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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一)月照锦湾 -- 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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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现在能看到熊本城了.
家园 【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八)宵猎骑火

说来真夸张, 这日本的近代警察机构, 最早也还是西乡隆盛建立起来的。 是他在东京设立的警视厅, 拔擢萨摩同乡川路利良作警察总长, 并且规定, 主要由幕府时代的“乡士”一级的人充当警察, 而由“城下士”一级的人充当近卫军将校。 原来, 幕府时期, 等级森严, “乡士”虽然和“城下士”一样是武士, 可是级别上就要低了。 “乡士”到了城下, 经常会被高傲的“城下士”们无缘无故地爆捶一顿。 西乡隆盛的爱将桐野立秋当初也只不过是一个“乡士”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武艺高强为人直率, 受到西乡的特别青睐, 他也是不可能当到陆军少将的, 最多也就到警视厅当个警部而已。 西乡这样特意把“乡士”和“城下士”区别对待, 说明他很清楚两者之间不能融洽共处, 但却承认和听任这种状况继续, 毕竟眼光还是狭隘了些。 而且, 他开办私学校, 所依赖的骨干也还大都是“城下士”出身的人。

而此次坚定站在政府一边的警察总长川路利良, 既曾是一员倒幕勇将, 又是一个老谋深算, 对时局和各势力之间关系有很深刻了解的家伙。 他派往鹿儿岛实行侦察和离间任务的二十三名间谍, 以少警部中原尚雄为首, 都是他手下最为精明强干警察。 他们大都出身“乡士”, 对于“乡士”和“城下士”之间的差别待遇早就心存不满。 川路在动员中原这些人的时候, 除了老一套的“忠于天皇, 讨伐不臣”之类的政治鼓动以外, 还特别挑动了他们对“城下士”的仇恨。 -- 有时, 再崇高的行动也还是需要卑微的动机来驱动啊。

可是, 真的要把间谍派入鹿儿岛并取得成效, 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萨摩(废藩置县后的“鹿儿岛县”主要包括日本九州岛最南部的隔锦江湾相望的“萨摩半岛”和“大隅半岛”, 涵盖了旧幕府时期的“萨摩藩”的基本地区, 因此大致“萨摩”和“鹿儿岛”这两个词在本文中可以互换, 可以看作日本九州岛最南部地区的在维新前后的旧名和新名)在幕府时期就是有名的“双重锁国”地区。 何谓“双重锁国”? 德川幕府时期在日本全国施行“锁国政策”, 除了一些特许的对外活动以外, 一律不得与外国沟通。 而萨摩又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这个地方的人组织严密, 对幕府封锁消息, 外人进入萨摩都会受到严密监视, 实际却私下进行对海外国家的商业和文化交流活动, 被称作“双重锁国”: 幕府封锁日本, 萨摩屏蔽幕府(这也就是幕末萨摩武士眼光远比其它藩武士开阔, 而军事力量也比其它地区雄厚很多的原因, 因为人家一直都偷着开放搞活呢嘛)。 旧时幕府的探子一旦进入萨摩地面, 就很难再活着回去了。 中原尚雄等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因此每个人都是报着必死的决心从东京出发的, 他们也很小心地规定好了暗号(例如, 西乡因为剃着平头就被称为“和尚”, 桐野因为凶狠就被称为“柴鱼”), 然后跟一家老小告别, 说是回萨摩老家看看, 可是毕竟情之所至, 言里言外流露出“一去不复还”的意思。

鹿儿岛的武士们岂是吃素的, 中原他们这样“壮发上冲冠”的举动早被私学校武士们侦知, 并迅速安排好反间谍队。 等到被他们称作“东京狮子”的中原等人一进入鹿儿岛境内, 立刻就侦察清楚了他们的人员、 住址、 联络方式甚至暗号等等, 也封锁了道路港口, 随时可以展开“猎狮行动”, 这场情报战甚至在短兵相接以前, 武士们就已经胜出。 不过, 由于他们听说“东京狮子”们还要采取“特别行动”使用一切手段阻止西乡隆盛起兵, 他们就猜测, 这样的“特别行动”只可能是暗杀。 武士们随即加强了对西乡的保护措施, 另方面在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试图再多搜集些这批来自东京的间谍想要暗杀西乡的证据, 所以没有立即动手抓捕“东京狮子”们。 那么, 到底“东京狮子”有没有接受暗杀西乡这样的特别使命呢? 直到现在还是众说纷纭, 考察政府当时在九州的兵力警力部署, 大久保、 川路、 山县方面完全还没有做好战争准备, 只是进入警戒和防备状态而已, 因此我认为实际上当时日本政府方面是绝不可能采取这样极端激进的手段的, 只有侦察和离间才是真正的使命。 不过武士们自然不这么想, 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失去他们的英雄西乡隆盛, 所以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这个节骨眼儿上, 另一件事又发生了。 鹿儿岛境内有兵工厂、 军火库、 造船厂, 是旧萨摩藩时建立的, 可以生产和储存枪械、 弹药甚至海军的一些装备。 虽然维新后划归陆军部海军部管辖, 但鹿儿岛士族一向认为这些是他们自己兴建因此也该归自己使用的。 明治政府里很早就有人指出: 为了消除后患, 必须把兵工厂迁往政府能够完全控制的地区。 这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维新三杰中除西乡、 大久保以外的那个 -- 大名鼎鼎的木户孝允!

这里要岔开话题聊聊木户孝允了。 他维新以后干嘛去了呢? 先聊远一点, 前面提到过, 大久保、 西乡是萨摩人, 木户是长州人。 “第二次征长战争”时, 幕府一方虽然因为西乡领导的萨摩军队拒绝参与而实力小了很多, 但还是远比长州势力强大的, 幕府军队从四面合攻长州藩。 此时长州藩的志士高杉晋作组织“奇兵队”, 声言“四民平等”, 对幕府势力的军队展开人民战争, 终于扛住了进攻。 从此, “民权”思想在一批长州志士们心中就扎稳了根儿。 木户孝允也不例外。 在倒幕成功以后, 他是坚定维护“太政官”制度的, 但对大久保的独裁非常不满, 因此辞官, 后又被征召为参议, 然而还是不能与大久保和平共事。 尤其在去欧美考察后, 屡次抨击大久保的独裁, 提倡日本应尽早进入“民权”时代。 应该说, 相对大久保而言, 木户的思想更为急进一些, 对于“宪政”重要性的认识, 也更深一些。 木户虽然是一个很小心眼的人, “至察无徒”, 不拉帮结派, 连长州系的山县有朋等人都不十分依附他, 转去依附萨摩系的大久保。 但他却很有平等思想, 同是长州出身的经他一手从微末提拔而起的伊藤博文, 他只平等地以同志相待, 这在当时等级森严的日本是非常罕见的。 木户的思想和行为却对伊藤和山县等人有很深远的影响(不过伊藤如木户一样不结党营私, 山县却恰恰相反)。 另一方面, 木户为人虽然没有西乡那样豪爽, 但却公私分明。 他不因为西乡和大久保政见不同, 自己也看不惯大久保的做事方法, 而跟西乡站在一边。 恰恰相反, 他对于西乡在鹿儿岛一带搞“独立王国”, 游离于现有国家统治秩序之外这一点, 深恶痛绝。 认为西乡这样做, 不论本心如何, 完全是置国家整体于不顾的, 因此, 他提出搬迁兵工厂、 火药库等, 避免形势恶化后它们落入鹿儿岛武士们手中的建议。 不过这个行动当时被海军大辅川村纯义制止了。 这个川村, 是西乡的表妹夫, 一个很有谋略的人, 他在倒幕战争中的一场战役曾经拔剑而起, 带队冲锋, 掩敌之虚取得胜利, 因而名声大振, 后来也曾参与过西乡从道的侵台战争, 被晋升为海军中将。 他很了解拆迁兵工厂会激怒鹿儿岛士族, 导致严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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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村纯义

不过这时, 眼见西南九州岛局势不稳, 士族起事不断, 大久保又坐不住了。 为防备西乡叛乱, 1877年1月下旬, 他密令把在鹿儿岛的陆军火药库的武器、弹药运往大坂。 然而, 坏事就坏事在这个“密令”上。 政府的人趁夜黑想偷偷摸摸地搬运军火, 当即被私学校的学生们发现。 学生们永远是最激进, 最具有怀疑精神的。 更何况, 他们在私学校受的教育, 虽然也有西式兵学、 枪炮之法, 但更多的内容大都是还属于武士时期的教育, 好比, 西乡就对私学校骨干们说过, 要想了解天下大势, 只要精读<<春秋左氏传>>就成了。 照这种思路教育学生, 怎么能不培养出一批红脸儿汉子呢? (到后来的二战时期, 日本也还有很多类似的私学校, 宣扬神道、 军国思想, 三岛由纪夫的<<恋都>>里面就有这些学生的形象)。 鹿儿岛的私学校学生们袭击了陆军火药库和海军造船厂,抢走武器、弹药。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而后一批学生就被政府的人逮捕。

消息传到西乡那里时, 他正在大隅半岛的小根占打猎。 先是“东京狮子”要进行暗杀活动的消息传来, 西乡只是皱皱眉, 自言自语“大久保要做什么呢”, 他既不相信以前的亲密战友大久保会派人做这样的事, 也并不特别为自己的安全担心。 接着, 学生哄抢军火的消息传来, 西乡勃然而起:“大事休矣, 彼等取弹药何为?!” 他很清楚此时还不是起事的时机, 然而哄抢军火绝非小事, 政府必然以此为借口对鹿儿岛进行压制, 武士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学生被抓走, 一定会因此生事。 他可以在此弹压, 在双方间斡旋奔走, 然而政府必然因此施加压力, 开出条件, 使鹿儿岛的独立地位和武士们的切身利益受到损害; 他也可以选择置身事外, 继续他的渔猎生活, 但却不是以武士精神为荣的西乡所能为了。 西乡把自身和武士们的命运看作是休戚相关的, 因此, 他成为武士这一团体精神上的英雄, 但也因此, 他注定成为这一团体的俘虏 -- 他只能选择采取与武士们决定一致的行动。 在心腹桐野利秋和筱原国干的一再要求下,西乡终于决定“出山”,从狩猎地赶回私学校总部商讨起兵大计, 途中写下“白发衰颜非所意, 壮心横剑愧无助。 百千穷鬼吾何谓, 脱出人间虎豹群。” 抒发决心起兵的感慨。 在疾恶如仇的西乡眼里, 新时代的暴发户们和大久保等独裁者们, 要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取缔武士这他心中最为珍视的人群, 因而, 是世间的“虎豹群”。 他无法置身事外, 虽知“愧无助”, 也还是要“壮心横剑”, 放手一搏了。

另一边, 从听说西乡2月3日决定出山为始, 私学校众人陆续将“东京狮子”成员逮捕, 并进行了刑讯逼供。 大部分间谍都遭到酷刑, 有的十指白骨尽露, 屈打成招, 被逼在“暗杀西乡”的口供上按下手印。 此时的日本, 即便在警局内, 也是通用酷刑逼供的。 直到3年后的1880年, 政府才颁布刑法, 废止酷刑。 因此武士们对同为武士出身的警察间谍们行刑, 丝毫没有道德上的罪恶感。 然而, 即便是这样, 他们也甚至都不愿亲自动手, 只让身边的部卒来进行拷打, 以不辱没自己的武士尊严。

1877年2月6日, 西乡隆盛返回鹿儿岛的私学校总部。 召集桐野利秋、 筱原国干、 西乡小兵卫、 野村忍介、 村田新八、 永山弥一郎等137分校骨干并鹿儿岛各区区长、 警队长官开会, 商讨起兵大计。 永山弥一郎(他在戊辰战争中, 担任前面提到的川村纯义队的监军, 也是沉勇之士)坚决反对出兵, 鉴于私学校的学生们还同时抢到了三艘汽船, 他提议不如西乡拿着口供带几百武士乘船进东京以陆军大将身份向明治天皇陈情, 并以“暗杀”之事问罪大久保和川路, 同时为学生说情。 然而桐野筱原等主战派以西乡身在鹿儿岛, 大久保、 川路等人尚且派刺客来, 若置身海上, 途中更不知如何保证安全为由, 坚决反对, 并力主一战。 中间派的野村、 村田等人也无法说服桐野和筱原。 桐野和筱原更以武士断不畏死、 必一战以卫西乡、 以卫武士光荣之辞鼓动众人, 一时群情激昂。 西乡于议论中一言不发, 会终前才徐徐开口:“西乡但以此身付众人”。 至此, 起兵之事, 终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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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九)乱雪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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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九州岛地图

