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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庆祝出营,重发一下编译版《大饭店》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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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五,六,七,

        《时代》杂志的编辑们一看到早报上这条富于新闻性的报道,就迅速插手了圣格雷戈里饭店这起民权事件。他们驻当地的特约记者——新奥尔良《州报》的一个编辑——奉命把一切能收集到的当地情况写成报道发出来。《时代》杂志休斯顿分社社长前一天晚上在纽约《先驱论坛报》早版登出这则消息后不久,就接到电话通知,第二天便搭早班飞机飞到了新奥尔良。

      现在两个人都在饭店底层一个斗室里跟侍者领班赫比钱德勒密谈。在这个通常被称之为记者室的小屋里,稀稀落落地摆着一只办公桌、一架电话和一个帽架。那个来自休斯顿的人由于他的身份,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里。

      《时代》杂志对于给他们铺路架桥的人向来慷慨,钱德勒对此深感敬意。此刻他正在想他们通报自己刚刚侦察来的结果。

        “我去调查了牙医会议。他们好像把它蒙在鼓里一样。他们通知那一层楼的楼层领班,除了会员之外,什么人也不准进去,连会员的妻子也不许进去。他们由自己人把门,核对姓名。在会议开始前,所有饭店人员必须一律离开会场,还要锁上门。”

        分社社长点了点头。他是一个神情迫切、剃平头的年轻人,名叫夸拉通。他已经去走访过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侍者领班的话证明大夫告诉他的情况属实。

        “我们确实要开一个全体紧急会议,”英格莱姆大夫曾对他说。“这是昨晚我们的执行委员会决定的,可是它是一个秘密会议。要是我有决定权,小伙子,你和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参加,而且欢迎你们来参加。但是我的一些同事看法不同。他们认为人们知道没有记者在场,说话会随便得多。因此,我想,你恐怕不能参加了。”

        夸拉通并不想就这样无所作为,不过还是彬彬有礼地向英格莱姆大夫道了谢。由于已经买通了赫比钱德勒作为同伙,夸拉通马上就想到施用老伎俩,借一套侍者制服混进会场。而根据刚才钱德勒的报告,势必要改变计划了。

        “开会的房间,”夸拉通问道,“是个大会议室吗?”

        钱德勒点点头。“在多芬厅,先生。有三百个座位,与他们想要的座位数相差不多。”

        这个《时代》杂志的人员想了一想。有三百人参加的会议,显然,一散会就谈不到保密了。会后他可以从容地与从会场里涌出来的代表们混在一起,自己冒充代表,打听会议情况。不过这样做,《时代》杂志及其读者所追求的那些富有人情味的会议细节,他多半就得不到了。

        “这个什么厅有楼厢吗?”

        “有一个小的,可是他们早已注意到它了。我去调查过。会议要派两三个人上去守在那里。有线扩音机也被剪断了。”

        “见鬼!”那个当地的记者反感地说。“这帮人怕什么——怕捣乱分子吗?”

        夸拉通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有些人想说心里话,可又怕被记录下来。从事专门职业的人——对于种族方面的问题——一向不坚持强硬立场。由于他们承认不得不在两条路中挑一条,要么采取撤离饭店的激烈行动,要么仅仅为了装装门面而象征性地表一下态,他们早已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了。从这方面讲,我认为这个情况非同一般。”他又想,正因如此,这里可能写出一篇比他起初所设想的更好的报道。他的决心更坚定了,一定要想办法进入会场。

        他突然对赫比钱德勒说,“我需要一张开会的那一层和它上面一层的房屋平面图。不只是房间布局,你懂吧,而是一个标明墙壁、管道、吊顶上空间以及其他等等的技术图。我等着就要,如果我们还想取得什么进展,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了。”

        “我真的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先生。总之……”侍者领班停下不说了,眼看着夸拉通在数一叠二十元票面的钞票。

        这个《时代》杂志人员数了五张钞票给钱德勒。“拿去给检修间、工程间或其他随便什么地方的人。现在就拿去派用处。你的我以后会给的。半小时之内回到这里来找我,能快一些更好。”

        “是,先生!”钱德勒黄鼠狼似的脸上现出了谄媚的笑容。

        夸拉通指示新奥尔良的记者说,“从地方上的角度去报道,好吗?市政府的声明,还有头面人物的声明;最好去找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人谈一谈。你知道那一套。”

        “我闭着眼睛也写得出。”

        “不要那样。要注意人情味。如果你能在盥洗室里拦住市长,那倒是个办法。他一面洗手,一面发表谈话。这有象征性。要写好报道的导语。”

        “我想办法躲在厕所里。”这个记者高兴地走了出去,意识到他也会拿到相当丰厚的加班费。

        夸拉通自己一个人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咖啡室里等着。他要了一杯冰茶,心不在焉地呷着,脑中在想着这个发展中的报道。它不是什么重大事件,但如果他能从令人耳目一新的角度来写,就可能在下星期出版的一期中占上一栏半的篇幅。真能那样就太好了,因为近几个星期以来,他精心撰写的十几篇报道,不是被纽约那边枪毙便是在排版时被抽掉。这是常有的事,《时代—生活》的编辑都习惯于忍受这种白写的挫折。可是夸拉通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上报,而且是登在显要的地位上。

        他回到小小的记者室里。不到几分钟,赫比钱德勒带来了一个穿着衫连裤工作服、面部轮廓分明的小伙子。侍者领班介绍他名叫切斯埃利斯,是饭店的检修工。这个新来的人胆怯地和夸拉通握了握手,然后指着他腋下的一卷图纸,不安地说,“我可得把它送回去。”

        “我用不了多久,”夸拉通帮助埃利斯打开图纸,按住图纸的边。“好,多芬厅在哪里?”

        “就在这里。”

        钱德勒插嘴说,“我已经把关于会议的事告诉他了,先生。也说到你很想不走进会场而能听到会议的情况。”

        《时代》杂志人员问埃利斯,“墙壁和天花板里面是什么?”

        “墙壁是实心的。天花板与上面一层的地板之间有个间隙,可是你要是想钻进去,那可不行。你会从灰泥板上摔下去的。”

        “去了解一下,”夸拉通说,他正在考虑钻进去。他的手指指着图纸说,“这是些什么管子?”

        “厨房的热气排出管,靠近它,会把你烤焦的。”

        “这个呢?”

        埃利斯俯身看着图纸。他又查对了另一张图。“冷气管道。通过多芬厅的天花板。”

        “有出气口通向这个房间吗?”

        “三个。中间和两头。你看它们都有标记。”

        “管道有多大?”

        这个检修工想了一想。“我想大约是三英尺见方。”

        夸拉通决断地说,“我要你把我带进那个管道。我要钻进去,爬到出口处,好听到和看到下面在干什么。”

        埃利斯起初感到有点为难,钱德勒怂恿他再去弄一套衫连裤工作服和一个工具箱。快得出奇地他就把这些东西弄来了。《时代》杂志人员很快地换上了工作服,并拿了工具。于是,埃利斯紧张然而顺利地带着他走到开会那一层的厨房外的一个小间里。这时,侍者领班已小心翼翼地溜之大吉了。夸拉通不知道钱德勒从这一百块钱中拿了多少给埃利斯——他想决不会全部给的——可是显然给够了。

        这两个饭店检修工模样的人走过厨房,没有引起注意。装在小间高墙上的一道铁栅,事先已被埃利斯搬开了。在原来铁栅拦着的那个洞口前面,放着一个高梯凳。夸拉通一声不吭,爬上梯凳,毫不费力地向上面钻了进去。他发现有向前爬的余地,但只能用胳膊肘。除了偶尔从厨房射来一丝亮光外,里面一片漆黑。他觉得有一般冷风扑向自己的脸上;他的身体把金属管道塞得愈满,空气的压力也愈大。

        埃利斯在他后面低声说,“数到四个出口!第四个、第五个和第六个就是多芬厅的。轻一点,先生,否则他们会听见的。我半个小时之后回来,要是你没有结束,我就再过半小时回来。”

        夸拉通想转过头来,可是转不过来。这提醒他爬出去比爬进来还要困难。他低声回了一句“行!”便开始向前爬去。

        金属表面硌得他的膝盖和胳膊肘相当难受。尤其金属表面还有尖锐的突出。一只螺丝的尖端划破了夸拉通的工作服,戳进他的腿,痛得他退缩了一下。他稍往后退,脱开身体,又小心地向前爬去。

        由于有光线透上来,冷气管道出口很容易找到。他小心地爬过了三个管道出口,希望铁栅和管道装置牢固。靠近第四个管道出口时,他听得见讲话声了。看来会议已经开始了。使夸拉通高兴的是,声音清楚地从下面传来,而且,伸长脖子还可以看到下面房间的一部分。他想,再过去一个管道,可能看得更清楚些。果然如此。下面那个拥挤的会场,他现在可以看到大部分,包括一个讲台,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正在台上发言。这个《时代》杂志人员转了一下身,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尖能发微光的圆珠笔。

        “……要求你们,”英格莱姆大夫宣称,“尽可能采取坚定的立场。”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象我们这样从事专门职业的人天生是中间分子,在关于人权问题的论战中已经三心两意地浪费了很长时间。在我们自己人之间没有歧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是这样——过去我们认为这样就够了。总而言之,我们对自己这一阶层以外的事情和压力漠不关心。我们的理由是,我们都是医务专业人员,没有多余时间去管其他的事。当然,这样想也许是对的,即使是实用主义的。可是此时此地——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事情最后纠缠到我们的智齿了。”

        这个矮小的大夫停了一下,眼光扫视着听众的脸。“你们都已经听说了这个饭店不可饶恕地侮辱了我们卓越的同事尼古拉斯大夫——这个侮辱是对民权法的直接挑战。作为反击,作为你们的主席,我建议采取激烈行动。那就是我们应当取消我们的会议,集体撤出这个饭店。”

        会议室里有好几处响起了惊讶的声音。英格莱姆大夫继续说道,“你们大部分人已经知道了这个建议。另一些今天早上才到的人还不知道。我可以告诉大家,我建议的这个办法——对我,同样也对你们——会带来不方便和失望,也会给职业和社会带来损失。可是有时候,当涉及到高贵的良心时,就只能采取最强烈的行动。我认为这一次就是这样。这也是显示我们感情的力量的唯一方法,而且凭这一点我们可以明白地表明,在人权问题上我们这一行的人再也不能被戏弄了。”

        会场上有人叫道,“好哇,好哇!”但同样也有人喃喃地说不同意。

        靠近会场中间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站了起来。夸拉通居高临下,倾身向前,看到的好象是一个宽下颚、厚嘴唇、戴着阔边眼镜的人在笑。这个魁梧的人宣称,“我是从堪萨斯城来的。”会场上响起了一阵友好的欢呼声,这个人挥了挥短肥的手表示谢意。“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问这位大夫。他是不是能向我的老婆解释一下——我想,她象许多其他人的妻子一样,对我们这趟旅行抱着很大期望——为什么我们刚到这里,就马上要转身回家去?”

        一个愤怒的声音抗议道,“那个不相干!”这个声音为会场上其他人的讥笑声和哄笑声所淹没了。

        “就是这么回事,先生,”这个身材魁梧的人说,“我要他告诉我的老婆。”他自鸣得意地坐了下来。

        英格莱姆大夫红着脸,气愤地站起来说,“先生们,这是一件紧急而严肃的事情。我们的行动已经拖延了二十四小时,照我的看法,至少已迟了半天。”

        会场上响起了一阵短暂的稀稀拉拉的掌声。有许多人同时发言。在英格莱姆大夫旁边的会议执行主席敲着小木槌。

        有几个人接着发言,对尼古拉斯大夫被拒之门外表示遗憾,但是对于报复问题却避而不谈。接着,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站在靠近会场前面的一个瘦长、衣冠楚楚、带着权威神态的人。夸拉通没有听清主席宣布的姓名,只听到“……第二副主席和我们的执行委员会委员”。

        这个新发言者用冷淡、干脆的声调开始发言,“正是由于我的要求,并得到好几位执行委员的支持,现在才秘密举行这个会议。这样,由于知道我们所说的一切都不作记录,而且也许不会被误传出去,我们就可以畅所欲言。我补充一句,我们尊敬的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却强烈反对这样的安排。”

        英格莱姆大夫在主席台上咆哮道,“你怕什么?——怕牵连吗?”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对这个质问置之不理,继续说道,“我本人厌恶歧视,这一点我对任何人都不让步。我的一些最……”他迟疑了一下——“……最要好的同事都信仰别的宗教,也属于别的种族。我和英格莱姆大夫对昨天发生的事件都感到遗憾。我们意见不一致的地方仅仅在于目前的步骤问题。英格来姆大夫——如果我可以借用他的说法的话——喜欢拔牙。我本人则认为,对于讨厌的然而是局部的感染,处理可以温和一点。”会场里发出一阵笑声,发言者也微笑起来。

        “我可以肯定,如果我们取消会议,我们那位不幸未能出席的同事尼古拉斯大夫丝毫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而对于这个专业来说,我们必然会受到损失。还有——既然我们是关起门来开会,我不妨直率地说——我认为,种族问题对于我们这样一个组织来说过于宽泛了,这和我们毫无关系。”

        靠近后面有一个声音抗议道,“当然跟我们有关系。难道不是跟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吗?”可是整个会场里,大家只顾听着,默不作声。

        发言者摇了摇头。“不论我们赞同还是反对,都只能代表个人。自然在必要时我们应该支持我们自己的人,等一会我要对尼古拉斯大夫的事件提出一些解决的办法。但是,在其他方面,我同意英格莱姆大夫所说的,我们都是专职医务人员,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其他的事。”

        英格莱姆大夫跳了起来。“我可没有这样说!我指出这是过去我们所持的一种观点。我恰恰非常反对。”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耸耸肩膀。“反正是说过的。”

        “可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的话不容歪曲!”这个矮个子大夫眼中喷出怒火。“主席先生,我们在这里讲话,使用‘不幸’、‘遗憾’这样一些圆滑的词句。难道大家没有看到这个问题比那个更重要吗?难道大家不知道我们是在讨论人权和公正问题吗?如果你们也象我一样,昨天在这里亲眼目睹到侮辱一位同事、一位朋友、一位好人……”

        会场里响起了“秩序!秩序!”的叫喊声。主席敲起了小木槌,英格莱姆大夫气得面孔通红,勉强地坐了下去。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有礼貌地问道,“我可以继续发言吗?”主席点点头。“谢谢。先生们,我要简单地谈一谈我的建议。首先,我提议,我们将来的会议要在那些不致对接待尼古拉斯大夫和他那样肤色的人横加质问或刁难的地方举行。这样的地方多得很,我相信,我们其余的人也会认为合适的。其次,我提议,我们通过一项决议,谴责这家饭店拒绝接受尼古拉斯大夫的行为,然后,我们应该按原定计划继续召开我们的会议。”

        在主席台上,英格莱姆大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发言者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经过和执行委员会几位委员的讨论,我已经拟了一个决议草案……”

        钻在管道里的夸拉通不再听下去了。决议本身无关重要。它的内容可以想象得出;必要的话,事后他可以搞到一份。他现在却观察着下面听众的脸部表情。他判断它们都是一些受过正当教育的人的普通脸孔。这些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夸拉通认为这种欣慰是由于可以避免采取英格莱姆大夫所主张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极端行动而产生的。一本正经装出一副民主的样子,说几句安慰的话,就算把问题解决了。良心上既可以得到宽慰,又不致影响继续在这里开会的便利。会上有一些人提出婉转的不同意见——只有一个人发言支持英格莱姆大夫——但只是昙花一现。会议已经进入了看来是喋喋不休地讨论决议文字的阶段。“我已经拟了一个决议草案……”

        这个《时代》杂志人员冷得发抖——加上其他的种种不适,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冷气管道里已经呆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可是他的力气没有白花。他获得了一篇生动的报道,纽约的文体家可以无情地加以改写。他还想到,这个星期他的文章可不会被抽掉了。

      秘密会议一结束,彼得麦克德莫特几乎就知道了牙医协会要继续举行大会的决定。由于这个会议对于饭店显然关系重大,他派了会议服务部的一个办事员守在多芬厅外面,并关照听到消息就随时向他报告。几分钟以前,这个办事员来电话报告说,从出来的代表的交谈中获悉,那个要求取消会议的提议显然已被否决了。彼得觉得,从饭店的利益来看,他应该高兴。可是相反地,他却感到沮丧。英格莱姆大夫提出的直截了当的强硬方案遭到了否决,他不知道这对大夫会产生什么影响。彼得辛辣地想到,沃伦特伦特昨天对会议情况所作的讥讽性估计终于成真了。他觉得应该把情况告诉饭店老板。

      彼得走进了总经理套房的办公室,克丽丝汀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看着他。她嫣然一笑,使他回想起昨晚他急切想跟她说话的冲动。

      她问道,“晚会好吗?”看到他迟疑未答,克丽丝汀感到好笑。“难道你已经忘了?”

      他摇摇头。“一切都很好。只是,我老惦念着你——我在安排上搞糊涂了,我到现在还觉得非常不好受。”

      “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你现在可以不必难过了。”

        “如果你有空,也许今天晚上我就能够补请。”

        “这么多人请我!”克丽丝汀说。“今晚我已经和韦尔斯先生约好一同吃晚饭了。”

        彼得竖起了眉毛。“他已经好啦。”

        “还不能离开饭店,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如果你下班晚的话,不妨下班后也来。”

        “如果我能够来,就一定来。”他指了指饭店老板关闭着的两扇门。“沃特在吗?”

