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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赫克托耳读《金瓶梅》 1 人口买卖 -- 赫克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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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赫克托耳读《金瓶梅》 1 人口买卖

    《金瓶梅》是百科全书,应有尽有,我看比《红楼梦》的广度更大,深度有可能不及,红楼过于局限大观园的儿女情长。今天说说《金瓶梅》中的人口买卖,既然是买卖的人口,自然没有人身自由,就是奴隶。

    东方国家的奴隶和西方最大的区别是,从事生产性活动少。洋人通常把东方奴隶叫家务奴隶,比如《红楼梦》中的奴隶,都是家务奴隶。唯一从事生产活动的,大概是乌进孝,但他是宁国府的世袭庄头,不直接从事劳动。

    《金瓶梅》中的奴隶,要么从事家务劳动,要么是妓女 ,都不从事生产,当然如果你认为妓女的劳动是生产也可以。奴隶们按被买卖之前的身份,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之前就是奴隶,一种是良家被卖为奴隶。

    前者大家应该更熟悉,但在书中反而少,他们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妓女,一种是丫鬟、女奴。比如书中身价最高的女奴,是扬州财主苗天秀买的妓女,价值 300 两。按1两白银 1000 元计算,价值 30 万,想想也不太贵,现在稍微好点的车就得这个价。这个妓女很美,苗天秀就因为她丧命。丫鬟的买卖也不少,例如潘金莲的傻丫鬟秋菊,西门庆的大老婆吴月娘一句话,就把秋菊卖了,没人提异议。

    第二种是被卖者在被买卖之前是自由人。《金瓶梅》中第一起人口买卖发生在第7回,政和 2年(1112),西门庆家买来自由人庞春梅做丫鬟,先伺候大婆吴月娘,后来伺候潘金莲。书的末段吴月娘说,当初买庞春梅,花了 16 两银子。像庞春梅这样的,一般是因为家里穷,潘金莲也是被家人卖的,她爸爸潘裁缝死后,她妈潘姥姥把她卖给张大户家,张大户把潘金莲【收用了】。父母卖孩子,似乎只能卖未成年儿女,书中没有卖成年儿女的案例。

    除了父母卖孩子,还有 2 种人能卖自由人。一种是老公、主母卖小妾,比如西门庆的三姨太孟玉楼嫁给西门庆之前,有人说你不能嫁给西门庆,那厮脾气不好,喜欢贩卖贩卖人口,一不小心就把你卖了:“不独这一件。他最惯打妇煞妻,又管挑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受得他这气么?”从这段对话能看出,老公有权卖掉老婆和小妾。

    主母也有权卖小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主母吴月娘卖了五姨太潘金莲。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与人通奸,被吴月娘发现,把她卖了。潘金莲的身价位居全书第2,与另1个妓女并列,前面那个价值300两的妓女高居榜首。

    另1种是犯妇,犯了罪又无人认领,就可以剥夺人身自由卖为奴隶。西门庆的四姨太孙雪娥,在西门庆死后与人通奸,还倒卖家里的财物,被县政府逮捕。通奸、盗窃的罪名可大可小,家主吴月娘花点钱,就可以把孙雪娥带回家。但是吴月娘觉得太丢人,不去赎人,于是县政府就把孙雪娥卖了。吴月娘叫吴大舅来商议:“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没的玷污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打发了差人钱,回了知县话。知县拘将官媒人来,当官辩卖。知县自恁要做分上,只要8两银子官价。我觉得吴月娘不带回孙雪娥,坐视她被卖更丢人,吴月娘诚心坑孙。

    在丫鬟、仆人中还有一种情况,豪门富家有很多家人、仆妇,他们多是奴隶身份。非奴隶身份的家人也不少,他们出于种种目的,自愿投靠大家族做仆人,相当于暂时放弃个人自由,换取稳定工作,称为“投身”。

    《儒林外史》最著名的段子,当属范进中举。范进中举之后疯了,由他的屠夫老丈人扇了一个嘴巴才明白过来。然后范进收拾东西准备上任,一大帮人主动跑来送礼,有人甘愿给范进做家奴。这种主奴关系近似长期雇佣,双方要签合同,明确权利义务。有个人叫来友儿,“投身”到西门府做仆人,双方【写了一纸投身文书,交与西门庆收了,改名来爵】。来友儿/来爵又把老婆带入西门府做仆妇,【问起来,诸般针指都会做。取了他个名字,叫做惠元, 与惠秀、惠祥一递三日上灶】。来友儿/来爵、惠元夫妻都不是奴隶,而是投身的仆人、仆妇,与奴隶们相似的是,他们也必须随主姓,改名字,本名本姓不能再用。

    说完奴隶的来源,下面说价钱。仆人没有身价,因为他们不是奴隶。所有奴隶都有身价,最高的是那个妓女,价值 300 两。最便宜的只有 3.5 两,是一个未成年的小丫蛋,啥都不会干。【商人黄四家儿子房里使的丫头,今年才十三岁……一面就交了三两五钱雪花官银与他,写了文书。改了名字,唤做金钱儿。】

    3.5 两的丫头是啥都不会干的,稍微会点手艺价格就高很多,比如西门庆为金莲用6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6 两银子,将近是那个 13 岁小萝莉的 2 倍。秋菊是个蠢丫头,长相似乎也不咋地,如果长得更好看点,价格更高。

    书中有个王八家族—韩道国一家三口,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与西门庆通奸,不仅不瞒着韩道国,他们两口子还合伙赚西门庆的钱,可谓天仙配。王六儿赚了钱,为避免韩道国吃醋,给韩道国蜜糖封口,【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早晚教韩道国收用】。春香是专门陪韩道国上床用的丫头,肯定很有姿色,身价是上灶丫头秋菊的 2.5 倍。再如庞春梅,色艺俱佳,也价值16 两。16 两是丫鬟的第2高身价,最高的是潘金莲卖给张大户,30两。

    卖人的流程是卖家将奴隶交给中间商,即媒婆,再由媒婆出售给买家,媒婆卖出之后,把卖的钱交给卖方。媒婆的公开赚钱方式是向买卖双方要佣金,称为喜钱或媒人钱。经手春梅的媒婆对西门庆说:“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吴月娘让媒婆卖掉春梅,要价 16 两,因为当年买春梅就花了16两。买家周守备出了 50 两,媒婆从这 50 两雪花银上凿下 13 两,交给吴月娘,诡称买家只出了 13 两,还说买方给了自己 1 两喜钱,要求吴月娘也给点喜钱,吴月娘又给了她 0.5 两。我们算一下,媒婆从买卖双方共得到 50+0.5 两 = 50.5 两,还给卖家吴月娘 13 两,净赚 37.5 两。

    就是说,买卖双方不直接交易,由中间商过渡。中间商并不买下人口,而是在家里暂时养着,啥时候脱手,才能向卖家结账。中间商的赚钱方式有2 个,一是明的,赚喜钱,一个是暗的,赚差价。中间商虽然不直接出钱从卖方手中买奴隶,但也要承担买卖风险,奴隶在他家要吃他喝他,卖出之前发生的饮食住宿费用都要他承担,如第85回,媒婆薛嫂家里养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由薛嫂的儿媳妇、抱着孩子的金大姐负责照管。万一奴隶们在中间商家里出事,他们也得兜着。68回,西门庆的家奴问媒婆文嫂【记的你老人家骑着匹驴儿来,往那去了?】文嫂诉苦说:【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文嫂家出了人命案,房子、车子(毛驴)都卖了才摆平,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又如经手卖潘金莲的,正是当初拉皮条的大祸首王婆,潘金莲在王婆家好吃好喝好几天,还把王婆的儿子勾搭上床。不过王婆也够狠,吴月娘没有明确潘金莲的卖价,王婆自行定价100 两,绝不还价,几个买家都嫌太贵放弃了,最后只有武松愿意出 100 两,另给王婆 5 两媒人钱,总共王婆得到105 两。王婆回头对吴月娘说,潘金莲卖了 20 两,王婆净赚 85 两。第59回,西门庆的一个酒肉朋友,买了一套很不错的房子,【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王婆一笔买卖就从潘金莲身上赚了2.5套房子,足见人贩子皮厚心黑,作者评论说“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赚钱养家”。