下面是西乡决意起兵后各方反应:

西乡方面, 私学校总部立刻被改为“萨摩军本营”, 并开始编制兵员。 第二日下午, 又召开了战前会议, 决定战略方针。 西乡小兵卫进言: 以三艘汽船载军, 偷袭长崎港, 从那里再抢得更多汽船, 接着载西乡并全军约万人直驶东京。 此计实在是过于有想象力了,日本海军虽然初建, 但总排水量已在万吨左右, 即便萨摩军抢得船只, 也绝不可能从长崎直驶东京而不受到海军攻击。 于是野村进言: 兵分三路。 一军习小兵卫之策, 为奇兵, 偷袭长崎, 旋以所得船只分二路, 一路远出东京、 一路近取四国, 取道土佐, 与当地士族联手自海路直取大阪, 将日本拦腰截断, 另以一队出陆路为正兵, 北进熊本, 或围或攻, 相机占领九州全岛再东出本州岛与第二路会合。 应该说, 这一战略相对小兵卫的战略来说要有把握得多了, 进可攻退可守, 不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也有利于团结发动土佐和其它更多地区的士族力量。 可是偏西乡由于戊辰战争中的旧嫌, 并不愿意更多地与土佐合作, 又加实际指挥萨摩军队的桐野和筱原等崇尚以“堂堂之阵”正面进攻, 所以也被否决。 因此最后通过的方针竟是: 全军约万人尽数攻往熊本, 克后占九州全岛东出本州。 由于桐野曾任熊本第一任镇台兵司令官, 再加不久前“神风连之乱”时几百叛军就轻易攻夺熊本城, 众武士都非常相信桐野有关熊本镇台兵不堪一击的描述。 萨摩军队历来被称为日本第一强军, 又加确实戊辰一战横扫日本, 所以大多数人都认为: 以天下第一强军万人去夺取区区几百人便可攻下的熊本城, 必是易如反掌。 桐野更是信心满满:“熊本百姓之兵, 必可一蹴驱之”。 所以, 虽然这一战略完全建立在熊本可以迅速攻克的假设基础之上, 依然是被认为最有把握的。 西乡甚至估计: 半月后即可攻至大阪。

夹在政府和鹿儿岛士族中间的是鹿儿岛县令大山纲良。 他本也是萨摩勇将, 曾带兵参与伏见鸟羽一战, 又曾转战日本东北, 也因功受俸禄八百石, 而且在内政方面很有能力, 心中偏向萨摩武士。 但由于他这个县令名义上是政府任命的, 所以武士们又不把他完全看作自己人。 在听知西乡将要举兵的消息后, 他跑去拜会西乡, 问及战略, 西乡只说:“身为大将, 统全国之兵以讨不臣, 何虑之有, 便是镇台兵, 也可相机统领”。 显然, 西乡对于他自己起兵的正义性和合法性, 是完全不抱怀疑的, 也没有真正仔细考虑过会遭遇政府军进攻的困难。 大山纲良暗自叫苦, 又问倘九州压制完毕, 没有海军, 该如何从马关(本州和九州之间的海峡)渡往本州? 大山是在戊辰战争中领过一队萨摩军疾进直出本州中部的勇将, 自然知道其中艰难。 然而侍立西乡身边的筱原只轻描淡写地说, 可搭船桥。 大山知多说无益, 遂不复言, 但他还是尽他的可能去踏踏实实地为西乡军准备后勤、 医药等等。 其中, 有位居住鹿儿岛, 在戊辰战争中出任过萨摩军军医的英国人也上书西乡, 要求以个人身份加入, 被西乡婉言谢绝, 只带走了他的日本学生们作为随军军医。 这个医生, 或许是“最后的武士”电影里的汤帅哥的原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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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纲良

日本政府方面, 2月3日就得知私学校学生夺取弹药、 西乡有可能起兵一事。 搬运弹药、 侦察离间等行动原只起警戒作用, 防患于未然, 大久保并没有真的想到要这么快激为兵变, 闻讯愕然, 他和木户几次做势要亲自去鹿儿岛说明缘由, 说服西乡, 都被众人拦下。 最后决定, 由海军大辅, 西乡的表妹夫川村纯义为特使, 渡往鹿儿岛, 说服西乡。 然而为时已晚, 鹿儿岛已经一县若狂, 川村被认为是萨摩的叛徒, 连西乡的面都没能见到, 只见到了大山纲良。 两人各有无奈, 川村问大山, 可否请西乡与在下一同乘船进京向天皇进言? 大山言, 可惜从人太多。 川村问, 不知有多少? 大山答, 少说也有一万。 川村知事已不可挽回, 更何况, 大山实际上也无法做西乡的主, 西乡实际上也无法作武士们的主。 大山还劝川村, 倘萨摩军进至马关, 海军请网开一面, 莫要攻击, 川村苦笑点头, 随即只得乘船回返, 然后迅速向大久保报告, 并以电报通知熊本镇台及各地政府军警做好准备。 得知西乡必要举兵的消息, 大久保下定了决心:“事情曲直分明,正正堂堂,宣布罪状,鸣鼓而讨之。” 木户也主动请缨, 欲亲领军与西乡一决高下, 但因病体难支, 无法成行。

至此, 双方都已进入积极的备战状态。

西乡军方面, 自2月6日开始招兵,将总部改为萨军本营,分部为分营,当天就集结3000人。其后兵力逐渐加增, 2月15日至17日,全军13000余人分七队举兵,目标直指熊本城。筱原国干、 村田新八、 永山弥一郎、 桐野利秋、 池上四郎、 别府晋介(桐野的表弟)等分为各大队队长, 每大队约两千人, 筱原实际上是前敌总指挥, 桐野实际上做的是参谋长的工作。 时正值九州南部多年罕见的大雪, 15日,西乡隆盛驰马阅兵, 鼓舞士气, 以“新政大总督征伐大元帅西乡吉之助”的名义,高举“新政厚德”的大旗发兵。 日本历史上迄今最后一次大规模内战 -- 西南战争就此爆发。

政府方面, 2月19日发布征讨鹿儿岛叛徒诏书,任命有栖川宫亲王为征讨总督、 陆军中将山县有朋(实际上的总指挥)、海军中将川村纯义、 陆军中将黑田清隆分别为陆海军征讨参军。20日征讨总督率陆军50000余人从东京向九州进发。 海军11艘军舰也投入战争。

萨摩的武士们, 历来被认为是忠贞勇猛的典型。 他们为战而生, 为战而死, 虽很少使用骑兵, 仅凭双脚走路, 却有着惊人的机动力。 每当听到要打仗的消息, 他们便就近拿起火枪、 挂好长刀, 如细流汇向大河般奔向战场。 近三百年前, 他们就是这样跟着他们的领袖, 奔往丰后、 奔往关原, 去挑战时代的最强者丰臣、 德川; 此时, 他们又踩着积雪, 与他们的最后一个不离不弃的守护者 -- 西乡隆盛一起踏上漫漫征途, 奔往熊本, 向这个由他们浴血奋战开拓出来却背叛了他们的时代, 向这个由他们亲手建立却不属于他们的日本帝国, 发起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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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十)雄杰歧路

大战在即,有必要把各方将领和大致态势再进行一番扼要说明和比较。

这节先说说将领。

西乡军方面

主将西乡隆盛--维新三杰之首。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陆军大将(倒幕刚成功时是被封为元帅的, 后军制改变, 取消元帅称号遂成为当时唯一的大将)。在戊辰战争中曾指挥萨摩长州土佐肥前四藩武士横扫日本,荡平幕府势力。维新后以武力为后盾,确保废藩置县等改革措施的顺利进行。时因个人的正义感和道德观念被推举为叛军名义上的主将。此前可称“常胜将军”,同时以其人格在武士中享有极高名誉。

实际的前敌总指挥筱原国干--萨摩人,书生出身,前陆军少将。在萨英战争、戊辰战争中都表现突出。时因对武士利益和观念的维护积极拥戴西乡举兵。以勇敢严整著称,战略能力一般,战术能力强,西乡爱将。

实际的总参谋长桐野利秋--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前陆军少将。在禁门之变、戊辰战争中表现突出,维新后曾任首任熊本镇台司令长官。时因对武士利益和观念的维护积极拥戴西乡举兵。以豪迈英武著称,战略能力差,战术能力一般,剑术高强,西乡爱将。

各队统帅村田新八--萨摩人,前宫内大丞。曾事西乡如兄长,随西乡怵怒萨摩藩主被流放一事连坐。参与戊辰战争,维新后曾出欧美考察,西乡军中思想较为先进者。时因对西乡的忠诚和个人正义感加入叛军。忠实正直之士,战略战术能力一般,炮术专家。

永山弥一郎--萨摩人,前陆军中佐。在戊辰战争中表现突出。时坚决反对出兵,但因个人正义感和道德观念加入叛军。忠诚勇敢之士,战略能力一般,战术能力强。

池上四郎--萨摩人。追随西乡,曾被西乡派往中国东北,化装成商人进行谍报活动,他所提供的情报称中国、朝鲜武备松弛,支持西乡“征韩论”。时因对武士和西乡的认同加入叛军。战略战术能力一般,情报工作能力强。

别府晋介--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前陆军少佐。随表兄桐野利秋转战各地。时因对武士利益和观念的维护加入叛军。忠诚勇敢之士,战略战术能力一般,鼓动能力强。

野村忍介--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前陆军大尉、 鹿儿岛县警。戊辰战争时为一优秀的侦察兵。 时反对出兵,但因对武士和西乡的认同加入叛军。战略战术、 情报能力强, 但建议常被忽视。

西乡小兵卫--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随兄长西乡转战各地。时因对武士和西乡的认同加入叛军。战略战术能力一般。

后方支援大山纲良--萨摩人,武士出身,鹿儿岛县令。在戊辰战争中表现突出。时反对出兵,但因个人正义感和道德观念不得不追随叛军。内政情报组织能力都强,勇将兼剑术高手,但不受西乡派的武士们的重视。

同盟部队宫崎八郎--熊本武士, 民权党首领。 大力提倡民权思想, 受个人正义感和道德观念驱使帮助西乡军。 战略战术能力一般。

政府军方面

朝中重臣大久保利通--维新三杰之一。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内务卿。主持萨摩藩政改革,在戊辰战争中在后方积极进行内政外交活动。维新后曾去欧美考察,奠定新秩序基础,坚决取缔包括武士在内的旧势力阶层。时坚定支援政府军做战,政府军的实际主将、最高首脑。内政外交能力极强,遭受萨摩武士们的唾弃和西乡的反感。

木户孝允--维新三杰之一。长州人,下级武士出身,前参议。长州藩武士代表,在倒幕活动中表现活跃,积极促成“萨长同盟”,维新后曾去欧美考察,建议新政府着手进行立宪。时虽病重,但主张坚定支持政府军做战。他的态度对于长州派官员依然有很大影响。内政能力极强,非常反感西乡和萨摩武士在鹿儿岛的“独立王国” 。

伊藤博文--长州人,部卒出身,参议。随木户孝允参与“攘夷” 活动,参与“奇兵队”,积极进行外交活动支援倒幕战争。维新后曾去欧美考察,反对西乡“征韩论”。时坚定支持政府军作战。内政外交能力极强,在后来成为日本总理,制定帝国宪法,是真正把日本带入所谓“宪政时代”的人。日俄战争后在中国东北被韩国志士安重根刺杀身亡(用枪打的, 要说这伊藤比起刀枪不入的陈水扁来, 运气可就差了不老少)。

