宴。”乃诺道。

正德轻轻一笑,轻快走出门,乃诺紧跟而去。

乃诺自刘瑾势败,老老实实待在锦衣卫里做些上传下达、处理公文之事,倒也自在,职级没升,武功倒是精进不少。直到高玉守制,李龙召乃诺入豹房成为正德近侍。

周昂自刘瑾势败,便被兵部搁置,既不能回梅龙镇皇庄又无法在京中担任职位,便也被正德召回身边做了内侍。而自从周昂入侍之后,李龙离开豹房的次数便多了起来,有时一走便是半月之久,正德都笑他是否在豹房拘束过久以致想要从此自由自在。

李龙多时沉默,偶尔会微笑道:“臣不怕拘束,想要自由自在的应当是刀眉。”

为何说是刀眉想要自由自在?原来自从刘瑾势败,兵部尚书也曾想将周义从神机营换掉。不料刀眉夜闯尚书府,第二日调令便换成了刀眉从五城兵马司调入神机营做副指挥。刀眉在京师曾因有人嘴碎嘲弄周义,被他狠是教训了几回,从此无人再敢多嘴。周义起初仍有怨艾,不免拘谨别扭,但居京久之夫妻和睦,乃诺争气孝顺,渐渐坦荡以待。待刀眉成为神机营副指挥,恩爱更加不避嫌疑。直至山海、唐行简送来信报,二人却又义无反顾弃了官职直奔江湖去了。

石勇这三年本想去刑部谋个职位,不料宁儿病重,只得弃刑部而专心在豹房照顾宁儿,平日连御书房都少走动,此次因兴王归京,才携了宁儿去太后宫中与兴王团聚。

是夜,正德便在皇后宫中将息,兴王则去了母亲宫中请安。第二日,正德上朝,下朝后就直接回到豹房,不曾想兴王已等在御书房外。乃诺见到兴王,忙请他进御书房。

“皇叔为何又到豹房来?难得回到京师为何不在太妃膝下尽孝?”正德跨步入内,缓声道。

兴王扑通一声跪下,伏地无声。乃诺见势,悄然退出门外,关上御书房的门。

“皇叔又有何事?”正德淡淡道。

兴王低泣不语。

正德见兴王哭泣不止,不悦道:“皇叔作此失礼之举,到底所为何事?”

“臣罪该万死,求陛下救臣一命,给臣一条生路。”兴王悲哀道。

“朕何时逼迫过皇叔,何来无生路之说?”正德微讶道。

“陛下不曾逼迫臣。是臣自知罪孽深重,却无法摆脱欲念。求陛下垂怜,许臣留置京师随侍在陛下身边,救臣脱离苦海。”

正德凛然凝视兴王,冷冷道:“原来朕于皇叔是苦海。苦海无边,回头便是,却为何还要留下跳进苦海?”

“臣但望陛下接纳,跳下苦海之时便是脱离苦海之际。”兴王凄伤道。

“一身罪孽也要留在朕身边?”

“求陛下开恩。”

正德冷笑,拂袖道:“乃诺,送皇叔回宫。”

“陛下……”兴王叩首再求。

“住口!”正德蓦然厉声喝道:“朕厌烦死皇叔了。朕恨不得将皇叔碎尸万段。你装甚仁善可怜?你要置朕于何地?”

兴王低泣道:“陛下,臣愿为陛下献出所有,只要能随侍在陛下身旁。臣确是以为所思所想所行所为皆是罪孽深重,但即便如此,臣亦宁可身怀罪孽而常伴陛下左右,求陛下成全,求陛下救救臣。”

正德拂袖怒视兴王,欲言又止,终拂袖离开御书房。兴王匍伏不起。乃诺贴心地将御书房门重又掩上,疾转身去追正德。

正德去了刺麻星吉的禅堂。刺麻星吉与天心正在禅堂内盘坐诵经,正德随即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乃诺守在堂外。

刺麻星吉启目,望见正德,轻声道:“陛下有何烦忧?”

正德道:“朕在此一坐,你便看出朕有烦忧?”

刺麻星吉唤了一声阿弥,道:“陛下不苟言笑,谁人看了亦知陛下有烦忧。”

“朕为何如此掩藏不住神色。”正德叹道。

“何必掩藏。”刺麻星吉道:“人生喜怒不过红尘历练,顺其自然便是。”

正德一指面白唇红的天心道:“他这多年来便如一尊坐佛,无喜无悲。”

天心低首唤阿弥:“陛下说得是,天心修为还是不够。”

正德一笑出声。

“陛下所为何事,老衲可解得?”刺麻星吉问。

“您历练红尘久矣,可曾经历劫难?”正德笑道。

刺麻星吉沉吟半晌,轻声道:“劫难?若说国事,当年威宁海子一战,我北元痛失皇后满都海,可算一桩。若说自身,当年老衲痴迷武功,曾错失一段好因缘。”

“一个出家人,也动凡心?”正德笑问。

“一个出家人,也是会动凡心的。”刺麻星吉幽幽道。

“可曾后悔错失因缘?”正德问。

“倒也不曾。”

“顺其自然?”

“然也。”

“那女子是何等人物?”

“这世间少有的出尘人物。”

正德笑道:“朕听山海唐行简等人言及江湖事,皆谓凡于江湖中称出尘者多是武功高强,美艳不可方物,性格刚烈女子。”

“红粉如骷髅,阿弥陀佛。”刺麻星吉双手合什道。

天心忽道:“大师心有挂碍。”

刺麻星吉哈哈大笑道:“着相了,着相了。”

天心却又微微一笑道:“着相亦无甚不好。”

“顺其自然,自可抵达彼岸。”刺麻星吉道。

正德听着,心念微动,起身离去。

刺麻星吉与天心口念阿弥,闭目诵经。

兴王还在御书房叩首以待。

“往后便做个隐形人,再无任何尊仪也愿意留在朕身边?”正德轻问。

“陛下,臣愿意。”兴王赫然抬首,眼睛发亮,复又低下叩首道。

“皇叔,你可知朕当日为何发怒?”正德缓声道。

兴王抬头望着正德,疑惑道:“臣不曾收到京里的消息,陛下当时为何事发怒?”

正德淡淡望了他一眼,淡淡说起当日接到兴王府奏报之事的愤怒心情。

兴王黯然神伤,深叩首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陛下可愿相信。”

“你说。”

“蒋妃心有执念,定是要有一子半女方能心安,臣愧对蒋妃,是以想成全她。”兴王轻声道。

正德冷笑道:“你既如此愧疚,又何必非得回京面对朕,你当朕没有你不行?”

“陛下,臣的愧疚是在自身,便如当年也对纯儿甚是愧疚。但臣来京之前,已决意将前尘彻底了结,往后岁月但望一心一意用在陛下身上。”

正德盯视兴王,兴王再次叩首恳求:“陛下,臣所有的愧悔都在自身过于懦弱,臣不想再这般了,但臣实在无力自行坚强,求陛下救救臣。”

“起身吧,你且先回宫里侍奉太妃,待回京期限到了,朕再考虑考虑。”正德深吸一口气,清晰道。

“陛下?”兴王颤声道。

“起来,且回太妃宫中孝顺。”正德沉声道。

兴王想爬起来,双腿却因久跪酸麻,正德叹息一声,伸手相扶。兴王握着他的手,眼泪直掉。

正德柔声道:“皇叔向来柔善仁懦,与朕一起,也是难为你了。”

兴王眼泪更多了。

正德失笑:“皇叔既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决绝,又如此多愁善感,倒也是一个妙人儿。”说完便唤来乃诺,由他送兴王回皇宫。