        “你可以进去。不过我希望不是什么麻烦事。他今天早上看来情绪不大好。”

        “我有个消息或许可以使他高兴。牙医会议刚才否决了取消会议的建议。”他认真地说,“我想你已经看到纽约的报纸了。”

        “是的,我看到了。我觉得我们是咎由自取。”

        他点头同意。

        “我还看了本市报纸,”克丽丝汀说。“关于那个可怕的车祸,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彼得颇有同感地说,“我也是这样。”

      三天以前晚上的那幕情景——那条公路上围着绳子,泛光灯照来照去,警察们咬牙切齿地侦查着线索——又突然浮现在眼前。他不知道警察能不能查获这辆犯法的汽车及其驾驶人。也许,两者都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侦查不到了,可是他希望不是这样。想起这个案子,又使他联想起另一个案子。他一定要记住去问一下奥格尔维,对饭店失窃的侦查工作,一夜以来是否有什么进展。想到这里他觉得很奇怪,他至今没有从饭店侦探长那里听到什么消息。

        最后他对克丽丝汀微微一笑,便去敲沃伦特伦特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彼得带来的消息似乎并没有引起注意。这位饭店老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象不大愿意从他内心的沉思中把思想转过来似的。他好象要说什么——彼得感觉到他要谈另外一件事——然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只三言两语地谈了几句之后,彼得就离开了。

        

      克丽丝汀想,艾伯特韦尔斯预料彼得麦克德莫特今晚会来邀请她,果真不错。她一时感到懊悔,因为她故意作了安排,不能应邀赴约。这一交谈使她想起了她昨天所考虑的计谋,使艾伯特韦尔斯的晚餐少付些钱。她打电话给大餐厅的侍者管理员马克斯。

        “马克斯,”克丽丝汀说,“你们那里的晚餐价钱高得吓人。”

        “价钱不是我定的,弗朗西斯小姐。有时候我希望由我来定价就好了。”

        “你们那里近来上座情况不怎么样好吧?”

        “有几个晚上,”侍者管理员回答说,“我觉得好象是利文斯通在盼斯坦利①一样。告诉你,弗朗西斯小姐,顾客越来越精明了。他们知道象这样的饭店有个总厨房,不论他们到我们哪一个餐厅去,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由同一个厨师用同样的方法烧的。因此,为什么不到价钱便宜的地方去吃呢,哪怕服务不那么讲究?”

        “我有一个朋友,”克丽丝汀说,“喜欢大餐厅的服务——他是一位姓韦尔斯的老先生。我们今晚要来吃晚饭。我要求你保证把他的帐单开得便宜一点,但不要便宜得引起他注意。你可以把少付的钱记在我的帐上。”

        这个侍者管理员咯咯地笑了起来。“嘿!象你这样的姑娘,我自己也愿意和你交个朋友。”

        她反击道,“对你我就不会这样干了,马克斯。谁都知道你是本饭店的两大富翁之一。”

        “那另一个是谁?”

        “不就是赫比钱德勒吗?”

        “你把我的名字跟他连在一起,可不是对我的恭维。”

        “不过,你会照应韦尔斯先生吧?”

        “弗朗西斯小姐,等我们送上帐单,他准以为是在自助餐室里吃饭。”

        她笑着挂上了电话,知道马克斯会机敏而得体地去处理这事的。

        (① 利文斯通和斯坦利两人均为十九世纪英国探险家。1869 年《纽约先驱报》派斯坦利去中非寻找已失去联系达二年之久的利文斯通。1871 年他终于在坦噶尼喀湖畔的马吉吉村找到了利文斯通,第一句话就说“你就是利文斯通博士吧?”此处比喻久等的意思。——译者)

      彼得麦克德莫特用惊怒交加的目光又把奥格尔维的便条仔细读了一遍。

        他和沃伦特伦特短短谈了几句后,回来看到他的办公桌上放着这张便条。

        便条上的日期和时戳是昨晚,也许它是放在奥格尔维的办公室里,与今早的内部信件一起取走的。很显然,递送时间和递送方法都是有意识安排的,以致他收到这个便条时已经无法——至少是暂时——对便条中所提到的内容采取什么行动了。

        便条全文如下:

        彼麦克德莫特先生

        事由:休假

        敬启者,兹因私人要事,本人将自现在起请假四天,时间从七点钟开始。

        已通知饭店副侦探长威法因根办理有关盗案,采取行动等等,等等。

        其他一切事务也可由他处理。

        本人将于下星期一返职。

        你忠实的,

        特伊奥格尔维

        饭店侦探长

        彼得愤慨地记得,在不满二十四小时之前奥格尔维说过有一个饭店惯窃非常可能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内活动。彼得曾经要求这个饭店侦探长搬进饭店来住几天,而这个胖子拒绝了这个建议。那时奥格尔维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几小时后就要离开饭店,可就是一声不吭。为什么?显然,他知道彼得会坚决反对,而他不想争辩或者耽误。

        便条上写的是“私人要事”。好吧,彼得推测这一点或许是实话。即使奥格尔维这种一向自夸与沃伦特伦特关系密切的人,也深知在这个时候擅自离职难免会在回来时引起一场大风波。

        可是是什么私事呢?显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可以公之于众让大家讨论的。否则,他就不会这样做了。饭店里虽然有事,如果一个职工真正有私人困难,饭店也会照顾的。一向就是如此。

        因此,一定是奥格尔维有什么难言之隐。

        彼得想,即使这样也与他无关,只要事情不影响这个饭店的有效经营就行。不过只要事情已经影响到饭店,他就有权去追究。他决定要尽力去打听这个饭店侦探长的去向和是由。

        他按按电钮把弗洛拉召来,她一进来,他就拿起这张便条。

        她苦着脸说,“我看到了。我想一定把你气坏了吧。”

        “办得到的话,”彼得说,“我要你找到他在哪里。打电话到他家里试试看,找不到的话,凡是我们能知道的地方,都去试试,问问有人今天看到他没有,或者有没有人跟他约好。留言转告。如果你找到奥格尔维,我要亲自和他谈话。”

        弗洛拉把这些话记在她的笔记本上。

        “还有一件事——给车库打个电话,我昨天夜里碰巧走过饭店。我们这位朋友一点钟左右开车出去——开的是一辆捷豹牌。可能他告诉过什么人他要去哪里。”

        弗洛拉走了之后,他把饭店副侦探长法因根叫来。他是一个瘦削、说话慢吞吞的新英格兰人。他审慎地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彼得不耐烦地提出的问题。

        不,他不知道奥格尔维到哪里去了。直到昨天很晚的时候,法因根才得到他顶头上司的通知,叫他代理几天职务。不错,昨天晚上饭店里巡逻经常不断,可是没有发现可疑行动。今天早上也没有听到有人非法潜入房间。没有,新奥尔良警察局那里也没有新的消息。是,法因根一定按麦克德莫特先生的意见亲自与警察局取得联系。当然,如果法因根收到奥格尔维先生的信,将立即通知麦克德莫特先生。

        彼得把法因根打发走了。尽管彼得对于奥格尔维仍是火冒三丈,可暂时也没有更多的事可做了。

        过了几分钟,当弗洛拉在办公室内部电话里通知说,“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来电话,在二号机”时,他的怒气还没有消下去。

        “告诉她,我没有空。过一会我会打过去。”彼得马上改口说,“算了,我来接。”

        他拿起电话。玛莎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我已经听见了。”

        他感到烦躁,决意要提醒弗洛拉,当内部通话机开着时,应该把电话机上的控制电钮按下去。“对不起,”他说道,“昨晚快乐极了,对比之下,今天早上使人扫兴。”

        “我认为饭店经理首先要学会的事情,就是象刚才那样迅速地转过弯来。”

        “有些人可以做到。可这是我。”

        他感到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她说,“非常快乐吗——昨天晚上?”

        “快乐极了。”

        “太好了!那么我准备履行我的诺言了。”

        “我记得你已经履行了。”

        “没有,”玛莎说,“我答应讲一些新奥尔良的历史。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开始。”

        他准备婉谢,理由是不可能离开饭店,继而又想去。为什么不去呢?每星期应有的两整天休假,他极少休息,而且近来又常常加班。今天下午离开一会儿还是很好安排的。

      “好吧,”他答道,“看看从两点到四点我们能谈几个世纪。”

        柯蒂斯奥基夫在他套房里举行的历时二十分钟的早餐前祷告中,发觉自己两次思想开了小差。这是他烦躁时常有的现象,为此他向上帝作了简短的忏悔,不过并没有为此而痛心疾首,因为永远继续前进的本能是这位饭店大王天性的一部分,而这种本能也许是上帝赐予的。

        但足以使他宽慰的是,今天是他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天了。今晚他将动身去纽约,明天去意大利。他和多多在那里的目的地是那不勒斯奥基夫饭店。除了换个地方外,使他感觉满意的是又一次回到他自己所有的饭店。柯蒂斯奥基夫始终不懂得他的批评者所说的这一点是什么意思:住在奥基夫饭店,可以始终不用离开美国而周游世界。尽管他喜欢出国旅行,他却喜爱周围熟悉的事物——美国式的布置(只能稍带一点本地色彩);美国的抽水马桶;美国食品以及(在大部分时间里)美国人。奥基夫的饭店具备这一切。

        再过一个星期,就象他现在急不可待地要离开新奥尔良一样,他又要急不可待地离开意大利了,这是家常便饭的事。他的王国遍及许多地方——泰吉玛哈尔奥基夫,里斯本奥基夫,阿德莱德奥基夫,哥本哈根奥基夫,以及其他——大亨的光临,虽然在目前对联号饭店的有效经营并非至关重要;但也可促进这些饭店的生意,就象教皇的拜访会使教堂受到鼓舞一样。

        当然,过些日子,他会回到新奥尔良来,也许过一两个月回来,那时圣格雷戈里饭店——改名为奥基夫—圣格雷戈里饭店——已经按照奥基夫饭店的模式彻底加以改造过了。他将以胜利者的姿态参加落成典礼,要大事铺张一番,举行市民欢迎仪式,报刊、广播电台和电视都要报道。逢到这样的场合,他总是要邀请一批社会名流包括好莱坞电影明星来参加,象这样一个铺张浪费、免费供吃的宴会,是不难把这些人请到的。

        想到这个,柯蒂斯奥基夫迫不及待地希望这些事从速实现。他两个晚上以前提出的条件,沃伦特伦特至今没有表示正式接受,对此他感到有点沮丧。现在已经是星期四上午十时左右了。离双方同意的中午截止时间不到九十分钟了。显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老板出于他本人的原因,打算挨到最后的时刻才表示接受。

        奥基夫烦躁不安地在套房里踱来踱去。半小时以前,多多拿了他给她的几百元大票上街采购去了。他建议她应该买一些轻便的衣服,因为那不勒斯的气候可能比新奥尔良还要热,而到了纽约将没有购物的时间。多多象往常一样,向他表示了感谢,但奇怪的是没有昨天他们一起在海港里乘船游览时那种奔放的热情。昨天的游览只花了六元钱。他想,女人都有点不可思议。

        他走到窗前停下来,朝外面看着,这时在起居室的那一边电话铃响了。他跨了五六大步去接电话。

        “喂?”

        他以为是沃伦特伦特打来的。可是,接线员告诉他是一个长途电话。不一会电话上传来了汉克兰尼兹尔带着加利福尼亚鼻音的慢吞吞的说话声。

        “是你吗,奥基夫先生?”

        “是的,是我。”柯蒂斯奥基夫荒谬地巴望他的西海岸代理人最好认为没有必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打两次电话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

        “我给多多签订了一份合同。”

        “记得我昨天清清楚楚地对你说过,一定要给拉希小姐弄到一个特殊的美差。”

        “还要怎么特殊呢,奥基夫先生?这是最好的了;真走运。多多是个幸运儿呢。”

        “说吧。”

        “沃尔特柯曾正在重拍《浮生若梦》。记得吧?——我们也投资的。”

        “我记得。”

        “昨天我听说沃尔特要一个姑娘扮演劳安米勒的角色。这是一个重要配角。这个角色,多多很合适,就象穿紧身胸罩一样合身。”

        柯蒂斯奥基夫感到不高兴,再一次希望兰尼兹尔在用词方面应当注意一些。

        “我想总还要试试镜头吧。”

        “当然要。”

        “那么怎么能说柯曾会同意给她扮演这个角色呢?”

        “你在开玩笑吧?别低估了你的影响,奥基夫先生。多多肯定会成功的。还有,我已经安排好桑德拉斯特朗跟她合作。你知道桑德拉吗?”

        “知道。”奥基夫对桑德拉斯特朗很清楚。她是电影界享有盛名的最有才能的戏剧表演辅导之一。她成就不少,突出的是她历来善于把有靠山的默默无闻的姑娘培养成为叫座的明星。

        “我真为多多高兴,”兰尼兹尔说。“我一向就喜欢这个孩子。可是我们的动作要快。”

        “要多快?”

        “他们昨天就要她去了,奥基夫先生。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过,其他我也作了安排。”

        “其他什么?”

        “詹妮拉马什。”汉克兰尼兹尔有点困惑不解地说,“你没有忘记吧?”

        “没有。”奥基夫当然没有忘记这个瓦萨女子大学聪明、漂亮、褐色皮肤的女人,她在一两个月前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昨天与兰尼兹尔谈了之后,他暂时把詹妮拉马什置之脑后了。

        “全安排好了,奥基夫先生。詹妮今晚飞纽约;她明天会在那里见到你。我们要把多多去那不勒斯的预订机票转给詹妮,而多多可以从新奥尔良直飞这里。简单吧,呃?”

        确实简单。实际上,确很简单,致使奥基夫对这个计划挑不出毛病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挑毛病。

        “你绝对保证拉希小姐能获得那个角色吗?”

        “奥基夫先生,我可以指着我妈妈的坟墓起誓。”

        “你妈妈还没死呢。”

        “那就指着我祖母的。”沉默了一下,然后,象突然领悟到似的,兰尼兹尔说道,“如果你自己对多多说有顾虑,何不让我来说呢?你只要出去一二个小时。我会打电话给她,把一切安排好的。这样办——不会激动,也没有依依之感。”

        “谢谢你。我自己完全可以处理这件事。”

        “听你的便,奥基夫先生。不过想助一臂之力而已。”

        “拉希小姐会打电报告诉你她到达洛杉矶的时间。你去接她吗?”

        “理所当然。能见到多多,我感到很高兴。好吧,奥基夫先生,祝你在那不勒斯顺利愉快。我真羡慕你有詹妮。”

        奥基夫没有表示感谢便挂上了电话。

        多多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后面跟着一个笑嘻嘻的侍者,也拎着大包小包。

        “我还得回去,柯蒂。还有好些呢。”

        奥基夫生硬地说道,“这些东西你都可以叫他们送来。”

        “噢,这样才更有劲呢!象过圣诞节一样。”她对侍者说,“我们要去那不勒斯。在意大利。”

        奥基夫给了侍者一元钱,看着他走出去。

        多多把大包小包放下,冲动地抱着奥基夫的脖子。她亲了亲他的两颊。“你想我吗?哎呀,柯蒂,我太高兴了!”

        奥基夫轻轻地推开她的手臂。“让我们坐下来。我要告诉你计划有些改变。我还有个好消息。”

        “我们就要出发啦!”

        他摇摇头。“这个消息对你比对我关系更大。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要请你去拍电影了。我一直在为这件事操心呢。今天早上我得到消息——一切都安排好啦。”

        他觉察到多多天真的蓝眼睛凝视着他。

        “我深信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角色;事实上,我坚持要求这样的。如果事情象我希望的那样发展顺利,它可能成为你的锦绣前程的开端呢。”柯蒂斯奥基夫不再往下说了,意识到自己说的全是空话。

        多多慢吞吞地说道,“我猜想这就是说……我不得不离开了。”

        “不幸得很,亲爱的,是这样。”

        “马上就离开吗?”

        “恐怕——明天早晨就得走。你将直飞洛杉矶。汉克兰尼兹尔会去接你的。”

        多多慢慢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她心不在焉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朝后拢了拢拂到脸上的一缕黄色头发。动作很简单,可是象多多的许多动作一样,却富有性感。奥基夫想起汉克兰尼兹尔将要和多多在一起,不禁产生了痛苦的妒意。过去,他的大部分情妇都是由兰尼兹尔安排的,兰尼兹尔从来不敢事前染指他雇主所宠爱的人。可是事后……事后则是另一回事了。奥基夫不再去想它了。

        “你要知道,亲爱的,离开你对于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到你的前程。”

        “柯蒂,这样很好。”多多的眼睛仍然凝视着他。尽管她眼睛里流露出天真之情,他却荒谬地觉得,它们已经洞察隐情了。“这样很好。你不必担心。”

        “我希望——关于那个电影角色——你会更愉快。”

        “我感到愉快,柯蒂!哎呀,我真的感到愉快!我觉得你真好,总是让人高兴。”

        对方的反应增强了他的信心。“这的确是个大好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得很好,当然,我还是会非常关心你的前程的。”他决定把思想集中到詹妮拉马什身上去了。

        “我猜想……”多多的声音几乎有点哽住了。“我猜想你今晚就要走了。在我走之前。”

        他当机立断地答道,“不,我要退掉我的飞机票,明天早上才走。今天晚上让我们尽情欢乐一下。”

        正当多多感激地抬起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现在有事可干了,他便松了一口气,去听电话。

        “奥基夫先生吗?”一个女人的悦耳声音问道。

        “是我。”

        “我是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沃伦特伦特先生的助手。特伦特先生想知道他现在来看你方便不方便。”

        奥基夫看了看他的表。离正午不到几分钟。

        “可以,”他回答道。“我可以会见特伦特先生。请他来吧。”

        放下电话听筒,他笑着对多多说,“看起来,亲爱的,我们俩都有可庆祝的喜事——你将拥有一个光辉的前程,而我将拥有一座新的饭店。

    • 家园 星期四:一,二,三,四

      星期四

        一

        为了能集中精力应付新一天的工作,彼得麦克德莫特觉得最好还是回家去睡一会。

        现在是零点三十分。他估计自己已经走了一两个小时,也许还不止。他觉得精神爽朗,有些累但累的很舒服。

        长时间散步是他的老习惯,特别是逢到心中有事或是遇到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

        今晚较早时他离开了玛莎,回到了他的市中心公寓。可是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他心神不定,睡意尽失,于是便出去到河边散步。他信步走到波伊德拉斯和朱莉娅街码头的尽头,走过停泊在那里的许多船只,其中有些已是灯暗人静,另一些正忙着启航。然后他在坎内尔街摆渡过密西西比河,沿着寂静的堤岸的那一边走着,遥望着黑洞洞河水上倒映的市内灯火。在归途上,他又到老加里停了一下,现在正坐在古老的法国市场里呷着牛奶咖啡。

        几分钟之前,他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想起了饭店的事务,于是打了个电话到圣格雷戈里饭店,询问关于美国牙医协会大会声称要撤离饭店一事有没有新的情况。夜班副经理告诉他有新情况,举行会议那一层楼的侍者管理员在午夜前不久传来一个消息。据侍者管理员目前所闻,牙医的执行委员会开了六个小时的会,没有作出具体的结论。可是,已定于上午九时半在多芬厅召开全体代表紧急大会。预计大约有三百人出席会议。会议将拒绝旁听,并严密布置了保密措施,同时还要求饭店协助,保证会议不受干扰。

        彼得吩咐了几句话应当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之类的指示之后,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了,明天早上再说吧。

        除了这个短暂的插曲之外,他的多半思绪都在放在了玛莎以及夜里所发生的事情上。一连串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着,就象纠缠不休的蜜蜂。怎样才能处理好这个局面,而又不致笨拙地使玛莎伤心呢?当然,有一点很清楚:答应她的求婚是不可能的。可是不客气地拒绝她真心诚意的请求又实在太无理了。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人们都象你这样坦率真诚……”

        还有一个想法——如果双方都坦率真诚的话,那还怕什么呢?他今晚对玛莎发生兴趣,不是由于她是个小姑娘,而是由于她已是一个少妇了。他一闭上眼睛,她的形象就浮现在他眼前。其作用简直象呷了醉人的烈酒。

        但是他过去尝过这样的烈酒,回味总是苦涩无比,他曾发誓再也不尝那先甜后苦的滋味了。这种经验能锻炼判断力,使一个男人在选择女性时更聪明一点吗?他觉得未必如此。

        可他毕竟是一个有呼吸、有感觉的男人。不可能,也不应该一辈子自我隔绝。问题在于:何时和如何结束这种局面?

