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整理】闲读《牡丹亭》 -- 天煞穆珏

【杜丽娘，上】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

【春香，上】怕待寻芳迷翠蝶，倦起临妆听伯劳。春归红袖招。

【杜丽娘】不经人事意相关，牡丹亭梦残。

【春香】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

【杜丽娘】排恨叠，怯衣单，花枝红泪弹。

【合唱】蜀妆晴雨画来难，高唐云影间。”

【春香】小姐，你自花园游后，寝食悠悠，敢为春伤，顿成消瘦？春香愚不谏贤，那花园以后再不可行走了。

【杜丽娘】你怎知就里？这是：“春梦暗随三月景，晓寒瘦减一分花。

【杜丽娘低唱】春归恁寒悄，都来几日意懒心乔，竟妆成熏香独坐无聊。逍遥，怎铲尽助愁芳草，甚法儿点活心苗！真情强笑为谁娇？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

【春香】小姐，你热性儿怎不冰着，冷泪儿几曾干燥？这两度春游忒分晓，是禁不的燕抄莺闹。你自窨约，敢夫人见焦。再愁烦，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

【杜丽娘作惊】咳，听春香言话，俺丽娘瘦到九分九了。俺且镜前一照，委是如何？

【杜丽娘照镜，悲伤】哎也，俺往日艳冶轻盈，柰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春香，取素绢、丹青，看我描画。

【春香下取绢、笔上】“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绢幅、丹青，俱已齐备。

【杜丽娘泣】杜丽娘二八春容，怎生便是杜丽娘自手生描也呵。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难销，可甚的红颜易老？论人间绝色偏不少，等把风光丢抹早。打灭起离魂舍欲火三焦，摆列着昭容阁文房四宝，待画出西子湖眉月双高。

【杜丽娘照镜，有些欢喜】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半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谒飘萧；眉梢青不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春香】宜笑，淡东风立细腰，又以被春愁着。

【杜丽娘】谢半点江山，三分门户，一种人才，小小行乐，捻青梅闲厮调。倚湖山梦晓，对垂杨风袅。忒苗条，斜添他几叶翠芭蕉。春香，帧起来，可厮像也？

【春香】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似空花水月，影儿相照。

【杜丽娘欢喜】画的来可爱人也。咳，情知画到中间好，再有似生成别样娇。

【春香】只少个姐夫在身傍。若是姻缘早，把风流婿招，少什么美夫妻图画在碧云高。

【杜丽娘】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

【春香，惊】小姐，怎的有这等方便呵？

【杜丽娘】梦哩。有一个曾同笑，待想象生描着，再消详邈入其中妙，则女孩家怕漏泄风情稿。这春容呵，似孤秋片月离云峤，甚蟾宫贵客傍的云霄？春香，记起来了。那梦里书生，曾折柳一枝赠我。此暮他日所适之夫姓柳乎？故有此警报耳。偶成一诗，暗藏春色，题于帧首之上何如？

【春香】却好。

【杜丽娘题吟】“近者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杜丽娘放笔欢】春香，也有古今美女，早嫁了丈夫相爱，替他描模画样；也有美人自家写照，寄与情人。似我杜丽娘寄谁呵。心喜转心焦。喜的明妆俨雅，仙佩飘摇。则怕呵，把俺年深色浅，当了个金屋藏娇。虚劳，寄春容教谁泪落，做真真无人唤叫。

【杜丽娘泪】堪愁夭，精神出现留与后人标。春香，消消唤那花郎分付他。

【春香叫花郎】

【花郎，上】“秦宫一生花里活，崔徽不似卷中人。”小姐有何分付？

【杜丽娘】这一幅行乐图，向行家裱去。叫人家收拾好些。这本钯人儿妙，助美的谁家裱？要练化绡帘儿莹、边阑小，教他有人问着休胡嘌。日炙风吹悬挂的好，怕好物不坚牢。把咱七丹青休剜了。

【花郎】小姐，裱完了，安奉在那里？

【杜丽娘】仅香闺赏玩无人到。

【春香】这形模则合挂巫山庙。

【合唱】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

【春香】眼前珠翠与心达。

【杜丽娘】却向花前痛哭归。

【春香】好写妖娆与教看。

【杜丽娘】令人评泊画杨妃。

　【完颜亮，引众上】天心起灭了辽，世界平分了赵。静鞭儿替了胡笳哨。擂鼓鸣钟，看文武班齐到。骨碌碌南人笑，则个鼻凹儿蹻，脸皮儿<黑包>，毛梢儿<鬼焦>。“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俺北地怎禁沙日月，南人偏占锦乾坤。”自家大金皇帝完颜亮是也。身为夷虏，性爱风骚。俺祖公阿骨都，抢了南朝天下，赵康王走去杭州，今又三十余年矣。听得他妆点杭州，胜似汴梁风景。一座西湖，朝欢暮乐。有个曲儿，说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待起兵百万，吞取何难？兵法虚虚实实，俺待用个南人，为我乡导。喜他淮扬贼汉李全，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心顺溜于俺，俺先封他为溜金王之职。限他三年内招兵买马，骚扰淮扬地方。相机而行，以开征进之路。哎哟，俺巴不到西湖上散闷儿也。虽则是平分天道，高头偏俺照。俺司天台标着