周昂前来换更,服侍正德夜休。

上元节假日转眼即逝,赵良、钟信诸人从各地相继回京,正德带豹房诸人前往十里长亭迎接。

“陛下,大都督、国公爷、宋大哥,唐大哥、山师伯,师父一行已至京郊。”前去打探的乃诺一路小跑过来禀奏。

十里长亭相见,钟信骤见正德亲迎,仍忍不住掉了泪,钟谨在身后,捧着梅香的骨灰,而赵琦,则轻握着钟谨的手。进入城门,众人先去了大相国寺为张鸾的牌位上香敬拜,回到中原的他们已知张鸾逝去。在大相国寺,他们还遇着高窿夫妇,原来徐鹏与邢缨在安陆驻扎,便将张鸾的灵位托付给了妹妹和妹夫。

豹房内设宴接风洗尘。赵良带着柳生凉共同出席豹房的家宴。正德许柳生凉与赵琦同住豹房,免去在大都督府与赵良其他妻妾同住的尴尬。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Ⅵ】第二章节:林有入京挑战

酒宴过半,各家女眷、儿女先后离去,赵良也携妻女先行离开,钟谨见赵琦回去亦想起身离去,两人正处热恋当中,平日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但父亲还在宴中,又不好失礼,只得眼巴巴望着赵琦走了。赵良离去,在场诸人皆轻松不少,渐渐谈笑风生。

“三年不见,定是有许多趣事,今夜便都说与朕听听。”正德笑道。

“国公爷与大都督一行去日本国,可遇到甚趣事?”李龙笑道。

“我们上了岸倒是一路顺风,反倒是在海上曾与海盗相遇,又遇着飞龙卷,大船沉海,我等差些葬身鱼腹。”钟谨知父亲向来寡言少语,便替他答道。

“如此惊险?”石勇吓道:“师父,可有事儿?”

“若是有事儿,难道皇叔是鬼魂坐在此处?”正德笑道。

不想石勇当真站起来,过去拉住钟信的手狠掐了一下。

钟信皱眉,嗔怪的瞪了石勇一眼。

石勇欢欣拍掌,望向正德道:“陛下,我师父是活人。”

众人皆笑。

“石大哥,快快坐下,国公爷自然是大活人。”周昂笑道。

石勇便又回到座位上。

正德看向石勇,笑道:“石勇,你可还想去刑部?”

石勇却摇头道:“陛下,师父回来了,臣便想随师父去东厂。”

“也好,你就去东厂侍候皇叔吧。”正德笑道。

婉儿笑问钟谨:“你们应当是从浙江出海?是哪些海盗不长眼睛,居然想动大都督和国公爷的船?”

“虽是惊险却也好玩,我平生还不曾出过海,不曾见过那大风浪。”钟谨回想当时遇险,仍不禁有些兴奋道:“我们出海都是匿名而行,那些海盗如何知是大都督和国公爷,看着我们人少船小就想抢劫。”

婉儿笑道:“钟谨你多在海里历练历练,便知大海比陆地可爱。”

“师姐,你果然惯在海里出没的。”石勇笑道。

婉儿哈哈一笑道:“我这三年走了些地方,连撒马儿罕都去了,偏偏忘了到海边去。”

“婉儿姐姐,你居然去了撒马儿罕?”钟谨微怔,望了正德一眼,缓声道。他与正德相处有年,还是多少知道皇帝的心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远去日本国之时,为何皇帝会派人前往撒马儿罕。

“师父,我也去了。”石勇看向钟信道。

“所为何事?”钟谨略为紧张追问。

“去替朕做些事儿。”正德淡淡笑道。

婉儿笑道:“陛下,此事可说么?”

正德点头:“既已做了,无甚不可说。”

“一年前太皇太妃亲自前往哈密卫求救,陛下差我等前去撒马儿罕救援。”婉儿笑道。

“太皇太妃怎会亲自前往哈密卫求救?”钟信终于说话,虽然长别离,但终究是生母,还是关心的。

“详情也是待我方到了哈密卫方知的。”李龙望向钟信,缓声道:“哈密宣慰使唐诗连发四封密折入京,陛下便让我等前往哈密。国公爷,此事说来话长,待他日详细说与您听。”

钟信瞧了婉儿和李龙一眼,欲言又止。

宋居易错开话题,向正德道:“陛下,臣等在剿灭端木家族当中,遇着一位擅用火器的高手,只可惜此人最后被人救走,我等不曾追到。”

“陛下,臣私疑此人与我同出师门,只是臣已多年不见师父,问询不得。”陈幸嫔道。

“无妨,既是同门师姐弟,他日有缘必能见着。”正德笑道。

蓦然,门外传来一声狮吼般的长啸,众人一惊,纷纷四顾。

“钟信在何处?钟信在何处?钟信在何处?”

乃诺飞奔而出,复而归来道:“陛下,豹房门外有一高大和尚仿若一座塔山,手持禅杖、颈戴骷髅而立,要寻国公爷。”

众人齐齐望向钟信,钟信莫名其妙。

石勇却拍掌笑道:“哎呀,想不到他当真来了。”

“石大哥,你识得他?”乃诺忙问石勇。

石勇起身向正德道:“陛下,此人姓林名有,甚是有趣,且去瞧瞧如何?”

“如何有趣?”正德笑问。

“陛下,此人便是我们去年八月前往撒马儿罕所遇异人,甚可一见。”李龙起身笑道。

正德‘哦’了一声,笑而起身:“如此便去见见。”

“师兄,那人为何要见我父亲?”钟谨却有些担心地问。

石勇嘿嘿笑道:“师弟,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当日他打遍我们数人,我一时冲动,便说你打赢我们都不算本事,你有本事打赢我师父才算真本事。他便问我师父是谁?我便说是大明王朝天下第一高手威武公钟信。他听了把眼一瞪,便说待国乱已定,便来京师寻师父比武。”

正德笑道:“这和尚倒是难得,还知国事重要。”

众人一听正德要去,皆纷纷起身,跟着他出去看个究竟。

“钟信在何处?钟信在何处?钟信在何处?”声音再次传来,雄浑若铜钟,足见内力之沉厚。众人面上皆有兴奋之色,加快脚步去到豹房大门外。只见豹房门外挺立着一位高大魁梧的蒙古大和尚,双眼炯炯有神。

正德笑道:“哇,真是生得高健,石勇你在豹房中已算体魄最强,跟他一比,也只算得是个清秀书生。”

石勇忙摇手道:“不敢比,不敢比。”

“何人是钟信?”大和尚声若洪钟地环视众人,最后目光停留在钟信面上,嘿嘿大笑三声道:“你便是钟信?”

钟信上前一步拱手一礼:“大和尚所为何事?”

林有把椫杖往地下一跺,道:“自然是要与你过招分个胜败。”

正德微微一笑,道:“既然是比武一较高下,那就不如寻个好去处尽个兴儿,和尚以为如何?”

林有把胸膛一挺,中气实足道:“好!”

李龙笑道:“既如此,便到豹房较场一会,前辈,请。”

乃诺亦伸手道:“前辈,晚辈来替前辈拿杖。”

石勇忙摇手道:“乃诺,你拿不起,拿不起。”

林有大笑:“你拿得起便来拿。”说着一拱手,将椫杖往乃诺面前一推,双袖拂动,径自走进豹房。

乃诺兀还不以为然,伸手便接那根椫杖,不料触手竟是重沉如山,不自禁的蹬蹬退了两步,周昂忙上前把手一撑,乃诺方才接稳。

石勇上前两步近前道:“前辈椫杖如此沉重,便由我来拿便了。”说着右手一握椫杖,提起就走。

林有回头望了石勇一眼,眼中露出些许称赞之色,继续前行。

正德兴致勃勃的转身入豹房,众人便随他一并去了豹房较场。

林有望着较场上的梅树,飞身跃上高台。众人想不到他如此高大身躯竟能身轻如燕,个个佩服。钟信也随后跟上。

正德伸手牵住周昂,指着红梅,微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入京,你于梅树上与朕剑舞。”

周昂低声道:“臣记得。只是当时臣完全不曾想过臣与陛下会有因缘。”

正德哈哈一笑,放开周昂,也上前一步,飞跃高台,众人随行而上,最后只剩石勇猛跑数步蹬上高台,将手中禅杖呈给林有。

林有接杖,拄地有声。

钟信拱手一礼:“大和尚可是舟车劳顿,马不停蹄地赶来京师?”