        不管怎样,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要不要再与玛莎见面呢?他想——除非他立即断然割断彼此之间的关系——显然他是应该再见她的。那么,应该保持什么关系呢?还有,他们的年龄差距怎么办?

        玛莎十九岁,他三十二岁。年龄相差似乎悬殊,但究竟算不算悬殊呢?当然,如果他俩都比现在大十岁,商人相恋——或是结婚——就不会使人感到奇怪了。而且,他很怀疑玛莎会不会跟一个与她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建立密切的关系。

        问题是无穷无尽的。但是,要不要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再和玛莎见面,还必须作出决定。

        在整个思索过程中,他也始终对克丽丝汀念念不忘。在短短的几天中,他与克丽丝汀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近。他记得他昨晚临去普雷斯科特家前还思念着克丽丝汀。就以现在来说,他发现自己还在渴望着能重新看到她,并听到她的声音。

        他想,这真是怪事,一个星期以前他还是个无牵无挂的光棍,现在竟然会被两个女人拉来扯去!

        彼得自疚地苦笑一下,付了咖啡帐,就站起来回家去了。

        归途经过圣格雷戈里饭店,他习惯地向那里走去。当他到达饭店时,已经是凌晨一时多了。

        他看到饭店门厅里还有人。外面的圣查尔斯街却静悄悄的,只有一辆兜客的出租汽车和一两个过路的。他跨过马路,打算抄近路绕过饭店的后面。这里更寂静了。他正要走过饭店停车库的大门,就听到里面坡道上由远而近响起了马达声,两道车头灯的光柱扫射过来,他立刻停下了脚步。不一会,一辆低车身的黑色汽车大摇大摆地在他面前疾驰而过。车到了街心,轮胎吱的一声,突然停了下来。刹车的位置恰好在亮处。彼得注意到它是一辆捷豹,看上去好象一块挡泥板被撞瘪了,同侧的前灯也有点特别。他希望这些毛病不是由于饭店车库的不小心而造成的。如果是的话,过不了很久,就会有人到他这里来告状。

        无意中他朝司机看了一眼。这下他大吃一惊,开车的居然是奥格尔维。这个饭店侦探长和彼得的目光相遇时,也是一脸惊诧。接着汽车就冲出车库,一溜烟的没影了。

        彼得感到纳闷,奥格尔维为什么开车?开到哪里去?为什么坐捷豹而不坐侦探长平时坐的那辆旧雪佛兰牌?继而一想,职工在饭店以外的所作所为是他们自己的事,彼得就继续向他的公寓走去。

        不久,他就酣然入睡了。

        与彼得麦克德莫特相反,奇开匙米尔恩一晚没有睡好觉。

        他干净利落地把总统套房钥匙的精确尺寸弄到了手,但却没有能同样干净利落地搞到一把能用的复制钥匙。奇开匙到新奥尔良后认识的那些人,出乎他意料,都帮不了他什么忙。后来总算在爱尔兰隧道附近的陋巷里有一个奇开匙认为可以信得过的锁匠答应给他配制钥匙,尽管这个人咕哝着,对不能用原钥匙而只能按照注明的尺寸来配制钥匙表示不满。不过,这把新钥匙要到星期四中午才能交货,而且索价惊人。

        奇开匙心知别无他法,就同意了所要的高价,也同意了交货的时间。可是等待交货这件事对他来说,是非常难熬的,因为他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被搜捕的可能性将越来越大。

        今晚上床之前,对于要不要在清晨再在饭店里施展一下身手,他曾有思想斗争。他手里还有两把饭店房间钥匙尚未用过。一把449 号是他星期二早晨在飞机场弄到手的第二把钥匙,还有一把是803 号,他在饭店服务台上没有索取自己的830 号钥匙,相反却索取了803 号钥匙。可是他打消了清晨动手的念头,决定还是静待为妥,要集中精力去搞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这个大目标。然而奇开匙自己心里明白,其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主要动机在于恐惧。

        整个晚上,他睡不着,越想越害怕,再也不愿用自欺的薄纱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了。可是他决定,到了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战胜恐惧,重新振作精神。

        他终于心神不安地睡着了。他梦见一扇大铁门挡住空气和阳光,慢慢地向他合拢。他竭力想从尚留下的一线缝隙中逃出去,可是浑身无力,动弹不得。门关上了,他哭了起来,知道这门永远不会再打开了。

        他在黑暗中醒过来,浑身发抖,满脸泪痕。

        在新奥尔良以北大约七十英里的路上,奥格尔维还在琢磨着他与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相遇。这一惊的影响真非同小可。在其后的一个多小时里,奥格尔维一直提心吊胆,有时几乎不知道这辆捷豹开到了什么地方,先是穿过市区,继而越过庞恰特雷恩堤道,最后朝北驶上跨州界的59 号公路。

        他的目光经常注视着后视镜。每当后面有汽车灯光照射,他都留意着,以为它们要鸣放追捕警号,超车拦阻。前进中,每到转弯路角,他总以为警察设有路障而准备煞车。

        他直觉地认为,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出现,其唯一可能的理由是要目睹他驾车逃离的犯罪行为。麦克德莫特怎么会知道这个计划的,奥格尔维心中无数。可是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而饭店侦探竟象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落入了圈套。

        直到后来,当原野在破晓前寂静的黑暗中飞逝而过时,他才开始怀疑:会不会仅仅是一个巧遇呢?

        如果麦克德莫特的出现是有目的的话,这辆捷豹牌汽车无疑地早该受到追踪或在某个设有路障的路口被拦截了。既然至今太平无事,就说明很可能是巧遇,实际上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想到这里,奥格尔维精神大振。他开始贪婪地想到那二万五千元,到了目的地,这笔钱他就可以到手了。他心中盘算着:到现在为止一路平安,再继续往前走是不是更明智呢?再过一个小时天就亮了。他原定计划是把车开离公路隐蔽起来,昼伏夜出。但是白天停下来可能有危险。他现在才走了半个密西西比州,距新奥尔良还比较近。当然,继续前进也会有彼人发现的风险,可是很难说这风险究竟有多大。一天来的紧张和体力不支使他打消了继继前进的念头。他已经疲倦不堪,很想睡觉。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在他后面象魔术般地突然出现了一道红光。警笛狂啸。

        这是他几个小时以来一直以为要发生的事。由于没有发生,他为之松了一口气。现在终于发生了,这使他倍感震惊。

        他本能地用力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捷豹象离弦之箭向前疾驰而去。速度计上的指针大幅度摆动起来……指向七十,八十,八十五。到九十时,奥格尔维由于转弯而放慢了速度。就在这时,闪闪的红光紧紧在后尾随着。刚停了不久的警笛又呼啸起来。接着红光向一边移动,后面的司机打算超车。

        奥格尔维知道无济于事了。即使他现在能甩掉这辆紧追不舍的车子,也无法逃避前面其他汽车的拦截。他无可奈何地放慢了车速。

        那辆汽车疾驰而过,他匆匆地瞥见它是一辆淡色车身的轿车型长汽车,车内灯光暗淡,一个人俯身看着另一个人。接着这辆救护车开远了,闪闪的红光在前面的路上渐渐消失。

        这场虚惊吓得他发抖,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决定,不管比较下来风险有多大,他也得离开公路,找个地方隐蔽一天。他现在已过了密西西比的小村庄梅肯,它是他第一夜开车要到达的目的地。天空开始现出曙光。他停下来看了一下地图,便很快离开公路驶向纵横交错的小道。

        路况越来越坏,不久他就开到了一条满地车辙、杂草丛生的小道上。天很快就亮了。奥格尔维走下车来,观察一下郊野周围的环境。

        这里树木稀少,荒无人烟。离开最近的公路有一英里多路。前面不远有一丛树林。他走过去踏勘了一下,发现这条小道伸进树林就断了。

        这个胖子满意地咕噜了一声。他回到捷豹车上,小心地把它开进树林,隐蔽在树叶之中。他随后各处查看一下,断定只要不走近就看不见车子才放了心。检查完毕,他就爬进车厢后座,倒头便睡。

        早上快到八点钟,沃伦特伦特醒来已有几分钟,他觉得纳闷,为什么自己今天这样心旷神怡。后来他记起来了:昨天和职工工会谈的交易要在今天上午完成。他顶住压力,不顾种种悲观预测,克服千难万险,终于在最后几个小时的限期前,挽救了圣格霄戈里饭店,使它不为奥基夫的饭店联号所吞并。这是个人的胜利。至于他与工会之间那种不寻常的联合,今后也许会引起更大的麻烦。这个问题他暂时不去想。真出事的时候再发愁吧;最要紧的是先摆脱眼前的威胁。

        起床之后,他从饭店最高的十五层楼套房的一个窗口俯瞰全城。外面又是一个美丽的晴天,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几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照耀着。淋浴时,他轻快地哼着曲子,然后让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给他剃胡子。

        老板满脸异乎寻常的喜悦之情使罗伊斯不由得竖起眉毛,感到惊异,可是沃伦特伦特——还远远没有到开口说话的时间呢——不想作什么说明。

        他穿好衣服,就立刻到起居室打电话给罗亚尔爱德华兹。总机接线员把电话接到稽核员的家里,他先讲了一通,说他昨晚工作了一个通宵,现在老板的电话又打断了他该享受的早餐。沃伦特伦特对他这番带有诉苦口吻的话置之不理,只想知道昨夜两个来访的会计师有什么反应。据这位稽核员汇报,来访者虽然听取了关于饭店当前财务危机的简单介绍,但没有发现其他特殊问题,爱德华兹对他们的提问都一一作了回答,他们看来也感到满意。

        沃伦特伦特感到放心,便让稽核员会吃他的早餐了。他想,证明他本人所述的圣格雷戈里情况属实的报告,也许现在已经向北打电话告诉了华盛顿。他预料不久就会直接得到回音。

        几乎就在同时,电话铃响了。

        罗伊斯正要从几分钟前送到的房内手推车上去端早餐,沃伦特伦特挥手示意叫他等一等。

        接线员的声音通知说这是长途电话。他报了自己的名字后,另一个接线员请他等一下。然后电话里传来了职工工会主席的粗暴的声音。

        “是特伦特吗?”

        “是的,早上好!”

        “我昨天他妈的警告过你别给我藏着掖着,可你非做蠢事不可。现在我告诉你:凡是跟我耍花招的人没有一个不把肠子悔青了的。这回算你运气,交易还没有定就露了馅儿。可是警告你:下次再跟我来这套试试!”

        这个刺耳的粗暴声音如此突如其来,一时弄得沃伦特伦特哑口无言。他喘了一口气,反驳道,“老天爷,我一点也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懂?!在你那个破饭店里发生了种族乱子!纽约和华盛顿是家报纸就说这件事!”

        过了几秒钟,这顿愤怒的训斥才使他想起了彼得麦克德莫特昨天的报告。

        “昨天早上发生过一件事,一件小事。根本谈不上种族乱子或类似的其他什么乱子。我们谈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呢。即使我知道了,我也不认为这事值得一提。至于纽约的报纸,我还没有看见。”

        “我的会员们会看见的。即使不看那些报纸,国内其他报纸今天晚上也会登这个新闻的。而且如果我向一家拒收黑人的饭店投资,他们就会跟着那些争取黑人选票的二三流众议员一起大呼小叫。”

        “那么你关心的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只要没有人注意,我们干什么,你都不在乎啦。”

        “我关心的是我的生意。也关心把工会基金的投资去向。”

        “我们的交易可以保密嘛。”

        “你如果相信这个,你就是个大笨蛋,简直比我想象的还要笨。”

        这倒是真的,沃伦特伦特闷闷不乐地认了输:联合的消息迟早会泄露出去的。他进一步辩解道,“昨天在这里发主的事没有什么希奇的。这样的事过去在南部的饭店里也发生过;而且今后还会发生。过一两天,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其他方面去的。”

        “这也许对。可是如果你的饭店得到职工工会的投资——过了今天,该死的公众注意力就会很快转回来。决不允许有这种事,否则我就不能投资。”

        “我希望说清楚。是不是说,尽管你的会计师昨晚检查了我们的业务,我们昨天商定的依然不再有效了?”

        来自华盛顿的声音说道,“问题不在于你的帐册。我下属的报告对此没有异议。由于别的原因,一切决定全部作废。”

        沃伦特伦特辛酸地想,由于那个他昨天还认为无足轻重的事件,胜利的甜酒最终被夺走了。他知道再怎么说也将无济于事,便尖刻地说道,“你使用工会基金,还从来没有这样挑剔过呢。”

        沉默了一会。然后那个工会主席低声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感到遗憾的。”

        沃伦特伦特慢慢地挂上电话。在不远的一张桌子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把航空邮寄来的纽约报纸打开。他指着《先驱论坛报》说,“大部分都在这里。在《时代》上我没看到什么。”

        “它们在华盛顿有晚刊。”沃伦特伦特浏览了一下《先驱论坛报》的标题,还匆匆看了看所附的照片。照片拍的是昨天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里那个情景,中心人物是尼古拉斯大夫和英格莱姆大夫。他想以后总得读一下这篇报道的全文。目前他可不想看。

        “现在我给您上早餐好吗?”

        沃伦特伦特摇摇头。“我不饿。”他的眼光往上看,正好与这个年轻黑人凝视的目光相遇。“我猜你在想我是活该遭报应吧。”

        罗伊斯想了一想,“我想可能是这样。我认为更主要的是,您不愿面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

        “如果这么说是对的,你不必再为之担心了。从明天起,恐怕我的话在这里就不管用了。”

        “对此我感到遗憾。”

        “我的意思是说奥基夫要接管这个饭店了。”这个老头儿走到窗前,站着朝外面看。他不作声,然后突然间说道,“我想你听说过他们给我的条件吧——其中一条是我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我听说过。”

        “既然如此,我想你下个月从法学院毕业后,我还得把你留在这里,而不是象我该做的那样把你一脚踢出去。”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犹豫不决。若在平常,他早就报之以冷嘲热讽了。可是他知道,现在他听到的是一个孤独失败的老人在恳求他留下来不要走。罗伊斯不知道怎样决定才好;但不管怎样,必须尽快作出决定。将近十二年以来,沃伦特伦特在许多方面都把他当作儿子看待。他很清楚,如果他留下来,在自己法律工作的余暇,除了做个伴侣和知己外,他可以不负什么责任。生活上也一定很舒适愉快。可是还有其他好几重压力影响着对去留的选择。

        “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随口道。“也许我应该好好想想。”

        沃伦特伦特思忖着: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变化,而且多半都是突如其来的。他深信不久就会失去罗伊斯,就象他终于失去了对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控制权一样。他的孤独感,现在又加上被时代的洪流所摒弃的感觉,或许正是活得太久的人的典型情绪。

        他对罗伊斯说,“你去吧,阿洛伊修斯。我想单独呆一会。”

      他决定几分钟后就去见柯蒂斯奥基夫,正式投降。

    • 家园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十二

        奇开匙米尔恩脑子里那个早先不成熟的主意终于成形了。

        他的本能告诉他,毫无疑问,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和他自己同时走过门厅不仅仅是巧遇。这是预兆中的预兆,指引着他走一条路,路的尽头放着公爵夫人光彩夺目的珠宝。

        不可否认,克罗伊敦象神话般收集的珠宝不可能全部都在新奥尔良。众所周知,公爵夫人在旅行时,随身只带着一部分阿拉丁珠宝。即使这样,可能偷到的东西也许还不少,虽然有些珠宝可能藏在饭店的保险箱里,但是肯定会有一些放在手边。

        打开这种局面的关键照例在于克罗伊敦夫妇所住套房的钥匙。按照计划,奇开匙米尔恩着手去弄钥匙。

        他几次乘电梯,有意乘不同的电梯,以免惹人注目。终于有一次电梯里只有他与电梯驾驶员两个人,他便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住在这个饭店里,是真的吗?”