西乡从道--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代理陆军卿。曾随兄长西乡隆盛出生入死,在倒幕活动与战争中表现积极。曾指挥入侵台湾。此时在后方支援政府军作战。战略能力一般、战术能力强。后甲午战争中积极谋划,任海军大将授元帅称号。

名誉主将有栖川宫炽仁亲王--皇族。戊辰战争中曾以“东征大都督”名义作为名誉主将出阵,那时西乡以他幕下的参谋长身份实际指挥战斗。战略、战术能力一般,后曾历任日本陆军大将、近卫军都督、左大臣、 总参谋长等,甲午战争前期积极谋划。

实际的前敌总指挥山县有朋--长州人,部卒出身,参议、陆军中将。曾参与奇兵队活动,在长州与外国列强交手战斗中负伤,见识西洋的坚船利炮,旋即由“攘夷” 转而支持“开国” 。高杉晋作死后带领长州“奇兵队”主力参与倒幕战争。维新后坚决支持平民兵制,反对西乡“征韩论”。时坚决主张彻底消灭西乡军。战略、战术能力一般,但对近代战争概念认识较清,重视兵力和后勤。 贪污成性,且在后来政府中拉帮结派形成所谓“山县阀”。后甲午战争中任日本第一军司令,日俄战争中任参谋总长,两次组阁,陆军大将授元帅称号。享高寿而终。

陆军将领黑田清隆--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陆军中将。在萨英战争和戊辰战争中表现突出。智谋之士,战略能力强,战术能力一般,炮术专家。后曾任总理大臣。

野津镇雄--萨摩人, 下级武士出身, 陆军少将、东京镇台司令官。 戊辰战争中表现出色, 在伏见、 鸟羽的战斗中开响倒幕第一炮。 西南战争中任第一旅团司令。 战略一般、 战术能力强。 战后被晋升为陆军中将。

陆军增援军将领大山岩--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陆军中将。曾随堂兄西乡出生入死,为倒幕奔走征战。因政治立场与西乡不同而参与政府军。战略能力强、战术能力一般,枪炮专家。后曾任甲午战争日军第二军司令,日俄战争总司令,陆军大将授元帅称号。因与堂兄西乡为敌为萨摩人所不齿。

海军将领川村纯义--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海军大辅、海军中将。西乡的表妹夫,战前积极斡旋但无效。沉勇有谋之士,战略能力一般、战术能力强。死后曾被追封海军大将。

熊本城守将谷干城--土佐人,书生出身,陆军少将、熊本镇台司令官。在戊辰战争中率领土佐兵征战。维新后参与西乡从道指挥的侵略台湾战役。战略能力一般、战术能力强。后任陆军中将、农商务大臣、贵族院议员。推崇儒学, 提倡充实农业,反对对外扩张。

桦山资纪--萨摩人,武士出身,陆军少佐、熊本镇台参谋长。曾参与戊辰战争中的日本东北战役。维新后参与西乡从道德侵略台湾战役。战略能力一般、战术能力强。后甲午战争时任日军海军军令部长,占领台湾后首任“台湾总督”、 海军大将。

警察部队长官川路利良--萨摩人,下级武士出身,警察总长、陆军少将。在禁门之变和戊辰战争中表现突出。奠定日本近代警察制度基础。时因政治见解与西乡不同而派遣间谍进入鹿儿岛,成为引爆战争的导火索之一。战略能力一般,战术、统御能力强。因与曾提拔他的恩人西乡为敌而为萨摩人所不齿。

政府军这边, 后来在日俄战争中非常有名的乃木希典(被日本人吹成战神化身的家伙, 日据台湾时代第三任“总督”)、 黑木为祯奥保巩三大将, 和前敌总参谋长儿玉源太郎(日据台湾时代第四任“总督”, 被台独分子当大恩人的白痴)也都参与了, 不过, 在这场西南战争中, 他们还都只是有待磨练的下级军官而已(少佐、 中佐级)。

此外, 还有一支以板垣退助为首的游离于西乡军和政府军两边以外的土佐武士势力。 板垣也曾在戊辰战争中任大总督府参谋, 表现出极强的战略和战术能力。 维新后倡导民权运动, 支持前面提到过的“佐贺之乱”的江藤新平, 反对大久保的独裁。 因而也是一支有可能为西乡所用的力量。 然而, 由于西乡没有积极动员土佐武士, 也没有采纳从海上取道土佐的战略建议, 因此这支或可利用的强大力量被白白浪费了。

历史, 究竟是英雄创造的, 还是人民创造的, 这事儿其实挺难说清楚。 我猜就是当初说“人民, 只有人民, 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的那位英雄, 他也一定相信, 历史这车, 光有动力, 没人把好方向盘也是不行的 -- “大海航行靠舵手”嘛。 就连再早个小一千年, 梁山泊的吴用都知道“箭头不发,努折箭杆”的道理哩。我们经常能看到, 在转折点上, 时代精英的素质高低, 决定了历史发展方向正确与否, 只有这些精英们, 才能决定, 是否可以把人民--创造历史的动力导引上正确的道路。 这个英雄跟人民的关系吧, 我觉着有点像相声里逗哏跟捧哏的两个人的关系, 三分逗七分捧。 缺了逗哏的, 光有捧哏的, 谁也玩儿不转那。

上面提到过的这些西南战争时期的响当当的人物, 大都参加过倒幕的戊辰战争。作为那一时代的超级英雄, 西乡的作用, 显然更是不可或缺的。 英雄的作用, 是看清历史潮流, 顺应时势, 带领一个代表先进力量的群体, 引导更多的人参与变革。 倒幕中的西乡, 看清了幕府和诸侯制度的弊端, 看清了非变革不足以使日本富强, 看清了武士阶层是可以起而推翻幕府的强大力量, 因而坚定果断地实行自己的战略, 确实也达到了横扫千军的效果。 然而这一胜利, 并非西乡一人的胜利, 这是所有具有先进思想的维新志士共同努力的结果。 就拿戊辰战争中最为关键的一战“伏见、 鸟羽战役”作例子吧, 普遍会认为西乡统率的萨长军队是以弱胜强的。 其实, 如果仅以参战双方军队数目多少来言强弱, 自然是以弱胜强, 但如果全面分析形势, 则强弱之形恰恰相反。 战前已经通过“讨幕敕令”, 天皇、 公卿和西部诸侯的力量都已站在萨长一边; 萨长土肥四强藩联手, 武士中最能战的力量都站在萨长一边; 通过萨英联盟等手段, 英国等西方列强站到了萨长一边; 有了以顺讨逆之名, 普通平民也会认为萨长军队是正义一方; 萨长军队的训练、 士气、 战术水平更远非幕府军队所能比。 而这些优势, 如果没有以上提到的上至大久保、 木户, 下至川路、 桐野这些人的奔走和拼命, 仅凭西乡一人, 无论如何是无法取得的(就光说萨长同盟这件事吧, 没有木户的等人对大局的理解, 两家倒幕主力是很难谈得拢的)。 可是由于戊辰战争的迅速胜利, 作为讨幕军队的主要领导者, 西乡成为天下仰慕的偶像, 他和他的拥戴者, 普遍高估了他的一人之力和他所代表的所谓“坚贞侍魂”。 西乡在一首诗中写道:“压倒海南三尺剑, 蹂躏天下七寸鞋”, 倒有点后唐李亚子称“我自十指得天下”的味道了。

戊辰战争中, 是武士群体意识的统一性, 使他们走到一起, 并肩战斗的, 而维新以后, 这些武士个体的意识发展水平则大相径庭。 从上面的分析, 我们可以看到, 政治思想最先进(提倡宪政、 民权)的木户、 伊藤、 板垣、 宫崎等人都并不满意大久保的所维护的集权的“太政官制度”, 然而他们出于不同的考量, 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木户、 伊藤等人认为, 只有维护政府权威, 消除割据势力, 才能最终进入民权社会; 板垣认为西乡的战争是反历史潮流而动的, 但又不支持大久保的独裁, 因而选择退于两个势力以外; 宫崎虽然很清楚地知道西乡即便胜利也不会推动民权运动发展, 但却无法拒绝自身所固有的道德观念的导引, 参与了反叛。 思想处于中间的大久保、 川路、 山县等人, 拥有相对鹿儿岛势力而言强大得多的国家机器和既得的个人利益, 坚决维护现有统治秩序, 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军政各方面的近代化。 而除了极个别的以外, 参与西乡一方和被西乡所在的萨摩武士团体看重的, 则大都是代表保守武士利益、 武士道德规范和武士作战思想的人们。

武士群体意识的分裂, 使这些曾经并肩浴血的时代雄杰们, 在那个玉鳞飞舞的季节里, 在曾经一起成长的日本西南天空下, 拔刀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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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客剑心>>中的明治年间武士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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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十一)残血断竹

再来大致介绍一下开战时的形势。

西乡军主力为萨摩武士,一万余人,另有九州其他地方的士族部队自愿或被迫参与,但实力、 士气远不及萨摩武士; 政府军发动六镇台、 近卫军、北海道戍耕部队已有四万余,另加警察队五千余人并后续征调部队,兵力达五万以上,后期更至七万,其中镇台兵和戍耕兵主体由农民组成,战斗能力和士气较差,但经历过侵略台湾和镇压“秋月” 、“神风连” 之乱等战争考验,水平已有所提高, 警察队和近卫军的主体都是旧下级武士,战斗力虽弱于萨摩武士,但也曾都是世袭职业军人,此外,政府也从以前倒幕战争中支持幕府的武士中选拔战士,这些人多与倒幕主力萨摩武士有血仇,自然战斗力不可小视。

西乡军所用枪支主要为前装式的,例如恩菲尔德式步枪,射速慢,下大雨时无法使用,且弹药多为武士自备或土法制造;政府军大部份军队已换装史耐德式后装步枪,射速快, 下雨时依然可以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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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ider式步枪

西乡军在单兵射击技术、剑术等方面占优势。但后勤补给极为落后,且主要靠大山纲良在鹿儿岛县内支持; 政府军方面虽劳师远征,也常出现弹药不足的问题, 但有三菱公司进行后勤和补给工作,且拥有海军11艘近代舰船,是以可以进行源源不断的支援,西乡军没有船舰,也没有采纳先期渡海或者袭夺港口之策,因此被完全困在九州岛上,不可能对政府军的后方或补给线进行打击。

西乡军的支持者为鹿儿岛的大部份士族以及军势所及的九州岛上其它几县的部份士族(倒幕时期的重要盟友长州武士已经完全站在政府一边,土佐武士的力量又没有积极利用); 政府军则拥有四十多县市的强大资源,以天皇的名义削夺西乡等人官位,政治上以顺讨逆,同时也得到外国列强的帮助(日本陆军学德,海军学英,可不是内森这样的老美来做国际买卖的) 。

此外,政府军以开始使用电报手段来进行军队间通信,西乡军依然延习传令兵传令旧法。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不论兵力、武器、后勤、支持力量还是通信手段,西乡军都处于劣势。

那么, 进围熊本这样的战略是否正确呢?熊本城雄踞鹿儿岛的交通要道上,从幕府时期就一直是用来监视萨摩人的(直到现在,日本的西部战区总部也还是设在熊本) ,这一九州重镇假如真的落入西乡军之手,确实是会造成九州震动的效果的,一定可以鼓舞西乡军和其支持者。那么有没有实力夺取呢?如果没有援军,仅凭熊本城中加到一起三千余人的平民兵和警察部队,无论如何是没办法抵挡一万多精锐萨摩军的进攻的,城陷无非是个早晚的问题。当然政府不会真的不发援军,眼睁睁看着熊本陷落,自然会倾力来救。这样的情况下,无非两种选择而已:速速攻陷城池再攻击援军(类似战锦州) ,或者围城打援(类似东北的夏季攻势) 。西乡军显然选择了前者,准备一鼓作气在政府援军到来前拿下熊本,因此,全军攻向熊本,既没有考虑到敌援军到来速度之快,也没有抢占港口或道路要冲以阻敌赴援。西乡军全部胜利的赌注,就押在“熊本必会被迅速攻陷” 这一判断的基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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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本城