“是又怎地?”林有高声道。

“我以逸待劳,不好先动手,请。”

林有把眼一瞪:“你要我先动手?”

“是。”

“好,爽快。”林有大喝一声,挥起禅杖横扫过去。众人听得飒飒风响,一股劲力扫过腰际,都不由自主的吸了口气,缩腹挺胸。

钟信倚风别过,林有又一杖环扫过来,钟信依然轻巧掠过。

林有站定喝道:“为何不还手?”

“大和尚远道而来,到来都是客,此招不还手。”钟信温言道。

林有眼里精光闪过,声若洪钟:“如此说来,你要让我几招方肯还手?”

“三招。”

“这一、二招因由已说,第三招因何不还手?”

石勇听之,高声道:“师父,林前辈既是神倦体乏,不如先到豹房将息一宿,明日再行比武如何?”

林有大手一挥:“不必,今夜便分个高下,你且说第三招为何也要让?”

“前辈如此急切要与国公爷比武,似有内情。”李龙缓声道。

“有内情,有何内情?”正德笑道。

林有听而不闻,只盯着钟信:“你且说说,因何缘由要让第三招?”

“和尚你行来虎虎生风,不曾有半丝松散,似是强行提气凝神。是以在下再让一招。”钟信道。

林有仰头大笑,持起禅杖便向钟信当胸撞来。

钟信旋身避开。

劲风直冲钟信身后的石勇。

石勇欲昂首挺胸硬接,不料风未至,便已感胸前一阵剧痛,面色一变,李龙伸手将石勇往身旁一拉让出通路。劲风之下,较场十丈之外的参天大树应声而折。

石勇吓得吐舌,向李龙拱手道:“龙兄弟,你又救我一回。”

李龙一笑,注视场中。

乃诺暗惊,向周昂低声道:“昂哥哥,这大和尚居然这般厉害?”

周昂神色凝重,轻道:“比当日更见厉害。”

“不知此人是何传承?”乃诺再问。

“他是金乌堡弟子。”周昂边答边凝神细看。只见林有将禅杖一转,瞬间便似化做千手万手观音将钟信罩在其中,众人只觉眼前金轮疾转,佛光普照,耳边只听着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之声。乃诺伸直脖子瞧不出所以然,却感一阵罡风冲来竟连退三步,柳佐伸手抵住他后心方才止步。

钟信飞身跃起,突破金轮佛光,跃向梅树朗声道:“大和尚,在下再不让了。”

林有大吼道:“你不必让。”身形疾起也跃上梅树顶。

石勇看林有身形高大魁梧,立于梅树之顶竟轻飘如叶,不由激动拍掌,高声道:“前辈,您如何练得如此神妙轻功,且教教晚辈。”

乃诺回头看到师父,心下差愧道:“师父,徒儿下盘功夫不稳,愧对师父教诲。师父,您骂我吧。”

柳佐微微一笑,抚须道:“你并非下盘功夫不稳,只是总体功力不如,勤学精进即可,为师不会骂你的。”

乃诺轻‘哦’了一声,便又高高兴兴、津津有味的抬头观看林有与钟信比武。

千树万树梅花落。

万紫千红总是春。

正德伸手接繁如雨下的梅花,那梅树上的杀伐倒似不甚紧要。

婉儿靠在唐行简怀里向他低语,唐行简微愕,仰头凝视。

陈幸嫔牵着宋居易的手。

刀眉与周义肩并肩立着。

一同仰望梅树顶。

赵良面色有些凝重,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突然飞身跃上梅树,高声道:“林有,我们输了,请下来罢。”

台下一众人等多面露忧虑,独有乃诺甚是不解,高声叫道:“大师伯,此话怎解?明明五师叔不落下风。”

乃诺话音一落,便听得佛号声声,那林有闪挪腾跳间发出佛号,禅杖起落之是更突变杀伐夺命厉刃,众人骤听得珠玉崩断落盘之声,瞬时无数银针碎落向下疾射,众人急退,纷纷跳下高台。落地之际,乃诺、石勇、陈幸嫔甚至刀眉、沐琚脸上亦现苦痛。刀眉原本便外功厉害,于内功不甚了了,但沐琚向来习学传武堂功法,竟也难挡佛号声声,可见林有内力之强实是匪夷所思。李龙望向正德,见他神色如常,颇有些佩服,知他这三年不但为君愈加沉敛,武功也愈是强韧。

众人正惊疑间,忽听得钟信一声沉喝:“昂儿,湛泸剑与我。”

周昂即解剑掷来。

钟信飞跃而起,于空中接剑一抽。

林有哈哈大笑道:“随你用甚神器,且来一战。”

赵良高声招呼:“老二、老三、老五俱上来一战。”

山海、柳佐、周义惊疑互视。

周昂忙道:“前辈,且请下树一战,莫伤了陛下心爱的梅树。”

林有哈哈大笑,瞬间跃下高台道:“好娃儿,知道惜花。”

林有落高台,婉儿率先跃来,笑道:“和尚,你我再斗一回。”

林有瞪了婉儿一眼,傲然道:“你想到破解之法?”

婉儿哈哈笑道:“和尚,你破的是传武堂功夫,我何必费力破解?只是难得碰到高手,不免手痒而已。”

林有仰头大笑道:“好一个手痒而已,你想斗,我就再陪你斗一回。”

婉儿向钟信伸手道:“国公爷,借神剑一用。”

钟信即将手中湛泸宝剑剑柄递与婉儿。

婉儿持剑,笑道:“大和尚,请。”

“少说废话,看招。”林有喝道。便挥起禅杖向婉儿杀来。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Ⅵ】第三章节

赵良与山海乃传武堂世袭子弟,他剑、刀、拳皆精,尤擅剑法。实乃传承传武堂武学最强之人。山海因父亲征战失踪,自小便莫名的厌恶刀剑,以佛珠代替刀剑甚至拳风习学传武堂功夫,竟令他独辟蹊径成就一番武功。柳佐本是武当弟子,又是锦衣卫世家,武当剑使得出神入化,却为了与山海同行,硬是将利剑化为拂尘,练就一身尘枪的功夫。周义本是前途无量的点苍派掌门弟子,却受尽磨难,好在为人宽仁,渡尽劫波无怨艾,入了传武堂后勤修玄功要诀,更将连环剑与点苍剑法合而为一,使点苍剑轻逸有余而雄巧不足的弱势改变,一手剑法于他手中使来,倒真是举重若轻,举轻亦重,不偏不倚,浑然天成。钟信于传武堂的功夫自是精进无碍的,但能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老大人的宝书也帮了大忙。但五人围攻林有,却处处受制。当下细看婉儿出招,竟惊讶发现婉儿用的竟是由周普英改良过的传武堂招式,只可惜面对林有,依然只有招架之力。

正德不禁讶然,微微皱眉。

宋居易望在眼中亦是惊愕不已。半晌,缓声道:“陛下,此人内力虽强,但并不足以完败国公爷,但他所使禅杖招式,在臣看来竟是招招克制国公爷的武功,却是有些令人不解。”

“难道他与传武堂有仇?”乃诺惊道。

“武林比试,内力高强都不甚怕,便强如释迦也失,他能为者,国公爷亦能为,但最怕这等相克之功,实无能为力。”唐行简叹息道。

正德轻叹一声望向李龙道:“你当日从撒马儿罕回来说起金乌堡独创出压制传武堂的武功,朕还不以为然。目今真实所见,朕……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功夫,怎会有相克之法?”