        “不错,先生。”

        “象他们这样的客人,我想,饭店一定给他们特等房间吧。”奇开匙和蔼地微笑着。“可不象我们这种普通人。”

        “是呀,先生,公爵和公爵夫人住在总统套房里。”

        “哦,真的吗!哪一层楼?”

        “九楼。”

        奇开匙心里解决了“第一点”,电梯开到了他自己所住的八搂,他便走出电梯。

        第二点是弄清房间的号码。这倒很简单,从职工专用楼梯往上走一层,然后再走一点就是啦!两扇装有护垫、上面饰有金色鸢尾花形纹章的皮门说明就是总统套房。奇开匙注意到上面的号码是973-7。

        他再一次到下面的门厅里去,这次显然是随便地溜达溜达。走过接待处服务台时,敏锐的一瞥看到973-7 号跟多数普通房间一样,也有一个一般的信插。信插里放着一把房门钥匙。

        马上就去要钥匙可能会失之过急。奇开匙坐下来瞧着,等候机会。多年实践证明,这样谨慎小心是明智之举。

        他观察了几分钟,显然饭店里已有所提防。平时把房门钥匙交给旅客,手续很随便,相比之下,今天柜台服务员非常小心谨慎。当旅客要钥匙时,服务员先问名字,而后还要跟登记簿上的名单核对。奇开匙推测,毫无疑问,他今天一清早干的好事已经报案了,因而加强了保卫措施。

        一想到新奥尔良的警察现在可能已处于待命状态,不出几个钟头可能会搜捕名叫奇开匙米尔恩的人,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当然,如果早上的报纸可信的话,两夜前那个肇事逃逸车祸仍牵制着大量警力。但可以肯定的是,警察总局总会有人抽空打电传或者发电报给联邦调查局的。奇开匙又一次想起再次判罪的惨重代价,不免有点动摇,打算以安全为重,结清帐目、退掉房间、一跑了之。他踌躇不定。继而,他竭力抛开疑虑,回想今天早上那个对自己有利的预兆,聊以自慰。

        过了一会儿,证明等候是值得的。他看到一个浅色鬈发的年轻柜台服务员露出缺乏自信的神态,有时还很紧张。奇开匙判定他是个新手。

        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提供了一个有可能成功的机会,奇开匙心里想,可是利用这个机会却是一场赌博,而且还困难重重。但也许这个机会——跟今天其他的事一样——本身就是个吉兆。他决心利用这个机会,准备使用过去用过的手法。

        准备工作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现在已经下午三、四点钟了,一定要在这个年轻人下班以前把准备工作做好。奇开匙急匆匆地走出饭店。他的目的地是坎内尔街上的白宫区商场。

        为了省钱,奇开匙买了些便宜但却体积庞大的东西——主要是儿童玩具——等着让商店把这些东西一件件装进有白宫区标记的盒子里或者用商店包装纸包起来。最后,他两臂抱着这一大堆几乎拿不住的包裹离开商店。路上他又在一家花店停了一下,买了一大枝盛开的杜鹃花,然后回到了饭店。

        在卡伦德莱特街的入口处,一个穿制服的看门人赶快把门开得大大的。

        看门人向奇开匙微笑致意,奇开匙几乎全被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和杜鹃花掩住了。

        在饭店里面,奇开匙东荡西游,表面上在看许多陈列柜,实际上是在等两件事情。一件就是要等在服务台和信柜前聚上几个人;第二件就是要等他早先看到过的那个年轻人重新露面。这两件事几乎立刻就盼到了。

        奇开匙紧张地走近服务台,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在那个淡色鬈发青年的面前排起了队伍,他排在第三个。不一会儿,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他的前面了,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后,便拿到了一把房门钥匙。这个妇女正要离开,又想起要问一下关于更改收信人地址的邮件。她似乎问个没完,这个年轻的柜台服务员结结巴巴地在回答。奇开匙看到自己周围聚集在服务台前的人渐渐少了,心里很焦急。另外一个房间登记员已经闲着无事,他朝这边着了一眼。奇开匙避开他的眼光,默祷前面的谈话赶快结束。

        那个妇女终于走了。年轻的服务员转向奇开匙。象看门人刚才一样,看到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包包,上面还放了一大枝盛开的鲜花,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奇开匙酸溜溜地说了几句事先演练好的话。“这事儿确实挺可笑的。如果不太麻烦你的话,请给我973 号的房间钥匙。”

        年轻人脸红了,立刻收起笑脸。“当然,先生。”正如奇开匙所望,他紧张地转过身去把架子上的钥匙拿下来。

        奇开匙在说出房间号码时,看到另一个服务员的眼睛斜视着。这真是生死关头。显然总统套房的号码是众所周知的,要是一个较有经验的服务员来干预一下,就会暴露马脚。奇开匙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你的名字,先生?”

        奇开匙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审问吗?”同时他故意让两包东西掉下去。一包掉在柜台上,另一包掉到柜台后面的地上去了。那个年轻的服务员更紧张了,把两包东西都捡了起来。他那个年纪较大的同事和蔼地笑了笑,就望着别处去了。

        “请原谅,先生。”

        “没关系。”奇开匙接过两包东西,把其余的重新放放好,然后伸出手去接钥匙。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奇开匙故意装出的那副形象终于起了作用:一个疲惫不堪的购物者;给一大堆包包拖累得狼狈不堪;著名的白宫区商场的包装足以表明他是个体面人物;这个旅客已经在发脾气了,别再惹他了……

        柜台服务员恭恭敬敬地把973 号的钥匙交给了他。

        当奇开匙不慌不忙向电梯走去的时候,接待处服务台上又忙碌了起来。他朝后面瞥了一眼,看到所有的服务员又忙于工作了。好极了!这样他们就不大可能去议论和进一步考虑刚才所发生的事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得尽快归还这把钥匙。钥匙不在柜台上可能会被发现,以致引起询问和怀疑——这是特别危险的,因为饭店的一些部门已经有所提防了。

        他对电梯驾驶员说了声“九楼”——以防万一有人听到过他要了九楼的钥匙。电梯停下来后,他便跨出电梯,边走边把包包整整齐,直到电梯门关上,他才赶紧往职工专用楼梯走去。只要往下走一层,就到他自己住的那一层楼了。在楼梯阶段间的平台上,有一只垃圾箱。他打开垃圾箱,把那枝已完成任务的花塞进箱内。几秒钟以后,他就已经在他自己的830 号房间里了。

        他匆匆地把那些包包一古脑儿都塞到壁橱里去。明天他要把它们退还给商店并要求退款。与他要捞到的横财比起来,花掉这些钱算不了什么,但是带着这些东西却是个累赘,而把它们扔掉又会留下惹人注意的痕迹。

        他又动作敏捷地把一只小提箱的拉链拉开,拿出一只皮盖小盒子。里面装着许多卡片、几支削得很尖的铅笔、卡尺和一把千分尺。奇开匙挑了一张卡片,把总统套房的钥匙放在上面。于是,他摁住钥匙,小心翼翼地沿着边把钥匙的轮廓描了下来。然后,他用千分尺和卡尺量了量钥匙的厚度以及每一个平面槽和垂直沟的正确尺寸,把量好的尺寸记在卡片上钥匙轮廓的旁边。钥匙上压印着制造商的标志号码。他也把它抄了下来,这个号码也许有助于选择合适的钥匙坏。最后,他把钥匙拿到亮处,小心地草绘了一个侧视图。

        现在他有了精细的规格说明,一个熟练的锁匠就能准确无误地照着做。奇开匙常常引以为乐地想,这种办法同侦探小说作家喜欢的那种蜡模办法差十万八千里,但是却远比它有效得多。

        他把皮盖盒子放好,把卡片放在口袋里。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了大厅。跟刚才完全一样,他等到柜台服务员忙碌时,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趁人不注意,把973 号房间的钥匙放在柜台上。

        他留心观察着。一个房间登记员在稍微空闲的当儿看见了这把钥匙。他漫不经心地把它拿起来,看了看号码,就把它放回到信插里去了。自己这套惯技的成功令奇开匙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创造的才智,加上巧妙的手法,又战胜了饭店的保卫措施,使他达到了第一个目标。

      十三

        彼得麦克德莫特从衣橱里的一些领带中挑了一条深蓝色的斯卡帕瑞里领带,若有所思地系着。他现在在他那离饭店不远的市区小公寓里。一个小时前,他离开饭店回家。再过二十分钟,他就要去参加玛莎普雷斯科特的晚宴了。他在猜还会有些什么客人。除了玛莎的一些朋友们——他希望这些朋友不是狄克逊、杜梅尔之流——可能还会有一两个年纪稍大的人,因此他也被邀请去了。

        赴宴的时间眼看到了,他却后悔不该接受这个邀请,但愿不去赴约而能有空去看看克丽丝汀。他真想在离家前给克丽丝汀打个电话,然而想了想还是等到明天再说比较谨慎些。

        今天晚上,他的心情如同悬浮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一般,十分忐忑不安。跟他有关的许多事情看来都茫无头绪,在大局未定之前,无从作出决定。圣格雷戈里饭店本身就是个问题。柯蒂斯.奥基夫会把它买下吗?如果买下的话,相比之下,其他的事情看来就无足轻重了,就连牙医大会也是如此,大会的高级人员直到现在还在辩论要不要从圣格雷戈里撤走以示抗议。一个小时前,怒不可遏的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召开的行政会议还在进行,看来还要继续开下去,这是房间服务部的侍者管理员透露的,为了给大会送冰块和饮料,他手下的侍者从会议室里进进出出了好几次。虽然彼得在背后打听的只是会议是否有结束的迹象,侍者管理员却告诉他说,看来会上争论很激烈。离开饭店前,彼得关照过值班副经理,一知道牙医大会有什么决议,必须马上打电话通知他。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音讯。究竟是英格莱姆大夫的坦率意见占上风呢,还是沃伦特伦特语带讥讽的预言会成真,他现在还不得而知。

        这种捉摸不定的局面迫使彼针对赫比钱德勒的任何打算都至少拖延到了明天。他知道应该马上把那个品质恶劣的侍者领班解雇,这等于为饭店清除了一个祸害。当然,确切地说,要解雇钱德勒并非因为他从事拉皮条的勾当——这种勾当如果他不干,也会有别人干的——而是因为他贪得无厌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钱德勒被解雇后,许多别的弊病也可随着消除,可是沃伦特伦特是否会同意采取这样决断的行动,尚不得而知。不过想起铁证如山,想起沃伦.特伦特对饭店名声的关切,彼得相信他会同意的。

        彼得提醒自己,不论怎样,他必须确保狄克逊—杜梅尔一伙的供词不外传,只限于饭店内部使用。这一点,他一定得守信用。今天下午他还吓唬他们,扬言要告诉马克普雷斯科特他女儿遭强奸未遂一事。可是现在彼得又想起了玛莎的恳求:我爸爸在罗马。请别告诉他——永远不要告诉他。

        一想到玛莎,他就想起得赶快去了。几分钟后,他离开了公寓,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彼得问道,“就是这座房子吗?”

        “肯定是。”汽车司机迟疑地看着他的乘客。“如果地址对的话,那就是这里了。”

        “地址是对的。”彼得随着司机的目光朝这座巨大的、正面雪白的宅邸望去。单单它的外表已足令人叹为观止了。在矮紫杉树篱与参天的木兰树后面,雅致的、刻着凹槽的圆柱从平台突兀而起,直通到一个围有栏杆的高高的阳台,阳台上面,圆柱支撑着一个高耸的古典式对称的三角顶。主楼两翼的建筑完全是主楼的缩影。建筑物的全部外表都已经过精心翻修。木头表面保养得很好,油漆一新。房屋四周,橄榄树的醉人花香飘溢在黄昏的空气中。

        付过车资,彼得走近一座铁栅栏大门,门顺利地开了。一条古老红砖的小道蜿蜒于大树与草坪之间。天还没有大黑,屋前小路两侧高悬着的两盏路灯已经点亮。他刚踏上平台的石阶,就听到门闩重重地卡嗒一响,通往屋内的两扇门打开了。玛莎出现在宽阔的门口。她等彼得跨上最后一个台阶才向他迎上去。

        她穿着一身白衣服——一件苗条的紧身长衣,与她乌黑发亮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照。他格外感觉到她那种诱人的又象少妇又象孩子的魅力。玛莎快活地说道,“欢迎!”

        “谢谢。”他做了手势。“这会儿我的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人人都这样。”她挽起他的胳膊。“在天黑以前我带你正式去参观一下普雷斯科特的住宅。”

        他们重又走下平台台阶,穿过绿草如茵的草坪。玛莎一直紧贴在他身旁。隔着衣袖,他感觉到她的肉体又温暖又结实。她的指尖轻轻地碰着他的手腕。除了橄榄树的花香,他还闻到一阵阵淡淡的香气。

        “喏!”玛莎突然转过身来。“在这儿一切美景尽收眼底。人们常在这儿拍照。”

        从草坪这一边望过去,景色更为迷人。

      “这所房子是个爱享受的法国贵族建造的,”玛莎说道。“它建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他喜欢希腊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艺术,嘻嘻哈哈的奴隶,还喜欢身边有个情妇,这就是添造侧翼房屋的原因。我父亲又添造了另一侧翼。他喜欢平衡——帐目和房子都要平衡。”

      “这是新的指导方式——用事实来讲哲理吗?”

        “喔,两者我都不少。你要事实吗?——瞧那屋顶。”他们同时往上看。“你看那屋顶挑出在上面那个阳台上。这种路易斯安那—希腊式——这儿大多数古老的大房子都是这样建造的——这样很合理,因为在这儿的气候下,它既能遮荫又通风。阳台常常是最好的活动场所。它是家庭的中心,一个谈笑和共享天伦之乐的地方。”

        他嘴里念道,“家家户户,共享幸福生活,知足常乐。”

        “这是谁说的?”

        “亚里士多德。”

        玛莎点点头。“他该喜欢阳台才对。”她顿了一顿,思考着。“我父亲做了许多修复工作。现在房子比以前好了,可是我们没有好好地利用它。”

        “你一定非常喜欢这里的一切。”

        “我讨厌它,”玛莎说道。“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讨厌这个地方。”

        他诧异地看着她。

        “喔,要是我作为游客,来参观参观,跟别人一起排队,花上五毛钱,由人带着参观一圈,就象春天节日期间,我们开放这座屋子供人参观那样,那我就不会讨厌它了。我会喜欢它,因为我爱好古老的东西。但是我不愿长住在里面,特别不愿在天黑以后独个儿住在里面。”

        他提醒她说,“现在天黑下来了。”

        “我知道,”她说。“可是你在这儿!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穿过草坪。他这时才感觉到这样寂静。

        “你的其他客人不会惦念着你吗?”

        她淘气地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什么其他客人?”

        “你不是对我说……”

        “我说我要请一次客;我现在请了。就请你一个人。如果你担心我没有女伴,安娜在这儿呢。”他们已走进屋内。屋内天花板很高,幽暗而荫凉。在房间那头,有个身穿黑绸衣的矮小老妇人微笑着向他们点头。“我跟安娜谈起过你,”玛莎说道,“她同意了。我父亲绝对信任她,所以一切都没问题。哦,还有本。”

        一个黑人男仆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们走进一间四壁都排满书的小书房。他从一只餐具柜端来一只托盘,上面放着酒瓶和雪利酒杯。玛莎摇摇头。彼得接过一杯雪利酒,若有所思地呷着。玛莎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招呼他坐到她身旁来。

        他问道,“你常常一个人在这儿消磨时间吗?”

        “我父亲在出差的间隙时间里回家来。只是现在他出差的时间越来越长,而间隙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了。我宁可住一所简陋的新式平房。只要它热闹就是了。”

        “我想你不可能会愿意住那种房子吧。”

        “我知道我会的,”玛莎说得很肯定。“只要我能够跟我真正心爱的人住在一起。就是住在饭店也行。饭店的经理不是在他们饭店的顶层都占有一套房间吗?”

        他惊诧地抬起头来,看到她满脸笑容。

        不一会儿,男仆进来轻声地说晚饭已经摆好了。

        在隔壁一间屋子里,一张小圆桌上摆了两副刀叉。烛光映照在餐具和板墙上。黑色大理石壁炉架的上方挂着一张神情严肃的祖先的画像,给彼得一种仿佛在受审查的感觉。

        “可别让曾祖父打扰了你,”他们就座后玛莎说道。“其实他是在向我皱着眉头呢。是这么一回事,他曾经在他的日记里写过,他打算建立一个王朝,而我是他最后一个不肖的子孙了。”

        他们一边进餐,一边聊天——逐渐消除了拘束——男仆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他们。菜精致极了——主菜是精心烹调的什锦饭,接着是美味可口的火烧乳酪。彼得来时还有些疑虑,但现在却真心地感到非常愉快。随着时间的消逝,玛莎似乎显得越来越兴高采烈,他也觉得跟她在一起越来越无拘束了。他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的年龄毕竟相差不大。在烛光照耀下,古老的房间里四周黑糊糊的,他发觉她真是美极了。

        他在想,不知很久以前建筑这座巨大房屋的法国贵族和他的情妇是否也曾在这里如此亲热地共进过晚餐。或者是不是此时此景使他出了神才产生这个想法呢?

        餐毕,玛莎说,“我们到阳台上去喝咖啡吧。”

        他扶着她的椅背,她迅速地站了起来,象刚才一样冲动地挽住他的手臂。他觉得很有趣地跟她走进一条过道,登上宽阔的弯弯曲曲的楼梯。楼梯顶部是一条宽敞的走廊,暗淡的灯光映照着四面的壁画;走廊一直通向他们曾在楼下现已夜色蒙眬的花园里眺望过的那个露天阳台。

        一张柳条桌上摆着两只小咖啡杯和一套银制的咖啡茶具。上面点着一盏闪烁不定的煤气灯。他们拿着咖啡杯坐到一张铺着垫子的摇椅上去,一坐下去椅子便慢悠悠地晃动起来。微风习习,夜晚的空气清凉宜人。花园里传来一阵阵响亮的卿卿虫鸣声,两条马路外圣查尔斯街上来去车辆的喧嚣声隐约可闻。他感觉到玛莎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

        彼得责怪道,“你怎么突然不吱声了?”