那南朝，标着他那答儿好

【众臣】那答里好？

【完颜亮，笑】你说西子怎娇娆，向西湖上笑倚着兰桡。

【众臣】西湖有俺这南海子、北海子大么？

【完颜亮】周围三百里。波上花摇，云外香飘。无明夜、锦笙歌围醉绕。

【众臣】万岁爷，借他来耍耍。

【完颜亮】已潜遣画工，偷将他全景来了。那湖上有吴山第一峰，画俺立马其上。俺好不狠也。吴山最高，俺立马在吴山最高。江南低小，也看见了江南低小。

【完颜亮，舞】俺怕不占场儿砌一个《锦西湖上马娇》。

【众臣】奏万岁爷，怕急不能勾到西湖，何方驻驾？

【完颜亮】呀，急切要画图中匹马把西湖哨，且迤递的看花向洛阳道。我呵，少不的把赵康王剩水残山都占了。

线大长江扇大天，旌旗遥拂雁行偏。

可胜饮尽江南酒？交割山川直到燕。

【杜母，上】今生怎生？偏则是红颜薄命，眼见的孤苦仃俜。

【杜母，泣】掌上珍，心头肉，泪珠儿暗倾。天呵，偏人家七子团圆，一个女孩儿厮病。“如花娇怯，合得天饶借。风雨于花生分劣，作意十分凌藉。止堪深阁重帘，谁教月榭风檐。我发短回肠寸断，眼昏眵泪双淹。”老身年将半百，单生一女丽娘。因何一病，起倒半年？看他举止容谈，不似风寒暑湿。中间缘故，春香必知，则问他便了。春香贱才那里？

【春香，上】有哩。我“眼里不逢乖小使，掌中擎着个病多娇。得知堂上夫人召，剩酒残脂要咱消”。春香叩头。

【杜母】小姐闲常好好的，才着你贱才伏侍他，不上半年，偏是病害。可恼，可恼！且问近日茶饭多少？

【春香】他茶饭何曾，所事儿休提、叫懒应。看他娇啼隐忍，笑谵迷厮，睡眼懵憕。

【杜母】早早禀请太医了。

【春香】则除是八法针针断软绵情。怕九还丹丹不的腌臜证。

【杜母】是什么病？

【春香】春香不知，道他一枕秋清，却怎生还害的是春前病。

【杜母，哭】怎生了。他一搦身形，瘦的庞儿没了四星。都是小奴才逗他。大古是烟花惹事，莺燕成招，云月知情。贱才还不跪，取家法来。

【春香，跪】春香实不知道。

【杜母】因何瘦坏了玉娉婷，你怎生触损了他娇情性？

【春香】小姐好好的拈花弄柳，不知因甚病了。

【杜母，恼，打春香】打你这牢承，嘴骨棱的胡遮映。

【春香】夫人休闪了手。容春香诉来。便是那一日游花园回来，夫人撞到时节，说个秀才手里折的柳枝儿，要小姐题诗。小姐说这秀才素昧平生，也不和他题了。

【杜母】不题罢了。后来？

【春香】后来那、那、那秀才就一拍手把小姐端端正正抱在牡丹亭上去了。

【杜母】去怎的？

【春香】春香怎得知？小姐做梦哩。

【杜母，惊】是梦么？

【春香】是梦。

【杜母】这等着鬼了。快请老爷商议。

【春香，请】老爷有请。

【杜父，上】“肘后印嫌金带重，掌中珠怕玉盘轻。”夫人，女儿病体因何？

【杜母，泣】老爷听讲：说起心疼，这病知他是怎生？看他长眠短起，似笑如啼，有影无形。原来女儿到后花园游了。梦见一人手执柳枝，闪了他去。

【杜母，作叹】怕腰身触污了柳精灵，虚嚣侧犯了花神圣。老爷呵，急与禳星，怕流星赶月相刑迸。

【杜父，笑】却还来。我请陈斋长教书，要他拘束身心。你为母亲的，倒纵他闲游。则是些日炙风吹，伤寒流转。便要禳解，不用师巫，则叫紫阳宫石道婆诵些经卷可矣。古语云：“信巫不信医，一不治也。”我已请过陈斋长看他脉息去了。

【杜母】看甚脉息。若早有了人家，敢没这病。

【杜父】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知道个什么呢？

忒恁憨生，一个哇儿甚七情？则不过往来潮热，大小伤寒，急慢风惊。则是你为母的呵，真珠不放在掌中擎，因此娇花不奈这心头病。

【合，泣】两口丁零，告天天，半边儿是咱全家命。

【院公】“人来大庾岭，船去郁孤台。”禀老爷，有使客到。

【杜父】俺为官公事有期程。夫人，好看惜女儿身命，少不的人向秋风病骨轻。

【杜父，院公下】

【杜母，泣】“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我看老相公则为往来使客，把女儿病都不瞧。好伤怀也。想起来一边叫石道婆禳解，一边教陈教授下药。知他效验如何？正是：“世间只有娘怜女，天下能无卜无医。”

