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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屋场琐事(一) -- 冰冷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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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屋场琐事(十)

      老冰说过周家带把而不姓周的除了小老冰,老刘之外还有一位,姓邹的倒插门女婿,就叫老邹吧。是哪儿人不知道,问过他两次,说是安徽淮北的,但小老冰听他的口音总觉得是山东人。管他,别人不愿说肯定是有难处,何必追根刨底呢。

      一般倒插门女婿是被人看不起的,容易受人欺负。老年间倒插门还要写一张契约,上有“小子无能,随妻改姓”等字样。现如今既然女人出嫁姓不改,男人倒插也就不必填文书了,俗话说“男女平等”嘛。

      可是老邹不一样,屋场上的人都很尊敬他,因为他有文化:完小毕业。完小是什么意思?文革管把六个年级全有的小学叫“完全小学”,简称“完小”。那还有什么?还有“初小”,初级小学,到四年级为止。老邹可是读完了小学的。

      不就一个小学毕业生嘛,就能叫做有文化?这您就不懂了,那年头大学生不好找,高中生有的是。下乡知情不说,回乡的也不少,可那都是教育通货膨胀的伪劣产品,不能算数的。那年头落实先帝爷的“7.30指示”,每个公社都有高中。没老师怎么办?大家互相教呗。反正又没有什么文化课,大多是些“最新最高指示”什么的,会认字就行了。不会认字都没关系,能把字分开来就行,那些“最新最高指示”,广播里一天的嚷嚷多少遍?没人背不熟的,再把字一个一个对上去,认识不认识都能读出声来。当然再换个地方就不一定认得出来了。所以那年头的高中生,其实还不如初小毕业。你看现在的下岗工人中,那个年代毕业的“高中生”们占了多大比例?真是想想就作孽啊。

      现在知道老邹的厉害了吧。他是小队的会计,执掌财务大权。打起算盘起来飕飕的,从不出错。当然那是他自己说的,出错不出错没人知道。

      不出那件事,老冰也就当老邹是个知识人。会给活人写对联,给死人写碑文,给屋场上的人讲《三国》。从那件事以后,小老冰才知道了老邹作为一个外乡外姓,为什么能得到屋场人的尊敬了。

      什么事?要给小老冰盖房子了。

      盖不盖房子小老冰挺在乎,倒不是小老冰没地方住,周书记家住得挺舒服的。可是小老冰有些不三不四的狐群狗党,在周书记眼皮底下活动不太方便,所以小老冰老是嘟嘟哝哝要房子。

      国家有政策,知青由国家出钱盖房子。小老冰那儿,公社乡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给每个有知青的生产队四百块钱,盖四间房。为什么是四间房,老冰到现在也还没有想通,反正16个人是四间,8个人是四间,小老冰一个人也是四间。

      四百块钱能盖四间房?听惯了1万1平米的现代人可能不相信,能盖,不但能盖,生产队还能剩一点钱。什么房子?土坯房。就是拖着大碾子把割完了稻子的水田给碾实了,然后划成方格,再用锹把方格土给立起来,晒干了就能盖房子了。怎么样,一个子不要是不是?瓦得花钱买。那位要说了,节约你就节约到底啊,干吗不盖茅屋?这您就不懂了不是,49年以前可能茅草房便宜,到小老冰那时候茅草房更贵!为什么,哪儿有盖房子的茅草啊?

      赣北农村土地肥沃,不愁吃的,只愁烧的。本来就柴就不富裕的地方,58年大炼钢铁再把所有的山都给剃了一个秃子。农民们为了柴火是伤透脑筋。不能烧煤?那是国家给城里人烧的,乡下人可没份。周家有钱,每年年底出钱到山里去买一座山,全部砍完拖回来烧一年,第二年再买。那小老冰烧什么呢?小老冰一个人,烧煤油炉。一个月10斤一毛九分五一斤的零号柴油,一块九毛五。贵是贵了点,不过后来小老冰不是开上拖拉机了吗,呵呵,那柴油嘛,也就腐败腐败地干活了。

      九江对面有个小镇叫小池口,是湖北的。九江人有一句话:“有一百斤煤球票在小池口就能换来个老婆”,是真是假小老冰不知道,因为没去换过,不知道行情。问题是从这句话就知道赣北的燃料问题有多严重了。

