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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卷耳》和《行露》别解(一) -- 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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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卷耳》和《行露》别解(一)

    《卷耳》和《行露》是二南中结构极为相同的两首诗,都是第一章言一事,后章言另一事;同时也是比较费解的两首诗,由于前后章所述相对独立,为贯通诗意,前人均以男女事解之,大概因男女虽分属,但可归为一体论,如认为《卷耳》第一章言思妇,后章言征男,《行露》第一章言女子畏强暴事,后章言女与男相争事,凡此释说虽解决了前后章联系问题,可具体至诗中文字,又颇多歧义,于是各说纷纭,难以确解。

    然两诗既结构相同,便存在叙事手法一致的可能,故本文尝试跳出既有释说的拘囿,以把握两诗前后章各自本义为首要,结合时代背景,探究前后章的内在联系,从而明晰两诗所言主旨。因《行露》全诗语义较为浅显,如读懂《行露》,《卷耳》同样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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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卷耳》和《行露》别解(三)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如解读前篇《行露》,此诗仍从后章读起。

      自“陟彼崔嵬”到“云何吁矣”为后章。对于后章所述,前人多以丈夫行役在外辛劳、于是饮酒自宽释说。此说疑点有二,其一,按传世文献记载,周人是厉行戒酒的,有《尚书》《酒诰》可证,另按青铜器铭文记述,《大盂鼎》言商人“率肆于酒,故丧师”,并告诫器主盂公“酒无敢酣”,《毛公鼎》有“善效乃有正,毋敢酗于酒”的训诫。《大盂鼎》属西周早期,《毛公鼎》为西周晚期,可见厉行戒酒是西周时期的一贯政策,故“饮酒自宽”说与其时代背景不符;其二,诗中“金罍”、“兕觥”,按《中国青铜器综论》(朱凤瀚著)中的型式分类,均归为盛酒器,既为盛酒器,则诗中饮酒场景当为群宴,“我姑酌彼金罍”乃“我”为众人分酒于“金罍”之意,而非以“金罍”自饮自宽。

      然“饮酒自宽”说既存疑难解,则后章所说的饮酒又在什么场合下较为合理呢?

      周人虽厉行戒酒,但并非完全不饮酒,《小盂鼎》铭文便记述了在为征伐鬼方、凯旋而归所举行的典礼上,周王与众人饮酒的事迹。

      《小盂鼎》铭文可分七段,所述典礼过程,按李学勤先生释文(见《小盂鼎与西周制度》),引录如下:

      一、在宗庙,向王和邦宾献酒,邦宾尊其旅服;

      二、盂用旗负鬼方首级,进入南门,向王报告斩获数目;

      三、盂将鬼方三酋带进大廷,王命荣审讯,斩杀三酋;

      四、盂带俘虏和馘耳进门,进献于西方道上;在宗庙举行燎祀;

      五、盂率其部属进入三门,依次向王报告战绩;向邦宾献酒;王命人向盂等献酒;

      六、在宗庙,禘祀先王;向邦宾献酒;王命人使盂送进所获取的各种玉;

      七、次日在宗庙,向王和邦宾献酒;对盂进行赏赐。

      以上释文中,盂为此次征伐的统帅。纵观典礼过程,除了献俘和报告战绩,便是周王与众人频繁地饮酒,用“我姑酌彼金罍”、“我姑酌彼兕觥”来形容当时的场景应该恰当不过。

      另根据铭文,此次征伐进行了两次战斗,盂报告的战绩为第一次斩杀敌方4802人,俘虏13081人;第二次斩杀残敌237人,俘虏人数因铭文已失不详。从斩获数字可见此次征伐“战事的激烈和用兵规模之大”,因此,不难推测周人军队一定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而后章中“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句便是对此代价的形象注释。其中,“我马虺隤”形容归来将士的疲惫伤残;“我马玄黄”意黑黄混杂,军容不齐,暗指战斗减员。

      综上,结合《小盂鼎》铭文,可知后章所言当是描述周人在伐胜归来的典礼上,一面痛饮美酒庆贺胜利、告慰祖先,一面又为战争付出的代价所伤感。但是同样,后章未交代战争因何而起。