        “我知道。我在想该怎么说好。”

        “你不妨直说。直说往往能解决问题。”

        “好吧。”她的声音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已经下决心要嫁给你了。”

        彼得呆若木鸡地坐着,甚至连来回晃悠的摇椅也停下来了,仿佛有几分钟之久,但是实际上他估计才不过几秒钟而已。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咖啡杯。

        玛莎咳嗽着,接着又由咳嗽变成了神经质的大笑。“如果你想走,那边就是楼梯。”

        “不,”他说。“如果我走了,那我就永远不会明白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半侧着脸,直望着前面远远的夜空。他感觉到她在发抖。“只是我突然想要这么说,而且我很肯定我该这样说。”

        他知道他接下去不管对这个感情冲动的姑娘说什么,都应该温存体贴,这点很重要。他不安地感到喉咙紧张地哽住了。他荒谬地想起了今天早上克丽丝汀说过的话:小普雷斯科特小姐长得象个小孩,就跟猫长得象老虎一样。不过我认为一个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挺滑稽的。这种说法当然不公平,甚至是有些粗暴无礼。但玛莎不是一个孩子了,这是事实,而且也不应该把她当孩子来看待。

        “玛莎,你对我几乎完全不了解,我对你也几乎完全不了解。”

        “你相信直觉吗?”

        “在某一点上相信的。”

        “我对你可有一种直觉。头一次见到你就有了。”起初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此刻已平静下来了。“多半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他轻轻地提醒她,“那么对斯坦利狄克逊和莱尔杜梅尔呢?”

        “当时我的直觉是正确的。我没有按我的直觉做,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次却不同了。”

        “但是直觉还是可能会错的。”

        “即使你等了很长的时间,你还是常常会错的。”玛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当她的双眼紧盯着他的眼睛时,他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他过去没有看到过的坚强的性格。“我的父母在婚前彼此认识了十五年。我母亲有一次告诉我说凡是认识他们的人都说他们俩情意相投,是天作之合。谁知结果却糟透了。我知道;我当时是左右为难。”

        他默不作声,不知说什么好。

        “这件事使我懂得了一些道理。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是如此。你今晚看见安娜了吧?”

        “看见了。”

        “她十六岁那年,被迫嫁给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这叫包办婚姻;那时候,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他端详着玛莎的脸说道,“说下去吧。”

        “在结婚前一天,安娜哭了一整夜。但是她还是照样结婚了,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十六年。他们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儿;去年她丈夫去世了。他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和气、最可爱的男人了。如果真有什么美满姻缘的话,就该数他们这一对了。”

        他犹豫了一下,不想去辩驳,但是不以为然地说,“安娜可没有按自己的直觉去做。否则的话,她就不会结婚了。”

        “我知道。我只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而凭直觉做事并不比其他的差。”玛莎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相信到时候我会使你爱我的。”

        他激动起来,自己也感到可笑,出乎意料。当然她这种想法是荒谬的,是一个少女幻想出来的浪漫产物。他过去就吃过思想浪漫的苦,因此深有体会。但是他真有体会吗?是否凡事都有前因后果呢?玛莎的求婚果真是异想天开吗?他突然荒谬地深信玛莎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他想,不知那个出门在外的马克普雷斯科特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你是在考虑我的父亲……”

        他吃了一惊,说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开始了解你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吸进了一口新鲜空气似的。“你父亲怎么样?”

        “我猜他一开始会担心的,很可能会急着飞回家来。这个我可不在乎。”玛莎微笑着。“但是他总是讲道理的,我相信我能够说服他。而且,他会喜欢你的,我知道他最欣赏的是哪一类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唔,”他说道,不知道该发笑,还是该当真,“至少这使我感到欣慰。”

        “还有一点。对我倒无所谓,可对他倒很重要。你瞧,我相信——我父亲也会相信——将来你在饭店上一定大有作为,也许还会拥有自己的饭店。并不是说我在乎这些。我要的是你。”她一口气把话说完。

        “玛莎,”彼得轻声地说,“我不……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阵沉默,他感觉到玛莎渐渐失去了自信,刚才仿佛是她坚强的意志使她充满了自信,而现在意志与勇气都丧失殆尽了。她半信半疑地低声说,“你以为我很可笑吧。那最好就讲吧,讲过就算了。”

        他向她保证说,“我并没有认为你可笑。如果人们,包括我自己,都象你这样坦率……”

        “你是说你不在乎?”

        “根本不是什么在乎不在乎的问题。我是受宠若惊。”

        “那么别再多说了!”玛莎纵身而起,向他伸出双手。他握着它们,面对她站着,他们的手指相互勾着。他发觉,即使她的疑虑只打消了一部分,她也能在半信半疑中继续前进。她催促他说,“那么你走吧,好好想想!想,想,想!特别想想我。”

        他说——而且他是这样想的——“不可能不想啊。”

        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他凑近她。他想轻轻吻她的面颊,但是她去亲他的嘴,接吻时,她的双臂紧紧搂住他。他头脑里隐约地响起一阵警钟声。她的身体紧贴着他,两人的身体接触在一起,仿佛感觉触电一样。她身上发出淡淡的香气,令人消魂。她的香水气味直扑他的鼻孔。此刻,他只能是把玛莎视为成年的女人了。他感到自己周身兴奋激动,神智飘荡。警钟已经不响了。他所记得的只是:小普雷斯科特小姐……一个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滑稽的。

        他毅然地挣脱身子,温柔地握住玛莎的手,说,“我该走了。”

        她跟他走到平台上。他的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她轻声耳语着,“彼得,亲爱的。”

        他走下平台的台阶,几乎不知道脚底下踩的是什么。

      十四

        晚上十点半的时候,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从圣格雷戈里饭店主楼取道职工使用的地下隧道蹒跚地走进了邻近的饭店车库。

        他选择隧道而不是更为方便的主楼过道,跟他精心考虑挑选这个时间是出于同一个理由——尽量不要惹起人们的注意。晚上十点半,旅客们要开车出去的也都已经走了,而要开车回来的还为时尚早。在那个时候,也不大可能有新的旅客住进饭店里来,至少不会从公路上来。

        奥格尔维原来的计划是在凌晨一点钟把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的捷豹牌汽车往北开——离现在不到三个钟头了——这个计划没有变更。然而,在走以前,这个胖子还有事情要干,至关重要的是别让人看到。

        干这件事情使用的工具全装在他手中拿着的纸袋里。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精心策划时疏忽了这些漏洞,奥格尔维一开始就看到了,但是他宁愿秘而不宣。

        在星期一晚上死亡两人的车祸中,捷豹的一只前灯撞碎了。而且,由于前灯的框圈撞落,让警察捡了去,前灯的座架也松了。按计划要在黑夜驾驶这辆车,那么前灯一定要换过,座架也必须暂时修理一下。但是要把车子开到市内修车厂去显然太危险了,让饭店自己的机修工来修也同样是不可能的。

        昨天,奥格尔维也趁车库里没有人的机会检查过那辆车子,它停在一根柱子后面不易看到的停车处。他决定如果能找到同一类型的前灯,可以自己临时修配一下。

        他掂量过到新奥尔良唯一一家经售捷豹的汽车商那里去买一只前灯要冒的风险,结果放弃了这个想法。到目前为止,尽管据奥格尔维所知,警察还不知道他们在寻找的车子是哪家厂生产的,但是一两天之后,那些玻璃碎片一经验明,他们就会知道的。如果他现在去买了一只捷豹前灯,当查问时,就会一下子想起来,而追查到是谁买的。他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到一家自助汽车零件商店去买了一只标准的北美双灯丝密封灯。他凭目测认为这是可用的。现在他准备去试试。

        在这么紧凑的一天里还去买了这只灯,这使饭店侦探长既觉得称心满意又有些心神不定。他还感到疲乏,这对就要长途驾车北上的他来说是一个不好的开端。他聊以自慰的想起了那两万五千块钱,其中一万块钱,根据商定,他今天下午已经从克罗伊敦公爵夫人那里拿到了手。当时的情景又紧张又冷漠,公爵夫人紧闭双唇,一本正经,奥格尔维则毫不介意,只顾贪婪地把那一大叠钞票往公事包里塞。公爵在一旁喝得醉醺醺地,东倒西歪,眼睛迷迷糊糊的,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事。

        想到钱,这个胖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已把钱藏在安全的地方,身边只带了两百元——以防万一旅途中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而另一方面却有两个原因使他心神不安。一是假如他不能把捷豹开出新奥尔良,以及以后开出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田纳西州和肯塔基州,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二是彼得麦克德莫特特别要求奥格尔维不要远离饭店。

        昨夜的窃案,很可能是一个惯窃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干的,发生得真不是时候。奥格尔维已经尽力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已经通知市警察局,侦探已经去访问过失主。饭店职工,包括其他饭店侦探,已经有所提防,奥格尔维的副手也接到了关于遇到各种意外事故时应采取什么措施的指示。但奥格尔维很清楚,他应该亲自到场指挥,当麦克德莫特发现他不在时——第二天麦克德莫特准会知道——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从长远观点看,这种风波与自己不相干,因为麦克德莫特之类的人可能饭碗不保,而奥格尔维却仍然会保住他的饭碗,其理由只有他自己和沃伦特伦特才知道。但是这样一来,他以后几天的行动,将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是这位饭店侦探长要绝对避免的。

        这个窃案及其后果只在一个方面是对他有利。凭这个正当理由,他又去走访了一次警察局,在局里,随便问了一下车祸调查的进展情况。他了解到,警察局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案件上,并把全部力量都放在破案上面。在今天下午的《州报》上,警察局发出了一个新的通报,要求大家如发现挡泥板和前灯损坏的汽车应立刻报告。知道这些情况当然是好事,但是这样一来要把捷豹驶出本市而不被发现就更难了。奥格尔维想起这点就有些冒冷汗。

        他已经走到隧道的尽头,进入了车库的副地下层。

        灯光黯淡的车库静悄悄的。奥格尔维犹豫起来,到底应该直接去停在几层上面的克罗伊敦夫妇的汽车那里呢,还是先去车库办公室,那里夜班管理员正在值班。他认为还是先去办公室比较谨慎。

        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爬上两段铁楼梯。管理员是一个殷勤的老头子,名叫库尔墨,他一个人坐在这间靠近进出口坡道的小房间里,房间的灯光很亮。当饭店侦探长走进房间时,他放下晚报。

        “让你知道一下,”奥格尔维说,“我要开走克罗伊敦公爵的车子。它在371 号停车场。我在帮他做事。”

        库尔墨皱起眉头。“我不知道能否让你开走,奥先生。除非有人许可。”

        奥格尔维拿出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条子,这是今天早上在他要求下写的。“我想这应该就是你需要的许可。”

        夜班管理员仔细地看了上面写的文字,然后把纸条翻过来。“这就行了。”

        饭店侦探长伸出粗肥的手去取回条子。

        库尔墨摇了摇头。“我得留着它作证明。”

        胖子耸耸肩膀。他很想要回这张条子,但是如果他坚持,难免会引起争论,从而让这件很有可能被人遗忘的小事给对方留下印象。他指了指纸袋。“我先去把这个放好。过一两小时我就来开车子。”

        “随你的便,奥先生。”管理员点点头,又看他的报去了。

        几分钟后,奥格尔维走近371 号停车场,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周围看了一眼。水泥停车坪的天花板很低,大约有一半车位停了车子,其余地方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毫无疑问,值夜班的车库助手都在主楼的更衣室里趁着空暇在打盹或玩牌。但他的动作还是必须迅速。

        在远远的角落里,靠捷豹汽车和部分柱子的掩护,奥格尔维把纸袋里的东西倒出来:一只前灯、一把旋凿、钳子、绝缘线和黑胶布。

        他的手指头尽管看上去很笨拙,动作却出奇地敏捷。他双手戴着保护手套,把残留的破碎前灯拆下来。他一下子就发现代用前灯完全可以配上捷豹汽车,只是电源接头配不上。他预料到这点。他动作迅速地用钳子、电线和胶布,改装了一个粗糙但可用的接头。他用电线绑住车灯,又从纸袋里拿出硬板纸,把它塞进由于丢失了框圈而留下的空隙。他在上面贴上黑胶布,再把胶布穿过去,在后面粘住。这种贴贴补补的玩意儿在白天很易被人看出来,但在黑夜里则满可以应付过去。这花了大约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他打开驾驶盘这边的车门,把前灯开关转到“开”字上,两只前灯全亮了。

        他松了一口气,哼了一声。就在这个时候,从底下有一辆汽车疾驶而来,喇叭时断时续地发出刺耳的鸣叫声。奥格尔维愣住了。汽车越驶越近,在水泥墙和低天花板的回声下,马达声特别响。突然,前灯一闪而过,汽车驶上坡道到上一层去了。轮胎吱的一响,汽车停下了,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奥格尔维这才放下了心。他知道车库助手会乘吊车回到底下去的。

        他一听到脚步声消失,就把工具和材料连同原来那只前灯的一些大块碎片一起放回纸袋里。他把纸袋放在一边,准备等一会来拿走。

        刚才他上来时,看到底下一层有一个清洁工的小房间。现在他就从坡道往下走到那间屋子里去。

        不出他所料,屋里有打扫工具,他挑了一把扫帚、一只畚箕和一只水桶。他在桶里装了一些热水,再放入一块抹布。他留神听着底下的动静,等两辆汽车开过了,才赶紧回到停在上面一层的捷豹汽车旁。

        奥格尔维用扫帚和畚箕仔细地把汽车周围打扫干净。绝对不能有一块可辨认的碎片留下,使警察得以同从车祸现场捡来的碎片作比较。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开进来停放的汽车逐渐增多起来。他在扫地的时候,有两次因怕被人发觉而停了下来。当一辆汽车开进同一层的停车场,就停在离捷豹几码远的地方,他简直都不敢呼吸了。幸而这位车库助手向四周看也不看,但是这却是个得赶紧干的警告。如果一个助手看到了他跑过来,那准会好奇地问长问短,而且到了底下还会讲给别人听。这样奥格尔维对夜班管理员解释的他何以在这里的理由就有些站不住脚了。不仅如此,要开车北上不被发觉,还得尽量不留下蛛丝马迹。

        还有一件事需要做。他用热水和抹布小心地把捷豹挡泥板撞坏的地方及其周围擦干净。他拧抹布时,清水一下子成了褐色。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手工,满意地嘘了一声。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在车上再也找不到干的血迹了。

        十分钟以后,他汗津津地回到了饭店的主楼。他直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想在长途开车去芝加哥之前,在那里小睡一个小时。他对了对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十五

        “如果有人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亚尔爱德华兹直截了当地说,“我还可能多帮些忙。”

        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稽核员向坐在长会计办公桌另一端面对着他的两个人说。他们前面摊着打开的分类帐册和文件,平时在晚上这个时候总是一片漆黑的整个办公室现在却是灯火辉煌。爱德华兹一个钟头前把这两个客人从沃伦特伦特的十五楼套房直接带到这里来,并亲自开亮了电灯。

        饭店老板的指示很明确:“这两位先生要检查我们的帐册。他们可能要一直工作到明天早晨,我希望你陪着他们。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什么都别瞒。”

        罗亚尔爱德华兹觉得,他的老板发出这个指示时,好象有些喜气洋洋,这是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但是这种洋洋喜气并没有平息稽核员的肝火。他正在家里整理集邮,却被叫了过来,这已使他感到生气。而更使他恼火的是,没有向他吐露过丝毫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尽管他是个朝九晚五坐班不懈的人,对通宵工作他还是十分不满。

        当然,稽核员也知道星期五是抵押的最后限期,以及柯蒂斯奥基夫到饭店里来的明显用意。这两个人的来访也许跟这两件事有关,但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就很难猜测了。挂在这两个客人行李上的标签可能是一个线索,那标签说明他们是从华盛顿特区飞到新奥尔良来的。不过凭他的直觉,这两个会计师——他们显然是会计师——跟政府没有关系。算了,他最后总会知道真相的。但此刻他们把他当小职员看待,这使他感到恼火。

        他刚才说如果多告诉他一点,他还可能多帮一些忙,可是两人都没有反应,因此他又重说了一遍。

        两个客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有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他拿起身旁的咖啡一饮而尽。“爱德华兹先生,我常常这么说,没有比一杯好咖啡再好的东西了。你走遍许多饭店,它们就是不懂怎么煮咖啡。这里却懂。因此我认为能烧出这样好咖啡的饭店,不会有多大毛病的。你说是吗,弗兰克?”

        “我想如果我们要在早晨前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最好别闲聊了。”第二个人严厉地回答道,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一张资产负债试算表,连头都不抬。

        第一个人做了一个和解的手势。“听见了吧,爱德华兹先生?我想弗兰克是对的;他总是对的。因此,虽然我很想把全部事情解释清楚,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工作吧。”

        罗亚尔爱德华兹意识到自己的请求遭到拒绝,就生硬地说,“好吧。”

        “谢谢,爱德华兹先生。现在我想看看你们的盘存制度——购货,卡片目录,现有的存货,你们的最后一张供应凭证,和其他等等。喂,的确是好咖啡。能再给我们来一点吗?”