    奴隶肯定没有人身自由,不过奴隶也有私人财产,学名叫【箱笼】,买主似乎无权任意剥夺奴隶的私产。吴月娘卖潘金莲,临走的时候特意叮嘱,只允许带走一箱子私产,【箱子与他(潘金莲)一个】。但是西门家很多人同情潘,临走给了她不少东西,西门庆的三姨太孟玉楼【瞒着月娘,悄悄与了他(潘金莲)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丫鬟小玉悄悄给了潘金莲两根金头簪。吴月娘也没太认真,假装没看见,让潘带走了私产。被卖的奴隶的箱笼越多,买家就更愿意买她。

    买家通常还要明确指出买人的目的,卖家有权不卖。比如孙雪娥被官府卖了,有个人贩子号称买她做老婆,其实卖到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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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11. 妓院、妓女、乐籍-2

      上文书说道,按所有制分,中国的妓院分为国有合法、私营非法两种。中国妓院和妓女的主体,是管仲创建的国有妓院,妓女是世代做妓女的乐籍或乐户,女的做妓女,男的做优。私营的妓院叫私窠子或行院,比如被都头雷横杀掉的县令的情人白秀英,就是个来自开封的行院。

      按这种划分,良人、乐籍是两种人,户籍不同,泾渭分明,绝大部分妓女是乐籍,良人理论上不会做妓女。中国历代法律都规定,卖良为贱都是违法行为,违反者的刑罚是【充军】。《三言 警世通言 卷24 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女猪脚,名叫苏三,花名玉堂春,也是著名京戏《苏三起解》中的人物,她是明朝正德年间(1506--21)的人,原来是良人,被人贩子以800铜钱的价格卖入妓院,成了乐籍,后来与老鸨子及其老公苏淮闹翻,威胁要告他们,罪名为【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最后苏三确实告成了,老鸨子的老公【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看就知道,买良为贱或卖良为贱犯罪成本太低,事实上根本杜绝不了这一罪行。

      玉堂春生在太平盛世,依然沦为妓女,战乱年代的例子更多了。《醒世恒言 第03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女猪脚花魁娘子王美儿,生活在两宋更替年间,正赶上金兵南下,天下大乱,人身安全没有保障,于是王美儿沦为妓女,成了花魁娘子。

      虽说卖良为贱的惩罚不重,毕竟还有法律在,公开触犯法律的风险还是很大的,而且许多人贩子,也对卖良为贱有心理抵触。

      《金瓶梅》中的卖良为贱有两个例子,一个卖成了,一个没卖成,先说没卖成的。西门庆的二姨太李娇儿,是妓女出身,世代做妓女,脱籍从良,做了西门庆的小老婆,西门庆死后,李娇儿故态复萌,又回娘家重操旧业去做妓女。

      西门庆的大老婆吴月娘对李娇儿的决定和举措不以为然,但也没打算阻拦,当然也拦不住。李娇儿自己做妓女也就罢了,她让老鸨子—其实是她的嫂子,跟吴月娘谈,要带走在西门家的私产和丫头。【教月娘把他(李娇儿)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他元宵、绣春两个丫头去。李娇儿生死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他,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

      房中的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是李娇儿的私产,李娇儿有权带走,吴月娘很爽快的给了,当然吴月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招惹李娇儿,走了一个瘟神,挺好的事。元宵、绣春是李娇儿的丫头,算李娇儿的私产、西门家的公产都可以,吴月娘死活不给,理由是【买良为娼】,吴月娘上纲上线,李家的老鸨子立刻就软了,放弃主张,走人。由此还能看出一件很重要的事,虽然元宵、绣春是丫头、奴隶,没有人身自由,但也是良人。良人、贱籍是户籍的划分,与是自由人还是奴婢无关,这是两个互不相关的概念。元宵、绣春纵然是奴隶,依然是良人,进入娼寮不可以。当然了,如果吴月娘稍微放一下,她俩就沦为妓女了,只能说她俩幸运,赶上了好主子。

      另一个例子卖成了,主角是西门庆的四姨太孙雪娥。孙在西门家做姨太太的时候,就与五姨太潘金莲的丫头庞春梅发生了严重冲突。虽说庞春梅还只是个丫头,却是西门庆宠爱的【大丫头】,处处压着孙雪娥一头。西门庆死后,庞春梅卖到周守备家,因缘际会成了守备夫人,孙雪娥因为与人通奸,被官府卖到守备家成了厨娘,于是庞春梅成了主子,孙雪娥反而成了奴才。庞春梅想与老情人陈敬济通奸,但府里的厨娘孙雪娥知道的太多,于是庞春梅必须先赶走孙雪娥。因此庞春梅找来媒婆,也叫牙婆,说我不管你卖多少钱,只求你把孙雪娥卖到妓院。【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

      如前文所说,明朝的媒婆也是专职人贩子,大户人家买卖丫头,都经过她们的手。《三言》的第一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记载,蒋兴哥外出经商,老婆与人通奸,奸夫淫妇买通了家里两个丫头,严守秘密。蒋兴哥回家之后,对两个丫头严刑拷打,她俩招了,蒋兴哥【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

      媒婆薛嫂有点良心,对孙雪娥说,我还打算过日子呢,把你卖到妓院我于心不忍。【他(庞春梅)千万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罢。】

      过了几天,薛嫂结识一个外地人,【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伏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潘五花了 30 两银子,口称买孙雪娥做老婆,买走了孙雪娥。其实潘五是个人贩子,学名【水客】,转手把孙倒腾到妓院,于是孙成了妓女。

      从这件事情能看出,潘五这样的人贩子,至少不能正大光明的买良为娼,需要说谎,假冒棉花商人。至于薛嫂之类的牙婆也有【天理】观念,不很愿意卖良为娼,算是一种行业自律。

      孙雪娥本来是良人,卖入妓院违反本意,妓院对她们这种半路出家的妓女,要做驯化工作,彻底打垮她们的自尊心,驯化工作为:【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上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

      共有 5 步,古往今来都这么干:

      1. 不由分说先打一顿,类似《水浒传》中牢城营的杀威棒。

      2. 睡几夜,这样跟谁都是睡,也就无所谓了。

      3. 饿饭,饥饿的滋味很难受。我曾经连续12小时一点东西没吃,饿的头昏眼花。

      4. 学音乐弹唱,就是专业技能。

      5. 学不好继续打。

      5 步下来,人的自尊心没了,也被打怕了,自然百依百顺,学名【引上道儿】,俗称上道,可以开门营业了。妓女经常挨打,即使是妓院的台柱子,如果不听话,依然要挨打,比如玉堂春,很有反抗性,多次挨揍,【亡八(王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姐摚跌在楼上,举鞭乱打,打得髻偏发乱,血泪交流】。《红楼梦》第28回,贾宝玉、薛蟠、妓女云儿喝酒行令,云儿唱到:【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呆霸王薛蟠接过话头:【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不打的话,妓女就不怕了,老鸨子没法管理。

      进入妓院的成年良人,属于半路出家,驯化工作是必须的。乐户出身的女子,从受精卵就注定做妓女,相对来说没那么多事情,毕竟她只能做妓女。

      《金瓶梅》中戏份最多的妓女是李桂姐,也是西门庆的二姨太李娇儿的侄女。政和 3 年,1113 年,西门庆偶然来到李家的妓院【丽春院】。《鹿鼎记》中,男猪脚韦小宝生于扬州丽春院,丽春院之名显然来自《金瓶梅》。西门庆遇到了还是处女的李桂姐,说一晃 6 年没见,李桂姐成了大姑娘啦。李家世代做妓女,李桂姐从小长在妓院环境中,见怪不怪。