“陛下不必担忧,既有相克之法,必有新生之功。这世间万物本就是阴阳轮回,生生不息的。”周昂温柔道。

正德轻轻点头,笑道:“你说的有理。”

正言语间,婉儿湛泸宝剑疾斩,火花激闪,硬是将林有手中禅杖削两截。林有却哈哈一笑,旋即将禅杖当成两根短棍打将过来,将婉儿逼退数步。众人以为他要追击,不料他却转身向赵良等人,瞬间五人胸、腰、背、臂、腿都着了一棍,那棍更擦过婉儿面前虚晃一招,直取柳佐。柳佐情急之下,拂尘疾抽尘枪立袭,林有方才向后疾退不曾打着他。六人重归己位,将林有围于当中。

林有右手将禅杖一抬指向周昂、李龙道:“你俩小子也上来罢。”不待周昂、李龙反应,又指向刀眉,石勇,忽眉头一皱道:“可惜,可惜。”

刀眉双眉一挑,朗声道:“大和尚,你为何指着我说可惜?”

林有道:“你过于注重外家功夫,可惜了。”

刀眉笑了笑,指着石勇道:“刀氏家传功夫便重外功,代代相传,内力难免兼顾不着。但石勇也不入前辈法眼?”

林有凝视石勇,石勇昂首挺胸与之对视。

林有缓声道:“他内力虽是不弱,却是练外功的奇才,若能遇着一位奇师指点,足可以外功笑傲武林,不必强练内力。”

乃诺疑惑,高声问道:“老前辈,江湖中不是向来说外功难敌内劲么,再强的外功也难成一流高手?”

林有道:“他天资奇诡,非凡俗也。”

周义即道:“和尚说得是,我曾仔细观察勇儿,确是练外功的奇才。”

石勇听周义也这般说,十分喜悦,喜气洋洋看向钟信,高声道:“师父,徒儿定仔细听从师父教导,用心习学外功。”

钟信却只是瞧了周义一眼,不语。

林有转向唐行简与宋居易:“你二人也上来罢。”

唐行简与宋居易却不语。

婉儿笑道:“老前辈,您眼前两人,一人乃唐门弟子,一人乃霹雳堂弟子,若要他们参战,怕是不能。”

林有冷笑:“都快死了,有何可讲究?”

沐琚不悦道:“你凭甚灭人威风?我几个师兄不过是让你。”

林有扫了沐琚一眼,便转到正德身上。

正德哈哈一笑道:“莫非还要朕上来一战?”

林有恭敬地唱了一句阿弥,道:“陛下贵为我大明王朝的天子,身边当有忠臣为陛下分忧解难才是。”

正德指向赵良等人,笑道:“莫非你以为他们六人不足以为朕分忧?”

林有面色一正,身形突地腾跳跃,穿梭于六人之间,双手禅杖指那打那,六人企图迎击,却还不曾还招便已纷纷中招,连婉儿手臂也被狠劈了一杖。

李龙向正德低语:“陛下,林老前辈破了连环剑阵。”

正德面容失色:“你曾说当时在金乌堡连环剑阵不曾破的?”

“这半年过去,他的功夫似乎又精进了。”李龙道。

周昂望着林有,眼中亦不禁有些讶然,心下沉敛,微微抿唇。

“连环剑阵也能破?”正德惊讶低语。

李龙缓缓点头道:“只怕是了。”

正德沉思半晌,看向唐行简与宋居易道:“行简,居易,你二人且去请林老前辈赐教。”

唐行简望了婉儿一眼,看向宋居易。

陈幸嫔扯住宋居易衣袖道:“易郎,陛下深思,你亦要深思。你和行简若上此高台,从此便无片刻逍遥之日了。”

“婉儿在,我亦可在。”唐行简笑望宋居易:“但你若不上高台,我便陪你。”

宋居易微微笑了笑道:“逍遥已久,可矣。”

话音落处,二人同上高台,周昂与李龙也相伴跃来。石勇、刀眉、沐琚、陈幸嫔、乃诺补位围在正德左右后方护卫。

四人跃上高台,齐声向林有拱手一礼道:“请赐教。”

林有也不答话,禅杖瞬息间已直取李龙与周昂。周昂轻轻一纵,脚尖点在禅杖之上跃起,钟信将手中湛泸宝剑掷来,周昂于空中接住,倒身向下剑如繁花缤纷却又漂浮无凭,林有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暂且回手防范。周昂疾攻不进,退至李龙身旁。

李龙略有所思,回头向沐琚道:“沐师叔,借您腰间重剑一用。”

沐琚正恼自己无用,听李龙这般说,顿时喜笑颜开,赶紧将腰间宝剑解下掷向李龙。李龙伸手接过,与周昂相视一笑,周昂以连环剑法巧攻林有上三路,李龙以连环剑法沉稳削林有下三路,那剑光闪烁处,翩若惊鸿,重若云龙。其他人纷纷退后数步,凝视三人缠斗,只望有所突破,赵良神情犹为沉重。他身为传武堂大弟子,岂能容许传武堂毁于己手?但戎马半生的他,却从不曾想过传武堂的功夫居然有被人破解相克之时。

石勇看得入迷,以拳代剑试练,高声赞道:“龙兄弟,我原以为连环剑只有灵巧繁复一路,原来也能使出如此沉稳招式,那化剑为拳看来不难。”

李龙被林有逼得紧,无暇回石勇的话。

“龙兄弟,我与行简试一试。”宋居易轻喝一声,抽出腰间大斩刀替了李龙位置,唐行简执剑替了周昂位置,唐门与霹雳堂的功夫向来独具一格。唐门剑法奇诡,霹雳堂刀法狠辣,两人相知相伴多年,十分默契,此时遇着高手,一心想灭林有威风,一招一式间更是冷酷干脆。李龙与周昂先行后退看二人刀剑与林有相斗。宋居易瞧准一个空档,厉喝一声,双手持刀向林有天灵盖猛劈下来。林有吓得一激灵,举杖猛力一绞,只听‘啪’地一声,宋居易的大斩刀应声而断。唐行简趁势一剑向林有右腰心刺来。林有禅杖挥来猛力一震,唐行简的剑也被震为两截。断剑直射周昂心口,眼见周昂躲避不及,李龙回剑救人,林有闪电变招,一杖将四人横扫下台,石勇急步奔来将李龙抱在手中,蹬蹬连退三步才站稳身形,乃诺也飞奔而来扶住周昂。婉儿和幸嫔各自撑住爱侣,方才不狼狈。

乃诺在台下惊惑叫道:“大和尚为何连唐大哥,宋大哥的武功也克住了?”

婉儿卟哧一笑道:“并非克住了,只是在大和尚面前,实力的确不济。”

赵良沉吟叹息,向林有拱手道:“大和尚,你此战到底所为何事?”

林有不语,深吸一口气,向台下吐了一口血,缓缓盘腿坐下,只一瞬间便仿如泄了气的皮囊,面色苍白枯瘦,眉须皆白。众人看得心惊,不解为何。林有双手合什,低垂眉目,念经。众人倾耳细听,却皆有些不明。吟诵之声渐至沉厚回响如钟,众人渐觉心胸窒闷。远处忽传来吟诵唱和之声,声音愈来愈近,僧袍如风,奔来刺麻星吉。

刺麻星吉看到林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长声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念此经?”

林有听到刺麻星吉声音,启目直视道:“你又是何人,知我念经?”

“和尚,他便是当朝右国师刺麻星吉。”李龙道。

林有忽长声呼喝:“原来你便是刺麻星吉。”

刺麻星吉眉头一皱:“你到底是何人?”

“我师父会来寻你。”林有道。

“你师父?”刺麻星吉缓声问。

林有从怀里取出一串绿松石佛珠高高举起,那佛珠不似一般乌斯藏雕刻骷髅头,而是刻着一朵半卷半开的雪莲花,莲花蕊里是女人低眉的脸,慈美仁静。

刺麻星吉心头一痛,喃喃道:“你竟是她的弟子?”