西乡军自1877年2月15日起陆续开往熊本,因时逢大雪,将士们都在雪中艰难跋涉,甚至有在行军中冻死的,但普遍士气高昂。 有这样一个故事, 桐野在开道时捡起一支路边的竹杖,一边敲击面前的积雪,一边大声喝道:“青竹一支,便可压倒熊本。” 这样的气魄,恰也是西乡所推崇的,武士们认为,战争不是靠精良的武器或是充足的补给、精妙的战略,而是靠坚贞高洁的所谓“侍魂”(武士精神)来取得胜利的。

2月21日,西乡也从人吉赶到川尻(熊本前线) , 西乡军开始强攻熊本, 22日,筱原国干、桐野利秋、池上四郎、别府晋介、村田新八等各领军猛攻。城内以谷干城、桦山资纪为首的政府军早已做好充分准备,调配好武器、人员,削平城外射击范围内的障碍物, 沉着应战,顽强抵抗, 交兵一日,未有大失。 陆军少将谷干城知道众寡悬殊, 必须收缩兵力全力守城,他是个受儒家文化思想影响甚深的人,曾按剑巡城,鼓舞士气:“唐未亡于安禄山之乱, 皆张忠烈(张巡)守睢阳之力也。今之熊本即夕之睢阳, 天下安危系于此城存亡。 岂能畏死而遗耻于后世。” 当然,日本政府有着强大的后援力量,山县诸人也非贺兰进明等辈可比, 倒是还不需要他谷干城来做这个张巡了。前一日, 21日,也就是西乡军开始进攻熊本的那一天,政府军先头部队五千余人就已经到达九州的博多港并开始登陆。 22日夜,政府军先锋,日后在甲午战争中屠杀旅顺人民,又在日俄战争中使用“肉弹战术” 迫降旅顺要塞, 被军国主义者奉为军神的乃木希典(此时是少佐)带领部队向南进行搜索攻击,于熊本城以北与西乡军发生激烈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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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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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木希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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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战争初期形势示意图

乃木希典此时只是青涩小将(28岁) ,所领部队亦非久战之师,7、 8百人的兵力也不占优, 怎能抵挡得住曾在戊辰战争中大显身手的西乡军的冲锋,一战之下, 当然不敌,向西向北撤退, 混乱中连天皇所赐军旗并皆丢失。然而,政府援军到达的消息也给了西乡军很大压力。同时(22日夜),西乡方面的后续部队在反对强攻的野村忍介的带领下抵达熊本城下,西乡军展开激烈辩论:野村认为,应迅速派主力向小仓、长崎等港口挺进,趁政府军军势未集,切断其来路; 筱原、桐野等人则以为势已成骑虎,必力攻到底,即便牺牲半数,也必须先取下熊本。结果,筱原只批准了派遣小部队向北向西追击乃木希典部队的计划,其余部队继续攻城。 要说乃木希典倒也确是顽强, 次日(23日),居然收集残兵再战, 然而又被西乡追击部队打得大败, 一生都以此败为耻。 同时,西乡军对熊本城遂继续强攻, 以山炮、臼炮各20余门对熊本城进行猛烈炮击,城楼为炮火所中焚毁。 城内守军也进行回击,动用山炮10余门,臼炮7门。 恶战一日,西乡军伤亡惨重, 依然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顿兵坚城之下之形已成。 24日至25日不得以,停止强攻, 以池上四郎的部队继续围攻熊本(以3000余人围攻3000余人, 当然是以围为主, 攻是很难奏效了),以永山弥一郎的部队作为后援和海岸守卫留驻熊本城附近,其余部队分头北上,寻政府军主力交手。 陆续登陆集结的政府军主力也已接近2万人, 全面向南压进,一场更大更为激烈的战斗就要拉开序幕。

综合实力处于劣势的武士们,虽然以“青竹一支” 般的所谓“侍魂” 激励起高昂的斗志, 然而初期如虹般的气势, 很快也将如虹一般, 在烈风中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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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战争战斗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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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十二)左殪右伤

设想一下2月27日西乡在他的本营的情景。

西乡这段时间里一直住在熊本城西南不远的地方。从那里可以听到隆隆的炮声,时时有探报传来战场消息。 开战以来,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很少对战场局势发表意见。他的身边挂着大将军服和军帽。明治维新后,日本人考察各国军队优劣,决定采用德式陆军、英式海军,武器装备呢, 英美德各国都有, 而只有军服,是采用法式的(这点儿实在有点幽默) 。西乡不是一个留恋官位的人,但却很珍惜陆军大将这份荣誉,很珍爱这套军服。他同样珍爱的东西还有两种,一是刀,二是狗。 军服和刀,是作为武者的象征,而两条常常跟在身边的猎犬,由于它们的忠诚,一直受到西乡的宠爱,举兵以来, 也都追随身边。

外面,炮声又响了,猎犬警觉地站起身。有武士跑进来:“大人,城那边向这里密集开炮呢,我们是不是往后撤撤?” “不必,此地不在火炮射程内。” 西乡答到,肥胖的身躯依然纹丝不动。“战况如何?” “池上、永山大人还在围城,已经在规划水攻之法。昨日派往城内军使劝降,不料至今未归。恐怕已被扣押,被城内守将谷干城这些人问得大人本营所在,因此现在他们才会努力向这边炮击罢。” 西乡想:“这个土佐的谷干城,倒真是块好料,区区三千平民兵,竟然教堂堂万余萨摩武士奈何不得。也是熊本城坚之故啊,若是野战,必非筱原、桐野的对手。” 于是又问: “前线的孩儿们呢?” “大人, 前日(2月25日) ,敌先锋乃木希典的部队在熊本西北的高濑与我军野村忍介大人的部队和同盟的熊本士族队遭遇,大战于菊次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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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本--高濑位置示意图

“怎么,又是乃木吗?他不已经被我军两次击溃?” “大人,这乃木几日前虽是溃逃,却几番卷土重来,甚是顽固。” 西乡想道:“嗯,想不到, 这长州藩的乃木,却也是个有武士精神的汉子,日后若真和俄罗斯这样的大国开战,日本军备、武器一定都不如敌人,只有靠不屈不挠的武士精神才能取胜啊。” 于是接着问:“战果如何?” “秉大人,我军意气奋发,渡河直击,再次打得乃木频频后撤,不料向晚敌野津镇雄少将所部援军即至,我军遂撤回河东。昨日(2月26日) ,敌军援军大至, 千余人渡河,乃木队直进至田原阪附近,我军亦力战支撑。至晚敌稍退。今日(2月27日) 清晨,我方筱原国干大人主力赶到,于正面与敌四千余人隔河对射,午时两翼桐野利秋、村田新八大人主力亦至,二部纷纷渡河进击。现正激战中,我军共约三千余人,不及敌军一二两旅团人数之众,但我军仍处于上风。” “好,知道了。”

武士退出屋外,望望熊本城的方向,又叮嘱了一番侍立门外的武士们。武士们的正义、荣誉、一切都寄托在西乡一人身上,他们绝不能让西乡遭遇半点危险。不过因此,这段时间里,西乡既不能亲赴前线鼓舞士气,也不能随处走动探听消息,一切军情只能靠手下秉报,几乎与被这些疯狂崇拜他的武士们软禁起来无异。屋内的西乡依然静坐沉思:“野津镇雄和他的弟弟野津道贯也都是萨摩人啊,我在倒幕时的伏见、鸟羽前线见过他们一炮即令幕府军丧胆的风姿,再加上这个咬上就不要命的乃木, 恐怕高濑那边也很难缠啊。不过我军的村田新八也是炮术专家,桐野、筱原两个都是野战良将,应该还是可以打败敌人吧。 如果慎吾(西乡从道) 、弥助(大山岩) 他们也在我这边就好了。。。” 西乡暗暗叹口气,摇了摇头,“这个弟弟慎吾,多年跟在我身边出谋划策,很有见解啊,堂弟弥助也很了得,以前萨军枪炮,全靠他这个专家采买。 可惜维新后都变了,慎吾出国考察回来,竟和我说‘王道尚危,何论攘夷’ 之类的怪话,跑去和伊藤等人去讨论民权、议会之类的话题,倒有些像起以前的阪本龙马了。 难道勤王之道,也是可以怀疑的吗?好在他们虽然不在我军阵营,但也还没出现在前线, 现在身边只剩了小兵卫,还是这个弟弟像我啊,沉默少语,勇于冲锋,他现在的部队属于筱原制下, 也该在高濑奋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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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津镇雄

天逐渐黑了下来,炮声也变得零零落落了。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一队从前线返回的武士裹带着干冷的空气跑了进来,为首胳膊吊着被血染红的布条,伏倒在西乡案前, 高叫道:“大人,大人。。” ,西乡稍稍把身子探起来,“慢慢说, 何事?可带回最前线消息?” “今日我军于高濑与敌军大战,将士们浴血前进,硝烟蔽天。据传,已击伤敌第二旅团司令三好重长、并前次屡犯军锋的乃木希典少佐。。。” “嗯, 这么说,是胜了?” 武士迟疑一下,接着说:“但因筱原国干大人部队自晨即战,与敌互射, 弹药已尽,不得不于午后二时后撤,随即敌第一旅团主力也赶至, 左翼村田大人部队因众寡不敌,亦回渡后撤。右翼桐野大人战至最后,只得也撤向熊本以北山鹿方向。。。” 武士又顿了顿,西乡未动声色:“列位辛苦了。” “。。。另,小兵卫大人,前胸中弹, 战死,。。。” 后面的武士们把西乡小兵卫的尸体抬了进来,再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小将。西乡没有说话,依然端坐,面色凝重。

良久,他站起身,对为首的说:“请起,列位和小兵卫都可以下去了。” 接着,又转向那员小将:“菊次郎,你留下吧。”这员小将,是西乡隆盛的儿子,西乡菊次郎,此时年仅十七,也跟随在军中参加战斗。隆盛和菊次郎一起缓缓踱向屋外,伫立在门口,望向深暗的天幕,“菊次郎,桐野曾经说过,我的作用,就是给他这样不知该葬身何处的武士们选择一个战死的地方啊。。。” 。。。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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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乡小兵卫战死处

1877年2月25日至27日的三次高濑会战,是政府军与西乡军的主力间的首次较量,双方伤亡惨重, 是役,政府军第二旅团长负重伤,几次与西乡军缠斗的乃木希典也终于负伤住进了后方的医院,而西乡军方面西乡小兵卫阵亡, 弹药和后勤不足以及各队之间缺乏协调的缺点都已暴露出来,不得不向东面撤退。这次战役是政府军从战略防守到战略相持阶段的转折,此战后,经过短时间调整, 政府军以菊次川边的高濑为基地, 凭借强大的兵源和后勤,频频向阻隔在高濑和熊本之间,由北向南分布的山鹿、田原阪、吉次越三地发动进攻,而西乡军以此三地为中心,进行艰苦的防守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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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鹿、田原阪、吉次越之战初期形势

西乡军从高濑撤退后的形势是这样的: 桐野利秋约3000人(野村忍介在他手下)与九州各地武士组成的同盟部队一起驻守北方的山鹿,当面之敌为政府军第三旅团;村田新八、筱原国干、别府晋介等人加上熊本武士组成的同盟军一起驻防田原阪和吉次越,当面之敌为野津镇雄、野津道贯两兄弟率领的政府军第一二旅团主力。双方兵力相差不大。

3月1日,西乡的堂弟,陆军中将大山岩带领增援部队两个旅团赶到九州博多港登陆,接受政府军实际总指挥山县有朋调配,但还没来得及赶到前线加入战斗。 3月3日至3月4日,北面山鹿的桐野利秋部即向政府军第三旅团发动进攻,双方展开激战,各有高级将领阵亡。 其间野村忍介领支援部队攻击政府军侧背成功,政府军几乎不支。政府军第三旅团不是精锐部队, 在被攻击后草木皆兵,一度非常惊恐,有这么一个政府军士兵事后的回忆记录说: 仅因为两匹马受惊,被误传为西乡军偷袭, 而引起旅团总部大混乱,参谋长避入路边泉水中,浑身湿透,负责管军旗的人躲去院墙角,把身子缩得不能再小,而接着,就立刻有人冲上来拿他身体当踏脚石,试图踩着爬墙逃走。不过, 由于4日始田原阪方面已开始展开大战,山鹿方面的西乡军也不得不随战场形势转变而派兵赴援,因此无力继续进攻, 这条战线最终依然维系相持状态。