      万事都有个开始,从小在妓院长大的妓女,都要有个开苞的过程,学名梳笼、梳弄。梳笼之后,就可以正式挂牌营业了。梳笼对妓女来说,是个很重要的过程甚至仪式,既然开苞破处,都会要个高价。

      下面说 3 个梳笼的例子,第一个是《金瓶梅》中的李桂姐,西门庆二姨太李娇儿的侄女。西门庆见到李桂姐,十分喜欢,【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生得十分颜色】。西门庆的狐朋狗友们也忽悠西门庆梳笼了李桂姐,西门庆的二姨太李娇儿也赞成西门庆梳笼自己的侄女。于是西门庆从善如流,给李家老鸨子一大笔财物。【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西门家管钱的李娇儿大喜,【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西门家奴),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共0.25两),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50 两银子能在清河县卖 1.5 套不错的房子,加上 4 套衣服,5 个哥们凑的 0.25 两,总共李家拿到约 60 两银子。

      再做一个横向对比,李桂姐被西门庆梳笼之后,正式挂牌营业,每次的嫖资不明,但是西门庆包养过李桂姐一段时间,每月 20 两。就是说,梳笼的钱相当于包养她 3 个月。《金瓶梅》中,买一个丫头,通常在 5 两上下,有些姿色的 16 两,比如庞春梅。

      第二个梳笼的例子是花魁娘子王美儿,《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女猪脚。《三言》总共 120 个故事,我看了大约一半,认为《卖油郎独占花魁》最好看。王美儿本来是良人,但自幼卖到妓院,从小做妓女,与李桂姐相似。王美儿自幼美名远播,有很多人愿意出钱梳笼她,最终一个阔佬金员外,出了 300 两白银梳笼了她。之后王美儿营业,每夜的嫖资是 10 两。就是说,王美儿的开苞钱,是她 30 次营业的钱。

      第三个例子是苏三玉堂春,男猪脚王景隆看上她,要梳笼她。老鸨子故意喊价,说有人出价 100 两,我都没答应。王景隆是阔公子,家里趁钱,没多废话,让仆人回家拿钱,【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公子(王景隆)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总共王景隆出了 220 两银子,4匹尺头,取整按250两算,比王美儿的300两略低,相差不多。之后王景隆包占玉堂春,一年花了 3万两。再后来有人要买玉堂春,出价 2000 两,玉堂春从未接别的客,嫖资不明。按玉堂春梳笼钱 250 两计算,她的身价是梳笼钱的 8 倍。后文中,广大围观群众说王景隆的 3万 两银子,能买 300 个粉头。则在三言成书的晚明,每个妓女平均身价为 100 两,玉堂春的身价是普通妓女的 20 倍。

      王美儿的身价很特殊,她布了一个局,骗了老鸨子,老鸨子同意只要卖油郎花 1000 两银子就能赎买王美儿。于是王美儿的身价仅仅是梳笼钱的4倍,缺乏比较和换算价值。杜十娘也骗了老鸨子,本来杜十娘可以卖到1000两,老鸨子只要300两身价,【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李甲)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为了赎身,杜十娘本人出资150两,李甲只花了150两,凑足300两,之后在瓜州转手把杜十娘卖给孙富1000两,因此杜十娘身价应该是1000两,李甲里外里净赚850两,但是《警世通言 卷32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没提杜十娘的梳笼、嫖资,无法比较。

      从李桂姐、王美儿、玉堂春的例子来看,梳笼、单次嫖资、包月、赎身的价格比例如下

      梳笼 == 3 个月包月(李桂姐) == 30 次嫖资(王美儿)

      身价 == 8 次梳笼(玉堂春)

      身价==8次梳笼==24个包月==240次嫖资

      梳笼的讲究不少,还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记载,【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以为过时。】

      这段文字很容易看懂,只需要解释【天癸】就行了,意为女孩来了月经。13 岁女孩还没来月经,嫖客、妓女都得不到快乐,嫖客只是得个开苞的名声,纯属花钱买虚名,例如【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王美儿性格倔强,15 岁还没被梳笼,老鸨子把她当成摇钱树,不敢用强,把王美儿灌醉,由出了 300 两的阔佬金员外梳笼。

      玉堂春、李桂姐梳笼的年龄不详,她俩都是愿意的,流程比较明确。事先操办一番,当成一件喜事来办,亲朋要来祝贺。第二天早上,老鸨子要带领全妓院的人来贺喜,嫖客必须给赏钱。【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追红讨喜,叫一声:“王姐夫(王景隆),可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各赏衣服一套,折钗银三两。】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之后,在丽春院住了 10 多天。

      王美儿是被灌醉后梳笼的,酒醒之后一番闹腾。【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

      嫖客金员外花了 300 两银子,也没得到啥快乐,一大早就走了,没留下给赏钱,显然很不高兴。

      梳笼是妓女的人生大事,之后可以营业了。营业的事下次再说,这次说几个专有名词。妓女出现在妓院名单上,也叫挂牌,名字在前面的叫【头牌】。如果名字总在前面,就好像有个啥东西把她的名字长久挂在那,这个东西被想象为某种藤蔓,如葡萄藤或黄瓜藤。【蔓】是多音字,màn, wàn 都可以,北京读 wàn,【藤蔓】读 téng wàn。想象中挂着头牌的大蔓,讹为大腕。头牌、大蔓,都是妓院术语,现在没多少人知道了,总之原来都不是啥好词。

      【跳槽】也是妓院术语,在《三言》中出现2次,《二拍》中出现2次,共有3次与妓院有关,都是嫖客嫖上了其他妓女。

      1. 《警世通言 第31卷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记载,嫖客曹可成不再搭理妓女赵春儿,于是【春儿(赵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曹可成),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

      2. 《二刻拍案惊奇 卷04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贡生张寅的2个秀才儿子外出找爹,路过成都各找了一个雏妓,【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处,大家取乐】。过了些日子,【那大些(兄弟中的老大)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云南人,只要闝老的,我们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闝(piáo, 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婊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一个30岁左右的妓女)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辈中人,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

      汤兴哥【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是个熟女,是两个雏妓童小五、顾阿都的【母亲辈中人】,算起来童小五、顾阿都不到15岁。

      3. 《二刻拍案惊奇 卷08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富家公子【沈将仕壮年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味就要跳槽,不迷恋着一个】。

      唯一与妓院无关的例子,含义差不多,显然是从妓院术语中借用过来的。《醒世恒言 第23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金海陵炀王完颜亮的妃子唐括定哥,看到完颜亮迷恋上其他女人,心怀怨望,说【那人(完颜亮)何曾肯来,不是跳槽,决是奉命住他方去了。】

      通宝推:翼德,穷贱忙人,联储主席,foureyes,月下,
      • 家园 读地细致,解释地明白

        以前看书哪得这麽仔细。

        赞老西西河风骨。

      • 家园 大王子, 这个户籍等级的不同

        对人在日常的生活会有什么具体和现实的影响呢? 户籍的更改,不论是良改贱,还是贱改良,需要遵循什么具体手续呢?总有官印文书,上册登记之类的吧? 只靠人贩子之间过钱交易就改了,岂不儿戏?

        如果户籍这么重要,在刑律章籍里应该对此有明确的阐述和规范才对啊, 为何要不厌其烦地从小说文字里推敲呢?莫非现在流传下来的文献里都没有提到这个?

        • 家园 下次说脱籍。我没看过专门的刑律章籍,我只看过小说,《金瓶

          下次说脱籍。我没看过专门的刑律章籍,我只看过小说,《金瓶梅》、《三言二拍》等,并从小说中摘抄我认为能反应历史背景的文字,加上一些整理工作和私货就发网络上了。

          我这些文字是我的读书笔记,其实是读小说的笔记,避免我自己忘了。至于刑律章籍的研究,一来我没兴趣,二来我是工科生,没那份功力,只好望而却步了,相比之下,古韵飘香就热衷看正史、法律、文物上的文字,我和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路线。

    • 家园 王子,有一事相问,关于明朝地方行政当中调兵的制度

      在明朝的地方行政当中,若是发生诸如新疆东突类型的内部暴力事件,地方长官如何调兵镇压?还是说一定要上报京师,由北京下旨再派人到地方调兵,才能镇压?