“师父知你一生的心愿便是要报威宁海子之仇,是以用半生岁月帮你寻找王岳武功的漏洞,今日一战足以令你告慰平生。但师父说你心愿即了,她便要了却自己的心愿。我只是来替你了却心愿,师父不日将至。”林有说完忽如泄气的皮球一般盘腿坐下,头慢慢低垂。赵良、钟信两人即伸手抵住林有后心,将一缕温暖真气灌输进去。

林有深吸一口气,轻道:“多谢。我命不久矣,不必耗损真气了。”

“大和尚,你师父破解了传武堂的功夫,我如何能就此放你离去。你须得好好活着,让我解了你的功夫才是。”赵良道。

林有哈哈大笑道:“我师父英明神武,天纵奇才,你想要解了我的功夫,只怕是太祖高皇帝重生亦不可能。你们传武堂大限已至。”

“恕在下孤陋寡闻,还从不曾听说这世间有克制传武堂武功者。你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赵良问。

“此事说来话长。你姓赵?”林有问。

赵良点头称是。

“那你定是赵忠之子了。”

“你认得家父?”赵良奇道。

林有看向刺麻星吉:“他认得。”

“星吉大师当年在威宁海子一战与传武堂诸师叔伯都见过面,认得并不奇怪。”周义缓声道。

“非也,他们四十年前就在孔雀明宫见过面。”林有道。

“师伯去过孔雀明宫?”周义看向赵良:“此事倒不曾听说。”

赵良看向正德。

正德笑道:“赵忠与王岳都去过孔雀明宫。当年皇爷爷派他二人去的。”

传武堂诸弟子望向正德,许多人皆不知此事。

赵良道:“此事我是知道的。四十年前孔雀明宫宫主遇袭身亡,少主失踪,宪庙派师父与家父前往孔雀明宫调查真凶。当时幽冥神宫宫主、撒马儿罕金乌堡、北元蒙古国师都前来追查此事。”

“四十年前?那当年的神宫宫主应当是我爷爷了。”李龙笑道:“爷爷守口如瓶,我也不知此事。”

“蒙古国师向来是由孔雀明宫弟子担任。当年的国师应当是孔雀明宫宫主的师兄弟吧?”正德看向刺麻星吉道。

“陛下说得是,当年的蒙古国师乃是星吉的师叔。遇袭身亡的正是星吉的师尊,上一任孔雀明宫宫主。”刺麻星吉道。

“此事还有一人参与调查。”林有看向婉儿道:“便是你的父亲,桃花岛少主耶律元宝。”

石勇卟哧一笑,看向婉儿道:“师姐,我那未曾谋面的师叔居然唤做元宝?”

“父亲向来爱好金银财宝,传到我这里,便更加爱之如命了。”婉儿笑道。

“当年事说来话长,只说事后诸人寻回少主,斩了真凶,在诸人临行各回各处之前曾经在孔雀明宫进行了一场大比武。”林有道。

“前辈,为何您会如此清楚此事?莫非前辈的师尊也曾参与此事?”乃诺问。

周昂尊敬道:“诺弟,他的师父便是阿黑麻王之女,现任金乌堡掌门。我们在撒马儿罕曾一见神颜。”

刺麻星吉忽长叹一声道:“我师叔与师父向来情同手足,师父被刺杀身亡,师叔怒极攻心,欲将留守孔雀明宫的十八弟子俱打杀怠尽。是阿黑麻王向他求情,师叔才免我等一死。”

“金乌堡掌教为何也会去到孔雀明宫?”乃诺好奇地问。

“金乌堡乃是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儿子金帐汗国术赤汗的国师阿黑麻王所创,历代掌教也都自称为阿黑麻王。孔雀明宫自宋亡后,其宫主之位皆由术赤之女的后代担任,是以金乌堡亦最关心孔雀明宫继承人的下落。”婉儿笑道。

“师姐你为何如此清楚孔雀明宫之事?”石勇奇怪地问。

婉儿笑道:“日后我慢慢说与你听。”

刺麻星吉叹息道:“师叔向来性情暴烈,这世间除了我师父,便只对阿黑麻王言听计从。他三人曾是少年挚友。当年孔雀明宫一场比武,王岳胜了我,赵忠胜了我师弟,耶律元宝却败在阿黑麻王的女儿海别吉手里。不过元宝本就少年,败在海别吉手中也算情有可原。师叔慨叹传武堂弟子武学精湛,答应王岳之请在有生之日绝不让北元再次踏入中原。我那时年轻气盛不忿师叔所为,一心想在武功上击败传武堂,原本已有所成,却不料又在威宁海子一战中再次败在王岳手中。”

“你因两次败北而心生忿恨,竟辜负我师父一腔深情。”林有浓眉怒敛道:“自我遇着师父,师父便不曾笑过一回,殚精竭力只为帮你破解传武堂的功夫。”

刺麻星吉长叹:“是我害了海别吉,罪过,罪过。”

“大师,到底你与金乌堡堡主有何前情?”李龙缓声问。

正德亦望向刺麻星吉,缓声道:“师父且慢慢说来,朕听听。”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Ⅵ】第四章节

刺麻星吉再是长叹一声,方道:“当年我北元皇后满都海重新统一蒙古,一心想要重回中原迁都北京。师叔苦劝不成,被废国师之位,满都海皇后钦点由我接任。我那时亦心高气傲,认为可与大明一决死战。不料在威宁海子功败垂成,满都海皇后更因重伤而逝于班师途中。我深为自责,深感多年狂傲陷入魔障,步入歧途,而师叔亦自责不曾好好教导孔雀明宫弟子及辅佐皇后,以致令蒙古再招战祸百姓悲苦,逐自尽赔葬皇后。是我害了师叔,也害了海别吉。”语中尽是愧悔自责。

“我师父不日便要寻你决一死战。”林有轻咳两声,虚弱道。

“前辈,先去太医院如何?”李龙轻声道。

林有摇头摆手:“不必了。”

石勇上前一大步,向林有拱手道:“前辈,命要紧的。晚辈抱您去太医院。”

“我无病,太医院又如何救治得了。”林有笑道。

“大和尚,太医院太医或许救治不了,但若能迁延些时日,晚辈可飞鹰传书家父来救,桃花岛的医术总该有所信心?”婉儿道。

林有看向婉儿:“你那父亲当年输给我师父,听说就赌气不再在武功上精进,他如何能救我?”

婉儿笑道:“桃花岛弟子是何等人物,岂会甘愿在武学上低弱于人。父亲不过年少时气盛赌气,但自得知赵老前辈在威宁海子以身殉国,便不愿愧对故友,是以这多年在武功上还是颇有精进的。”

石勇道:“是呢,前辈,您师父岂会将你当做卒子,要你前来送死?定是想你好好活着孝顺她的。”

“我师父自是不想我死的,她还要来京师将传武堂弟子悉数打败呢,我不过是先来做个先锋罢了。”林有大笑说完,斗然气竭萎顿而倒,赵良、钟信急扶住。

石勇双手接住道:“大师伯,我来送他去太医院救治。”

赵良放手,石勇背起林有,刺麻星吉也向正德相辞,一道前往太医院。

正德沉吟半晌望向赵良道:“你与皇叔好生研习林有的功夫,朕不欲见这世间有能克制太祖武功的功夫现世。”正德指向山海、柳佐、周义道:“尔等悉心教授行简、居易武功,赵琦也该正式位列传武堂弟子,纯姑姑不在,便由周义暂代师职教导。仪式待此事解决之后再做。”

众人听之,遵旨。

正德看向钟信道:“且把钟谨叫去同习。”

钟信遵旨。

“谢陛下。”赵良谢恩。

李龙道:“陛下,如此一来,这一代弟子便已有八人。是否还要收够九徒?”

“若待山海、柳佐诸子长成,怕是要做下一代弟子。这一代八人倒也不少,九个也并无不可。”正德笑道:“只是到何处再寻个可用的?”

陈幸嫔忽道:“你们难道不觉已有甚长时日不见风清扬的消息?”

“风清扬?这三年江湖上几无他的消息,不知去向何方。”李龙道。

婉儿道:“我倒是知他些许事儿。”

李龙即道:“婉儿姑娘,你知风大哥甚事?”