同时(3月3日) ,政府军一二旅团趁雨中西乡军无法开枪的机会向田原阪和吉次越进行试探攻击,并分别打败别府晋介和筱原国干的部队,在占领一些前沿阵地后回撤。第二天(3月4日) ,政府军在野津道贯大佐指挥下再次向吉次越进攻,吉次越道路地形十分复杂,这次, 西乡军方面筱原国干和村田新八早已陈兵以待, 大张两翼,夹击在不利地形上的政府军,战况惨烈,连野津道贯都身中三弹。筱原国干是西乡的忠实追随者,虽然是书生出身,却也修习剑术,作战常打头阵。 他极度拥护西乡的“征韩论” ,曾有诗:“饮马绿江果何日,一朝事去壮图差。此间谁解英雄恨,袖手春风咏落花。” 抒发不能建功域外的感慨。此次他又亲自带队,着陆军少将军服,持银饰指挥刀,披绯红色斗篷冲在第一线。结果政府军中有曾经在筱原手下任过近卫军少佐的军官认出了他,遂令狙击手射击,筱原应声而倒,不过西乡军并未因丧失身为实际前敌指挥的筱原而受挫败,依然奋勇冲杀,取得了此次战役的胜利。亲历此战役, 作为西乡军同盟的熊本武士首领有诗:“君不见吉次之险险于城, 突兀摩空路峥嵘。烟笼高濑川边水, 风卷三岳峰上旌。一朝传警笑相待,忽闻千军万马声。硝烟为云弹为雨, 壮士一命鸿毛轻。呐喊声和巨炮响,山叫谷吼乾坤轰, 炮声绝处松声寂,一轮皎月照阵营。” 就是这次激斗的真实写照。

吉次越之战,政府军在一天内耗弹数十万发,战死二百余人,下令狙击筱原的那个少佐也在战死之列。而西乡军也付出巨大代价,据参战武士回忆,“去时纷纷一队,归止寥寥不及半数” 。 此后,政府军意识到吉次越地形过于复杂,如果不先解决北面田原阪的西乡军,冒然进攻, 势必再遭受夹击,因而把主攻方向瞄准了军事重地田原阪,另外,大山岩的两个新旅团也在赶往战斗的路上,西南战争中最为激烈的一场战斗 -- 田原阪之战展开。

筱原的尸体被送回西乡所在的本营时, 依然裹着如血一样殷红的斗篷。西乡一反常态, 失声痛哭。志在“饮马绿江” 的筱原终战殁于故乡的土地上, 而更多如西乡小兵卫和筱原国干般的双方将士们,还要继续担戈披甲,在矢石交坠的险途上挥剑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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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十三)奋兵绝地

3月4日的吉次方面战役结束后,吉次北面的田原阪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 自3月5日至3月20日,政府军以少数部队继续对山鹿、吉次方面施压,同时将大部主力投往田原阪,在这里与西乡军展开空前激烈的搏杀。田原阪是丘陵地带,道路曲折。西乡军方面的前敌总指挥筱原国干阵亡后,作为参谋长的桐野利秋把山鹿方面战线交给野村忍介,自己回到西乡隆盛的本营,担负起总的协同指挥工作。 田原阪这一方面,由村田新八、别府晋介等人全全面负责。村田是西乡军中思想最为先进者,一向视西乡为兄长,忠贞不二。他在田原阪一带道路两边的丘陵上构筑起纵横交错的堡垒,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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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原阪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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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田新八

政府军方面的野津镇雄少将、野津道贯大佐兄弟都是出色的炮术专家。在倒幕时期的关键战役伏见、 鸟羽一战中,二人开响了“对幕府的第一炮” ,论起来,意义不弱于后来俄国十月革命时“阿芙乐尔” 的那著名一炮。不过,“阿芙乐尔”那一炮只不过是发了个声儿,镇了镇沙皇政府,起了个信号弹的作用而已,象征意义更大一些。野津兄弟的这一炮,用的器材精度虽然很差, 可是却直接准确地打在正在集结准备冲锋的幕府军队中间,造成极大混乱,可以说,是对战役胜利起了关键作用的。而后期到达的政府军增援部队的首领陆军中将大山岩,则比此二人更为精通枪炮。他是西乡隆盛的堂弟,也曾视隆盛为兄,倒幕时期萨摩军的军火,都由他一手操办,颇有功劳。然而,这三个旧萨摩武士、 枪炮专家,带领两倍于西乡部队兵力以上的政府军,拥有三菱公司负责运输的源源不断的补给物资,却在这场与同乡军队作战的田原阪战斗中一再受挫。由于复杂的地形和构筑巧妙的堡垒, 政府军的炮火不能发挥威力, 士兵们所能做的,就只是在坡道上不断攀爬,仰攻堡垒,或者与西乡军对射。 西乡军的堡垒很多被打得弹痕累累,由于火力密集, 甚至时有双方子弹在空中对撞的情形发生,这些弹头相互咬合,似乎也在某些方面为这场兄弟亲友对敌的战争作下了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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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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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原阪西乡军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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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中相撞后咬合的两颗弹头

西乡军原本的战略目标是迅速夺下熊本城再做他图,并没有充份的长期作战准备,也没有近代化的后勤机制,弹药奇缺。很多武士需要在战役空闲架起坩埚烧取子弹,甚至需要捡取政府军射来的落地弹头来进行烧制工作,即便是这样,雨天他们也依然是无法在露天进行射击的。因此, 武士们在战役的中后期,不得不采取正面使用步枪射击,侧面包抄以刀剑劈砍进攻的作战形式。萨摩示现流剑法的要领原本就是迅速奔跑,然后一刀斜肩带背劈下,气势威猛。在丘陵树丛密集的田原阪,武士们更是充份利用天气和地形(枪炮方面的劣势也逼得他们不得不这样) ,常常从掩蔽物后突起, 如暴风一般卷向政府军中展开近身肉搏,害得以平民为主,格斗应变能力不强的政府军惊惶失措,陷入混乱。

针锋相对地,政府军方面也迅疾增加兵力,特别是原本就是武士出身的警员力量。另外还多方招募在倒幕战争中支持过幕府的武士。他们因被西乡领导的戊辰战争打败,失去俸禄、权力,而心恨西乡和萨摩武士不已。西乡在倒幕时期曾经在河川边做诗:“那三百年流不尽的恨啊,必欲尽屠东海之兵。” 表现对幕府势力的嫌恶。当然, 诗言志,也很多时候只是夸大之辞, 事实上西乡对幕府势力根本没有也不可能赶尽杀绝,甚至在“江户无血开城”等等问题上都表现出相当的大度。然而,旧幕府势力武士在战后失去俸禄与特权却是不争的事实,事情明摆着的嘛,战胜一方的武士们都过得凄凄惨惨,更别说战败一方的了。于是,东部旧武士们把参加政府军镇压西乡的反叛,看作是向萨摩武士集体复仇和争取个人出头的好机会。因而,在西南战争中展现出的武勇也一点不比西乡军差。一个参加政府军的旧幕府势力的武士首领就这样做出复仇的诗:“那萨摩的武士,你们可曾见,东方雄兵所配的大刀,是利耶,钝耶?” -- 一个注定被历史抛弃的阶层中的一群时代弃儿,向另一群开创这一时代却同样沦为弃儿的人们,挥舞起复仇的刀。

参与田原阪警察部队针对西乡军的战法, 组织了利于近身肉搏的“拔刀队”( 这一战中的“拔刀队” 的运用,成为后来日本近现代“剑道” 发展的渊源之一) ,也持日式大刀,与西乡军展开反复搏杀。双方的指挥官都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分别下达了退后者格杀勿论的严令,一时战况激烈,各不相让。田原阪上沟壑漂血,伤者凄哀,死者更只能被青竹穿抬,草草收拾。十余日间,几成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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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拔刀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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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原阪之战

弹药和兵力的不足使得前沿的西乡军也渐渐不支, 频频向总部告急。然而在总部的桐野利秋手头并无预备队可以支派,只能不断抽调南面围攻熊本城的部队北上支援,导致熊本方面只能以八百围三千,甚至外围一些重要阵地反被守城政府军夺回。桐野无奈,将表弟,正在田原阪前线的别府晋介遣回鹿儿岛重新招募兵员。别府赶回鹿儿岛县内才发现,这个西乡军的大后方,此时竟然遍布政府的军警。

原来政府军方面总指挥山县有朋,不断拍电报回京都(为指挥作战方便,政府高官从东京集于京都) 要兵要补给。京都的大久保倒是有求必应,多方筹措兵员物资,而病重中的木户孝允却不很赞成增兵。他反对的理由是现有兵力已经完全压倒西乡军,若再征兵,日后军队坐大将会对政府决策有不利影响(以后日本政治为军阀左右,实自此始)。因而他提出的打破僵局之策便是,以海军运送陆军,从后方占领鹿儿岛或者直捣熊本,正兵攻于前,奇兵出于后, 不需再增兵力, 西乡军即土崩瓦解。 这确实是一条好计,但政府军前线指挥官却普遍没有信心执行这样的战略,因此先以天皇名义派遣敕使至鹿儿岛晓谕前萨摩藩藩主,希望他能站在政府一方一起讨伐西乡,同时也趁机勘查形势,进行破坏,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实行登陆作战。别府晋介看到的就是随敕使而来,由陆军中将黑田清隆率领进行保护敕使和探查工作的千余政府军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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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田清隆

敕使到了鹿儿岛便找到旧藩主,孰料旧藩主当年参与倒幕,事后反被削夺领地,既恨西乡,也烦大久保,干脆来个两不相帮,拒绝了利用他的影响鼓动萨摩人讨伐西乡的要求。见此计不成,政府军警遂破坏兵工厂设备后离开,并设法将在后方为西乡军筹划后勤支援的鹿儿岛县令大山纲良带走。他们假政府名义邀大山纲良同回,言“将另有任用” 。不过大山并非真的被骗走的,作为勇将兼优秀政才,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 他被夹在西乡军和政府军之间,政府不可能真的信任他,但西乡军败形已现,即便现在抗政府之命,日后也无好结果。当他随敕使步向即将开动的船只时,遇到故人,问他将何往,他只笑着说,将赴长崎被斩首。后来,如其所言, 他果然在长崎被政府斩首。

通过这一次的勘查,政府军方面的陆军中将黑田清隆充份认识到登陆作战之事可行。遂积极筹划,终于在3月19日于八代等地实施登陆,开辟新的战场,与北部的田原阪和中间的熊本城的友军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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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代登陆地图

西乡军由于兵力单薄,根本无力阻挡这次登陆行动,一时全军震恐。至3月24日,黑田清隆所率政府军登陆部队已达八千之众。其间, 3月20日,占压倒性多数的政府军也终于在大雨中攻陷田原阪。八代的登陆和田原阪的胜利,是西南战争由相持转向政府军反攻的转折。从此,政府军更一次次以此二地为基础,不断向西乡军展开猛烈的战略进攻。

针对这两次挫败,西乡军也不得不迅速反应。一方面在田原阪以东继续以弱势兵力顽强抵抗山县有朋、大山岩、野津兄弟的部队,一方面抽调部队组成南下军交由围城作战中的永山弥一郎,拼死阻挡黑田清隆率领的政府登陆北上部队“冲背军”(言其直冲西乡军侧背也),然而,事实上,能抽调的南下军也只区区两千余人,不及当面之敌的三分之一。 另一方面,又派同盟军熊本“民权党”首领宫崎八郎南下鹿儿岛,催促征兵中的别府晋介,从南面夺回政府军登陆地点八代。