      • 家园 我对明朝没啥研究

        我只是为了解读《金瓶梅》才看了一点明史,超过《金瓶梅》范围的,我基本都不知道。

        但是根据我的一点明朝知识积累,地方性军事行动,由本地的总兵镇压即可,明朝的总兵比清朝的大的多,至于文件、命令的传达流程,我完全不知道。如果是大规模军事行动,则从京城出兵,比如明英宗御驾亲征瓦剌。

        • 家园 谢谢回复,因为总是看到有说明朝武官权利是分开的。

          掌兵的不能调兵,调兵的不能掌兵,所以有点疑惑如果遇到具体的需要出动军队的事件,地方官员到底依据什么来调兵做事。

    • 家园 【原创】妓院、妓女、乐籍

      本文参考了《水浒传》、《西游记》和《三言二拍》等典籍,不局限于《金瓶梅》。

      啥叫妓女呢,我认为卖皮肉换钱的,都可以叫妓女,有专门干的,有临时缺钱客串的。妓女可能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古老到啥程度不好说。《希罗多德历史》2.126记载,法老岐欧普斯(Cheops)大修金字塔,手头严重缺钱,【岐欧普斯是这样寡廉鲜耻的一个人,由于没有钱,他竟然使自己的女儿去卖淫以便勒索酬报;但多少钱我不知道,因为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说,她在接着她父亲的吩咐去做时,曾打算也给她自己留下某种纪念物,因而请求每一个想和她交媾的人都要给她的营造物提供一块石头。】结合名字和修金字塔的业绩,岐欧普斯肯定是著名的胡夫金字塔的建造者胡夫(Khufu, 2589—66BC)。胡夫的这位公主,是我看到的最早的有文字记载的妓女,虽然希罗多德没留下她的名字。

      《希罗多德历史》2.121—123,叙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法老拉姆普西尼托司(Rhampsinitus)的金库多次被盗,法老始终找不到失窃原因,更抓不到盗窃犯,于是法老想出一个馊主意,【这是埃及的祭司们的说法,但我个人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他把自己的女儿给送到娼家去,命令她不拘任何人一律接待,但是在就衾之前先要每一个人告诉她,他本人在一生中所做的最聪明的和最邪恶的事情是什么。如果任何一个人在回答时告诉了她这个贼的故事,她必须立刻抓住他,不许他逃跑】。埃及19、20王朝有多位法老叫拉美西斯,拉姆普西尼托司(Rhampsinitus)很可能是著名法老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 1279—13BC), 这位公主不以赚钱为目的,本质上不是妓女,但她进入【娼家】,说明当时埃及有完备妓院行业了。

      中国的妓院应该以管仲为发端,他组建了国营妓院【女闾七百】,接待来自各国的客商,既赚钱,也招商引资。因此,管仲成了妓院的祖师爷之一。在明朝,妓院的祖师爷,除了管仲,还有一个:白眉赤眼神。

      白眉赤眼神的形象和关羽差不多,不同处在于白眉、赤眼,因此得名。明朝人沈德潜的《万历野获编 神仙》记载:【近来狭邪家,多供关壮缪像,馀窃以为亵渎正神,後乃知其不然。是名白眉神,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与关像略肖,但眉白而眼赤。京师相詈指其人曰‘白眉赤眼儿'者,必大恨成贸首仇,其猥贱可知。】壮缪是关羽的谥号,缪通假穆,由于白眉赤眼神与妓院有关,所以说某某人白眉赤眼,是很恶毒的脏话。

      《金瓶梅》中的人物,多次用白眉赤眼骂人。妓女李桂姐和帮闲应伯爵对骂。伯爵说:“相应倒好了。心口里不相应,如今虎口里倒相应。不多,也只三两炷儿。”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见来?”伯爵道:“我没看见,在乐星堂儿里不是?” 连西门庆众人都笑起来了。

      李桂姐骂应伯爵白眉赤眼,应伯爵反唇相讥提到的【乐星堂】,是北京的一个庙宇,供奉白眉赤眼神。书中另一个妓女郑爱月,住在乐星堂附近。有人考证过,本书的发生地名为清河,但勘察地名和方位,其实是北京。

      妓院的来源、祖师爷说完了,进入下一个话题,妓院的组织和管理。从管仲创建国营妓院以来,中国的妓院主体就是国营妓院。私营的妓院或私娼,学名【私窠子】,理论上不被允许,经营相对简单,我先从私窠子说起。

      《三言 喻世明言 卷03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记载,【这人家(赛金)是隐名的娼妓,又叫做“私窠子”,是不当官吃衣饭的。家中别无生意,只靠这一本帐。】赛金的母亲本来也是暗娼,因为年龄大了,干不下去,让女儿接班,【胖妇人年纪约近五旬,孤老(嫖客)来得少了,恰好得女儿来接代,也不当断这样行业,索性大做了。】

      《三言 喻世明言 第29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提到另一个私娼—柳翠翠,由于家里缺钱,给人做了外宅,与阎婆惜、宋江的关系相同。后来【邻妓家有孤老(嫖客)来住,他(柳翠翠)心中欢喜,也去门首卖俏,引惹子弟们来观看。眉来眼去,渐渐来家宿歇。……柳翠落得无管束,公然大做起来】,成了私娼。

      《金瓶梅》涉及的私窠子不多,依然有。书中提到一个王八家族,韩道国、王六二夫妻,下面是女儿韩爱姐,嫁给京城蔡京太师的管家翟谦做小妾。宋徽宗禅位给宋钦宗,蔡家倒台,树倒猢狲散,韩爱姐脱离翟管家,跟着爹妈回清河县。常言道穷家富路,韩家三口缺钱,于是王六二、韩爱姐母女成了私娼,【韩爱姐从东京来,一路儿和他娘已做些道路】。到了清河县附近运河边的洒家店,继续做私娼,韩爱姐与西门庆的前女婿陈敬济勾搭上,俩人先上床,做完了,韩爱姐口称借钱,其实是要嫖资。韩爱姐的说辞很周到客气,让陈不能拒绝:【你有银子,见借与我父亲五两,奴按利纳还,不可推阻】。【敬济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与爱姐。爱姐到下边交与王六儿,复上来。】

      洒家店是私娼聚居区,【那里有百十间房子,都下着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唱的】。私窠子不受法律保护,经常受制于黑社会。管这一片的是坐地虎刘二,靠山是他的姐夫,守备府的虞侯张胜,这厮是流氓出身,当年替西门庆整治医生蒋竹山。

      《水浒传》提到几个私窠子,也叫【唱的】,如阎婆惜。还有个名气不大的私娼或【行院】白秀英,本是【东京新来打踅(xué)的行院】,也是新任郓城县令的情人或二奶,跑到当地投奔县令【开勾栏】,平时演出挣钱,偶尔和县令幽会,有县令罩着,没人敢管,黑白各道都得给她面子。某天插翅虎雷横来听曲,听完了该给钱,他一摸,没带钱,脸上过不去了,白秀英和父亲一唱一和的嘲讽雷横,没钱就敢来听曲?说着说着,雷横憋不住了,打了白秀英的父亲。知县听说大怒,将雷横枷在白家勾栏示众,雷横的母亲来探望儿子,与白秀英发生口角,骂后者是【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白秀英大怒,殴打雷母,雷横也火了,抡起枷板,开了白秀英的脑盖。

      再如武松招惹是非的快活林,是个交通要冲,很多私娼来挣钱,施恩向她们放高利贷、收保护费,【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快活林被蒋门神抢走数月,施恩又夺回来,为了弥补损失,加重了保护费,【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睹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私娼们只能忍着,毕竟她们的身份非法,而这些黑社会,无一例外有官府的背景。