        稽核员说,“让我打电话下去。”他垂头丧气地发觉已经近午夜了。显然他们还要在这儿呆上好几个钟头。

    • 家园 九,十,十一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刚敲了1410 号房间的门,心里就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来。当然,昨天她来看过艾伯特.韦尔斯,这没什么说的,因为前天晚上他濒死得救,而她自己参加过抢救。可是现在韦尔斯先生有人很好地照顾着,而且随着身体的复元,又重新成为饭店里一千五百多个普通旅客中的一个了。因此,克丽丝汀心里想,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来一次私人拜访。

        可是在这个矮老头身上有种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她想,这是由于他那象父亲般的慈爱,或者还是由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她自己父亲的某些性格呢。她的父亲虽然去世已经有五年之久了,可是她始终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但是不!她和她父亲是一种依靠的关系。而对于艾伯特.韦尔斯,她感觉自己才保护人,就象昨天,在他要求雇用私人护士时,她就想帮助他解决费用问题。

        克丽丝汀又想,也许只是因为她此刻太寂寞了。她感到失望,因为她知道今晚她不能按他俩原来的计划和彼得会面了,她想借此来弥补自己的失望。说到这个,当她发现彼得将要跟玛莎.普雷斯科特一起吃晚饭时,她究竟感到是失望呢,还是更激动呢?

        克丽丝汀承认,坦白地说,今天早上她是很生气的,尽管她不想让他看出来,因此只露出稍许不快,并且忍不住略微挖苦了几句。无论是表现出自己对彼得的占有欲,或者使这位棉花糖小姐满以为自己在情场中已经获得了胜利(纵使事实上她已获得了胜利),都将铸成大错。

        仍旧没人开门。想到那个护士应该在值班,克丽丝汀又敲了敲门,这回敲得更重了。然后她听到了椅子移动的声音和脚步声。门打开了,出来的是艾伯特.韦尔斯。他衣着整齐,看上去身体很好,脸色红润。他一看到克丽丝汀,更是喜形于色。“我正盼望着你来,小姐。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要找你去了。”

        她诧异地说,“我还以为……”

        小鸟似的矮老头咯咯地笑了。“你以为他们一定不让我下床吧;哦,他们可没有这样做。我感觉很好,所以我让你们饭店的大夫去请那位专家来——就是那个来自伊利诺斯州的厄克斯布里奇大夫。他是很有头脑的。他说,如果人们自感良好,那他们多半就是好了。所以我们请那位护士打道回府了,我不是很好嘛。”他眉开眼笑。“喂,小姐,进来吧。”

        克丽丝汀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相当可观的私人护理费总算不用再付下去了。她猜想,艾伯特.韦尔斯知道这笔费用的可观与他作出这个决定有很大的关系。

        当她跟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他问,“你刚才敲过门没有?”

        她说她敲过的。

        “我好象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我大概正专心一志地在想这个。”他指着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副复杂的大拼图玩具,大约有三分之二已经拼好了。“也许,”他又加上一句,“我以为是贝莱呢。”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谁是贝莱?”

        这老头挤挤眼睛。“如果你多呆一会,你就会看到他的。反正,不是他就是巴纳姆。”

      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走近窗户,俯身看着拼图玩具。从已经拼好的部分,足以看出那是一幅黄昏的新奥尔良市俯瞰风景画,那条闪闪发亮的河流蜿蜒其中。她说道,“很久以前,我也常常玩这种拼图玩具,我父亲帮我拼的。”

        艾伯特.韦尔斯站在她旁边说道,“有人说,这对成年人来说不是很好的消遣。但是在我动脑筋思索的时候,我总喜欢拿出这套东西来。有时候我找到了关键的那一块,同时也就解决了我所思索的问题。”

      “关键的一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这不过是我的一种想法,小姐。我认为这种游戏总有这么关键性的一块,其他许多问题,凡是你能想到的,也都是这样。有时你以为找到了关键性的一块,其实不然。但是一旦找到了,你就会豁然开朗,看清事情的全貌,包括周围有关的其他事物。”

        忽然,外面响起了响亮的敲门声。艾伯特.韦尔斯轻声说道,“贝莱!”

        门开时,她意外地看到一个穿着饭店制服的男仆站在门口。他一只肩膀上堆着一些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前面一只手拿着一套熨好了的藏青毛料外套,从衣服老式的剪裁式样来看,无疑是艾伯特.韦尔斯的。男仆熟练地把这套衣服挂进壁橱里,然后走回门口,那个矮老头正在门边等着。男仆左手扶着肩膀上的衣服;右手无意识地伸了出来,掌心向上。

      “今天早上把这衣服拿走的时候,我已经给过了,”艾伯特.韦尔斯说。他眼睛里露出逗趣的神情。

        “不是我,你没给过我,先生。”男仆明确地摇摇头。

        “没给你,可是给了你的朋友了。反正都一样。”

        那人毫不介意地说,“我可一点也不知道这回事。”

        “你是说他瞒你了?”伸出来的手放了下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得啦!”艾伯特.韦尔斯咧开嘴笑了。“你是贝莱吧。我把小费给巴纳姆了。”

        男仆的眼睛瞄着克丽丝汀。他认出是她,脸上顿时露出疑虑的神情。于是他腼腆地咧咧嘴说,“是的,先生。”他立即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矮老头咯咯地笑了。“你在饭店里工作,却不知道巴纳姆和贝莱的鬼把戏?”

      克丽丝汀摇摇头。

      “事情很简单,小姐。饭店男仆工作时总是两个人一组,来收衣服和送回衣服的永远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估计,用这个办法,多半能得到两次小费。然后他们把小费合在一起,再重新平分。”

        “原来如此,”克丽丝汀说。“我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

        “大多数人都想不到,这就是为什么同一回事,人们却付双倍小费。”

        艾伯特.韦尔斯沉思地擦着他的小鹰钩鼻子。“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游戏——看看到底有多少饭店有这种同样的现象。”

        她笑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是有一次一个男仆告诉我的——在我告诉他我已真相大白以后。他还告诉我另外一个情况。你知道,有些饭店里是有自动电话的,从某些电话机你可以直接拨号与房间通话。于是巴纳姆或者贝莱——不论那天谁值班——先拨个电话到要送衣服去的那个房间。如果没有人接,他就等一会再打。如果有人来接,那说明房间里有人,他就不吱声地挂上电话。接着几分钟以后,他就把衣服给你送来,收取第二次小费。”

        “你不喜欢给小费吗,韦尔斯先生?”

        “那也说不上,小姐。小费就象死亡一样,都是客观存在,烦恼有什么用呢?反正我今天早晨给了巴纳姆很可观的小费,刚才跟贝莱开玩笑的那笔小费,我也一起预付了。但是我不喜欢人家把我当傻瓜。”

        “我想这种事不应该常有吧。”克丽丝汀开始觉得艾伯特.韦尔斯并不象她当初所想象的那样需要多方保护了。尽管如此,她感到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

        他承认道:“那也许是偶然的。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在这家饭店里那种无聊的事要比别的饭店来得多哪。”

        “你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通常我一直留心注意,小姐,而且还经常跟人们聊天。他们告诉我的一些事情也许不会对你说。”

        “比如说呢?”

        “唉,比如说吧,许多人认为他们做了坏事可以不受处分。我认为这就是因为你们管理不善。这本来可以管理好,但是却没有管好,你们的特伦特先生目前陷入困境,也许原因就在这里。”

        “这简直不可思议,”克丽丝汀说。“彼得.麦克德莫特也给我讲过这事,几乎就是原话。”她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矮老头的脸。尽管他不善于处世,却似乎具有一种能弄清事情真相的朴实的本能。

        艾伯特.韦尔斯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我们昨天谈过话了。”

        这句话使她感到意外。“彼得来过这里吗?”

        “来过的。”

        “我倒不知道。”可是,她推想彼得.麦克德莫特是会干这种事的——凡是他个人关心的事,他总是要探究到底的。据她以前的观察,他思考问题既能大处着眼,可又很少忽略细节。

        “你准备跟他结婚吗,小姐?”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她吓了一跳。她抗议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她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露出一副窘相。

        艾伯特.韦尔斯咯咯地笑了起来。克丽丝汀觉得他有时真象个恶作剧的小精灵。

        “我这么猜的——根据你刚才讲起他名字时的那种神情。而且,我认为你们俩一定常见面的,都在一块儿工作嘛;如果那个小伙子具有象我所想象的那种见识的话,他会认识到他不用再到更远的地方去找了。”

        “韦尔斯先生,你简直叫人受不了!你……你能看出人们的心思,然后你又让他们觉得很窘。”可是她亲切的笑容表明她的斥责并非真的。“还有,请你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的名字叫克丽丝汀。”

        他平静地说,“这对我是个特别有意义的名字。我妻子也叫这名字。”

        “是吗?”

        他点点头。“她死了,克丽丝汀。很久前就死了,有时候我觉得好象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似的。愉快的日子也好,艰苦的日子也好,好象都没有度过似的,实际上这两种日子可多哪。不过,有时又觉得这一切仿佛只是昨天的事。当我感到厌倦,特别是感到孤寂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我们没有孩子。”他停了一下,露出沉思的目光。“夫妇一起生活,到结束后,你才会体会到这种共同生活的宝贵。所以你跟你那个小伙子,要抓紧每一分钟,别把大好时光浪费掉,光阴一去不复回呀。”

        她笑了。“我要告诉你,他可不是我的小伙子。至少,现在还不是哩。”

        “如果你处理得当,他就会是你的了。”

        “也许会吧。”她的眼睛望着那部分拼好的拼图玩具。她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事物都有关键的一块——象你所说的那样。而当你找到了,你是否知道是真找对了,或者只是猜猜和希望如此呢。”她不知不觉地对这矮老头产生了信任感,于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过去的经历都向他讲了——威斯康星的悲剧,她的孤独生活,移居新奥尔良,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以及现在第一次有可能过上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她也向他吐露了今天晚上被吹了的约会和由此而引起的失望。

        最后,艾伯特.韦尔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事情往往会迎刃而解。但是,有时候你也得推上一把,促进一下。”

        她轻声地问,“你的意见呢?”

        他摇摇头。“作为一个女人,你应该比我懂得多。不过有一点。由于发生了这么一个插曲,我敢肯定那个小伙子明天一定会约你出去的。”

        克丽丝汀微笑了。“他可能会。”

        “那么在他约你之前,你另外来个约会。这样他就会更重视你了,因为他不得不再多等一天。”

        “那我得去捏造一个。”

        “那倒也不必,除非你愿意。反正我是想请你的,小姐……对不起,克丽丝汀。我很想咱们俩一起吃顿晚饭,就是你跟我——算是谢谢你不久前一个晚上给我的帮助。如果你愿意跟一个老头子作伴的话,那我乐于做个替身。”

        她回答道,“我倒是很想来吃晚饭,但是我敢保证,你绝不是什么替身。”

        “好!”矮老头眉开眼笑。“我想我们最好就在这个饭店里吃。我答应过大夫,一两天内我不出去。”

        克丽丝汀犹豫了一下。她想艾伯特.韦尔斯也许不知道在这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大餐厅里,晚餐的价钱有多贵。虽然护理费不用再付了,她可不愿意再去花掉他剩下的钱。忽然,她想出了一个不让他多花钱的办法。

        她把这个主意先搁一搁,打算以后再谈,便使他感到放心地说,“好吧,就在饭店里。不过这是件特殊的大事。你得给我时间,让我回家去换上件象样的衣服。就约定八点钟吧——明天晚上。”

        克丽丝汀离开艾伯特.韦尔斯后,在十四楼看到第四号电梯由于损坏而停驶了。她看到电梯的门和车厢都在维修。

        她乘了另一部电梯到正面夹层去。

        牙医协会主席英格莱姆大夫怒视着那个到他七楼套房里来的人。“麦克德莫特,如果你来这儿是想把事情掩饰过去,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是自费心机。你是为这个来的吗?”

        “是的,”彼得承认说。“我想是的。”

        老者气哼哼的挤了一句,“至少你没有撒谎。”

        “我没有理由撒谎。英格莱姆大夫,我是这家饭店的一名职工。我在这里工作,我就有责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办好。”

        “对尼古拉斯大夫的事,你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吗?”

        “没有,先生。我认为这是我们干得最糟的事。事实是我无权改变饭店一贯的制度,但说这个也没用。”

        牙医协会主席哼着鼻子,“如果你真是这样想,那你就应该有勇气辞掉这个差使,到别处去另找工作。可能别处工资低一些,但道德标准比较高。”

        彼得脸红了,没有立即反驳。他提醒自己,今天上午在大厅里他曾对这位年老的牙医的坦率立场感到钦佩。至今还是这样。

        “怎么样?”大夫机警、不屈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如果我真辞了职,”彼得说道,“不论谁来接替我,也许会非常满足于现状的。至少我不满足。我打算尽力去改变这里的基本规章制度。”

      “什么规章制度!什么合理化!全是些该死的借口!”大夫红润的脸涨得更红了。“我这一辈子听够了这种话!它叫我恶心!讨厌,可耻,令人厌恶!”

      他们静默了一阵。

        “好吧,”英格莱姆大夫放低声音说,他刚才突如其来的怒火平息了下去。“麦克德莫特,我承认你不象有些人那么顽固。你自己也有难处,我想我对你大声吆喝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孩子,你难道不明白吗?多半正是你我这种该死的明理之人才造成吉姆.尼古拉斯今天这样的遭遇。”

        “大夫,这我很明白。但是我觉得整个事情并不象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简单的事情有得是,”这位老者咆哮道。“你听到我跟尼古拉斯说的话吧。我说如果没有人向他道歉,并给他一个房间,我就要将整个大会撤出这家饭店。”

        彼得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一般情况下,你们的大会有没有给多数人造福的项目呢,如医学方面的讨论、示范等等?”

        “那当然有。”

        “那么你这样做会起什么作用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取消一切,人们会得到什么好处呢?尼古拉斯大夫也不会……”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又引起了对方的情绪,就不再往下说了。

        英格莱姆大夫高声说,“麦克德莫特,别给我上眼药了。应当相信我这一点聪明还是有的,我早已想到这个情况了。”

        “对不起。”

        “不准干什么事,总有理由;往往理由还很充足。因此几乎没有人敢于维护自己的主张,或者明白说出自己的看法。我敢断定,过一两小时,当我一些好心的同事们听到我的打算之后,一定也会提出跟你相同的论点。”

        这个老者愤懑地喘着气。他盯着彼得看,继续说道,“让我问你一些问题。今天上午你承认对拒绝接待吉姆.尼古拉斯感觉惭愧。如果你是我,此时此地你将怎么办呢?”

        “大夫,那只是个假设……”

        “别管那是胡说!我是在问你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

        彼得考虑着。他认为对饭店来说,目前不管他怎么说,也改变不了结果。那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回答呢?他说,“我想我会完全象你想的那样去办——取消会议。”

        “好!”这位牙医协会主席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彼得。“在这家尔虞我诈的饭店里,总算还有一个正直的人。”

        “也许他很快就会被解雇。”

        “别放弃这套黑衣服,孩子!也许你可以在殡仪馆找到一个工作哩。”

        英格莱姆大夫第一次咧开嘴笑了,“麦克德莫特,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你。你需要补牙吗?”

        彼得摇摇头。“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尽快知道你的打算。”如果会议真要撤离饭店,马上就有许多事要办。正如罗亚尔.爱德华兹在午饭时说的,这个损失对饭店来说将是很惨重的。但是至少为明后天作的一些准备工作马上可以停下来。

        英格莱姆大夫直爽地说道,“既然你对我说实话,我也要对你说实话。我已经决定在今天下午五点钟召开一个执行委员紧急会议。”他看了看手表。“还有两个半钟头。到那个时候我们大多数高级人员都会到了。”

        “毫无疑问,我们会取得联系。”

        英格莱姆大夫点点头。他又恢复了严厉的表情。“麦克德莫特,别因为我们刚才轻松了一下就昏了头。从今天上午起,情况毫无变化,我准备刺一下你们这些人的痛处。”

        出人意外地,沃伦.特伦特听到美国牙医协会可能取消会议并撤离饭店以示抗议这个消息,几乎无动于衷。

        彼得.麦克德莫特离开英格莱姆大夫后,立刻就去正面夹层总经理套房。克丽丝汀——彼得觉得她有些冷淡——告诉他说饭店老板在室内。

        彼得感觉到沃伦.特伦特的情绪很明显地没有象最近遇到其他事情时那样紧张。他安详地坐在豪华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那只黑大理石桌面的办公桌前,一点也没有前一天那种明显的动辄暴跳如雷的样子。在听彼得汇报时,他嘴角边不时浮现出一丝笑意,虽然这种笑意似乎与即将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彼得觉得老板仿佛在尽情享受一种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的私人乐趣。最后,饭店老板断然地摇着头说,“他们不会离开的。他们会议论几句,但只此而已。”

        “英格莱姆大夫看来非常认真。”

        “他也许很认真,但其他人不会认真的。你说今天下午他们要开会。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开会的结果。他们会辩论一阵子,然后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起草一项决议。以后,也许明天,委员会再向执行委员会汇报。他们可能通过这项决议,也可能进行修改,不管怎么样,他们还要讨论。再往后,也许再过一天,决议将交给大会进行讨论。我以前已经见识过了——伟大的民主程序。大会结束以后,他们还要讨论呢。”

        “我想你可能说得对,”彼得说。“不过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看法。”

        他不顾一切地说出了口,准备老板发脾气。结果沃伦.特伦特没有发脾气,而是咆哮着说,“我这是讲究实际,就是这么一回事。人们会滔滔不绝地讲他们所谓的原则,直到口干舌燥为止。不过只要他们能避免,他们是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的。”

        彼得固执地说,“如果我们能改变我们的政策,也许事情会简单些。我不相信接待了尼古拉斯大夫,就会给这个饭店带来损失。”

        “他可能不会。但是那些援例而来的下流黑鬼会的。那样我们就会有麻烦了。”

        “据我了解,我们已经有麻烦了。”不平常地,彼得感觉自己很放肆,几乎要吵嘴似的。他沉思着自己究竟会放肆到什么地步。他还感到奇怪,为什么今天老板那么高兴。

        沃伦.特伦特讽刺地皱起高贵的眉头。“我们可能暂时会有麻烦,但是过一两天就没事了。”突然他问道:“柯蒂斯.奥基夫还住在饭店里吗?”