柳起东风惹病身，举家相对却沾巾。

遍依仙法多求药，会见蓬山不死人。

【老道姑】人间嫁娶苦奔忙，只为有阴阳。问天天从来不具人身相，只得来道扮男妆，屈指有四旬之上。当人生，梦一场。“紫府空歌碧落寒李群玉，竹石如山不敢安杜甫。长恨人心不如石刘禹锡，每逢佳处便开看韩愈。”贫道紫阳宫石道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则因生为石女，为人所弃，故号“石姑”。思想起来：要还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论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数句。天呵，非是俺“求古寻论”，恰正是“史鱼秉直”。俺因何住在这“楼观飞惊”，打并的“劳谦谨敕”？看修行似“福缘善庆”，论因果是“祸因恶积”。有什么“荣业所基”？几辈儿“林皋幸即”。生下俺“形端表正”，那些“性静情逸”。大便孔似“园莽抽条”，小净处也“渠荷滴沥”。只那些儿正好叉着口，“钜野洞庭”；偏和你灭了缝，“昆池碣石”。虽则石路上可以“路侠槐卿”，石田中怎生“我艺黍稷”？难道嫁人家“空谷传声”？则好守娘家“孝当竭力”。可奈不由人“诸姑伯叔”，聒噪俺“入奉母仪”。母亲说你内才儿虽然“守真志满”，外象儿“毛施淑姿”，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便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信使可覆”。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难量”。则见不多时，那人家下定了。说道选择了一年上“日月盈昃”，配定了八字儿“辰宿列张”。他过的礼，“金生丽水”，俺上了轿，“玉出昆冈”。遮脸的“纨扇圆洁”，引路的“银烛辉煌”。那新郎好不打扮的头直上“高冠陪辇”。咱新人一般排比了腰儿下“束带矜庄”。请了些“亲戚故旧”，半路上“接杯举觞”。请新人“升阶纳陛”，叫女伴们“侍巾帷房”。合卺的“弦歌酒晏”，撒帐的“诗赞羔羊”。把俺做新人嘴脸儿一寸寸“鉴貌辨色”，

将俺那宝妆奁一件件都“寓目囊箱”。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替俺说，俺两口儿活象“鸣凤在竹”，一时间就要“白驹食场”。则见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褪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呵，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会“悚惧恐惶”。那新郎见我害怕，说道“新人，你年纪不少了，“闰馀成岁”。俺可也不使狠，和你慢慢的“律吕调阳”。俺听了口不应，心儿里笑着。新郎，新郎，任你“矫手顿足”，你可也“靡恃己长”。三更四更了，他则待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他一时摸不出路数儿，道是怎的？快取亮来。侧着脑要“右通广内”，踣着眼在“篮笋象床”。那时节俺口不说，心下好不冷笑，新郎，新郎，俺这件东西，则许你“俳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如此者几度了，恼的他气不分的嘴劳刀“俊乂密勿”，累的他凿不窍皮混沌的“天地玄黄”。和他整夜价则是“寸阴是竟”。待讲起，丑煞那“属耳垣墙”。几番待悬梁，待投河，“免其指斥”。若还用刀钻，用线药，“岂敢毁伤”？便扌弃做赸了交“索居闲处”，甚法儿取他意“悦豫且康”？有了，有了。他没奈何央及煞后庭花“背邙而洛”，俺也则得且随顺乾荷叶，和他“秋收冬藏”。哎哟，对面儿做的个“女慕贞洁”，转腰儿到做了“男效才良”。虽则暂时间“释纷利俗”，毕竟情意儿“四大五常”。要留俺怕误了他“嫡后嗣续”，要嫁了俺怕人笑“饥厌糟糠”。这时节俺也索劝他了：官人，官人，少不得请一房“妾御绩纺”，省你气那“鸟官人皇”。俺情愿“推位让国”，则要你“得能莫忘”。后来当真讨一个了。没多时做小的“宠增抗极”，反捻去俺为正的“率宾归王”。不怨他，只“省躬讥诫”。出了家罢，俺则“垂拱平章”。若论这道院里，昔年也不甚“宫殿盘郁”；到老身，才开辟了“宇宙洪荒”。画真武“剑号巨阙”，步北斗“珠称夜光”。奉香供“果珍李柰”，把斋素也是“菜重芥姜”。世间味识得破“海咸河淡”，人中网逃得出“鳞潜羽翔”。俺这出了家啊，把那几年前做新郎的臭粘涎“骸垢想浴”，将俺即世里做老婆的干柴火“执热愿凉”。则可惜做观主“游鹍独运”，也要知观的“顾答审详。”赴会的都要“具膳餐饭”，行脚的也要“老少异粮”。怎生观中再没个人儿？也都是则是“沈默寂寥”，全

不会“笺牒简要”。俺老将来“年矢每催”，镜儿里“晦魄环照”。硬配不上仕女图“驰誉丹青”，也要接得着仙真传“坚持雅操”。懒云游“东西二京”，端一味“坐朝问道”。女冠子有几个“同气连枝”，骚道士不与他“工颦妍笑”。怕了他暗地虎“布射辽丸”，则守着寒水鱼“钧巧任钓”。使唤的只一个“犹子比儿”，叫做癞头鼋“愚蒙等诮”。

【童儿】姑娘骂俺哩。俺是个妙人儿。

【老道姑】好不羞。“殆辱近耻”，到夸奖你“并皆佳妙”。

【童儿】杜太爷皂隶拿姑娘哩。

【老道姑】为甚么？

【童儿】说你是个贼道。

【老道姑】咳，便道那府牌来“杜藁钟隶”，把俺做女妖看“诛斩贼盗”。俺可也“散虑逍遥”，不用你这般“虚辉朗耀”。

【府差，见】“承差府堂上，提名仙观中。”