婉儿道:“我听说他回杭州之后,禀承父母之命成婚,不料岳丈骗他,李代桃僵,以一妓替女嫁与他。”

众人愕然,钟信亦为之惊愕,想不出这个徒儿怎会受骗若此。

“为何如此?”周昂更是匪夷所思地问。

“当是华山派内讧,气宗怕他回山替剑宗夺权,逐贿赂其岳,将他拖延在杭州。随后华山剑气两宗大开杀戒,剑宗完败,江湖传闻传至杭州,风清扬方知大错,而其岳父家则早早离开杭州远遁了。”婉儿轻声道。

“风大哥现居何处?”周昂缓声问。

婉儿叹息一声道:“我答应他不说他在何处。但也曾对他说过,若想一死了之,亦须先回京师见过国公爷再说。”

“师姐,你不说风大哥住处亦无妨,那他目今在做甚?”石勇问。。

婉儿叹息一声,道:“他目今流落人间为丐。”

“丐帮?”乃诺惊问。

婉儿摇头:“非也,自惩为丐。他一恨不敢违抗父命,辜负贞儿;二恨愚蠢透顶,被同门玩弄;三恨手足相残,援救不及,逐自我流放了。”

钟信愠怒拂袖,辞别正德,转身而去。

众人亦有些尴尬,见钟信离去,亦不好多言,各自辞别正德离去。正德身边便止剩李龙、周昂和乃诺。

正德望向乃诺、李龙道:“上元节有十日假无须上朝,去年高凤逝去,朕因担忧国事还不曾亲到灵前祭拜,你二人且去置办些祭品,随朕前往高凤坟前祭拜。”

乃诺、李龙领旨而去,正德握着周昂的手坐在梅花树下。

周昂轻声道:“陛下,臣会想到破解之法。”

正德笑了笑道:“你们回来亦久,还不曾想到法子吧。”

周昂如实点头:“是,臣苦思甚久,确实还无法。”

正德抬头凝望梅树,望梅花迎风而落,良久方道:“急亦无用。玄功要决讲究遇水架桥,逢山开路,总之……”正德面色微凛,握紧周昂的手直视他道:“大明江山绝不会毁在朕的手里。传武堂亦绝不会毁在朕的手里。”

周昂温柔而坚定道:“陛下,臣会想到破解之法的。”

正德一笑,不同言语。两人相倚相靠,悠静无言。过得一柱香,李龙、乃诺带着祭品回来,周昂恭送正德离开,自己也就回去了。

三人骑着马慢悠悠离开京师,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才到达高凤墓地。高凤的墓前,有高玉搭了一间茅草屋在旁守灵。此时的他正一身素服拿着锄头在为坟墓除草栽花植松整修。

乃诺担着担子向前紧走数步,唤道:“高大哥。”

高玉直身回首,见到正德与乃诺,微讶上前,待要跪拜,正德摆手作罢。高玉便入屋取来案桌与乃诺一同将祭礼摆在桌上。李龙将正德送至院前,并不进门,只在院外守候。

乃诺燃点蜡烛。

高玉斟茶、斟酒。

正德与乃诺为高凤敬茶、敬酒。

高玉点燃九根香各递了三根与正德和乃诺,自己手持三根与乃诺先行上香,最后等正德上完香,接过香将之插入香炉。正德凝视高凤墓碑良久,转身走进茅草屋。屋内陈设甚是简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剑斜挂墙边便了。

乃诺道:“高大哥,你在何处用膳?”

高玉温柔道:“我在屋后开了一块菜地,跟徐珣学着种些应季蔬果食用。”

乃诺:“吃素?”

高玉点头:“既是守孝,自当食素。”

“酒也不喝么?”

高玉摇头。

“哎呀,我还带了酒,想着你与陛下共饮呢。”乃诺笑道。

“既是守孝,自不可饮酒食肉。”高玉依然言语温柔。

正德淡淡笑了笑,出门往屋后去。屋后有左右两块菜地,中间有一座茅草亭,亭内有木质的一桌四椅。在茅草亭旁边还有一间小草屋,便是简易厨房。

高玉请正德就座,轻道:“陛下,便在此用晚膳,可好?”

正德笑道:“乃诺去弄吧,朕与高玉在亭内坐坐。”

“陛下,既然不能饮酒,臣且先去买些水果榨些果汁来饮?”乃诺提议。

“这里无有石磨。”高玉道。

乃诺笑道:“取两块干净石板挤压即可出汁。”说完便做事去了。

高玉向正德道:“陛下前来祭拜臣父,臣万分感激,谢陛下圣恩。”

“坐吧。”正德轻道。

高玉便在正德对面落座。

“你既然一心守孝,这三年是否便不为朕做任何事了?”正德笑道。

“是。”高玉轻应。

“即便传武堂有灭顶之灾也不改志向?”正德又问。

高玉一怔:“陛下,传武堂怎会有灭顶之灾?”

“若就是有呢?”

高玉疑惑半晌,缓缓道:“守孝乃是为人子者应有之礼,臣不敢私自废弃。”

正德淡笑道:“高凤并非朝臣,丁忧守制向来只是朝臣之制。”

高玉却认真道:“在陛下眼中义父不过内臣,在天下人眼中义父不过是个太监,但于高玉而言,义父便是父亲,更是亲叔叔,身为人子,定当为父守制三年。”

正德哈哈一笑,甩袖站起道:“高凤有你这个子侄,倒也含笑九泉了。”

高玉忙问:“陛下要走么?”

正德笑道:“你既一心守制,朕到此便是无趣,既不能饮酒又不能吃肉,便想一亲芳泽想必也定是做不得的,倒不如回豹房去的好。”

高玉愣愣望着正德,眼中有不舍之情,却又无法言语。乃诺担着一筐瓜果奔回来,见正德走出茅草亭,就问:“陛下,为何不歇息?”

正德道:“朕留在此处,只是打扰孝子,回去罢了。”

高玉跪下,柔声道:“臣但望陛下能常来此处,臣见之欢喜。”

乃诺看了高玉一眼,心下怜惜,便对正德道:“陛下,往日在豹房向来是有酒有肉,不若偶食一素,亦是好的。”

正德道:“朕不耐无所事事,难不成要朕下厨不成?”

“陛下,倒也并非不可,臣来切菜洗菜,高玉便来下油放盐,陛下只管握了锅铲翻炒则个。”乃诺笑道。

正德笑道:“你说得倒甚是有趣,也好,朕便来握个锅铲翻炒则个。”

君臣三人说做便做,乃诺从菜田取菜,水缸取水洗菜,高玉烧锅,两人一左一右站在灶台前煮米切菜,一切准备停当,正德便走过来拿了锅铲,准备好架势,翻锅炒菜,热气腾腾中倒是欢欣喜悦。乃诺便知趣退至一旁,取水洗瓜果,又冼净两个石板,将两板一压,那果汁便顺流而下落入盆中,转瞬间便挤压了一整盆果汁。乃诺待要把果渣扔弃,被高玉看见忙说留下留下,乃诺便见高玉在炒过菜的大锅里翻熬果渣,炉内红火炽热,过得半晌便见果渣愈发的粘稠,竟是熬成了糖,高玉将果渣糖封存在罐中置放在阴凉处保存。

乃诺笑道:“高大哥,想不到你这般节俭。”

高玉亦笑:“这果渣糖甚是好吃,平时我也煎些素饼配些果渣糖食用便可。”

正德‘哦’了一声,笑道:“说得这般好,也取些来与朕尝尝。”

高玉道:“陛下且稍待,臣为陛下煎张素饼。”

正德点头,高玉便取面做饼。乃诺将饭桌摆好,正德亲自沾了两张糖饼,倒了一碗果汁给李龙送去,方才回来就座。待高玉把素饼端上,一人一张沾了果糖食用,果然清新可口。乃诺用碗各倒了三碗果汁,三人举碗当酒,也饮得开怀,吃素也新鲜,倒是另有一番情趣。

正德笑道:“看来朕时不时便要过来尝素饮汁。”

高玉即道:“陛下,臣随时恭候圣驾。”