        “就我所知,还在。如果他退了房间,我一定会知道的。”

        “好!”他脸上还挂着笑容。“我有个消息,可能会使你感兴趣。明天我要让奥基夫和他所有的饭店联号去投庞恰特雷恩湖。”

      十一

        赫比.钱德勒在他那张侍者领班的立式办公卓边,居高临下地暗暗注视着四个年轻人从外面大街上走进圣格雷戈里饭店,这时离下午四点钟还有几分钟。

        赫比认识这伙人中的两个是莱尔.杜梅尔和斯坦利.狄克逊,后者满面怒容地带着他们走向电梯。几秒钟以后他们就不见了。

        昨天打电话的时候,狄克逊就向赫比保证,他决不会泄露侍者领班插手前一天晚上的纠纷这件事。但是赫比心神不安地想,狄克逊只是四个人当中的一个。其他几个人——或者也包括狄克逊在内——在盘问与可能的威胁之下会作出什么反应,那又当别论了。

        象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一样,侍者领班老是在沉思,心里越来越害怕。

        四个人走出电梯后,斯坦利.狄克逊在正面夹层又继续带路。他们在一扇格板门外停了下来,门上有一块被柔和的灯光照亮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总经理室”。狄克逊愁眉不展地重复了先前提出的警告:“记住!——让我一个人讲话。”

        弗洛拉.耶茨把他们带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办公室。他冷冷地抬头看了一眼,挥手叫他们坐下,问道,“你们哪个是狄克逊?”

        “我就是。”

        “杜梅尔?”

        莱尔.杜梅尔不那么自负地点点头。

        “我还不知道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真不幸,”狄克逊说,“早知这样,我们都可以带着名片来。”

        第三个青年突然插嘴说,“我叫格拉德温。这是乔.沃罗斯基。”狄克逊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几个人,”彼得说,“当然都知道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我已经听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讲过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听听你们的说法。”

        其他人还来不及插嘴,狄克逊就赶紧说道,“听着!——到这儿来是你的主意,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因此,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彼得绷紧着脸。他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怒气。

        “好吧,我想我们先从最不要紧的事情谈起。”他翻着文件,然后向狄克逊说,“1126-7 号房间是用你的名字登记的。当你逃跑的时候”——他把“逃跑”两个字念得特别响——“我想你也许没顾上退房间,因此我替你把它办了。这里有一张应付七十五元几分的帐单。另外还有一张一百一十元的帐单,是损坏房间赔偿费。”

        那个自我介绍叫格拉德温的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这个七十五元我们付,”狄克逊。“就付这些。”

        “如果你拒付另一笔帐,那是你的权利,”彼得对他说。“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不会就此罢休的。需要的时候,我们会起诉。”

        “听着,斯坦……”这是第四个青年,乔.沃罗斯基。狄克逊挥手叫他不要作声。

        在他旁边的莱尔.杜梅尔局促不安地扭动着。他细声细气地说道,“斯坦,他们会把事情搞大的。要是我们非付不可的话,四个人分担就是了。”他对彼得说,“如果我们决定付——那一百一十元——一下子付清可能有困难。我们可以每次付一部分吗?”

        “当然可以。”彼得认为饭店的正常优待没有理由不给他们。“你们可以一个人或者一起去找我们的信用部主管,他会安排的。”他向这伙人扫了一眼。“这件事情我们就算解决啦?”四个人一个一个地点点头。

        “那么,剩下来就是强奸未遂的事了——四个所谓的男子汉对付一个小姑娘,”彼得用轻蔑的口吻说道。

        沃罗斯基和格拉德温涨红着脸。莱尔.壮梅尔不安地避开彼得的眼光。只有狄克逊还是那么自恃。“这是她说的。也许我们的说法就不一样。”

        “我已经说过我愿意听听你们的说法。”

        “哼!”

        “那么我只能相信普雷斯科特小姐的说法了。”

        狄克逊暗笑着。“你是不是希望你当时也在场,老兄?也许这样事后你就有话说了。”

        沃罗斯基咕哝说,“别着急,斯坦。”

        彼得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他简直想从办公桌后面冲出去,给自己面前的这张自鸣得意、斜眼看人的脸来一记耳刮子,但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样做会使狄克逊有机可乘,这可能正是这个青年的狡猾企图。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动怒而失去自制。

        “我想,”他冷冷地说,“你们都知道这是可以构成刑事罪的。”

        “如果可以成立的话,”狄克逊反驳说,“现在早已有人起诉了。所以别对我们来这老一套。”

        “你愿不愿意把这些话再讲一遍给马克.普雷斯科特先生听?要是他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从罗马赶回来的话。”

        莱尔.杜梅尔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一副惊慌的样子。狄克逊的眼睛里也第一次闪现出不安的神色。

        格拉德温急切地问,“有人告诉他了吗?”

        “住嘴!”狄克逊命令道。“这是花招。别上当!”但是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自恃了。

        “是不是花招,你可以自己判断。”彼得拉开他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文件夹,把它打开来。“我这里有一份签了字的报告,是我完全按照普雷斯科特小姐所说的和我自己星期一晚上到1126-7 号房间时所看到的情况写的。它还没经普雷斯科特小姐证实,但是会得到证实的,她也许还要加上一些她认为该加的细节。还有一份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就是被你们殴打的那个饭店职工——写的并签了字的报告,它证实了我的报告,并且还描述了他赶到现场后所目睹的一切。”

        让罗伊斯写一份报告的主意是彼得昨天很晚才想起的。为回答电话里的请求,这个年轻的黑人今天一大早就把报告送来了。这份字打得整整齐齐的报告,条理清楚,措词谨慎,反映了罗伊斯的法律修养。同时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提醒彼得说,“我还是那句话,在审讯白人强奸案时,没有一个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庭会听信一个黑小子的话的。”虽然彼得为罗伊斯的一再唠叨所激怒,但还是向他保证说,“我可以肯定这事决不会上法庭,但是我需要这个武器。”

        斯坦.雅库皮克也出了力。由于彼得的请求,这位信用部主管对有关斯坦利.狄克逊和莱尔.杜梅尔这两个小伙子的情况作了周密的调查。他报告说:“杜梅尔的父亲,你知道的,是个银行经理;狄克逊的父亲是汽车经纪人——生意很好,有座大宅第。两个孩子看来都挺自由——我想都是父母宠坏的——还有很多钱,尽管有一定的限制。据我所听到的,两个父亲可能都不完全反对自己的孩子睡上一两个姑娘;很可能他们还要说:‘我年轻时也这样来着。’但是强奸未遂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牵涉到普雷斯科特的女儿。马克.普雷斯科特在这城里,象其他要人一样,很有些势力。他跟那两个父亲出入一个社交圈子,但是普雷斯科特的社会地位可能要高一些。当然,如果马克.普雷斯科特揪住老狄克逊和杜梅尔不放,控告他们的儿子强奸了他的女儿,或者企图强奸,那么天准得塌下来,这一点狄克逊和杜梅尔的孩子们是清楚的。”彼得向雅库皮克道了谢,准备等到需要时再使用这些材料。

        “那套什么报告,”狄克逊说,“根本不象你说的,全是胡扯。你是后来才到那里去的,你的报告全是道听途说。

        “这个说法也许对,”彼得说。“我不是律师,因此我不知道。但是我完全相信它。而且,不管你们胜诉,还是败诉,走出法院时你们都不会感到轻松,我相信你们中间某些人在家里可能也不会好过。”从狄克逊和杜梅尔互递的眼色中,他知道这最后一着已击中了要害。

        “天哪!”格拉德温怂恿着其他人,说,“我们可不愿意到什么法院去。”

        莱尔.杜梅尔绷着脸问道,“你打算怎么样?”

        “要是你们合作的话,我不准备再进行进一步动作,至少针对你们而言。相反地,如果你们继续作梗,我等一会儿就要打电报给在罗马的普雷斯科特先生,并且把这些报告送给他在这儿的一些律师。”

        接着是狄克逊愤愤不满地问道,“你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每个人现在当场把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写下来,包括上半夜发生的一切事情和饭店里有谁牵涉在内,如果有的话。”

        “见鬼!”狄克逊说。“你可以欺骗……”

        格拉德温不耐烦地插嘴说,“行啦,斯坦!”他向彼得问道,“假使我们写的话,那么你怎么处理它们呢?”

        “我很想把它们另作别用,我向你们保证,除了饭店内部以外,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的。”

        “我们怎么知道你信得过呢?”

        “你们不会知道。你们得冒冒险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唯一的声音就是一张椅子的吱吱嘎嘎声和外面轻轻的打字声。

        突然沃罗斯基说,“我来冒一下险。给我什么东西,让我写。”

        “我想我也愿意写。”那是格拉德温。

        莱尔.杜梅尔不高兴地点头表示同意。

        狄克逊愁容满面,然后耸耸肩膀。“既然大家都愿意写了,写不写还不是一样?”他告诉彼得说,“我要一枝粗笔尖的钢笔,那适合我的风格。”

        半小时后,彼得.麦克德莫特又把那几页东西更仔细地看了一下。刚才在那几个小伙子一个一个地走出去之前,他已经匆匆地浏览过一次。

        关于星期一晚上的事件,这四份东西虽然某些细节不尽相同,但是在主要事实上彼此都可以证实。所有这几份东西都提供了早先没有掌握的一些材料,他们特别遵照彼得的指示写出了相关饭店员工的名字。

        侍者领班赫比.钱德勒被又稳又准地抓住了。

    • 家园

        在门厅里那场最终气跑了尼古拉斯大夫的争吵发生之后,彼得麦克德莫特郁郁不乐,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考虑了一下,他认为匆匆忙忙地去跟美国牙医协会的工作人员打交道不会有什么收获。即使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坚持威胁要把整个会议撤出饭店,看来最早也得在明天上午才能办到。这样,再等一两个钟头,等到今天下午,让大家都冷静下来,这样既稳妥又明智。到那时候他去跟英格莱姆大夫谈谈,必要时,再去找找协会的其他人。

        至于卷入这场不愉快的争吵的那个新闻记者,要想挽回他所造成的一切损失显然为时已晚。为饭店着想,彼得希望给新闻报道把关的人不要太重视这件事。

        回到正面夹层的办公室后,他在上午剩下的时间处理了一些日常工作。他克制自己,坚决不去找克丽丝汀,直觉告诉他在这方面冷静一段时间可能有好处。尽管他觉得过一阵后,他一定还得对今天早上极端失礼的行为进行补救。

        他决定近中午时顺便到克丽丝汀那里去一趟,但是值班副经理打来了个电话,使这个打算泡了汤。电话里说,一位来自衣阿华州玛夏市、名叫斯坦利.基尔布里克的房客被偷了。虽然只是才来报案,但偷窃显然是在夜间发生的,失单上开列了一长串据称被盗的贵重物品和现款,据副经理说,这位旅客看来极其沮丧。已有一位饭店侦探赶到现场。

        彼得打电话去找饭店侦探长。他对奥格尔维究竟在不在饭店里,心中无数。这个胖子的值班时间是一个谜,只有他自已知道。但是不多一会儿就有人报告说奥格尔维已经去查问过了,他将尽快地前来汇报。大约二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办公室。

        侦探长硕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在面对办公桌的那只大皮椅子里坐下来。彼得尽量克制自己出自本能的厌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失主是个笨蛋。他让人家骗了。这是他的失窃单。”奥格尔维把一张手写的单子放在彼得的办公桌上。“我自己留了一份。”

        “谢谢。我要把它交给饭店的保险部。房间怎么样——有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

        侦探长摇了摇头。“肯定是钥匙被偷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基尔布里克承认昨晚在法国居民区寻欢作乐来着。我看他应该把自己的老娘一起带出来。他一口咬定他把钥匙丢了。看来很可能他是让酒吧女郎钓了鱼。”

        “他知不知道,假如他对我们说老实话,我们给他找回失窃的东西的机会会多一些?”

        “我给他讲了。一点没用。第一,目前他已经晕头了。第二,他认为饭店的保险费足以抵偿失窃的东西,可能还不止。他说他的皮夹里有四百块钱现款。”

        “你相信他吗?”

        “不相信。”

        好吧,彼得想,应该让这位旅客清醒一下。饭店保险费对失窃物的赔款以一百元为限,至于现款不论多少一律不赔。“对于其他情况你怎么想?你认为这是偶然事件吗?”

        “不,我不这样想,”奥格尔维说道。“我认为我们这里有饭店惯窃,并且他正在饭店里活动。”

        “你为什么这么想?”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事——641 号房间提出抗议。也许这事还没有向你汇报。”

        “可能汇报过,”彼得说,“我记不得了。”

        “清早,我估计大约是近天亮的时候——有个人用钥匙开了641 号房门走进去。房间里的人醒了,那个家伙就装做喝醉的样子,说他弄错了,以为这是614 号房间。住在那个房间里的人也就又入睡了。可是他醒来后,想想感到奇怪,怎么614 号的钥匙能开641 号的门呢。这就是我当时听到的。”

        “服务台可能给错了钥匙。”

        “可能给错,但是实际上没有,我查过了。夜班房间登记员发誓两个房间的钥匙都没有拿出去过。并且614 号住的是一对夫妇;他们昨晚老早就睡了,根本就没有起来过。”

        “有没有给你讲过那个进入641 号房间的人的模样?”

        “讲得不够清楚,没什么用。为了证实,我把641 号和614 号的两个男人都叫来对质,可是到641 号房间去的不是614 号房间的客人。我也试了一下两把钥匙,都开不开对方的房门。”

        彼得沉思地说:“看来你说有惯窃是对的。既然如此,我们应该采取行动。”

        “我作了一些安排,”奥格尔维说道。“我已经通知服务台,要求服务员这几天在给旅客钥匙时,问一下名字。如果觉得有些蹊跷,钥匙还是给,但要仔细看清楚拿钥匙的人,然后尽快告诉我们。我也已经通知所有的女仆和侍者,叫他们注意东荡西游的人和任何可疑的现象。饭店侦探要加班加点,每一层楼都要有人通宵巡逻。”

        彼得赞许地点点头。“这样很好。你有没有考虑自己搬进饭店来住一两天呢?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彼得觉得,胖子的脸上掠过一丝焦虑的神色。然后他摇摇头。“不需要。”

        “可是你会呆在饭店里,能随找随到嘛。”

        “我当然会呆在饭店里。”话说得很响亮,但奇怪的是缺乏自信。奥格尔维仿佛也感觉到了这个不足之处,便补充了一句,“即使我不是一直呆在这儿,我手下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办的。”

        彼得还是不大放心,问道,“我们跟警察局作了一些什么安排?”

        “有几个便衣警察会来。我还要把那另一桩失窃的事告诉他们,我想他们会调查出在市区里活动的是何等样人的。如果是有案可查的惯犯,我们运气来了,就能逮住他。”

        “同时,我们的那个朋友——不管他是谁——当然也不会睡大觉。”

        “那当然。他要是象我想象的那样机灵的话,应该会想到我们已经在注意他了。因此他可能会迅速行动起来,然后溜之大吉。”

        “这正是,”彼得指出,“我们要求你不要擅离职守的另一个理由。”

        奥格尔维反对说,“我认为我已经想得很周到了。”

        “我也相信你想得很周到。的确我也想不出你还有什么遗漏。我关心的是,如果你不在这儿的话,别的人办事没你这么利索。”

        彼得想,尽管关于侦探长有这样那样的说法,只要他真用了心,还是很称职的。但是,令人生气的是,由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紧张,象这样明摆着的事还得求他。

        “你用不着担心,”奥格尔维说道。但是当他肥胖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蹒跚地走出去的时候,彼得本能地感觉到,这个胖子很有些忧心忡忡。过了一会彼得跟着也走出去,又停了下来,关照把失窃案通知保险部,并把奥格尔维提供的失窃物品的详细清单一起送去。

        彼得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克丽丝汀的办公室,他发现她不在办公室里,感到很失望。他决定吃完午饭再来。

        他往下走到门厅里,又信步向主餐厅走去。一进餐厅他就注意到今天午餐生意兴隆,这反映了饭店目前入住率相当高。

        彼得和善地向侍者管理员马克斯点点头,他赶快就走过来。

        “你好,麦克德莫特先生。单独坐一张桌子吗?”

        “不,我要在工作组吃。”彼得作为副总经理,难得行使他的特权在餐厅里独占一张餐桌。通常他宁愿跟其他行政管理人员一起坐在靠近厨房门口的一张指定给他们使用的大圆桌前。

        彼得坐过来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稽核员罗亚尔爱德华兹和矮胖、秃头的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已经在吃午饭了。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来了才几分钟,正在看菜单。彼得坐到马克斯给他拉出来的椅子上,问道,“什么菜好?”

        “试试芥菜汤吧,”雅库皮克一边喝着自己的汤,一边建议说。“这可不是随便哪个家庭主妇都能做出来的。”

        罗亚尔爱德华兹用他那十足会计师的嗓子接着说,“今天的特色菜是油炸鸡,我们点的就要来了。”

        侍者管理员刚走,一个年轻的侍者马上出现在他们旁边。尽管饭店通则规定不准这样,但行政管理人员自称的‘工作组’却始终享受着餐厅里最好的服务。彼得和其他人在过去就发现,很难使职工明白,饭店里付钱的顾客要比管理饭店的行政人员重要得多。

        总工程师把菜单合起来,从他那副经常滑到鼻尖上的阔边眼镜上看出去。“我来个同样的就行了,小伙子。”

        “我也一样。”彼得没有打开菜单,就把它递回去了。侍者犹豫不定。“油炸鸡没有把握,先生,你最好还是点别的吧。”

        “嗨,”雅库皮克说:“这话你说得真是时候。”

        “我可以给你换一个,不费事,雅库皮克先生。你的也换吧,爱德华兹先生。”

        彼得问,“油炸鸡有什么问题?”

        “也许我不应该说出来,”侍者不安地应付道。“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一直听到顾客的抱怨。大家好象不喜欢它。”他不时转过头去,眼睛盯着拥挤的餐厅。

      “要是这样的话,”彼得对他说,“我倒要看看究竟什么原因。不用换了,就点这个菜。”

      其他人有点勉强地点头表示同意。

        侍者走了以后,雅库皮克问道,“我听到谣传说牙医会议可能撤出去,怎么回事?”