      还说这个韩爱姐,和她妈王六二组团做私娼,【韩道国先前尝着这个甜头,靠老婆衣饭肥家。况王六儿年纪虽老,风韵犹存,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也不断绝这样行业,如今索性大做了】。既然叫私娼,就不方便公开营业,必须低调,现在韩家的买卖做得这么大,靠勒索私窠子为生的坐地虎刘二必须有所表示,让他们见识一下,这是谁的地盘,否则这黑社会也干不下去了。

      这天王六二正和一个嫖客喝酒,【洒家店坐地虎刘二,吃的酩酊大醉,軃开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王六二和嫖客笑脸相迎,想躲过危机,但刘二就是来找茬的,给王六二、韩爱姐等人看,也给本地私娼们看,洒家店这块地皮姓刘,所以必须出手。

      【刘二将王六儿酒卓,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了!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娘不是耐惊耐怕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入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迟,须吃我一顿好拳头。”】

      刘二说的清楚,这地方是我开的,你不来拜码头就在此做生意,实在不懂事。【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

      旁边的围观群众,可能是托,给王六二讲解,刘二来历不小,你还是拜码头,交保护费为好:【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爷府中管事张虞候 (yú hòu)(过街鼠张胜)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降酒店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

      合法的妓女属于乐籍,也叫乐户,乐籍成员也包括男人。管仲是中国法家最早的法家,发明了将百姓按职业分户籍的办法,他的分法较为粗放,只分为士农工商,四大户籍分开居住,便于管理。

      之后,中国的户口户籍越分越细致。到了明朝,与本文有关的有 3 种户籍。第一种是良籍,就是良民啦,国家的编户齐民。第二种是军户或军籍,属于卫所系统。卫所是朱元璋发明的,承袭古代的屯田和府兵制。每个府设一个所,1120 个军人或军户,几个府设一个卫,5600 户或兵。卫所有自己的土地,军户平时种田,战时当兵,地方官管不着。由于国家的腐败,军官私吞土地,军户活不下去,纷纷破产逃亡,朝廷只能放开募兵,就是将领的私兵,在战争频繁的嘉靖朝,皇帝允许军官募兵,最著名的是戚家军。第三种是乐籍、乐户,妓女从良也叫脱籍。良、军、乐是三种平行的户籍,乐户只能做妓女、伶人。

      管理妓院的最高官署是礼部,具体的管理机构是教坊司。《明史 职官志三》记载,【教坊司。奉銮一人,(正九品)左、右韶舞各一人,左、右司乐各一人,(并从九品)掌乐舞承应。以乐户充之,隶礼部。(嘉靖中,又设显陵供祀教坊司,设左、右司乐各一人。)】。韶武俩字听起来绕口,其实来历很久远,《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这句话是成语【尽善尽美】的来历。韶、武分别是两种音乐的名字,凑在一块拼成官名,给了教坊的官员。

      60回,西门庆和应伯爵闲扯淡。西门庆挖苦他说:“你这狗材,到明日只好做个韶武!”应伯爵反击:“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让与你就是了。”堂上官显然对应韶武的上司奉銮。

      72 回,西门庆等人继续扯淡,越说越下流,席间有西门庆的高级文秘—温必古,应伯爵说自己的帽子不合适,温必古表示愿意借帽子给应伯爵。西门庆说温必古可别借帽子给他,【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温必古笑道:【老先生好说,连我扯下水去了。】

      这段话有 2 个典故和背景,第一个是关于帽子的,刘邦曾经很瞧不起儒生,见到儒生就抓来对方的帽子扔地上,往里面撒尿,可见儒生的帽子是职业特征,刘邦用这种方式表明对儒家的态度。【往礼部当官身去】涉及妓院和乐户系统的管理,因为最高管理机构是礼部。

      教坊司的其他官员还有一些,书中提到的有伶官、俳长(pái)等等,都由乐户担任。明沈德符《野获编园陵设教坊》记载:“嘉靖二十七年,增设伶官、左右司乐,以及俳长、色长。”伶官应该更高些,俳【pai2】也是伶人,俳优泛指各种艺人。

      65回,官府大摆筵席,席间照例唱曲。【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一应弹唱队舞,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盛。】宴会散后,【西门庆回至厅上,将伶官乐人赏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优儿伺候。……众人吃毕,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问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伯爵道:“你不是韩金钏儿一家?”韩毕跪下说道:“金钏儿、玉钏儿是小的妹子。”】这里留下的4 个都是【官身小优儿】,伶人中的官员,他们的全家还是乐户,伶官韩毕的2个妹妹都是妓女。

      俳长的职务肯定小得多,68 回,西门庆逛妓院,这时候他已经是副提刑千户了,【比及进院门,架儿们(流氓)都躲过一边,只该日俳长两边站立,不敢跪接。】看起来妓院有值日制度,俳长是当日的值日官。

      在北京,妓院的集中分布区有 3 个,东城2个,称为东院、南院,西城一个叫西院,所以书中把妓院统称为叫本司三院。有时候也叫两院,因为妓院的管理官员都分左右,就是说从管理的角度说,分为两院,从地理分布上分为三院。

      12 回,妓女李桂姐称西门庆为【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妓院和妓女们,经常自称和被称为【院里】,12回,有人称潘金莲为【乃是那边院里新叙的一个表子】。15回,一个老鸨子自称【显的俺们院里人家只是爱钱了】。20回,西门庆包养的妓女李桂姐私自接客,西门庆大怒,跑去砸场子。李桂姐正和一个嫖客喝酒,这厮听说西门庆上门,吓得钻到床底下,李桂姐倒不怕,很从容的说:【呸!好不好,还有妈哩!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随他发作叫嚷,你只休要出来。】

      妓院的规矩很多,有些妓院只能留半扇门,所以妓院有时候叫【半扇门】、【半边门】。59回,西门庆到郑家嫖娼,把家奴打发回家,西门庆的老婆们问西门庆到哪家妓院嫖去了,家奴说:【到个人家,只半截门儿,都用锯齿儿镶了。门里立着个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三姨太孟玉楼说一定是李桂姐家啦,二姨太李娇儿是李桂姐的姑妈,李家是她娘家,她冷冷的回了一句,【俺家没半门子。】大家看李娇儿气不顺,也就散了。

      乐户除了挣钱养活自己,还要为官府提供免费演出,前文提到68回有一次。再如 72 回,西门庆从副提刑千户扶正做了正职,何太监的侄子何永寿做副职,他俩一块上任。【次早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75回,宋御史到清河县巡视工作,地方官设宴招待,召集伶人演出助兴,【到次日,宋巡按摆酒,后厅筵席治酒,装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拨了两院三十名官身乐人,两名伶官、四名排长领着,来西门庆宅中答应。】

      本府是清河县所在的东平府,相当于地级市,由东平府府尹或东平市长【出票】,调拨30 个伶人、2个伶官、4 个俳长演出,都是义务的,不给钱。

      类似的例子,在《三言二拍》中更多见,这本书的很多故事说宋朝,很可能说明朝。不管说明朝还是宋朝,我举个例子,大家看看官府是如何调遣乐户、妓女的。

      《三言 喻世明言 第29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讲了个故事,新来的府尹柳宣教上任,本地的官员、头面人物要来见面长官,但高僧玉通和尚却没来,柳市长很不爽。大家来了自然要喝酒吃饭,【当日府堂公宴。承应歌妓,年方二八,花容娇媚,唱韵悠扬。府尹(柳宣教)听罢,大喜。问妓者何名,答言:“贱人姓吴,小字红莲,专一在上厅祗应。”】

      酒宴散了,柳市长把妓女吴红莲留下,说高僧玉通和尚不来,不给我面子,你去勾引他,让他名誉扫地,【你明日用心去水月寺内,哄那玉通和尚云雨之事。如了事,就将所用之物,前来照证,我这里重赏,判你从良;如不了事,定当记罪。】

      柳市长给红莲的赏格是【从良】,也叫脱籍,否则【记罪】。红莲说【领相公钧旨】,去了水月寺,一番勾引,跟玉通和尚上床,拿走玉通的内裤作证。现在轮到柳市长履行诺言了,应该让红莲从良,但是,【柳府尹赏红莲钱五百贯,免他一年官唱。红莲拜谢,将了钱自回去了。】柳市长食言了,没有让红莲脱籍,只免了他 1 年【官唱】。红莲大概也没认为柳市长会让自己脱籍,没多说话。