【老道姑】府牌哥为何而来？

【府差】府主坐黄堂，夫人传示，衙内敲梆。知他小姐年多长，染一疾，半年光。

【老道姑】俺不是女科。

【府差】请你修斋，一会祈禳。

【老道姑】俺仙家有禁方。小小灵符，带在身傍。教他刻下人无恙。

【府差，行】有这等灵符？快行动些。

【老道姑】叫童儿。

【童儿应声】

【老道姑】好看守，卧云房。殿上无人，仔细灯香。

【童儿】知道了。

【老道姑】紫微宫女夜焚香。

【府差】古观云根路已荒。

【老道姑】犹有真妃长命缕。

【府差】九天无事莫推忙。

【春香扶病中的杜丽娘，上】

【杜丽娘】病迷厮。为甚轻憔悴？打不破愁魂谜。梦初回，燕尾翻风，乱飒起湘帘翠。春去偌多时，春去偌多时，花容只顾衰。井梧声刮的我心儿碎。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禁多病逡巡。

【春香】你星星措与，种种生成，有许多娇，许多韵，许多情。

【杜丽娘】咳，咱弄梅心事，那折柳情人，梦淹渐暗老残春。

【春香】正好簟炉香午，枕扇风清。知为谁颦，为谁瘦，为谁疼？”

【杜丽娘】春香，我自春游一梦，卧病如今。不痒不疼，如痴如醉。知他怎生？

【春香】小姐，梦儿里事，想他则甚。

【杜丽娘】你教我怎生不想啊。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销肌，怕人知。嗽腔腔嫩喘微。哎哟，我这惯淹煎的样子谁怜惜？自噤窄的春心怎的支？心儿悔，悔当初一觉留春睡。

【春香】老夫人替小姐冲喜。

【杜丽娘】信他冲的个甚喜？到的年时，敢犯杀花园内？

【春香】看他春归何处归，春睡何曾睡？气丝儿怎度的长天日？把心儿捧凑眉，病西施。小姐，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的个虚虚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阳会。全无谓，把单相思害得忒明昧。又不是困人天气，中酒心期，魆魆地常如醉。

【先生，上】“日下晒书嫌鸟迹，月中捣药要蟾酥。”我陈最良承公相命，来诊视小姐脉息。到此后堂，不免打叫一声。春香贤弟有么？

【春香，见】是陈师父。小姐睡哩。

【先生】免惊动他。我自进去。

【先生进门，见】小姐。

【杜丽娘作惊】谁？

【春香】陈师父哩。

【春香扶起杜丽娘】师父，我学生患病。久失敬了。

【先生】学生，学生，古书有云：“学精于勤，荒于嬉。”你因为后花园汤风冒日，

感下这疾，荒废书工。我为师的在外，寝食不安。幸喜老公相请来看病。也不料

你清减至此。似这般样，几时能够起来读书？早则端阳节哩。

【春香】师父，端节有你的。

【先生】我说端阳，难道要你粽子？小姐，望闻问切，我且问你病症因何？

【春香】师父问什么！只因你讲《毛诗》，这病便是“君子好求”上来的。

【先生】是那一位君子？

【春香】知他是那一位君子。

【先生】这般说，《毛诗》病用《毛诗》去医。那头一卷就有女科圣惠方在里。

【春香】师父，可记的《毛诗》上方儿？

【先生】便依他处方。小姐害了“君子”的病，用的史君子。《毛诗》：“既见君

子，云胡不瘳？”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

【杜丽娘羞】哎也。

【春香】还有甚药？

【先生】酸梅十个。《诗》云：“摽有梅，其实七兮”，又说：“其实三兮。”三个打七个，是十个。此方单医男女过时思酸之病。

【杜丽娘叹】

【春香】还有呢？

【先生】天南星三个。

【春香】可少？

【先生】再添些。《诗》云：“三星在天。”专医男女及时之病。

【春香】还有呢？

【先生】俺看小姐一肚子火，你可抹净一个大马桶，待我用栀子仁、当归，泻下他火来。这也是依方：“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春香】师父，这马不同那“其马”。

【先生】一样髀秋窟洞下。

【杜丽娘】好个伤风切药陈先生。

【春香】做的按月通经陈妈妈。

【杜丽娘】师父不可执方，还是诊脉为稳。

【先生看脉，错按杜丽娘手背】

【春香】师父，讨个转手。

【先生诊脉】女人反此背看之，正是王叔和《脉诀》。也罢，顺手看是。呀，小姐脉息，到这个分际了。他人才忒整齐，脉息恁微细。小小香闺，为甚伤憔悴？

【先生，起】春香啊，似他这伤春怯夏肌，好扶持。病烦人容易伤秋意。小姐，我去咀药来。

【杜丽娘叹泣】师父，少不得情栽了窍髓针难入，病躲在烟花你药怎知？承尊觑，何时何日来看这女颜回？

【合唱】病中身怕的是惊疑。且将息，休烦絮。

【杜丽娘】师父且自在。送不得你了。可曾把俺八字推算么？

【先生，下】算来要过中秋好。“当生止有八个字，起死曾无三世医。”

【春香】一个道姑走来了。

【老道姑，上】“不闻弄玉吹箫去，又见嫦娥窃药来。”自家紫阳宫石道姑便是。承杜老夫人呼唤，替小姐禳解。

【春香】姑姑为何而来？

【老道姑】吾乃紫阳宫石道姑。承夫人命，替小姐禳解。不知害的甚病？

【春香】<鬼监>魀病。

【老道姑】为谁来？

【春香】后花园耍来。

【老道姑举三指，春香摇头，老道姑举五指，春香又摇头】

【老道姑】咳，你说是三是五，与他做主。

【春香】你自问他去。

【老道姑见杜丽娘】小姐，小姐，道姑稽首那。

【杜丽娘作惊】那里道姑？

【老道姑】紫阳宫石道姑。夫人有召，替小姐保禳。闻说小姐在后花园着魅，我不信。你惺惺的怎着迷？设设的浑如魅。

【杜丽娘作魇语】我的人那。

【老道姑和春香背靠背，惊】你听他念念呢呢，作的风风势。是了，身边带有个小符儿。

【老道姑取杜丽娘紫钗挂符，作咒】“赫赫扬扬，日出东方。此符屏却恶梦，辟除不祥。急急如律令敕。”