正德凝视高玉,缓声道:“高玉,朕喜欢温柔的你,朕会保护你一生一世都能温柔安稳地活着。”

高玉想不到正德会对他说这般用情的话,不由得热泪盈眶,铭感五内。乃诺起身去收拾,留两人叙语。高玉为正德沏了一杯香茶,两人慢饮慢斟,望夕阳西下,明月渐升,清风过处,恬静惬意。正德不疾不徐说起白昼之时林有与传武堂诸人比武事情,高玉愈听愈不禁惊骇动容。

“陛下,林有师父穷思怠尽欲克制传武堂功夫,当真只是为了还个心愿?”高玉疑惑地问。

正德笑道:“他倒不曾细说,但依他之言当是如此。”

“陛下相信所言?”高玉疑惑道。

“此事一时难明,你只须多加小心为要。”正德道。

“谢陛下提醒,臣定当谨慎小心。”高玉轻声道。

正德从腰间解下锦袋系于高玉腰间:“此是幸嫔姑娘为朕特制的微小火铳,这天下间仅此一支,实是无价之宝,朕只让李龙用过一回。你孤身一人在此守孝,若遇着高手武功打不过,切莫迂腐,保命为要。”说着自己却笑起来:“只是此物虽常伴于朕,朕却从不曾用过,不知情急之下可还能用?”

高玉感激叩首接过,正德扶起。

乃诺道:“陛下,天晚了,为陛下安全计,实在是留不得,回豹房吧。”

正德点头起身。夜黑风高,乃诺担着灯笼为正德照亮前路,高玉依依不舍目送正德和乃诺返回豹房,直到望不到背影,望不见灯光。方才回茅草屋修功一回准备就寝。临睡前他到高凤坟前添点长烛,长烛长明,福佑义父早登极乐。身后传来笑声,阴冷的,得意的,胜券在握般的笑声。

高玉心下一紧,缓缓站起身。

“你便是高玉,传武堂最小的弟子?”身后的男音带着轻视。

高玉不答话,也不动。

“你可知我是谁?”男音发出笑声,笑声极尽轻蔑:“我会一个一个把传武堂的弟子全杀掉。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偷袭你,我会给你机会求生。”

高玉淡淡道:“你话太多了。”

“你不信会死于我手?”男音笑得放肆。

“信与不信又如何?你不过是个连面都不敢露的人而已。”高玉淡淡道。

“你想激将我?”男音冷笑。

“不过是事实。”高玉依然淡淡道。

男音高声狂笑,声震沃野。在夜色中往豹房去的正德与乃诺猝然停步,正德身如飞鸟疾掠回去,乃诺提紧灯笼紧跟而上。正德回身一掌将灯笼击灭,抓了乃诺的手于黑夜中疾奔。

“你既是孝子,想来是宁死不避的。也好,杀人不过旦夕间事,待我将你那八个师兄姐尽数击杀了,再回来杀你不迟。”男音嘻笑道。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Ⅵ】第五章节

声音落处,高玉只觉阴风掠骨寒,不由自主的便有些胆颤,那人想是已去远。高玉忽高声道:“且慢。”

阴风骤歇,笑声再起:“怎么,居然想快些死么?”

“你既有信心杀我那八位师兄姐,想必不介意与我比试一番?”高玉说道,回身凝望四野,却并不见人影。

“你要窥视我的武功?”暗夜中的男音在问。

高玉叹息一声道:“你为何如此啰嗦?难不成是装腔作势?你既有充足信心来杀人,又何惧将武功展现一二?”

“我不会上你的当,我也无意与你比试,待我杀了人回来,你自知我武功厉害。”男音说着说着,声音渐远。

高玉长舒一口气,转念却想到正德应当还在回豹房的路上,若被那人见到,不知可会……登时冷汗淋漓,发足往豹房方向狂奔。

月黑风高,是否杀人夜?

乃诺于黑夜中随正德疾奔,忽觉阴风扑面而来,浑身透骨刺痛,心悸难忍。旋即感觉正德把手一转按住自己手脉,一缕温煦气息漫布心田驱赶了寒意。乃诺长吁一口气,心口渐舒。紧紧跟随正德奔跑迂回中远离阴风,赶去高凤墓地。

“陛下!”暗夜中忽听到高玉关切之声。

正德猝然停步,乃诺便觉手一松,已有两个人影紧紧拥抱在一处。

乃诺忽觉即便夜黑风高,也很美好。

“陛下可遇着贼人?”高玉关切地问。

“应当是相遇但错过了。”正德轻笑道。

“陛下安全便好。”高玉道:”那人自言要杀尽传武堂诸弟子。”

乃诺大惊,夜色中传来李龙的叹息声。

正德听到,微微一笑道:“朕登基久矣,早已过了天真懵懂岁月,林有闯入京师已是神奇,若说他身后无人兴风作浪,朕反倒有些不信。既来之,水来土淹,自有锦衣卫、东厂侦缉擒拿便是。”

“陛下,您的衣衫湿了。”高玉轻抚正德的背部,怜惜道。

“无妨。是乃诺太冷,朕替他过过脉。”正德笑道。

乃诺汗颜道:“陛下,臣惶恐。臣非但不能保护陛下,还反来要陛下保护臣。”

正德笑道:“保护朕武功高低皆可,只要能为朕所用,对朕忠心耿耿。”

乃诺长跪叩首:“谢陛下救命之恩,臣定当为陛下肝脑涂地。”

“陛下,臣护你入京。”高玉道。

正德笑道:“这可会坏了你丁忧守制呢。”

“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陛下才叫臣不要迂腐,臣自当遵从。送陛下回豹房后,臣再回来守孝。”高玉道。

正德哈哈一笑,却道:“朕累了。”

“臣背您。”高玉道。

“嗯哼。”正德慵懒回应。

高玉蹲下,正德便伏在他的背上,三人四足迎着夜风向京城奔去。不远不近间,有李龙随侍在后。晨曦渐露,豹房安稳,李龙奔来请旨欲增加锦衣卫加强豹房守卫。

正德沉吟半晌,摇头道:“朕乃一国之君,一举一动皆会令人无端猜疑,引发不测,林有之事实乃私人恩怨,不必动用锦衣卫。”

李龙道:“臣思虑不周。”

“你也怕昨夜那人?”正德问。

“陛下,那人……在凤凰阁出现过。”李龙缓声道。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忽笑道:“你是说那一抹烟雨江南?”

李龙微正色道:“臣会提醒大都督小心布防。”

正德道:“你且去传旨大都督,务必尽快破解金乌堡相克之功,朕建豹房便是为了住得舒适,若如紫禁城般守卫森严,便无意义了。”

“臣明白。不过,臣仍有一事请求。”李龙道。

“你说。”

“为防万一,臣请将大都督家眷接入豹房居住。”李龙道。

“要和柳生前辈居于一处么?”乃诺疑惑道。

“豹房还有空院,分开住无妨。”李龙道。

正德笑道:“也好,都住进来朕也开心。只大师兄一人在豹房外,这君臣之分总是有些别扭。”

“谢陛下。臣这就去传旨。”李龙道。

“陛下,且先洗漱将息吧。”高玉见李龙要走,即道。

“乃诺,你也回去将息吧。”正德道。

“谢陛下。”乃诺谢过正德,与李龙一同离去。高玉服侍正德沐浴更衣去寝宫将息,此时周昂已至,高玉便相辞而去。

虽有上元节十日假期,但各地奏折还是一件不少的送至豹房。张永可比刘谨端恭谨慎得多。各地郡府也不敢将重事要事耽搁。正德睡至午后醒来,用了午膳,便就在寝宫躺在龙床上听周昂解读奏折。

陛下,有云南府黔国公派人送来安南长官司奏折……

着锦衣卫、东厂密切注视云南府安南司动向。

陛下,福建福州府地震。

着户部赈济如例。

陛下,兵部报古北口等处官军乏粮,请于户部借支一万五千两购粮。

准奏。

陛下,直隶凤阳等府徐州等州县寿州等旱灾。

“你意如何?”正德问周昂。

“陛下,可否免受灾州郡进贡粮草?”