      拿到和尚的内裤,柳市长写了一首淫诗,送给大和尚:

      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骂人不吐脏字,是为骂人的最高境界。

      宋朝最著名的妓女,北宋当属李师师,南宋当属严蕊。《二拍 卷12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记载大儒朱熹折磨严蕊的故事,当然这是小说家言,不可尽信,我只说与妓院有关的。

      严蕊也是国营妓院员工,乐籍,但她应该是军妓。【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下面的旁白说:【宋时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昵,也算不得许多清处。】

      这到底是宋朝的法度还是明朝的,我也不知道,不管哪朝的,一看就知道,这种制度根本执行不了。官员和妓女打成一片,却不能上床,鬼才信。

      下文又提到一个妓女,【(赵娟)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妓女要从良,先得脱籍,成了良人才能嫁人。脱籍是很难的事情,不仅良人要出钱给她赎身,官府还得同意。刚才那位柳市长,就把红莲耍了。

      明朝也有乐籍,有个著名的故事,朱棣做了皇帝,清算反对党。削藩的主谋齐泰、黄子澄的女眷都成了妓女,下面情节童不宜,不说了。贱籍到我大清雍正年间才废除,当然这是名义上的,民间的良贱分野很严格,良贱不通婚。

      回到《金瓶梅》,多次提到乐籍,58 回,应伯爵和妓女董娇儿扯淡,说你们妓女挣钱真容易啊,【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董娇儿反唇相讥:【哥儿,恁便宜衣饭儿,你也入了籍罢了。】应伯爵平时嘴头子很厉害,这次被董娇儿一句话噎没词了,下面怎么说都难堪,于是他选择沉默。

      乐户、妓院的管理体系说完了,进入下一个话题,妓院、妓女的具体生活。妓女的服务对象自然是嫖客,《金瓶梅》等小说通常称之为【孤老】,如21回,【这个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嫖客),也没说要请桂姐。】

      【孤老】一词有讲究,本是佛家术语。当年佛陀修行的时候,舍卫国有个财主,叫须达多,想请佛陀来修行,讲经。为了给佛陀安排住处,他看中了舍卫国的祗陀(Jeta)太子的花园,叫祗树园。须达多让太子出价,太子说你用金砖铺地那么多黄金,我就卖给你。于是须达多花了这么黄金,买了花园,须达多平时乐善好施,人称【给孤独】,这个园子叫【祗树给孤独园】。

      《西游记》93回,唐僧一行到了天竺国,布金禅寺,唐僧是佛学大师,一听布金禅寺,就知道到了给孤独老人须达多黄金铺地的地方,于是给徒弟们讲解这个典故:【佛在舍卫城祗树给孤园。这园说是给孤独长者(须达多)问太子(祗陀[Jeta]太子)买了,请佛讲经。太子说:‘我这园不卖。他若要买我的时,除非黄金满布园地。’给孤独长者听说,随以黄金为砖,布满园地,才买得太子祗园,才请得世尊说法】。

      进了布金禅寺,寺里的和尚做了进一步解说:【这寺原是舍卫国给孤独园寺,又名祗园。因是给孤独长者(须达多)请佛讲经,金砖布地,又易今名。我这寺一望之前,乃是舍卫国,那时给孤独长者正在舍卫国居住。我荒山原是长者之祗园,因此遂名给孤布金寺,寺后边还有祗园基址。近年间,若遇时雨滂沱,还淋出金银珠儿,有造化的,每每拾着】

      唐僧一高兴,写了一首诗,纪念给孤独老人:

      忆昔檀那须达多,曾将金宝济贫疴。祗园千古留名在,长者何方伴觉罗?

      这个典故在《金瓶梅》中也有,57 回,一个老尼姑对西门庆说:【你若干了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昙(乔达摩的异译,指释迦牟尼/悉达多乔达摩/佛陀)雪山修道,迦叶尊散发铺地 ,二祖师投崖饲虎 ,给孤老满地黄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

      西门庆同意这种说法,即使今生干了坏事,只要我舍得花钱赎罪,自然啥事都没有【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chǔ, 纸的代称)镪(qiǎng, 钱串)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妓女们嘴里的【孤老】,不是孤寡老人,而是指给孤独老人须达多,引申为施舍钱财的阔佬,再引申为嫖客。

      关于孤老,还有个事,本来应该放在下篇,现在看来,本篇讲完得了。现在我们知道孤老泛指嫖客,《三言 警世通言 第31卷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提到两种特殊的孤老,【原来妓家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栊孤老。若替他把身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客,无拘无管,这叫做赎身孤老。但是赎身孤老要歇时,别的客只索让他,十夜五夜,不论宿钱,后来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

      这段话每个字都认得,放在一块却不大容易看懂。破瓜不解释,【梳栊】也叫【梳弄】,还是破瓜,从此这个妓女可以接客营业了,具体的下次说。梳栊孤老,只出【梳弄】的钱,之后就没他什么事了,这个容易懂。

      【赎身孤老】是出钱给妓女赎身、脱籍了,但既不与之结婚,也不带走,该妓女和妓院、老鸨都没有依附关系了,自己挣钱自己花,与老鸨只有雇佣关系。但是赎身孤老来的时候,该妓女要放下手中的活,免费接待他,有点像养了个外宅或二奶,现在没有对应物。为啥赎身了却不带走做小老婆呢?我理解为赎身是一次性交割,相当于买车,养小老婆等于日常养车,养车未必比买车便宜,也可能这个【赎身孤老】家庭不允许他纳妓女为妾。当然赎身孤老随时可以把该妓女带走做妾,【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的男猪脚曹可成是个花花公子,花500两银子为名妓赵春儿赎身,做了赎身孤老,但曹可成没立刻娶赵春儿,于是赵继续做妓女。后来曹父去世,曹的妻子也死了,才把赵春儿娶过门。

      不看不知道,古人的花花肠子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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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白眉赤眼是典型白化症症状

        白化病人历史上通常都是被认为是被诅咒或者不祥。非洲巫医还有用白化病人的肉入药的。

        通宝推:赫克托尔,
    • 家园 【原创】9. 从苗青杀人案看明朝民风、官制-end

      原告安童听说审判结果只字未提主谋苗青,知道其中有蹊跷。前文说过,受害者苗天秀的原计划是进京找表兄黄美,求个功名,现在安童知道在清河县为主人伸冤肯定没戏,便前往京城开封找黄美上诉。安童是全书少有的几个好人之一,一直坚忍不拔的为苗天秀伸冤。然而换个角度看,主人已死,如果苗青以无罪之身回家,必然霸占苗家的家产,他安童在苗家将失去立身之地,为了自己的前程,也要把苗青彻底告倒。

      得到安童的报告,黄美打算为表弟伸冤,但他是京官,管不着山东地方上的事情,便修书一封,让安童到【巡按山东察院】上诉。山东的巡按御史叫曾孝序,【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1115)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历史上的曾布(1036—1107),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弟弟,王安石变法的得力助手。曾孝序是徽宗朝的大臣,与蔡京政见不合,但不是曾布的儿子,曾孝序与曾布的关系无所谓,关键是他的职务。巡按或巡按御史,是戏曲中常见的职务,经常由刚刚考上科举的青年才俊担任。