【老道姑插钗】这钗头小篆符，眠坐莫教离。把闲神野梦都回避。

【杜丽娘，醒】咳，这符敢不中？我那人啊，须不是依花附木廉纤鬼。咱做的弄影团风抹媚痴。

【老道姑】再痴时，请个五雷打他。

【杜丽娘】些儿意，正待携云握雨，你却用掌心雷。

【老道姑】还分明说与，起个三丈高咒幡儿。

【杜丽娘】待说个什么子好？依稀则记的个柳和梅。姑姑，你也不索打符椿挂竹枝，则待我冷思量，一星星咒向梦儿里。

【春香扶着杜丽娘，下】

【春香】绿惨双蛾不自持。

【老道姑】道家妆束厌禳时。

【杜丽娘】如今不在花红处。

【合唱】为报东风且莫吹。

【杜母，上】“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可怜小儿女，长自绣窗前。”几日不到女孩儿房中，午晌去瞧他，只见情思无聊，独眠香阁。问知他在后花园回，身子困倦。他年幼不知：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艳妆戏游空冷无人之处。这都是春香贱材逗引他。春香那里？

【春香，上】“闺中图一睡，堂上有千呼。”奶奶，怎夜分时节，还未安寝？

【杜母】小姐在那里？

【春香】陪过夫人到香阁中，自言自语，淹淹春睡去了。敢在做梦也。

【杜母】你这贱材，引逗小姐后花园去。倘有疏虞，怎生是了！

【春香】以后再不敢了。

【杜母】听俺分付：女孩儿只合香闺坐，拈花翦朵。问绣窗针指如何？逗工夫一线多。更昼长闲不过，琴书外自有好腾那。去花园怎么？

【春香】花园好景。

【杜母】丫头，不说你不知：后花园窣静无边阔，亭台半倒落。便我中年人要去时节，尚兀自里打个磨陀。女儿家甚做作？星辰高犹自可。

【春香】不高怎的？

【杜母】厮撞着，有甚不着科，教娘怎么？小姐不曾晚餐，早饭要早。你说与他。【杜母】风雨林中有鬼神，

【春香】寂寥未是采花人。

【杜母】素娥毕竟难防备，

【春香】似有微词动绛唇。

【春香，上】腻脸朝云罢盥，倒犀簪斜插双鬟。侍香闺起早，睡意阑珊：衣桁前，妆阁畔，画屏间。伏侍千金小姐，丫鬟一位春香。请过猫儿师父，不许老鼠放光。侥幸《毛诗》感动，小姐吉日时良。拖带春香遣闷，后花园里游芳。谁知小姐瞌睡，恰遇着夫人问当。絮了小姐一会，要与春香一场。春香无言知罪，以后劝止娘行。夫人还是不放，少不得发咒禁当。

【门人】春香姐，发个甚咒来？

【春香】敢再跟娘胡撞，教春香即世里不见儿郎。虽然一时抵对，乌鸦管的凤凰？一夜小姐焦躁，起来促水朝妆。由他自言自语，日高花影纱窗。

【门人】快请小姐早膳。

【春香】“报道官厨饭熟，且去传递茶汤。”

【杜丽娘，上】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昨日偶尔春游，何人见梦。绸缪顾盼，如遇平生。独坐思量，情殊怅恍。真个可怜人也。

【杜丽娘，心情郁闷】

【春香捧茶食，上】“香饭盛来鹦鹉粒，清茶擎出鹧鸪斑。”小姐早膳哩。

【杜丽娘】咱有甚心情也。梳洗了才匀面，照台儿未收展。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

【春香】夫人分付，早饭要早。

【杜丽娘】你猛说夫人，则待把饥人劝。你说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饭？

【春香】一日三餐。

【杜丽娘】咳，甚瓯儿气力与擎拳！生生的了前件。你自拿去吃便了。

【春香，下】“受用余杯冷炙，胜如剩粉残膏。”

【杜丽娘】春香已去。天呵，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展转，竟夜无眠。咱待乘此空闲，背却春香，悄向花园寻看。

【杜丽娘，心悲】哎也，似咱这般，正是：“梦无彩凰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杜丽娘，慢行】一迳行来，喜的园门洞开，守花的都不在。则这残红满地呵，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杜丽娘，绊脚】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这一湾流水呵，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

【春香，上】吃饭去，不见了小姐，则得一迳寻来。呀，小姐，你在这里。何意婵娟，小立在垂垂花树边。才朝膳，个人无伴怎游园？

【杜丽娘】画廊前，深深蓦见衔泥燕，随步名园是偶然。

【春香】娘回转，幽闺窣地教人见，“那些儿闲串？那些儿闲串？”

【杜丽娘作恼】唗，偶尔来前，道的咱偷闲学少年。

【春香】咳，不偷闲，偷淡。

【杜丽娘】欺奴善，把护春台都猜做谎桃源。

【春香】敢胡言，这是夫人命，道春多刺绣宜添线，润逼炉香好腻笺。

【杜丽娘】还说甚来？

【春香】这荒园堑，怕花妖木客寻常见。去小庭深院，去小庭深院。

【杜丽娘】知道了。你好生答应夫人去，俺随后便来。

【春香，下】“闲花傍砌如依主，娇鸟嫌笼会骂人。”