着免直隶凤阳徐州寿州等地卫所进贡粮草。

陛下……

陛下……

陛下……

人生在世,真是一日不死,便依旧事事一箩筐。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正德长长伸了个懒腰,从龙床坐起,望着仍有小半的奏折,笑道:“朕曾听周义说过在广东,时人常言长命功夫长命做,这奏折便明日再阅罢了。”

“好。”周昂便将奏折分类收整齐全。

值事太监来报,国公爷钟信来见。

钟信是前来请辞的,他并不想儿子知悉太多往事,便只叫了石勇随侍身边,前往大同将梅香骨灰安葬。

正德向钟信道:“皇叔要去大同,便由李龙、婉儿姑娘陪您一道去吧。”

“臣亦有此意。”钟信道。

正德笑了笑,挥手让钟信去了。一行四人趁着落日最后一丝余晖,纵马出京前往大同。去到大同也不过深夜,钟信便直接前往当年梅香小院投宿。小院当年被南宫无我一把火烧了一半,目今仍是仅有一半宅院能住。好在四个人不算多,倒也住得下。一脚踏进院门,梅树飘香。

石勇目能夜视,环望一眼院内,忽讶道:“师父,奇怪,奇怪。”

“师弟,何事奇怪?”婉儿笑道。

“这小院丢荒甚久,却为何梅树像是有人打理的。”石勇道。

李龙微微一笑道:“令狐溪着我看护梅树。”

石勇轻‘呀’了一声,瞧向钟信。

“令狐溪去年随我们一同去撒马儿罕了。”李龙望着钟信缓缓地,清晰的说。

钟信蓦然身形一掠,人便已远去。石勇待要追去,被李龙制止。

“石大哥,你在此收拾收拾,我与婉儿姑娘去追。”李龙道。

寺院后山树林,钟信飞身跃上参天古树,默默凝视院内。小院内两位白发老人带着两个女娃娃在小院内追逐玩耍。李龙与婉儿轻掠上树,立于钟信左右无声凝望。过一阵,两女一前一后从房内出到院前,女娃娃张开双臂奔来,两女弯腰将娃娃抱在怀内,仰头凝望远方,偷偷抹了抹眼泪,返身入内。

“若不是李侍卫说起,婉儿都不知原来这里住着撒马儿罕王室血脉。”婉儿轻声道:“有了他,事情便好办多了。”

钟信微微敛眉,沉吟不语。

“令狐溪生有三子两女,送到撒马儿罕的是他及三子。”李龙道。

钟信抿唇握拳。

“南宫无我亦从云南到大同数月,教导令狐溪武功。”李龙再道。

钟信突然一掌劈向李龙,李龙飘身后退,钟信身轻如烟追过去。婉儿叹息一声跟随其后。三人如蜻蜓点水奔入树林,转瞬间便来到树林深处的漕溪旁。目今正值初春,溪水还冻着呢,钟信蓦然心痛,随手折了一根尖利树枝破风刺向李龙心口。婉儿一掌斩下,花枝折断。

“国公爷,”婉儿柔声道:“何必如此。”

钟信抿唇不语。

“国公爷是怨恨我将令狐溪送走。”李龙淡淡一笑道。

钟信抑声道:“即便有南宫无我教习武功,若无你撺掇,陛下也断不会让溪……让他前往撒马儿罕。”

李龙笑道:“国公爷,令狐溪已远走,您还不肯唤他一声溪儿么?”

“你!”钟信怒视李龙。

“国公爷爱惜钟谨,我是知道的。当我知梅香姐姐之事,这三年没少到大同与令狐溪结交,把酒痛饮,畅谈天下。他对我钦佩至极,事我为兄。”李龙说着又笑起来:“不过当他见我逼他前往撒马儿罕,还是与我打了一架,说会恨我一世一生,绝不复见。”

钟信面色苍白,握花枝的手微微在颤。

婉儿温柔道:“国公爷,您若想见他,去撒马儿罕倒不失为一桩好事。太皇太妃甚是挂念国公爷的。”

钟信猝然将手中花枝弃于地上,冷声道:“当日她弃我,便已是不死不归。”

婉儿眼中掠过一丝怜惜,忽笑道:“国公爷,此时夜寒露冷,不如回梅香小院去饮杯暖酒,我们三人与国公爷细细说说撒马儿罕一行,如何?”

钟信回望了林中小院一眼,返身走了。石勇已将小院收拾干净,在梅树下摆了酒桌蒲团,四人便坐在桌旁,慢饮细语。

“去年春二月时节陛下已接到哈密的密报,只是当时京师亦自告急,陛下便一直拖到八月份才下旨。”李龙先开口。

正德七年春二月的一天,下了多日鹅毛大雪的京师终于放晴。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难得好天时,正德便让李龙挑人组队去湖上打冰球。

比赛正酣,值事太监紧急送来哈密卫宣慰使唐诗、奴答力月夫妇命人八百里快马递呈来的撒马儿罕密报。

比赛中途停止。

正德看着密报,沉吟半晌,将密报交与李龙:“你去办。”

李龙领旨。

正德一指周昂:“你来替李龙的位置。”

周昂领旨,重新站位,冰球比赛的欢呼助威声再次响彻湖面。

李龙带着撒马儿罕送来的贡酒来到大同。此时此刻,大同寺院后山的百花盛开,尤其是漫山遍野的梅花、桃花、杏花、樱花盛开。

“龙大哥,您来了。”寺院后山,令狐溪欢欣地迎接李龙的到来。

李龙微笑颌首。令狐溪接了他的酒,引他到花树下,那里已摆了酒宴,但多了四个座位。

“还有何人要来?”李龙落座,笑问。

“自从一年前与龙大哥在此相识,随后我又识得四位忘年之交,他们四人今日都会过来赏花。”令狐溪笑道:“龙大哥,且先上座。”

李龙一笑坐下,半晌,后山来了一对碧人眷侣。却是三太子夫妇。李龙起身,假作不识,待令狐溪做了介绍,双方施礼落座。

“还有两人呢?”三太子亦指着空椅道。

令狐溪伸头去望,笑道:“来了,来了。”

三人回头望去,唐行简、婉儿携手而来。令狐溪即为三人介绍,六人相识,坐下饮酒,李龙笑道:“此乃撒马儿罕年初进贡的御酒,比起溪弟用鲜花酿的百花酒如何?”

令狐溪品了一口,笑道:“不如我的百花酒好。”

三太子道:“我倒甚是喜欢。”

“撒马儿罕每年都会送来贡酒。”李龙笑道:“你若喜欢,我下次再带来。”

“龙大哥您看来真是甚喜撒马儿罕,自我与您相识相聚,少不了要与我说撒马儿罕的风土人情,甚或也听了不少当地王公贵族趣事。”令狐溪笑道。

“哦,莫非还教你如何治理国家?”三太子开玩笑道。

“还真是如此。龙大哥还发明了一个演练撒马儿罕历代国王如何治国的游戏,常常与我一边饮酒,一边戏玩,还教我治国的得失。有时甚是有些恍惚,还以为龙大哥要教我做个撒马儿罕国王呢。”令狐溪笑道。

“可好玩?”南宫娘子温柔问。

“倒是好玩。只是……”令狐溪笑道。

“只是如何?”婉儿扫了李龙一眼,望向令狐溪,即问。

“只是玩得多了,两相比对,方知我朝是多么繁华。”令狐溪叹息道:“但愿在皇帝陛下庇佑之下,安稳渡过一生足矣。”

李龙微微笑了笑,望春风吹落花,轻声道:“溪弟,你家的鲜花饼甚是好吃,可还有?”

“有,有,我这就去拿。”令狐溪说着站起身往家里跑去。

三太子目视令狐溪去远,方才望向李龙,忧虑道:“李侍卫,您当真要将他送去撒马儿罕?”

“你们与他相交有些日子,如何?”李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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