      《明史 卷073 志第049 ◎职官二》记载,明朝有巡按职务和制度,中央政府设有监察机关即都察院,下设13道监察御史,共110人,正7品,其中山东设10名监察御史。御史们平时在京城,【巡视京营,监临乡、会试及武举,巡视光禄,巡视仓场,巡视内库、皇城、五城,轮值登闻鼓】,监察范围颇大。到地方巡视工作,叫做巡按,权威更重,【巡按则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按临所至,必先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有故出入者理辩之。诸祭祀坛场,省其墙宇祭器。存恤孤老,巡视仓库,查算钱粮,勉励学校,表扬善类,翦除豪蠹,以正风俗,振纲纪。】监察范围不仅广,而且权力大,【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巡按御史强调一个【巡】字,在地方到处走动,并不常驻某地,工作结束后回京城。眼下这位山东巡按御史曾孝序,【按巡齐鲁】,不在省城济南府,恰好东昌府巡视工作,黄美在信中请曾孝序为苗天秀洗冤。这封信写于开封,落款时间是【仲春望后一日】,仲春是二月,望是十五日,仲春望后一日是政和7年2月16,距离西门庆1月21日判决,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安童拿着信从开封到山东东昌府找到曾孝序的时候,应该是2、3月之间。

      鉴于案件发生在东平府清河县,曾孝序批示【仰东平府府官,从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将批文和安童的状纸都交给东平府府尹胡师文,后者看到文件,【慌得手脚无措】,调阳谷县县丞狄斯彬审案。书中说狄斯彬【为人刚方不要钱,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点评家张竹坡在这里写批语:【不如不糊突要钱矣。】从下文来看,这位狄混确实是个糊涂虫。今年初的某天,狄混在运河边慈惠寺附近,发现岸边埋着一具死尸,脖子上有刀伤,显然是被谋杀的。狄混到慈惠寺调查,僧人说去年10月发现运河上漂来一具死尸,长老下令埋在运河边。狄混根本不予采信,认定是僧人图财害命,埋尸于此,【先把长老一箍两拶(夹手指),一夹一百敲,余者众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狱中。报与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称冤不服】。虽说狄混做事糊涂,这帮和尚也有责任,发现横死尸体应报案才对,他们不报案反而悄悄把尸体埋了起来,确实招人怀疑。当时曾孝序还不知道苗天秀案,只是觉得奇怪,和尚们杀人的话,将尸体抛入运河比埋在运河岸上,似乎更加合理一些。现在看到安童的状纸,又想起那具奇怪的尸体,让安童去辨认,果然是苗天秀的尸体。至此,尸体、刀伤都找到,案情有了重大突破,曾孝序写下【参本】,弹劾夏龙溪、西门庆贪赃枉法,【一刻不可居任者也】。

      慈惠寺的和尚们无罪释放,平白蹲了半年监狱,官府一个说法都没有,说抓就抓,说放就放,所以我同意官员【不如不糊突要钱】,不认可司马光的德重于才的论断。

      那边夏龙溪、西门庆等人从苗青杀人案发了财,各自享用,以王六儿为例,花16两买了个丫头、30两盖2间房子。农历3月6日清明节这天,夏龙溪找到西门庆,出示曾孝序弹劾他们的参本抄件,询问该怎么办。别看夏龙溪的官比西门庆大,但精明圆滑远不如后者,西门庆倒不慌,事到如今慌也没用,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夏龙溪拿了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两家各派一个仆人组团进京打点。本案中,夏龙溪是被西门庆拖下水的,但他毕竟是正职,在曾孝序的弹劾参本上,排名更高,又有儿子考武举过程中请人代考的罪行,事到如今罪名更大,可他出的钱、物都不如西门庆多。

      虽然做了官,西门庆本质上是个商人,商业上的收入比做官所得高得多,当官只是给自己的经商行为拓展人脉、寻找商机。夏龙溪是纯粹的官员,没有那么多第二产业,想挣钱只能贪赃枉法。34回,西门庆与应伯爵谈及刘太监的弟弟盗用皇木盖房案,俩人的对话如下。

      西门庆:【依着夏龙溪,饶受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慌了,亲自拿着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瞒你说,咱家做着些薄生意,料也过了日子,那里希罕他这样钱!况刘太监平日与我相交,时常受他些礼,今日因这些事情,就又薄了面皮?教我丝毫没受他的,只教他将房屋连夜拆了。到衙门里,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就发落开了。】

      应伯爵赶紧吹拍说:【哥,你是希罕这个钱的?夏(夏龙溪)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

      西门庆:【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到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蹋婪,有事不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

      夏龙溪、西门庆的出身、做官动机不同,决定了他俩做事方式不同,夏龙溪眼里只认钱,西门庆多少有点道德底线。更重要的是,西门庆既有心细如发、精打细算的一面,也有敢于花钱的大手笔另一面,同样是花钱打点,夏龙溪抠抠搜搜,西门庆出手爽快。西门庆走蔡京的门路,准知道这位贪财的太师一定会把事情摆平,办这点事300两银子有些多,不过不要紧,这恰好是深入结交蔡京的机会。

      夏、西门两家的家奴携带书信、财物连夜启程,5天就到了京城,找到蔡京的管家,钱递上去,也就没事了,他俩回山东的路上,才看到运载曾御史的参本的驿马,不紧不慢的往京城来,【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背着黄色袱,插着两根雉尾、两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张竹坡点评:【曾公未免疏略,且又迟缓,然正是文字顿挫折挽回地步。】

      西门庆的家奴来保,是众家奴中最有商业头脑的,多次去京城打点关系,以及出差做生意。西门庆死后,他与老婆惠祥一唱一和,迫使吴月娘和他解除了主奴关系,成了自由人,【交他两口子(来保、惠翔)搬离了家门】,从此之后,【来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刘仓)开起个布铺来,发卖各色细布,日逐会亲友,行人情】,摇身一变成了土财主。(81回)

      来保此去京城没白去,带回写有蔡京的七条改革方案的【条陈】邸报,其中最重要的是盐业改革,又给西门带来新的商机,西门庆大喜,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夏龙溪得到好消息,专程上门向西门庆道谢,从此对西门庆毕恭毕敬,虽然身为正职长官,却放权给西门庆干,自己乐得清闲。

      曾孝序慢慢悠悠回到京城,参本被蔡京一伙扣住,曾孝序继而上书反对蔡京的条陈七事,得罪了宋徽宗,【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就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师阴令盘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书中没明说曾孝序被贬过程中宋徽宗的态度和作用,但从结果来看,宋徽宗肯定讨厌曾孝序,借蔡京的手将曾孝序干掉。曾孝序下课之后,他的参本更是泥牛入海,无人提及,整个苗青杀人彻底案尘埃落定。

      捡了一条性命的杀人犯苗青,对西门庆感恩戴德,与西门庆往来密切,他住在扬州—中国南方最大城市,商贸中心,苗青成了西门庆在南方的最重要生意伙伴,西门庆的生意靠他扩展到南方。对西门庆来说,苗青案不仅没撼动西门庆,反而让他和蔡京等京官的关系更加密切,成了蔡党的重要一员,之后通过蔡京,结识了蔡京的门生宋公祖。

      政和7年下半年,巡抚两浙、山东监察御史宋公祖,来到山东视察工作,对地方官进行年终考核,决定明年的人事变动。74回,宋公祖曾路过西门庆家,【又见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西门庆没接茬。宋御史走了之后,吩咐家奴把这座流金八仙鼎抬到宋御史的住处,正是投其所好,却又滴水不漏。

      清河县其他官员,比如品级比他还略高一点的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荆忠,关系没有西门庆硬,主动找到西门庆,送上【白米二千石】,请西门庆向宋公祖美言几句,西门庆假意推让一番,收了。(75回)

      关于白米,有个很有意思的典故。《明史 卷304 列传第192》记载,明孝宗弘治朝的大太监李广倒台之后,从他家抄来一本账簿,记载某某人送给李广黄米、白米若干石,【多文武大臣名,馈黄白米各千百石】,弘治不明白,吃惊的问李广哪来这么大饭量,收这么多米干啥,左右说黄米是黄金,白米是白银,弘治这才恍然大悟。