别府晋介在鹿儿岛的政府敕使和军警离开后才敢出头招兵,好歹拼凑了一千三百余人,与宫崎八郎一起带队冲向八代。初期连战连捷, 然而随即被占绝对优势的政府登陆部队打垮。4月6日, 宫崎八郎战死。他因不满大久保的独裁而随西乡起事,但也从没奢望过西乡会建立一个真正的“民权社会” 。他是为他自己的一个没有希望在那个时期实现的理想而战、 而死的,他曾说:“男儿不能于枪林弹雨中战殁,便只能在山涧松泉之间高蹈长哮了。”死时还怀揣一本卢梭的<<民约论>>。这支部队的失败,使西乡军最后一丝可能打破逆境的希望破灭, 彻底陷入了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

黑田清隆率领的八千余人的庞大部队“冲背军” 在打败南面从鹿儿岛来的别府、宫崎逆袭八代的进攻的同时, 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方式向北面的目的地熊本城推进。这时,熊本城中的政府军也沉不住气了,熊本被围日久,军粮将尽,已经开始杀马而食,因此派出向南的突围部队以求与友军取得联系。 出乎他们意料,围城的西乡军兵力相当薄弱,由奥保巩率领的突围部队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跟“冲背军” 接上了头。奥保巩是后来日俄战争中日军第二军司令,而他日后在日俄战争中的同事们,此时也已全部在西南战争中登场。他们是:日俄战争中的第一军司令,黑木为祯,此时在“冲背军” 担任先锋;第三军司令, 乃木希典,此时因高濑之战负伤住在军医院;第四军司令,野津道贯,此时在田原阪击破西乡军后正在北面战场缠斗。他们日后的顶头上司:日俄战争中的日军总司令,大山岩,此时也在田原阪以东的北面战场;参谋长,儿玉源太郎,此时在熊本城中出谋划策。

不久后(4月12日),掌握情报,有了充份信心的“冲背军” 以强大的兵力将西乡方面的南下军(两千余人) 彻底击溃于御船。南下军指挥官,永山弥一郎,见事不济, 掏钱买下了一间民房,自焚于其中。桐野利秋在得知永山死信之后慨叹:“我军丧失了一员无可替代的勇将。”永山是在讨论起事问题时最反对举兵的人之一,而他的死,却并不见得比曾斥责他为“胆小鬼” 的筱原国干,来得懦弱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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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背军” 进入熊本城示意图

4月15日,冲背军中佐山川浩,率先进入熊本。他正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做诗“萨摩的武士,你们可曾见,东方雄兵所配的大刀,是利耶,钝耶?” 的旧幕府武士首领,在十年前的戊辰战争中,他作为保幕势力武士率军坚守会津,而当时挥兵猛攻会津的,却也不是别人, 正是此时他前往救援的熊本城中的守将,谷干城。二人相见,抚今追昔, 自是别有一番兴味。 至此, 被围五十余日的熊本城中的政府军将士,终于重见天日。 熊本城的坚守战,以弱兵抗强敌,使政府军赢得了调派部队的宝贵时间, 为西南战争政府军获胜奠立了重要基础。 后人有诗赞熊本之守:“六十日间无虚日, 攻守一日几艰难。 军粮如山山亦尽, 赖有我兵力能殚。 虽能殚力色欲菜, 千灶烟绝兵气寒。 知是都督援军到, 大喊声隔一山闻。 城兵蓦驰出击贼, 贼军崩去似倒澜。 呜呼日本国中已无贼, 唯有此城遮贼军。”

形势对西乡军而言更为严峻了。西乡部队向南向东撤退收缩,检点兵众, 前面起兵时的重要将领伤损半数, 如今只剩桐野利秋、 村田新八、 池上四郎、 别府晋介、 野村忍介几人。 兵力也减至总数不及八千,于是重新编制为奇兵、 振武、干城、 电击、 鹏翼、 破竹等队。名字虽然叫得响亮,但面对五万余士气高涨,补给充足的政府军,究竟应该何去何从?有人提议,回至鹿儿岛,割据一县,与列强谈判,出让利益,在列强支援下成为独立一国,被西乡隆盛一口回绝。前期曾多次正确分析判断形势、 提出正确战略建议而未被采纳的野村忍介此时又出奇谋,他的提案是,全军向南,再向东,做大迂回,自九州东南部再度北上,避实击虚, 攻取九州东北部政府军所占港口和补给基地,进行流动做战, 必可再图大举。 然而再次遭到桐野利秋的否决,最终采取折衷方案,分兵两路, 野村带两千人自东部北上,余者由桐野统一指挥,在九州南部鹿儿岛、大隅、日向三县力据敌军。野村指出,如此,军分力弱, 倘政府军切断两支部队联络处,事必危急,桐野不听。

此后形势发展果如野村所料,野村指挥的北上部队虽连获战术胜利,但兵力不足,终为政府军野津镇雄、谷干城二少将所败;而桐野指挥的西乡军主力,因处处分兵,处处被动,被山县有朋、大山岩、 黑田清隆、川路利良等人的部队一路追迫,也不得不向北退逃,熊本武士曾记录此时的窘迫之形:“。。军中有携眷者,母泣雨,儿泣风,视此般凄然,无不泪下。” 等到历尽辛苦,终于与北上部队再次会合时,西乡全军也只剩二千余人,被围于九州东北部海边的可爱岳下,挤压在方圆一里的谷中。西面、 南面,是政府军的五万大军, 北面是绝壁,退无可退。

见再无可挽回,西乡隆盛慨叹“勤王师不扑王师” , 为避免更多伤亡,决定解散全军。8月17日, 他在谷间亲手焚烧了自己的陆军大将军服,众士兵围着哭道:“全日本唯一的一件大将军服就这样没有了。” 西乡微笑:“诸事瓦解 ,岂有后用,付之灰烬,扫我尘垢。” 又发令全军:“值此之际,各将士降者可降,死者可死。唯任其各尽所志耳。” 西乡全军奋战半年,至此解散。 他同时放归爱犬,只与亲信众人相期一战而死。但要求伤重者与非战斗人员不要参与,同时要自己已经负伤的十七的儿子菊次郎也在第二日投降,不要白白送死:“慎吾(西乡从道)、弥助(大山岩)等人必会好生看顾。”

这一晚,隆盛的弟弟西乡从道、堂弟大山岩,确确实实就在可爱岳不远政府军大营中。西乡从道是以代理陆军卿的身份从京都赶来视察的,大山岩,则是包围部队的主要指挥官之一。夜深的时候,他们听到北面西乡军营的方向那边传来零落的枪声,两人踱出帐外,默默伫立, 向那个方向张望,枪声似乎又停止了。海雾很浓重,空气里有硝烟和焚烧织物的气味,什么也看不清。从人问,是否要再走近些。从道摇摇头:“不要了,” 又看看身边的大山岩,“兄长他,。。。可在那边。。。” 大山岩无语。

这个夜晚,恐怕是这两个日后将分别成为日本海陆军元帅的人生平最为胆怯的时候吧,第二日,政府军就要对可爱岳的西乡部队营地发动总攻,他们曾经最为崇敬的大哥,那个从他们年幼时起在海边玩耍打斗就一直会在背后笑着看护着他们的人,那个在十年前倜傥指挥千军席卷四岛的全日本维新志士的领路人,真的就会在下一个清晨来临的时候,战死在眼前那片海雾垂漫的青谷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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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十四)热泪秋风

政府军将领中心情复杂的当然不止西乡从道和大山岩两个, 陆军参军、实际上的前线总指挥山县有朋此时的心情也绝对不会轻松。 前面提到过,山县是那种典型的奸臣型人物,他即便在日后成为日本军政两界的首脑以后,也从没得到过日本人的尊敬。不过,客观而言,由于他在倒幕战争中和维新过程中起到的积极作用,这样不论以任何标准来判断都难逃脱“奸臣” 名号的家伙, 却也是开创和书写日本历史的人之一。此外,由于他的汉学功力还算不错,也还算得上一个诗词散文的写作好手。

这一年(1877年) ,山县有朋40岁,还没完全从一个带着点文学伤感情怀的家伙蜕变成后来的老而不死之贼。在以往的岁月中, 这个此时的敌首西乡隆盛,却无论从私从公论都是对山县有大恩的。他们的交往里,恐怕有四个时刻会是值得山县有朋终身记取的吧。第一个还是在倒幕时,山县有朋作为长州藩的代表,出访萨摩藩,受到西乡隆盛的盛情款待。山县有朋是步卒出身,却被西乡称为“志士” , 在高傲的萨摩武士面前,很是露了回脸。也正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见到萨摩藩的精兵强将们,见到如今敌营中的第一勇将桐野利秋;也见到自己营中同为参军、前一阵指挥“冲背军” 一举击垮西乡部队、从南部抢先进入被围的熊本、 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头功的黑田清隆; 同时还见到过那个被黑田清隆杀得走投无路而自焚于船山的西乡军猛士永山弥一郎。西乡的大度、 萨摩军的军威,从那时起就给山县留下过深刻的印象。第二个时刻是维新后明治四年(1871年) 的废藩置县时期,在会议上,旧藩主势力代表们气势汹汹,群起反对,山县亲见西乡拍案大喝一声:“废藩置县为国之公事, 哪个再敢因私利反对,我便提兵攻打。” 唬得众人不敢再言,此议方得通过,从而真正一扫封建旧制, 实现中央集权。西乡隆盛的那份气魄,确令山县钦敬。第三件是其后明治五年(1872年)“山城屋事件” 被揭露时,由于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山县挪用的公款占当时日本政府全年收入的十分之一还要多,真正难以想象) , 山县有朋身陷窘境,“世人皆曰可杀” ,唯独西乡隆盛站出来为他打圆场, 保他过关,止免了陆军大辅官职了事,可说是救命之恩啊。第四就是明治六年(1873年) 西乡下野之事,若非这次西乡为了“征韩论” 不能通过而请辞,他山县有朋又何能东山再起,掌握兵权,并在西南战争中履方面征讨大任,与昔日的盟主、偶像兼恩公西乡隆盛对敌呢。

前次田原阪大战时,山县有朋不断向后方催要兵力、补给, 不仅遭到朝中很多人的非议,也受到帐下众将的轻视,后来战斗打到胶着状态,又被同为参军的黑田清隆带了“冲背军” 在西乡军背后登陆,趁山县与西乡军主力大战之时,乘虚直入熊本, 抢了头功。真令山县心中不爽,有点钟会嫉邓艾的感觉。如今,西乡军终于被赶入可爱岳的绝地,不论西乡是战死或是被俘, 他山县都可算可以扬眉吐气,鞭敲金镫而还了。只是倘西乡隆盛真的被俘,又该以何面目与之相见呢?