      再看第一章。

      从前文释说《行露》的第一章,已知周人言事极为含蓄,一场纠纷却以行露起,此种以实写虚的方法,《卷耳》第一章亦然。

      第一章有几字试解如下。其一“顷筐”的顷字,按许慎释义,为“头不正也”;其二“嗟”字为痛惜之意;其三“怀人”的怀字,与“怀柔”的怀同义,非思念义。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非实指劳作,“顷筐”即歪筐,歪筐稍稍装点东西便倒,《召南》《摽有梅》中“摽有梅”从“其实七兮”、“其实三兮”到“顷筐塈之”,数量依次递减为无,亦表明歪筐装不了东西,故正常劳作不会使用歪筐。此句以采野菜采了又采,可装不满歪筐喻耐心的怀柔政策对“头不正”之人无效;“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言痛惜怀柔政策的失败,只能用战争手段将其纳入周人的轨道。第一章四句实际是在交代战争的起因。

      《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有“《卷耳》不知人”一句,《论语》中“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孔子认为《卷耳》叙述的是周人对待崇拜鬼神的人,未坚持教化怀柔,而是采取战争的手段,是谓“不知人”。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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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卷耳》和《行露》别解(二)

      《行露》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

      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

      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如果将此诗结构比作人体,第一章为头部,后章则为躯干,头小身大,躯干容易认识把握,因此,撇开第一章暂不看,先读后章。

      自“谁谓雀无角”到“亦不女从”,整个后章意思连贯且单一,内容也极为简单,就是写吵架。诗中三处“女”通“汝”,与诗中的“雀”、“鼠”对应,以雀鼠比人,读来似乎能感受到指着人吵架的气愤,为什么气愤,大概是对方已经给自己造成了类似“穿我屋”、“穿我墉”的实质性财产损害;诗中“家”,与“雀无角”的“角”、“鼠无牙”的牙相应,当指可以凭借的东西,西周青铜器铭文中常有“臣十家”、“侯锡者二百家”等记述,现代语言中也有几家门店、几家上市公司等表述,可见诗中的“家”,是单位意义上的数量词,延伸为财富、实力之意。这段吵架译成白话,其本义应当如下:

      谁说雀儿没尖嘴,没尖嘴它用什么破我屋?

      谁说你没实力,没实力你凭啥急着和我争吵!(“狱”按段玉裁说文释义指相争,两犬中间加一言,很形象)

      虽然你急着和我争吵,可光凭实力还不够!(室家的“室”当动词解,室家指拥有的家数)

      谁说老鼠没利牙,没利牙它用什么在我墙上打洞?

      谁说你没实力,没实力你凭啥急着和我打官司!(公言为讼)

      虽然你急着和我打官司,可我就是要说不!

      归总起来,以上这段吵架是强调对方以实力凌人,自己绝不屈服,但没说因何而吵,也没说自己底气来自何处。

      再看第一章。

      第一章共三句,按字面意思也较容易理解,译成白话为:

      路上露水湿漉漉,难道不是早晚才这样?怎能说上路就有很多露水!

      诗中“谓行多露”的谓字,按段玉裁说文释义,“谓者,论人论事得其实也”,即下结论之意,这一句下的结论就是上路有很多露水,与前一句“岂不”连起来,显然为反语。

      第一章本义虽浅显,细细体味,其实隐含两层意思,一是反对以偏概全。露水为早晚短暂现象,太阳一出,路上的露水就消失了,与出行上路无必然关系,将出行与露水完全联系起来,是以偏概全,毫无道理可言;另外一层意思是用露水的短暂,喻一时不能代表长远。

      明晓了第一章这两层意思,前后章便连上了,对方以偏概全、不讲道理是吵架起因;相信道理永存,而实力会如露水般消长,则是己方不屈服的底气所在,故前后章所言貌似两件事,实乃一事。总言之,此诗主旨应是对不讲道理、动辄以实力凌人行为的批评,而不是讲什么贞洁女子抗拒已婚男子的逼婚故事,只因诗思巧妙,被误读久矣罢了。

      孔子言周“郁郁乎文哉”,可能是针对商人所言。商人凡事占卜,以占卜结果指导行为,而周人则宣扬观念,以观念指导行为。从《诗经》中确实可以体会到很多周人宣扬的观念,孔子教育儿子“不学诗,无以言”,既说明孔子认为《诗经》中蕴含着为人处世的道理,也表明孔子对周人在《诗经》中所宣扬观念的认同,《行露》就是《诗经》中这样的优秀作品,其宣扬的顶住压力、坚持讲道理的观念至今仍为国人所崇。强以男女事释说《行露》主旨,不仅语多不顺,也降低了作品的思想价值,此外,从目前出土的西周青铜器铭文来看,多有涉及狱讼的记述,但无一例狱讼与男女事有关,也很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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