      后文吴月娘问【这箱上四包银子是那里的?】西门庆答:【是荆都监的二百两银子,要央宋巡按,图干升转】,看来1石白米等于0.1两白银。但是67回,商人黄四【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一百两雪花官银】,则1石白米等于1两白银,两种汇率差十倍。26回,【西门庆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夏龙溪)、贺千户(贺金)】,没说折合白银多少,笔者倾向于1石白米等于1两银子。西门庆的小舅子吴大舅,官居清河【右所正千户】,也找到西门庆:【还是我修仓的事,要在大巡手里题本,望姐夫明日说说,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终考满之时保举一二,就是姐夫情分】。可见,西门庆通过成功运作,成了当地的官场掮客,比他官大官小的都求他办事。西门庆刚刚升职为正提刑,明年不可能连升,也就安心的为他人办事,借此进一步扩大关系网。

      即使西门庆、宋公祖把事都摆平了,官场上依然要【扎扎实实走过场,认认真真搞形式】。69回,西门庆抓了几个流氓,目的是警告妓女李桂姐,应伯爵猜到是西门庆搞鬼,跑来探风声,西门庆矢口否认抓流氓与自己有关,声称【我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每闲人儿?】

      政和7年11月底,宋御史来西门庆家,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知道他是假客气:“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之后俩人谈正事,宋公祖作为巡按御史,必须问西门庆的工作情况,【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考察西门庆的过场这就走完了,点评家张竹坡在此夹批:【宋御史该杀矣】。宋公祖【次问及有司官员】,到了西门庆为行贿者说好话的时候,相继吹捧守备周秀、荆都监、吴大舅,宋公祖满口答应,【亲口许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让随行的吏典收了他俩的材料,回去再看,西门庆做事滴水不漏,暗地吩咐送给吏典3两银子。正事谈完,西门庆留宋公祖吃饭听曲,到晚上才送客。

      12月16日,西门庆从邸报上看到宋公祖的题本,守备周秀、都监荆忠,都获得很高的评语,【此二臣者,所当亟赐迁擢者也】。吴大舅也被夸成一朵花,【以练达之才,得卫守之法,驱兵以擣(dǎo)中坚,靡攻不克;储食以资粮饷,无人不饱。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实一方之保障,为国家之屏藩】,宋公祖不愧是笔杆子,骈四俪六的一通穷拽,吴大舅成了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稀世奇才。有巡按御史的好评,他们3位都升官了,西门庆对吴月娘说:【宋道长本下来了。已是保举你哥升指挥佥事,见任管屯。周守备与荆大人都有奖励,转副参、统制之任。】

      从宋公祖的举措、西门庆的经营来看,明朝巡按御史确实是个权力很大的肥缺,西门庆通过积极运作,终于成了清河土皇帝,无论是直属上级夏龙溪,还是行政级别高于自己的守备周秀,都唯他马首是瞻。转过年来,西门庆又企图通过走王招宣母亲、妻子的路子,进一步飞黄腾达,可惜被潘金莲灌了太多春药,死于非命,否则一定会继续升官。兰陵笑笑生让西门庆急匆匆的死,我看有2个原因,一是为了呼应《水浒传》,必须让他在武松上梁山之前死掉;二是照这么写下去,西门庆的前途不可限量,官做得太大,文章hold不住,只好在第79回强行收笔,让西门庆死在政和8年初。

      纵观整个苗青案的涉案人员,曾孝序是个好官,却过于疏阔、迂腐,做事不够细致、周到,最终被蔡京、西门庆一伙打倒。狄混虽然清廉,却做事糊涂,昏官一个,如果让我在狄混和西门庆中间选一个做法官,我选择西门庆。枉法阵营的更庞大,乐三夫妻、王六儿、玳安、西门庆、蔡京等人,各个是人精,脑袋瓜子转的极快。比如王六儿,求情遭到西门庆拒绝之后,马上听出西门庆的弦外之音,二话没说就把话带给下家乐三嫂。再如玳安,对案情了如指掌,想从中牟利,但他扮演的角色很单纯,只负责把西门庆带到王六儿家,谈什么事,能否谈成,一律不管,只索要20银子,万一出事,他毫无责任,看到苗青进西门府,又断定王六儿又收了一笔钱,再度向王六儿要了10两,玳安要价不多不少正合适,王六儿没跟他讨价还价。这帮人的智商之高,反应之快,定价之准,让我叹为观止,除了慨叹明末道德沦丧之外,还看到明朝的贪赃枉法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和收益群体,受益者的数量远远超过受损者,对乐三、王六儿这样的小百姓来说,只要枉法渎职没落到自己和家人头上即可,至于别人是否倒霉,完全不关心。

      最后贩卖点私货,我认为中国的所谓官场黑暗、渎职腐败,不仅官场中人,民间受益者也大有人在,有其深厚的文化、经济土壤,完全不可能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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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对应上海法官案
      • 家园 其实根除完全可能,而且还可以跟国际接轨。

        最后贩卖点私货,我认为中国的所谓官场黑暗、渎职腐败,不仅官场中人,民间受益者也大有人在,有其深厚的文化、经济土壤,完全不可能根除。

        方案很简单,像F-35项目一样,合法捞就行。合法捞再辅以严格审计(保证审计也能合法捞)。贪污基本可以消除,至少也是可控的。

        所以一开始老习整风我就不看好,捞钱人之常情,靠道德打击根本是治标不治本。而且反而越贪越多。老毛何等人物还能出刘青山张子善呢。所以圣人跟千年王八一样稀有。把宝压到千年王八上,还不敌不承认圣人的作用,直接允许捞呢。看看美国人民,允许合法捞,结果美国廉洁指数高于中国。

        除了合法捞,我还真没看到其他解决办法。

        顺带求一下F-35项目给美军空军将领的佣金数,河里曾经放出来过的

        • 家园 西方社会是二元的,政教分离的

          西方社会的道德来自宗教。但中国社会完全不同,政教一体,政府负责教化,中国社会的道德来自政府,所以西方那一套拿到中国来是行不通。

          • 家园 那么我认为至少有三个问题可以讨论

            西方社会的道德来自宗教。但中国社会完全不同,政教一体,政府负责教化,中国社会的道德来自政府,所以西方那一套拿到中国来是行不通。

            第一:何为道德。打个比方,如果领导吃肉其他人喝汤,传统道德谴责,因为传统道德认为领导不应该吃肉只该喝汤。但是从实现就业人人有饭吃的角度来看,领导搞来了项目使其能吃上肉,众人都有汤喝,十分道德。那么是否道德标准又是什么。还是说道德本身就是随心所欲,这个此时可以定为道德,彼时又可定为不道德。那么这不成了反复折腾,又不道德了吗?

            第二:倘若道德出于政府,那么政府不道德的时候,社会是无道德的呢还是不道德的呢?如果说社会是不道德的,就意味着有人能指出不道德,这样道德就不出于政府,至少是和政府是两码事,不然不可能以道德来作为标杆来指出政府是不道德的。如果社会是无道德的,那么政府不道德又如何呢,不道德和无道德,如果非要选一个,我看不道德还算好的。套一句歌德的话“在毫无公平和混乱无序之间做个选择的话,德国人宁愿选择前者也不选择后者”。这一点上中国和德国,同为大陆国家,其实并无差别

            第三:道德是不是政府的一切呢?如果道德是政府的一切,那么公共政策,管理过程和绩效,是不是政府可以弃之一边?只要政府做道德先生即好?

            所以我认为道德对于政府来说,只是政府的一个部分而不是一切。而且随着社会的日益复杂化,道德已经成为政府的一个制约部分而不是一个主体部分,好比汽车上有油门和刹车。我们买汽车是为了要前进的,刹车即便重要,但我们还是要用油门来前进而不是用刹车来前进。所以政府的公共政策如何,重要性远大于道德本身。而道德本身的不可测量性,使我认为道德还不敌刹车来的有用。

            诚然传统上教化出于政府,但是如果更深层次一点,中国的教化实际上出于历史,只不过史官归于政府罢了。所以只要教化出于历史,即便它不出于政府,中国依然不失中国性。那么基于此观点,改革社会,使教化不全出于政府,既符合中国的实际的历史情况,而且也可以让中国社会可以有合法捞的基本平台。所以在中国推广合法捞,我认为是可能的。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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