出乎所有人意料,在来临的黎明(1877年8月18日) ,西乡隆盛和他的亲信数百武士,竟然从可爱岳下的谷地消失,仿佛清晨散去的海雾,随低吟的秋岚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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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岳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 8月17日深夜,西乡解散全军后,与亲信武士们商议拼死一战,不过他们并不准备向着面前的数万政府军突击,而是选择了背后可爱岳的山簏。他们分批翻越可爱岳的绝壁,顺着山藤攀爬,在猎人才知道的荆棘小路中穿行。西乡身躯肥胖,手肘膝盖都有旧伤,但竟也很顺利地通过了这一地带。爬绝壁时,他甚至还很风趣地跟武士们开玩笑:“好像要翻墙去会情人哩。” 凌晨时,西乡的先遣队的武士们,已经走到半山腰的平台上,才发现, 政府军第一第二旅团的本营竟然就驻扎在这里。 于是, 已无退路的武士们拔刀而起,一路冲杀过去,把这两个旅团本营的人马尽皆驱散。政府军一二旅团指挥官分别是野津镇雄和三好重臣,这两个旅团在前面讲到的高濑和田原阪大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而此时在武士们的突然袭击之下却乱作一团。野津镇雄和三好重臣这两个曾经驱兵死战的猛将,此刻全成了懦夫,他们丢下部队,狼狈逃窜,直逃到友军谷干城部所在地才喘息方定。参加过这场战斗的人很辛辣地回忆道:“少将们从营中跳跃飞奔,他们的随军物品也翻飞而出,其中最扎眼的,是女人们的木屐。” 他们留下的部队,那些平民组成的政府军士兵,反倒还是抵抗了一阵, 才撤退至附近重新列阵,但也不敢追逼西乡的武士们了。武士们还从这两个旅团本营中得到了急缺的粮食、被服和子弹。

清晨,西乡来到山麓的顶端,驻足了望山脚下政府军如蚁巢般的连营,慨叹了一句:“看看这些民兵,如今竟如此强大了。” 山的另一侧,是蓝色的海,那里,西乡的表妹夫川村纯义率领的海军的舰只正在巡逻游弋,舰身在清晨日本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西乡带着他的武士们在山顶休息片刻,随即越岭向北, 消失在莽莽的山林中,无影无踪。

山县接到战报,大吃一惊。知西乡竟在自己眼皮下遁去,悔恨不已,叹道:“半年征战,将奏功九仞,却生一篑之忽。” 当然,叹完, 他还是不忘了在日记里打着自我批评的幌子替自己吹一番牛皮:“降者数万,而巨酋遁去,皆有朋之罪也。”-- 可爱岳山下满打满算只有西乡军两千余,何来降者数万呢。山县有朋随即调兵遣将,以为西乡会打回熊本,一面迅速布置重兵加强熊本守备,一面四面搜围落网的西乡和武士们。

再一次出乎山县有朋的意料,武士们的目标不是熊本,而是他们的故乡--鹿儿岛。 8月18日至9月1日,武士们披荆斩棘,在山岭溪涧中穿行百里,遇到政府军时或避或战,终于南返, 回到了故乡。西乡在可爱岳时已经解散了部队,剩下的他和他的亲信武士们,原本就并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求死--返回故乡再战死这一目的而突围的。“孤军奋斗破围还,一百里程垒壁间。我剑已折我马毙,秋风埋骨故乡山。” 很好地说明了他们此时的心境。这样的心理似乎与少年西乡“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的志向相违,但事实上却并不矛盾,时不同也。少年时为新生的理想而战,不论战死何处都不愧风流,而此时为了一个必被淘汰的阶层而战,为没有希望取胜的一边而战,只是去追求一个壮美的回归罢了。

城山,是鹿儿岛县内锦江湾畔的一个小高地。这个区域内当时有西乡的私学校、 一些旧宅、米仓等建筑,是被政府军占领的。西乡的武士们8月底赶到这里时,只有不足400人,而其中更只有不及半数有枪,衣衫褴褛,带病负伤。但还是一鼓作气,将政府军驱赶,夺取城山,甚至还获得了两门山炮。在和政府军拼死抢夺米仓的时候,山县有朋带领的大队人马赶到。于是双方在城山展开对峙。

这一次,山县有朋再不敢大意,虽知西乡隆盛兵力极度单薄,他还是不肯轻易进攻,令手下将城山团团围住,七万大军把不足四百人占领的城山围得铁桶相似。为防止可爱岳那样的突围发生,各部队在城山周围的筑垒挖沟,另用重重的竹栅围困,为了建造这些竹栅,将鹿儿岛一县之内的青竹甚至小树全部砍光。 日夜警戒。 大山岩也在各处调配火力,甚至一些舰炮也被拆作陆用。射击“一刻不停,飞鸟亦不能过” 。川村纯义的海军,大集于锦江湾,辅助陆军进行射击,同时严防西乡从水路逃遁。西乡的武士们既已回到故乡,心中便也安定许多,他们也用青竹扎起栅栏,连接工事,抵挡进攻。为了躲避炮击,他们只能挖洞藏身。据说西乡隆盛在此还很镇定,每日与部从下棋,以安定众人之心。“百战无功半岁间, 首邱幸得返家山。 笑侬向死如仙客, 尽日洞中棋响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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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山的西乡所居洞窖

西乡以下的心腹众人,也早都抱定必死之心。 被困城山,桐野利秋依然不改往日的风度。他喜爱的笔挺的法式少将军服已经在可爱岳之后不再穿了,但据说他把长发扎在脑后,手持银饰指挥刀,着便装巡视城山, 威风丝毫不减,甚至有人还闻到他身上喷洒过的古龙水的味道。另一干将村田新八则显得豪爽乐观,这个文武兼备、在欧美接受先进思想、 后被胜海舟称赞为“大久保以外唯有此人” 、 曾经在田原阪建筑层层堡垒令政府军大吃苦头的武士,在探望伤病员的时候,哈哈大笑道:“刚刚看了这些平民军修的工事,真是坚固啊,我们无论如何是打不动的。 就算以后有洋人来,日本也不用怕被欺负啦。”

1877年9月23日,政府军下达最后通牒,言第二日将行总攻。西乡遣散自己的仆人,仆人问:可要带些什么回去给夫人和孩子。西乡只要他带两把武士刀回去。仆人提醒道,还有两万多块钱在呢,是否应该带回去给夫人和孩子(当时的两万块大约可以买七百条弹药足备的步枪,不是小数目) ,他们过日子很辛苦。西乡大怒:此皆私学校之钱,如何可动用!以前,明治六年(1873年) 西乡隆盛就曾题写过一首非常有名的诗:“几历辛酸志始坚, 丈夫玉碎愧瓦全。 吾家遗法人知否, 不为儿孙买美田。” 后来作为“南洲遗训”( 西乡隆盛号南洲) ,在那个官员集体迅速腐败的时代,成为美谈。他是这么写, 也是这么做的,比诸此时外面对敌的领军者、政府年收入十分之一都敢挪用的山县有朋,二人的人格差异真可谓天渊之别。日后,西乡的长子,前面提到过的那位从军负伤的十七岁小将,西乡菊次郎,将成为京都的市长,在他父亲曾经踊跃奔走和奋死作战驱逐幕府的地方,作了任行政长官。

当夜,西乡和手下决心一死的武士们最后一次对酒高歌,举宴诀别。“勇将猛士痛饮淋漓,复不知有死生之事。” 席间,各武士表演了节目。西乡起身走向高处,眺望熟悉的锦江湾,二十年前, 他曾同倒幕时的同志月照在那里一起对饮,相拥投水; 十年前,他自湾边起兵,与亲密战友大久保分手,带领武士们向幕府开战; 而此时,他却在与大久保派来的军队生死相搏,锦江湾中,战舰密布。 一位武士的悲凉和歌传来:“露水尚有草叶可以栖身,而世间却无我等容身所在。” 秋风骤起,月光下的海面,粼粼泛起如霜锋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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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战争行军路线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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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真是好文。
家园 【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十五)翻云激浪

1877年9月24日清晨,政府军即发动了向城山的总攻。以战斗意志较强、训练有素的旧武士组成“攻击队”进入围中直接与西乡的武士们交手,士气和训练较差的平民兵继续在竹栅外坚守。 七万虎狼大军对三百余残败之师,战力对比甚至比影片中所描绘的类似“温泉关” 式的战斗,更为悬殊。不久,各战线的西乡军就成瓦解之势。

西乡隆盛和亲从将领们从藏身的洞窖中走出,着便装,挥武士刀,向政府军发起最后的冲锋。他们与政府军战线之间,有一条相对开阔的坡路,坡路尽头, 还有一道由西乡军建造的堡垒和一些工事。因此, 即便他们冲到堡垒附近,也很难越过自己修筑的工事真正杀入敌军。换言之,西乡和他的武士们,并非真的要冲入敌阵,他们不过是想到离自己对手更近一些的地方完成他们在人生和历史舞台上演出, 他们的终点,就只是死亡而已。

政府军立刻发现了这批呐喊着急驰而下的人,枪弹如雨而下,呼啸着在武士们身下的土石上激起电火。一些武士中弹倒下,另一些不能继续承负这样的心理冲击,坐去路边剖腹自尽,其他的则簇拥在西乡前后疾进。终于,西乡也身中两弹,伏于路边不能再行。他用手支撑庞大的身躯仰视身边的别府晋介,大叫:“动手吧, 阿晋,就在这里了。” 头天夜间,西乡已知必死,要求别府在关键时刻斩下自己的头颅,现在,他认为是时候了。别府含泪仰天大呼,挥刀斩却西乡首级。然后由两个仆人将首级带走,试图不让它落入敌手(但最后还是很快被政府军发现) 。

“最后的武士” 终於去了,他的躯体被弃在路边,恰应了他决心举兵时所言“但以此身付众人” 。 武士们所执着的义理,一切从战的理由也都随风而逝,剩下的,就只是个体的结局了。村田新八,那个武士群体中思想最先进的人,在西乡死去后,泪流满面, 仰天长啸,于道边自刃;桐野利秋,武士精神最忠诚的拥护者,剑术高强的“人斩” ,直冲到堡垒之上,在击毙和格杀敌军数人以后,战死于弹雨中;他的表弟别府晋介,与那个去过中国东北搜集情报的池上四郎,还有其他西乡军的将领们的结局,也无外自刃或战死。而前面几次提到过的那个战略战术水平很高而建议却屡屡被驳回的野村忍介,则向政府军投降。他日后被判五年监禁,出狱后成为<<鹿儿岛新闻>>的社长,改而用笔宣扬自己的理念。野村已在战争中贡献了忠诚智勇,他采取与桐野、村田不同的方法处分自己的生命,并无可指摘之处。

武士们的指挥者的命运都已有了终结。然而零星的战斗还在城山各处持续进行。侮辱和虐杀战俘的事情也时有发生。萨摩的武士们为战而生,他们从小就受到武士教育,认为战斗和为战而死是高贵的、 是光荣的。然而平民出身的政府军士兵们却不管这一套,他们中的一些人, 把苦战的怨愤发泄到武士们身上,以令人发指的手段虐杀他们。恐怕正是这些平民,才让武士们在死前才真正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恐惧,什么是死亡。再以后的七十年间,被武士魂魄附身的日本平民兵们,还要再用沾满血污的刀去带给东亚广大地域的人民同样的讯息,直到他们自己也被埋葬在来自大洋彼岸的钢铁洪流中。

山县有朋与政府军的高级指挥官们在战斗结束后检视了西乡及以下主要将领的首级、尸体。山县哽咽着念叨:“知君莫如余,知余莫如君。。。”面对这些逝去的以往并肩战斗过后来又拔刀相向的战友和亲朋,每一个来自萨摩或长州的政府军将领,心情都是非常复杂吧。战争结束的消息传至东京,作为政、军、警界首脑的大久保利通、西乡从道(从战场视察后已回返东京) 、川路利良等人,心中大概也绝不会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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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县有朋发自战争结束当日的电报

历时7个多月的西南战争至此,以西乡军的失败告终。这一过程远比影片描绘得要复杂,西乡军与政府军各战死六千余人,政府军战死数甚至多过败方西乡军,可见战斗之惨烈。西乡和武士们的结局,却和影片结末的冲锋以及森胜元在落樱下自刃的场景一般壮美。梁启超曾赞西乡: “东海数健者,何人似乃公?劫余小天地,淘尽几英雄。闻鼓思飞将,看云感卧龙。行行一膜拜,热泪洒秋风。” 西乡和他的主要将领们,作为个体而言已经有了很好的经济和安全保障,而为了大多数的下层武士群体的利益举兵,弃自己于危亡之地,确是非英雄不能为的举动。然而, 历史总是以它自己的方式进行演绎,一切,与道德无关,一切,与美学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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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乡与萨摩将士墓地

明治维新,不论在日本历史或东亚历史上都是大事件,自此以后的日本,如化鹏之鲲,扶摇于东海,在后来的七十年间, 穿云激浪,翻覆乾坤。其中, 倒幕维新的中心人物、“维新三杰”的开创之功是不可忽视的。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至此终。而另两位 -- 木户孝允和大久保利通,他们的结局又当如何呢?