【杜丽娘】丫头去了，正好寻梦。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呀，昨日那书生将柳枝要我题咏，强我欢会之时。好不话长。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动人春意也。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阑，转过秋千，掯着裙花展。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梦到正好时节，甚花片儿吊下来也。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杜丽娘落泪】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咱眯膎色眼寻难见。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再得俄延，呀，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要再见那书生呵，怎赚骗，依稀想像人儿见。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再消停一番。

【杜丽娘，望】呀，无人之处，忽然大梅树一株，梅子磊磊可爱。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迸着苦仁儿里撒圆。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杜丽娘，倦坐】

【春香，上】“佳人拾翠春亭远，侍女添香午院清。”咳，小姐走乏了，梅树下盹。你游花院，怎靠着梅树偃？

【杜丽娘】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

【杜丽娘，泣】

【合唱】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春香】小姐甚意儿？

【杜丽娘】春归人面，整相看无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与题笺。

【春香】这一句猜头儿是怎言？

【春香上前】去罢。

【杜丽娘作行又住】为我慢归休，缓留连。【鸟啼】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

【春香】到了，和小姐瞧奶奶去。

【杜丽娘】罢了。软咍咍刚扶到画阑偏，报堂上夫人稳便。咱杜丽娘呵，少不得楼

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杜丽娘】武陵何处访仙郎？

【春香】只怪游人思易忘。

【杜丽娘】从此时时春梦里，

【春香】一生遗恨系心肠。

【柳梦梅，上】虽然是饱学名儒，腹中饥，峥嵘胀气。梦魂中紫阁丹墀，猛抬头、破屋半间而已。“蛟龙失水砚池枯，狡兔腾天笔势孤。百事不成真画虎，一枝难稳又惊乌。”我柳梦梅在广州学里，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秀才，捱了些数伏数九的日子。于今藏身荒圃，寄口髯奴。思之，思之，惶愧，惶愧。想起韩友之谈，不如外县傍州，寻觅活计。正是：“家徒四壁求杨意，树少千头愧木奴。”老园公那里？

【郭驼，上】前山低坬后山堆，驼背；牵弓射弩做人儿，把势；一连十个偌来回，漏地；有时跌做绣球儿，滚气。自家种园的郭驼子是也。祖公公郭橐驼，从唐朝柳员外来柳州。我因兵乱，跟随他二十八代玄孙柳梦梅秀才的父亲，流转到广，又是若干年矣。卖果子回来，看秀才去。

【郭驼，见】秀才，读书辛苦。

【柳梦梅】园公，正待商量一事。我读书过了廿岁，并无发迹之期。思想起来，前路多长，岂能郁郁居此。搬柴运水，多有劳累。园中果树，都判与伊。听我道来：俺有身如寄，无人似你。俺吃尽了黄淡酸甜，费你老人家浇培接植。你道俺像甚的来？镇日里似醉汉扶头。甚日的和老驼伸背？自株守，教怨谁？让荒园，你存济。

【郭驼，作揖】俺橐驼风味，种园家世。不能够展脚伸腰，也和你鞠躬尽力。秀才，你贴了俺果园那里去？

【柳梦梅】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

【郭驼】怎生叫做一棍？

【柳梦梅】混名打秋风哩。

【郭驼】咳，你费工夫去撞府穿州，不如依本分登科及第。

【柳梦梅】你说打秋风不好？“茂陵刘郎秋风客”，到大来做了皇帝。

【郭驼】秀才，不要攀今吊古的。你待秋风谁？你道滕王阁，风顺随，则怕鲁颜碑，响雷碎。

【柳梦梅】俺干谒之兴甚浓，休的阻挡。

【郭驼】也整理些衣服去。把破衫衿彻骨搥挑洗。

【柳梦梅】学干谒黉门一布衣。

【郭驼】秀才，则要你衣锦还乡俺还见的你。

【柳梦梅】此身飘泊苦西东。

【郭驼】笑指生涯树树红。

【柳梦梅】欲尽出游那可得？

【郭驼】秋风还不及春风。

【杜父带皂隶、门子上场】何处行春开五马？采邠风物候秾华。竹宇闻鸠，朱轓引鹿。且留憩甘棠之下。“时节时节，过了春三二月。乍晴膏雨烟浓，太守春深劝农。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俺南安府在江广之间，春事颇早。想俺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远乡僻坞，有抛荒游懒的，何由得知？昨已分付该县置买花酒，待本府亲自劝农。想已齐备。

【县吏，上】“承行无令史，带办有农民。”禀爷爷，劝农花酒，俱已齐备。

【杜父】分付起行。近乡之处，不许多人啰唣。

【门子，皂隶应声，喝道起行】

【杜父，下】正是：“为乘阳气行春令，不是闲游玩物华。”

【父老，上】白发年来公事寡。听儿童笑语喧哗。太守巡游，春风满马。敢借着这务农宣化？俺等乃是南安府清乐乡中父老。恭喜本府杜太爷，管治三年，慈祥端正，弊绝风清。凡各村乡约保甲，义仓社学。无不举行。极是地方有福。现今亲自各乡劝农，不免官亭伺候。那祗候们扛抬花酒到来也。