      所以,盖房子的茅草全被烧掉了,只能盖瓦房喽。盖四间房子就只要买瓦就行了,再买几块木板钉扇门,钉扇窗,这新屋就落成了。

      且慢,那玻璃就不要买啦?嘿,您可真奢侈,就算是城里来的知青,有点资产阶级思想,不能像我们贫下中农一样用木板,用块育秧用的塑料薄膜不就行了?还非的要玻璃,你是美国来的?一脑子帝国主义。

      您还别说,这么一说还真想起来一样东西没算进去。什么?梁。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像这梁还挺重要。可小老冰那屋,就一条梁,上下全兼,歪歪扭扭的像条发动机上的曲轴。小老冰睡在那梁下面几年,天天瞧着那梁琢磨那梁的重要性,愣没琢磨出来。就觉得有些俗话可能也就是吓唬吓唬人。

      吓唬人管吓唬人,可上梁还是有一个仪式。贴上了红纸,博士再给砍两斧子,说是避邪,然后再扛上去。

      那博士是什么人,不是现在号称学贯东西的那些牛人,赣北农村管木匠师傅叫博士,怎么个由来的不知道。只知道原来大宋年间博士们还在茶馆打工倒水擦桌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手艺到赣北改做木匠。

      扛上去了梁,还有两个箩筐。箩筐里装的是米粑,有地方叫团子,更多的是叫年糕。博士们就站在房顶上抛洒米粑,大人小孩在地下抢。边上生着几个火堆,抢来的米粑往火灰里一埋,烤熟了拍拍就吃。又欢喜又热闹,那是整个盖房子的最高潮。屋场就是在这种庆典里一代一代生存下来的,屋场没有了这种庆典就没有了活力。

      有趣的是老冰到日本以后,听日本人说的日本农村的盖房子仪式和老冰在赣北农村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还是农耕民族的共同性不知道,反正也上梁,也砍两斧子,也撒米粑,只不过米粑在日本叫饼。

      房子盖好了,小老冰回家过元旦,准备过完元旦回来搬家。

      过完元旦,小老冰回周家。翻过那座山一看,耶,怪了,小老冰不相信自己的小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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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屋场琐事(九)

      老刘手里拿了个纸箱,里面是一架“红灯”7管三波段晶体管收音机、一本《Oxford English-English Dictionary》和一架军用望远镜,这可是当年的超级奢侈品了。先不说一架那样的收音机要化70多块人民币,一般人两个月的工资,那本牛津词典那年月是根本看不到的,望远镜倒在电影里常看见,大官们的脖子上一般都挂一架那玩艺儿。

      “小鬼,你的那本词典词汇太少不说,解释的也有很多地方不对,要学会看英英解释。”老刘对我说,“收音机我现在用不着了,也送给你吧。‘和平与进步之声’现在有一个‘康生与中国革命’的连续节目,可以听听的。你和铁路知青点的那几个混小子平时在瞎议论些什么,我全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我也全知道。”

      小老冰一身冷汗,天哪,真是老公安。小老冰平时和几个狐群狗党是喜欢瞎扯,但那都是背着人的啊,他老刘怎么又知道了呢?还好是老刘,要是别人的话,说不定要够坐几年牢了。又一想,可能也就是老刘这种老公安才能知道吧?

      “小鬼,看得到那边的南浔公路吗?”

      小老冰眼神不错的,1.5以上。但这条十几里路外的南昌到九江的公路还是看不清楚。

      “这里有一架望远镜,苏联产的10倍的。注意那条公路,这段时间如果有大量小汽车从庐山上下来的话,你们就算熬到头了。”

      小老冰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问了一句“那要是没有呢”

      “找个女人做老婆,生几个孩子,在这里种一辈子田吧。”

      那一句话,一个月以后应验了。小老冰们从“和平与进步之声”,“美国之音”,“自由中国之声”里面都听到了这么一句话:“……的遗孀江青已经被捕……”。第二天开始连续几天,大量的小汽车从庐山上下来,往南昌九江而去,带起了滚滚尘土。