早西乡四个月, 1877年的5月, 木户孝允便已病死。那时,政府军已从西乡军侧背登陆并冲入熊本一月有余,西乡军败局已定,这位最早提议迁移萨摩兵工厂以避免留给西乡势力更多军火、 中间战争爆发时主动请缨未能成行、 后来又建议登陆抚敌之背的木户,大概也已经可以瞑目了吧。晚西乡八个月, 1878年5月,西南战争中政府方面实际最高首脑、在后方组织调配力量、最终打败青梅竹马的好友西乡、稳固了中央政权、 正准备大力推动殖产兴业政策的大久保利通,被心向西乡的旧武士刺杀。他的十年训政、十年大修军政、十年付后来贤者的志向刚只完成第一阶段。然而身后旧势力再没能翻盘,日本政局并未偏离他所铺设的道路,既而更走向木户所倡导的宪政。

日本的“明治维新三杰” ,似乎可与我们熟悉的中国“兴汉三杰”一比。

西乡隆盛,可比韩信。韩信贫时好带刀剑,项羽帐下执戟,却非好勇斗狠之人 -- 西乡为带队领兵大将、 日本第一强军萨摩军之首,武士的偶像, 却因少年时受伤无法习武;韩信将欲有所为,不逞一时之快而受辱胯下 -- 西乡亦两度被流放海岛;韩信弃项归刘,顺应形势 -- 西乡也在“公武合体” 、“尊王攘夷” 、“倒幕维新” 的不同道路上寻找自己的方向;韩信获萧何力保,得为汉军大将 -- 西乡经好友大久保力荐,得掌萨摩军权;韩信暗渡陈仓、 下魏破代、 灭赵亡齐,驱兵万里、 力克强敌,设险用奇,终围霸王于垓下,得毕全功,若无韩信,尚不知中原鹿归谁手 -- 西乡大战禁门,纵横捭阖,力攻伏见、 鸟羽, 审时度势、以弱胜强,横扫四岛,在短时间内率萨长土肥列国勇士推翻德川幕府统治,开创崭新局面,若无西乡,更不知倒幕之功成于何日;韩信受封楚王,功大难赏 -- 西乡受封陆军大将,握执军政大权,论功亦是第一; 韩信转封淮阴,耻与诸将同列 -- 西乡征韩之策不遂,怒而下野;更二人皆大将之才,领兵多多益善,无奈一朝不得志,韩信落吕后之手、 身死未央 -- 而西乡转战西南、 七月有余,亦被山县贪佞之辈剿灭, 都是“天下已集,乃谋叛逆” ,不能不令人生“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之叹。伟大的悲剧中,往往有不完美的人性与壮美的人生对立而形成的冲突,故而,李尔王、哈姆莱特、麦克白、奥塞罗这样帝王将相的故事被列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 ,“罗密欧与朱利叶”这样的少男少女的殉情则不能。韩信与西乡背后的绞索,也紧绷着时代人性所强加的张力,因而,他们的命运,也都蕴含着伟大悲剧的主题。而西乡对于日本甚至整个东亚历史的影响,更有大过韩信对于汉朝影响之处。西乡死时是被冠以“逆贼” 的称号的,仅仅10年后, 1889年日本宪法公布之时,天皇行大赦,西乡便被平反,恢复正三位。再10年后, 1898年,西乡的铜像就矗立在东京上野公园,西乡按剑而立的庞大的身躯成为这个旅游胜地的标志,而他所倡导的武士精神,也极深远地影响着后来的日本人和日本历史的发展。甚至他的思想与事迹也激励着许许多多的中国革命者,如前面提到的谭嗣同、梁启超、陈独秀、毛泽东等,无不为西乡折服。 从另一方面看,韩信身死族灭、百年尚名裂,西乡相比就幸运得多了。 一个激进起兵反叛而被镇压的人,在中国恐怕不知道要把“叛臣贼子” 这顶帽子戴到猴年马月呢, 在日本却可得到迅速平反。 日本这一民族,地域狭小,但历史上从未被美国以外的其他外来势力征服,其自信真真不可小觑。没有这样的自信,哪来得这份对“逆臣” 的宽容,没有这样的自信,哪来的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明治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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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上野公园的西乡隆盛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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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樱岛的西乡隆盛戎装铜像

木户孝允,约略可比张良。 张良父祖五代相韩,韩为秦灭, 与秦可称世仇 -- 木户生于长州一户姓和田的人家,为长州藩之祖毛利元就(号称战国第一智将) 远支,毛利家在关原败于德川家,因此也可称与德川幕府有世仇;张良以家财求客刺秦 -- 木户以家财游于江户求倒幕救国之计;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 -- 木户形容清俊,从照片来看,即便以现在的标准也是清秀美男;张良椎秦博浪沙,又为任侠,青年时当为慕武好义之人 -- 木户习学多家剑道,初以“桂小五郎”( 童年曾过继桂姓武士家,即以桂为姓) 闻名剑士中,亦好武之人;张良刺秦不中,侥幸亡命下邳,而得黄石公传<<太公兵法>>,终为帝师,堪称传奇 -- 木户游于京师,得艺妓(后为木户之妻) 传递情报与掩护,侥幸于“池田屋” 事件中逃命(此次事件中,长州维新志士领导大部分被斩或被擒) ,又侥幸于“禁门之变” 后乔装潜逃,亦堪称传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下兵攻城, 张良为刘邦谋,皆伐谋、伐交之计,可称战略大家 -- 木户最早提议各强藩联手对敌幕府,审时度势, 又积极于“禁门之变” 后促成“萨长同盟” ,为倒幕胜利之最重要契机, 也是战略大手笔;刘邦赞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 木户于西南战争前建议迁移兵工厂军火库,可说是洞察利害,于战中建议出奇兵登陆于西乡军背后,后行此计果一举破敌,也可称“决胜千里之外” ;裴松之赞张良“青云之士” ,而木户孝允累次提议“渐次立宪” ,政治眼光于“三杰” 中可称最高者,日本后来的政治,就大致沿着木户的规划的轨迹运行,又怎不可称为“青云之士”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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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户孝允

大久保利通,可比萧何。萧何为刘邦心腹好友 -- 大久保以围棋接近萨摩藩主,得主藩政而能力行改革; 萧何月下追韩信,汉自此拥有超一流大将 -- 大久保几次力荐、翼护西乡,无大久保,则无西乡之复出;汉军转战前方, 萧何稳定后方,接济前线,功不可没 -- 西乡领萨长土肥大军转战于前, 大久保经营藩政接触列强于后;萧何开国为相,“位冠群臣,声施後世” ,汉初之政略,皆出于萧何,所谓“萧规曹随” 是也 -- 大久保力行中央集权,断然行“版籍奉还、 废藩置县” 之策,为明治初年规划行政之第一人,更立“十年训政,十年大修军政,十年付后来贤者” 的规划,而日本果于明治十年(1877年) 结束西南战争,稳定中央集权,达成“训政” 之目标,更于十年修军备内政之后,于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 公布宪法,成为宪政国家, 再五年(1894年),于甲午之战, 打败大清,再十年(1904年) 于日俄战争,打败俄国,大致与大久保计划相合;萧何为吕后设计擒拿当年由他推举而能为大将的韩信,故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之论 -- 大久保坚定维护中央集权,与少年时好友,经他推举而能纵横天下的西乡反目,终于在西南战争中剿平西乡,从西乡的角度看, 也可有“成也大久保、败也大久保” 一说。

1878年5月, 大久保利通在去往办公地点的路上,于东京纪尾井阪, 被心向西乡的旧武士刺杀。武士们是采用他们认为“堂堂正正” 的方式行刺杀之策的,他们在事先投书于大久保家声言将斩之,又在事后确定大久保已死的情况下, 公然弃刀,自行至公衙报案,以彰自己的磊落。

那个细雨飘零的早晨,大久保的身躯倒在他的马车旁,怀中,还有两封旧时的信件。一封,是戊辰战争中西乡将驱兵直入江户时写给大久保的; 另一封,是倒幕成功后大久保在欧洲考察寄给西乡照片,西乡回复揶揄大久保形像不适合穿洋装的信。那些,是在志向分道扬镳前,友谊的最后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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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久保遇刺时所乘英制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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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越到最后越精彩!乱谈几句(附加龚自珍的名言)

明治人物可比中国先秦人物,是些重然诺,轻生死,慷然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杰之士。读他们的事迹,心中不胜神往。

俺常常乱想,是不是中国的文明太过于成熟,以至现在成为沉重的负担。

欧洲和日本,都是直接从中世纪的封建制度直接过渡到现代的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社会,而中国的封建制度早在两千年前已经转化成了绝对的专制独裁大一统的社会,一旦面临大变局时反而无从措手。

两千年的专制独裁大一统造成的是人性和才能的双重萎缩,再也没有先秦时代“布衣一怒,天下缟素”的英雄豪气,尤其是元明清三代七百年的奴化统治,整个中国萎靡不振,形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奴才体制。

龚自珍不愧是目光如炬,以下言辞正是当时大变局来临前中国社会最真切的写照。

乙丙之际箸议第九

龚自珍

吾闻深于《春秋》者,其论史也,曰:书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为一等。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君子,抑小人甚??。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于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将见戮,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且??然??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问矣。?谥?人,聒有辞矣。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忧天下。忧不才而庸,如其忧才而悖;忧不才而众怜,如其忧才而众畏。履霜之?郑?寒于坚冰;未雨之鸟,戚于飘摇;痹痨之疾,殆于痈疽;将萎之华,惨于槁木。三代神圣,不忍薄谲士、勇夫,而厚豢驽羸。探世变也,圣之至也。

家园 一介兄快完成此文了,真是好内容好介绍,期待最后一节。
家园 没, 没没, 正在赶写最后一节, 今天写不完了, 改天

谢谢关注!

家园 写道最后,一介兄也是动了情了!

初始几节尚有游戏文字的感觉,越往后越是激情澎湃收不住了。

历史的精彩远胜过小说家的杜撰,是否便是因为这些真实的鲜血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文字中被打磨得越来越纯粹晶莹,原本的渣滓和污点挡不住一代又一代作者感情的冲刷。恨血千年土中碧,历史在书写者手中琢磨出的光泽,是同代人难以想像的。

--历史总是以它自己的方式进行演绎,一切,与道德无关,一切,与美学无关。

这倒似点睛之笔,我国二千年儒学治世所层层建构的道德樊笼,才是民族血性渐趋淡薄的根源吧。道德至上的观念起始时只如一道涓涓细流由先秦的层峦叠嶂中缓缓流出,逐渐汇成滔滔江水滚滚东去,在这过程中不断的吸纳整个精英阶层的智慧,最后将整个民族的价值观念多元化倾向淹没在其中。这种趋势一直没有停止过,到本朝太祖罢黜百家独尊马列达到从所未有的颠峰,所以本朝太祖才是千古一帝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谁能让全国的知识分子集体失语并且背负上沉重的原罪的枷锁,老老实实的进行思想改造。当政治枷锁渐趋松弛而多元化的价值取向逐渐在与其他文化的冲撞中成为共识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二千年来浩如烟海的积累中我们实在很缺少某些思路的储备。那么中国的文艺复兴,恐怕只有在先秦时代,才可以寻找到发展多元化所必须的宽容意识和审美情趣吧。

另,对文章布局的一点看法,水平不够,不敢妄称扔砖,一点陋见而已,兄幸勿见怪。

一介兄最后将维新三杰与汉初三杰进行的对比,对大久保利通和木户孝允结局的介绍,都写的非常精彩,但是总觉得对全文的节奏是一个破坏,高潮过去之后,收尾如果快一点恐怕就紧凑的多了。或者就干脆以武士对大久保利通的刺杀作为收尾,更能显得余韵悠长。文章的主体思路在西乡和明治维新之间有些摇摆,当然二者不可脱离,但是当有一个拥有支配地位,若能以西乡作为主体则文章可以气势更胜。(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酒后胡言一番,反正偶是潜水的,不怕别人骂我)

还有,第一节中‘落魄江湖载酒行’是杜牧的诗罢。

家园 评得到位,尤其是关于布局方面

一介兄不妨以后修改一下,将维新三杰与汉初三杰进行的对比放在文章中间,而将刺杀事件放在故事的结束,回味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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