【公人，扛酒提花】俺天生的快手贼无过。衙舍里消消没的睃，扛酒去前坡。

【公人，跌跤】〔做跌介〕几乎破了哥，摔破了花花你赖不的我。

【父老】列位祗候哥到来。

【公人】便是这酒埕子漏了，则怕酒少，烦老官儿遮盖些。

【父老】不妨。且抬过一边，村务里嗑酒去。

【公人，下】

【父老】地方端正坐椅，太爷到来。

【排歌】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蓠芭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杜父引众人上场】

【父老迎接】

【合唱】提壶叫，面谷喳。行看几日免排衙。休头踏，省喧哗，怕惊他林外野人家。

【皂吏】禀爷，到官亭。

【父老迎接】

【杜父】从父老，此为何乡何都？

【父老】南安县第一都清乐乡。

【杜父，望】待我一观。

【杜父】美哉此乡，真个清而可乐也。你看山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

【父老】正是。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

【杜父】父老，知我春游之意乎？平原麦丽，翠波摇翦翦，绿畴如画。如栈嫩雨，绕胜春色磊苴。趁江南土疏田胜佳。怕人户们抛荒力不加。还怕，有那无头官事，误了你好生涯。

【父老】以前书有公差，夜有盗警。老爷到后呵，千村转肌华。愚父老香盆，儿童作画马。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真个，村村雨露桑麻。

【杜父】前村田歌可听。

【田夫，上】泥滑喇脚支沙，短耙长犁滑律的拿。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腌蚱。

【杜父】歌的好。“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腌蚱”，是说那粪臭。父老呵，他却不知这粪是香的。有诗为证：“焚香列鼎奉姓君王，馔玉炊金饱即妨。直到饥时闻饭过，龙涎不及渣香的。”与他插花赏酒。

【田夫插花赏酒，笑】好老爷，好酒。

【合唱】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把农夫们俊煞。

【田夫下场】

【门子，禀报】一个小厮唱的来也。

【牧童拿笛，上】春鞭打，笛儿唦，倒牛背斜阳闪暮鸦。

【牧童笛指门子】他一样小腰挟，一般双髻鬟，能骑大马。

【杜父】歌的好。怎生指着门子唱“一样一腰挟，一般双髻鬟，能马大马”？父老，他怎知骑牛的到稳。有诗为证：“常羡人间万户侯，只知通情达理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赏他酒，插花去。

【牧童插花饮酒】

【合唱】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村童们俊煞。

【牧童，下】

【门子，禀报】一对妇人歌的来也。

【老妇人，上】那桑阴下，柳条儿槎，顺手腰身翦一丫。呀，什么官员在此？俺罗敷自有家，便秋胡怎认他，提金下马？

【杜父】歌的好。说与他，不是鲁国秋胡，不是秦家使君，是本府太爷劝农。见此勤劬采桑，可敬也。有诗为证：“一般桃李听笙歌，此地桑阴十亩多。不比世间闲草木，丝丝叶叶是绫罗。”领酒，插花去。

【老妇人插花，饮酒】

【合唱】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采桑人俊煞。

【老妇人，下场】

【门子，禀报】又一对妇人唱的来也。

【老夫妇持筐采茶，上】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芽。呀，什么官员在此？学士雪炊他，书生困想他，竹烟新瓦。

【杜父】歌的好。说与他，不是邮亭学士，不是阳羡书生，是本府太爷劝农。看你妇女们采桑采茶，胜如采花。有诗为证：“只因天上少茶星，地下先开百草精。闲煞女郎贪比草，风光不似比茶清。”领了酒，插花去

【老夫妇插花，饮酒】

【合唱】官里醉流韦，风前笑插花，采茶人俊煞。

【老夫妇，下】

【父老，跪】禀老爷，众父老茶饭伺候。

【杜父】不消。余共余酒，你老们领去，给散小乡村，也见官府劝农之意。叫只候们起马。

【父老攀留不许，叫】村中男妇领了花赏了酒的，都来送太爷。

【前各众插花上】黄堂春游韶潇丽，身骑五花马。村务里有光华，花酒藏风雅。男女们请了，你德政碑随路打。

【众下】

【春香】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侍娘行，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绣床，陪他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省人事。终须等着个助情花，处处相随步步觑。”俺春香日夜跟随小姐。看他名为国色，实守家声。嫩脸娇羞，老成尊重。只因老爷延师教授，读到《毛诗》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废书而叹曰：“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春香因而进言：“小姐读书困闷，怎生消遣则个？”小姐一会沉吟，逡巡而起。便问道：“春香，你教我怎生消遣那？”俺便应道：“小姐，也没个甚法儿，后花园走走罢。”小姐说：“死丫头，老爷闻知怎好？”春香应说：“老爷下乡，有几日了。”小姐低回不语者久之，方才取过历书选看。说明日不佳，后日欠好，除大后日，是个小游神吉期。预唤花郎，扫清花径。我一时应了，则怕老夫人知道。却也由他。且自叫那小花郎分付去。呀，回廊那厢，陈师父来了。正是：“年光到处皆堪赏，说与痴翁总不知。”

【先生】老书堂，暂借扶风帐。日暖钩帘荡。呀，那回廊，小立双鬟，似语无言，近看如何相？是春香，问你恩官在那厢？夫人在那厢？女生书怎不把书来上？

【春香】原来是陈师父。俺小姐这几日没工夫上书。

【先生】为甚？

【春香】听啊，甚年光！忒煞通明相，所事关情况。

【先生】有什么情况？

【春香】老师父还不知，老爷怪你哩。

【先生】何事？

【春香】说你讲《毛诗》，毛的忒精了。小姐啊，为诗章，讲动情肠。

【先生】则讲了个“关关雎鸠”。

【春香】故此了。小姐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书要埋头，那景致则抬头望。如今分付，明后日游后花园。