      怎么回事?原来有部电影叫《庐山恋》,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那里面郭凯敏演的角色,那是一个陪妈妈被软禁在庐山的高干子弟。当时被软禁在庐山的这号高干不少,他们能大举下山了就说明文革派玩完了,小老冰们能活下去了。当然这是后来才领会到的。

      当天下午两点钟左右,一辆平时在小县城里根本看不到的“伏尔加”轿车到了周家,两名穿四个兜军装的军人下车向老刘敬了笔直的军礼以后,把老刘接走了。

      再见到老刘,是在十年后的北京。

      小老冰当时正在北京搞调研,一天正和几个考在中科院的同学在“大一路”海阔天空地瞎侃着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打招呼:“小鬼,是你吗?”,一个湖南口音的嗓门。

      这辈子就一个人叫过小老冰“小鬼”,小老冰再也忘不掉。一回头,真的是老刘。

      诶,老刘不是高干嘛,怎么坐公共汽车?咳,皇城之内,行政11级算个啥?不相信你去北京站看看,准能见到肩扛两杠四星的举着块牌子在接人呢。大校,出了京城那就是一方诸侯,可要在这京城,除了迎来送往还能干点啥?老冰一次在高能所查资料,一老太太特热心,特慈祥,后来有同学告诉我,那老太太是行政9级!

      再多扯几句。要说到官,还是有一次那可真叫开眼。10来年前想不起来为什么在国防大学招待所住过一星期,看到20多个从少将到中将的将军们(那次才算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将星璀璨”)成天排着整整齐齐的两路纵队来来去去,到吃饭的时候,手里还拿个搪瓷饭盆齐步走。再看看学生宿舍的门口,停的可是一色奥迪和奔驰哟。一天看到哨兵对一便衣人物行礼,凑上去问:“内务条令不是说对穿便衣的首长可以不行礼吗?”

      那哨兵瞪老冰一眼:“人家是官,张震(时任国防大学校长)就是光着屁股来你也要敬礼呀”。

      原来如此,打那以后老冰每次看到“张震”这个名字就会联想到“光屁股”。不好意思,拿上将开玩笑有点失礼了。

      老刘和小老冰重逢,带小老冰去吃了一顿饭。离美术馆不远,进门得掏工作证,老冰一看那工作证,乐了。封皮上的烫金字居然和小老冰研究生证上的一样!小老冰就开起玩笑来了:“哟,从现在起,得叫刘老师了。对了,还真不知道咱们学校在京城有这么漂亮的一个招待所。”

      老刘还是那一个字:“嗯”。对门卫说了一声:“我的客人。”

      老刘告诉小老冰,这地方原来是恭亲王府。地方不错,老刘钱也化的不少,但是吃的还是寡淡无味,味道还不如小老冰经常在小胡同吃的脏兮兮的小馆子。不过说句京城人不喜欢听的话:京城就没有能吃的东西,或者说大凡能吃的就不是京城的东西。

      小老冰问老刘,为什么在临走之前要警告小老冰?

      老刘说:“自从看到你把小周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搬到你那儿去了我就上了心,觉得你这孩子还小,看那些书太危险了。再加上调查下来和你走的近的几乎全是‘狗崽子’,我就开始注意你了。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又是那种年代,一个人在社会上闯,不容易。”

      “你怎么调查我们的呢?”

      “通过小周。”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当年不是周书记在监督教育老刘,而是老刘在监督教育周书记了。正在胡想呢,老刘又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你们去找过熊将军吧?”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在旁听你们,怕你们出事,通过小周给熊将军打过招呼。”

      这下想明白了。熊少将是1974年底最后被特赦的国民党战犯,安排在小老冰们边上的国营农场里当会计。小老冰们几个国军的后代乘半夜没人曾经偷偷地去找过他,想打听打听长辈们的消息,结果被熊少将背诵了一通《中共党史》给糊弄了回来。原来这件小老冰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也在“劳改”中的老刘的监控下啊。

      “老刘,给个通讯地址吧,日后好写信。”

      “嗯,你不是知道我的地址吗?刚才你已经看到我的工作证了。”

      到底是老刘,今天肯请小老冰吃饭可能就已经破了几十年的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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