【先生】为甚去游？

【春香】他平白地为春伤。因春去的忙，后花园要把春愁漾。

【先生】一发不该了。论娘行，出入人观望，步起须屏障。春香，你师父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园。

【春香】甚么？

【先生】你不知。孟夫子说的了，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但如常，着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怎把心儿放？小姐既不上书，我且告归几日。春香呵，你寻常到讲堂，时常向琐窗，怕燕泥香点宛在琴书上。我去了。“绣户女郎闲比草，下帷老子不窥园。”

【陈先生，下】

【春香,喜】且喜陈师父去了。 叫花郎在么？

【春香，叫】花郎！

【小花郎醉上】一生花里小随衙，偷去街头学卖花。令史们将我揸，只候们将我搭，狠烧刀、险把我嫩盘肠生灌杀。

【小花郎见礼】春姐在此。

【春香】好打。私出衙前骗酒，这几日菜也不送。

【小花郎】有菜夫。

【春香】水也不枧。

【小花郎】有水夫。

【春香】花也不送。

【小花郎】每早送花，夫人一分，小姐一分。

【春香】还有一分哩？

【小花郎】这该打。

【春香】你叫什么名字？

【小花郎】花郎。 　

【春香】你把花郎的意思，唱个曲儿俺听，唱的好，饶打。

【小花郎】使得。小花郎看尽了花成浪，则春姐花沁的水洸浪。和你这日高头偷哴哴，嗏，好花枝干鳖了作么朗！

【春香】待俺还你也哥。小花郎做尽花儿浪，小郎当夹细的大当郎？

【小花郎】哎哟，

【春香】俺待到老爷回时说一浪。

【春香扯小花郎发】嗏，敢几个小榔头把你的朗。

【小花郎，倒】罢了，姐姐为甚事光降小园？

【春香】小姐大后日来瞧花园，好些扫除花径。

【小花郎】知道了。

【杜丽娘，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春香】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杜丽娘】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春香】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

【杜丽娘】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春香】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

【杜丽娘】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

【春香】分付了。

【杜丽娘】取镜台衣服来。

【春香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杜丽娘】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杜丽娘，行】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春香】今日穿插的好。

【杜丽娘】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春香，行】早茶时了，请行。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

【杜丽娘】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合唱】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春香】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杜丽娘】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茶蘑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春香】成对儿莺燕呵。

【合唱】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杜丽娘】去罢。

【春香】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

【杜丽娘,行】提他怎的！观之不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春香，下】“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妆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

【杜丽娘欢喜】“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遗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

【杜丽娘左右瞧，低道沉吟】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误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

【杜丽娘长叹落泪】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迟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面眠。

【杜丽娘睡，柳梦梅入梦】

【柳梦梅持柳枝，上】“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一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

【柳梦梅回看】呀，小姐，小姐

【杜丽娘惊起，与相见】

【柳梦梅】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杜丽娘斜视不语】

【柳梦梅】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杜丽娘惊喜，欲言又止，背对生想】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柳梦梅笑】小姐，咱爱杀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女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杜丽娘含羞不行】

【柳梦梅伸手牵衣】

【杜丽娘低声问】那边去？

【柳梦梅】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杜丽娘低声问】秀才，去怎的？

【柳梦梅低声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杜丽娘含羞，柳梦梅前抱，杜丽娘推，二人合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柳梦梅强抱杜丽娘，下】

【花神束发冠，红衣插花，上】“催花御史异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彩云边。”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异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

【花神】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煽。一般儿娇疑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

【花神向鬼门丢花】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秀才才到的半梦儿，梦毕之时，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

【柳梦梅、杜丽娘携手，上】

【柳梦梅】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小姐可好？

【杜丽娘低头】

【柳梦梅】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了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杜丽娘】秀才，你可去呵？

【合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柳梦梅】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

【杜丽娘依前仍睡】

【柳梦梅轻拍杜丽娘】姐姐，俺去了。

【柳梦梅复回顾，下】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杜丽娘惊醒，低叫】秀才，秀才，你去了也？

【杜丽娘疑睡不醒】

【杜母】“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他裙衩上，花鸟绣双双。”孩儿，孩儿，你为甚瞌睡在此？

【杜丽娘作醒，叫秀才】咳也。

【杜母】孩儿怎的来？

【杜丽娘惊起】奶奶到此。

【杜母】我儿，保不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因何书寝于此？

【杜丽娘】孩儿适花园中闲玩，忽值春暄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杜母恕儿之罪。

【杜母】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

【杜丽娘】领奶奶严命。

【杜母】孩儿，学堂看书去。

【杜丽娘】先生不在，且处消停。

【杜母叹息，下】女孩儿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

【杜丽娘长叹，看母亲出花园】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幸也。偶到后花园中，百花开遍，睹景伤情。没兴而回，书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吏，何不将柳枝题赏一篇？”那时待要应他一声，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轻与交言。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名伤心话儿，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东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又送我睡眠，几声“将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奶奶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忙身参礼奶奶，又被奶奶絮了许多闲话。奴家口虽无言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行坐不宁，自沉如有所失。娘呵，你教我堂看书去知他看好一种书消闷也

【杜丽娘掩泪】雨香支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敦，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心神情，坐起谁欠？则待去眠。

【春香，上】“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小姐，熏了被窝睡罢。

【杜丽娘】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春望逍遥出画堂，间梅遮柳不胜芳。

　　 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