        “你倒消息灵通,萨姆。今天下午我就能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谣传了。”

        汤送来了,就象变戏法一样快,彼得开始喝汤,然后把一个钟头以前在大厅里发生的吵架讲了一遍。其他的人听着,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罗亚尔爱德华兹评论说,“这就叫祸不单行。从我们最近的财务结算来看——各位都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又应了一劫罢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总工程师说,“毫无疑问,首先就要把工程预算再砍掉一点。”

        “不是砍掉一点,”稽核员回答说,“就是干脆全部砍光。”

        总工程师咕噜一下,毫不感到有趣。

        “也许我们都会被全部砍光呢,”萨姆雅库皮克说,“如果奥基夫一伙接管的话。”他用探询的眼光望着彼得,这时待者回来了,罗亚尔爱德华兹便点点头,提醒大家小心。大家都不响了,那个年轻的侍者熟练地给稽核员和信用部主管上菜。在他们周围,餐厅里的嗡嗡声,盘子轻轻的碰撞声继续不停,侍者们也川流不息地从厨房门口走进走出。

        侍者离开后,雅库皮克直截了当地问,“喂,到底是什么消息?”

        彼得摇摇头。“除了这个特别美味的汤,我什么也不知道,萨姆。”

        “你记得吧,”罗亚尔爱德华兹说,“这是我们推荐的,现在我再给你一句忠告——适可而止。”他已经在品尝油炸鸡了,这是刚给他和雅库皮克端来的。现在他放下刀叉。“下次我想我们还是得尊重侍者的意见。”

        彼得问,“真是那么糟吗?”

        “我看不见得,”稽核员说,“假如你喜欢吃喀喇味的东西的话。”

        雅库皮克半信半疑地尝了尝他的鸡,其他人看着他吃,他尝过后告诉大家说:“这么说吧,这餐饭如果是自己掏钱——我是不给钱的。”

        彼得从他的椅子上欠身站起来,看见侍者管理员在餐厅那一头,就招招手叫他过来。“马克斯,埃布伦厨师长在当班吗?”

        “没有,麦克德莫特先生,我听说他病了。副厨师长雷米尔在负责呢。”侍者管理员紧张地说,“要是关于油炸鸡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全权负责处理一切。我们已经停止供应这道菜了。凡是不满意的人,我们都给他们换了菜。”他向桌上瞥了一眼。“这里我们也马上给换。”

        彼得说,“目前我更关心的是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去问问雷米尔厨师长能不能到我们这儿来一下?”

        由于厨房门近在咫尺,彼得简直想跨进厨房,直接去问问今天中午这道特色菜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但是这样做很不明智。

        饭店行政人员在跟店内的高级厨师们打交道时,要遵循一套象王室一样传统的清规戒律。在厨房里,厨师长——或者,厨师长不在的时候,副厨师长——是这王国里无可争议的国王。一个饭店经理不经邀请就进入厨房是不可想象的事。

        可以解雇厨师长,以前不是没有过这种事。但除非他们已经走人了,否则他们的王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请一位厨师长到厨房外面来——就象现在这样到餐厅的一张桌子旁来——那倒挺妥当。实际上,这近乎一道命令,因为,既然沃伦特伦特不在,彼得麦克德莫特就是饭店的最高当局。假如彼得站在厨房门口等着被邀请进去,这也可以。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厨房里显然非常紧张——彼得认为第一个办法更为妥当。

        “假如你问我的话,”他们等待时,萨姆雅库皮克说,“现在早已过了老厨师长埃勃伦的睡觉时间了。”

        罗亚尔,爱德华兹问道,“他要是真的退休了,会有什么关系吗?”他们全都知道,这指的是厨师长经常缺勤,今天显然他又缺勤了。

        “我们大家全快退休啦,”总工程师咆哮着说,“当然谁也不愿意早退休。”众所周知,稽核员尖刻的冷嘲不时激怒素来好脾气的总工程师。“我还没见过我们的新副厨师长呢,”雅库皮克说。“我想他一直是在厨房里忙着。”

        罗亚尔爱德华兹的眼睛俯视着他几乎没有碰过的盘子。“要是这样的话,那他的鼻子一定失灵到了惊人的程度。”

        稽核员说话的时候,厨房门又开了。一个侍者助手正要走进去,看见马克斯从里面走出来,便赶快毕恭毕敬地往后一站。在马克斯后面几步远跟着一个瘦高个,穿着浆洗过的白衣服,头戴高高的厨师帽,帽子下面一副愁眉苦脸。

        “先生们,”彼得向全桌行政人员宣布说,“也许你们还没见过面,这就是厨师长安德烈雷米尔。”

        “先生们!”年轻的法国人顿了一下,两手摊开,作出无可奈何的姿势。“发生了这种事情,我简直难过极了。”他的声音哽住了。

        自从这位副厨师长六星期前到圣格雷戈里饭店以来,彼得曾遇见过他几次。每次遇到他,彼得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新来的副厨师长。

        安德烈雷米尔是他的前任突然离职后被任用的。前任副厨师长,受了几个月的压抑和焦虑,终于向他的年老的顶头上司埃布伦先生大发雷霆。通常这种吵架过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因为在任何大厨房里,厨师长和厨师之间闹情绪是常有的事。这一次吵架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前副厨师长把一锅汤猛泼到厨师长身上。幸亏这是冷的奶油浓汤,否则后果就更严重了。在一场难忘的争吵中,浑身湿淋淋地淌着奶油汤的厨师长,把他的前助手拖到沿街的职工出入口,使出了老年人罕有的力气,把他推出门外。一个星期以后,安德烈雷米尔就被雇用了。

        他的资历是极好的。他在巴黎受过训练,在伦敦工作过——在普鲁内饭店和萨瓦伊饭店——在纽约的雷巴维列安饭店也呆过一阵子,然后在新奥尔良获得了这个更为高级的职位。但就是在圣格雷戈里饭店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彼得猜想这位年轻的副厨师长也一定同样受到了使他的前任发狂的压抑。尽管这个厨师长自己常常不上班,由他的副厨师长负责,埃布伦先生却坚决不同意更动厨房里的操作过程。彼得深有同感地认为,在许多方面,这种情况倒很象他自己跟沃伦特伦特之间的关系。

        彼得指着行政人员桌旁的一只空位子说,“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坐吗?”

        “谢谢,先生。”侍者管理员拉出椅子,这位年轻的法国人便心情沉重地坐下。

        他身后跟着两个侍者,不等指示就把四份午餐改为意式小牛肉了端上来。他把那两份使人不快的油炸鸡拿走,一个在近旁的侍者助手随即把它们拿进了厨房。四个行政人员都在吃新换上来的菜,副厨师长只要了一杯清咖啡。

      “这还不错,”萨姆雅库皮克赞许地说。

        彼得问,“毛病究竟出在哪儿,你找出来了没有?”

        副厨师长不高兴地向厨房看了一眼。“出毛病的原因很多。就事论事来说,问题在于油脂味道不好。但是应该怪我自己——我以为油已换过了,其实并没有换。我,安德烈雷米尔,居然让这种菜离开厨房。”他不相信地摇摇头。

        “一个人要什么都管是很难的,”总工程师说。“我们大家都负责一个部门,都能理解这一点。”

        罗亚尔爱德华兹说出了彼得刚才想到过的问题。“不幸的是我们永远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吃了菜默不作声,但却从此不再来了。”

        安德烈雷米尔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他放下咖啡杯,“先生们,请原谅,我得走了。麦克德莫特先生,等你吃完了,我们再一起谈谈,好吗?”

        十五分钟以后,彼得通过餐厅的门走进厨房,安德烈雷米尔赶快走上来迎接。

        “谢谢你到这里来,先生。”

        彼得摇摇头。“我喜欢厨房。”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午饭的忙碌时刻已经过去。还有一些菜在送出去,从两个象多疑的女教师似地一本正经坐在高高的帐台上的中年女记数员面前经过。但是大批客人已经离去,侍者和助手在收拾桌子,更多的碟子正从餐厅里送回厨房。在厨房后部的大洗碗处,镀铬的台面和垃圾箱看上去就象一家自助餐馆的门脸,有六个穿着橡皮围裙的厨房助手在协调地工作,刚刚来得及洗涤那些从饭店的几个餐室和楼上开大会的那一层源源不断送来的碟子。彼得注意到,另一个助手跟往常一样,正在把没有吃过的黄油留下来,把它扔进一只镀铬的大容器里。以后,就用这些回收的黄油来烧菜,大多数商业性厨房都是这样干的,虽然没有什么人承认这点。

        “我想跟你单独谈一谈,先生。有别人在场,你知道有些话不好说。”

        彼得带着体贴他的情绪说,“有一点我不清楚。你关照把深锅里的油换掉,但是他们没有照办,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厨师长的脸显得很苦恼。“今天早上我就下了命令。我的鼻子闻出这些油脂不好。但是埃布伦先生没有告诉我就撤销了命令。然后埃布伦先生回家去了,而我却蒙在鼓里,用了坏油。”

        彼得无意地笑了。“改变命令的理由是什么呢?”

        “油的价钱贵——非常贵;这我同意埃布伦先主的意见。最近我们曾经换了好几次油。次数换得太多了。”

        “你有没有设法找出原因呢?”

        安德烈雷米尔举起双手做了个失望的手势。“我曾经建议过,每天进行一次游离脂肪酸化验。这种化验在试验室可以做,甚至于在这里也可以。这样,我们就可以找出坏油的原因。埃布伦先生不同意这样做,也不同意其他方法。”

        “你认为这里有很多问题吗?”

        “问题多着哪。”这是个简短而愤慨的回答,一时好象他们之间的交谈就要中止了。然后突然地,好象决堤一般,他的话匣子打开了。“麦克德莫特先生,告诉你,这里问题太多了。在这个厨房里工作可一点也不值得自豪。就象你们说的……是个大杂烩——食品质量差,一些老办法不行,一些新办法也不行,到处是大量浪费。我是个好厨师长;别人可以向你证明。但是一个好厨师长必须乐于自己的工作,否则他就不成为好厨师长了。是呀,先生,我要搞些改革,许多改革,这是为饭店着想,为埃布伦先生着想,也是为其他人着想。但是人家告诉我——好象对一个小娃娃说话一样——什么都不准碰。”

        “很可能,”彼得说,“这里将会有全面的大改革。快了。”

        安德烈雷米尔傲然地挺直身子。“假如你说的是奥基夫先生的话,不管他会作什么改革,我是看不到了。我不想在一家联号饭店里做快餐。”

        彼得好奇地问道,“假如圣格雷戈里饭店保持独立,你想作些什么改革呢?”

        他们几乎已经走到厨房的尽头——厨房是一个狭长方形,跟饭店的宽度一样宽。在长方形的每一边,好象控制中心的出口,都有门可以通往饭店的几个餐室、职工专用电梯以及在同一层楼和楼下的食物配制间。两排大汤锅象巨大的坩埚那样沸腾着。两个人沿着它们的边缘走近了一个镶玻璃的办公室,这里原则上是两个主厨——正副厨师长——分工负责的场所。彼得看到附近有一个大于标准四倍的深油炸锅,它是今天引起顾客不满的根源所在。一个厨房助手正在排除整锅的油;从这个数量上就很容易看出为什么说换油过于频繁花钱太多。他们俩停了下来,安德烈雷米尔考虑着彼得的问话。

        “你问什么改革吗,先生?最主要的就是食物。有些做菜的人认为,外观,就是一盘菜的色香,竟比味道还重要。在这个饭店里,我们浪费在装饰上的钱太多了。什么都放芹菜。但是调味汁就不够。每盘菜里都放芥菜,但是更需要芥菜的汤里却没有。还有果子冻做得五颜六色!”年轻的雷米尔绝望地把两只胳臂往上一举。彼得同情地笑着。

        “至于说到酒,先生!谢谢老天爷,酒,我是无权过问的。”

        “是呀,”彼得说。他自己也对圣格雷戈里饭店里酒藏量不足有意见。“总之一句话,先生。这样的低档公司菜真是坏透了。对食物这样不重视,在外表上浪费了这么多钱,简直要叫人哭。哭,先生!”他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膀,又继续说,“少浪费一些,我们的菜就能做得美味可口。而现在却是单调无味到了极点。”

        彼得在想,按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情况说,安德烈雷米尔是否够现实。好象感觉到这种怀疑似的,副厨师长坚持说,“的确,饭店有它特殊的困难。这里不是,也不可能是专供人们品尝食物的地方。我们必须快速供应许多份饭菜,为许许多多匆忙的美国人服务。但是即使有这些限制,还是有可能搞得非常出色、使人满意的。可是埃布伦先生对我说,我的想法太花钱了。我能证明这花钱并不太多。”

        “你怎么证明?”

        “请进来。”

        年轻的法国人带他走进镶玻璃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又小又挤的房间,靠三面墙壁挤挤插插地放着两张办公桌、公文柜和碗橱。安德烈雷米尔走到一张较小的办公桌旁。他拉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只牛皮纸大信封,又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他把它递给彼得。“你问的什么改革,全在这儿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好奇地把文件夹打开。里面有许多页纸,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漂亮清晰的字。有几大张折好的图表,都是用同样仔细的风格画的,并附有文字说明。这是一份为整个饭店草拟的伙食供应总计划。后面几页都是估价、菜单、质量监督计划和一个职工改组的草案。稍加浏览,整个设想和作者所掌握的具体细节就已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彼得抬起头来,发现他的同伴的目光正看着他。“假如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个计划仔细看一下。”

        “拿去吧,不忙。”年轻的副厨师长阴郁地微笑着。“听人家说,我的计划可能就是空想。”

        “使我吃惊的是你这么快就搞出了这样一个计划。”

        安德烈雷米尔耸耸肩膀。“发现毛病是不需要多少时间的。”

        “也许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去找出深油炸锅的毛病所在。”

        雷米尔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笑意,接着是一副懊丧的神情。“唉!真的,我看到了这个,却看不到就在眼前的烫油。”

        “不,”彼得反对说。“根据你跟我说的,你看出了坏油,但没有按照指示把坏油换掉。”

        “我应该找出油变坏的原因。总应该有个原因的。假如我们不马上把原因找出来,可能还要发生更大的麻烦哪。”

        “什么样的麻烦?”

        “今天——还算运气——我们只用了一点儿煎油。明天,先生,大会的午餐要六百份油煎菜呢。”

        彼得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是这样。”他们一起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到深油炸锅旁边,锅里刚才引起不满的一点剩油正在被清除掉。

        “当然,明天的油就是新鲜的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换的。”

        “昨天。”

        “这么近!”

        安德烈雷米尔点点头。“埃布伦先生抱怨成本昂贵,并不是说着玩的。但究竟是什么毛病,还不清楚。”

        彼得慢慢地说道,“我还记得一点食品化学。新鲜的好油的烟点是……”

        “四百二十五度。不能再高了,否则就废了。”

        “油变质之后,它的烟点就慢慢下降。”

        “下降得很慢——假如一切正常的话。”

        “这里,你们油炸时的温度是……”

      “三百六十度;这是最好的温度—-大厨房或是家庭都一样。”

      “那就是说烟点保持在大约三百六十度时,油就管用。不到那个温度,就不管用。”

        “是这样,先生。这样的油就会使食物发出怪味,就象今天那样,有一股喀喇味。”

        曾经牢记过、但由于不用而荒疏了的知识又在彼得脑子里活跃起来。在康奈尔大学的时候,有一门专为旅馆管理系学生开设的食品化学课程。他还依稀记得一次讲课……在斯塔特勒楼里,一个阴暗的下午,窗玻璃上一片白霜。他从外面刀割似的寒风中走进来。里面暖烘烘的,老师正在低声讲课……内容是油脂和催化剂。

        “有一些物质,”彼得回忆道,“它们跟油脂一接触就会发生催化作用,很快就使油脂变质。”

        “对,先生。”安德烈雷米尔扳着手指数着说,“潮气,盐份,油炸锅里的黄铜或紫铜钩子,热量过大,橄榄油。所有这些东西我都检查过了。这不是原因。”

        一个词突然在彼得脑里一闪。它使他联想起了刚才看着清洗深油炸锅时下意识看到的东西。

        “你用的笊篱是什么金属做的?”

      “镀铬的。”声调有些迷惑不解。两个人都知道铬对油脂无害。

      彼得说,“我不知道电镀得好不好,假如镀得不好,在铬底下是什么金属?有没有什么地方磨损了?”

        雷米尔犹豫了,他稍稍睁大了一下眼睛,他默不作声地把一个笊篱取了下来,用布仔细地把它擦干净。然后他们走到亮处,检查金属的表面。

        由于长期来经常使用,铬有些磨损。有一小点一小点地方,铬全部剥落了。在磨损和剥落处的下面,露出一点点黄色。

        “这是黄铜!”年轻的法国人用手拍拍自己的前额,“毫无疑问,这就是造成坏油的原因。我简直是个大笨蛋。”

        “为什么你要责怪自己呢,”彼得指出说,“显然,在你来以前很久,有人为了节约而买了便宜的笊篱。不幸的是,结果反而更费钱。”

        “但是发现这个的应该是我——就象你一样,先生。”安德烈雷米尔简直要掉泪了。“反而是你,先生,是你走出公文堆,到厨房里来给我找出这里的毛病。这简直是个笑话。”

        “要是个笑话,”彼得说,“那也是你自己说的,谁也不会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安德烈雷米尔慢吞吞地说,“别人告诉我说你是个好人,而且聪明。现在我才知道这一点不假。”

        彼得摸摸手里的文件夹。“我看过你的报告后,再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谢谢你,先生。我要去要新的笊篱,要不锈钢的。即使我非得把管事的人的脑袋砸扁,今晚我也要拿到它们。”

        彼得微微一笑。

        “先生,我还在想另外一件事。”

        “哦?”

        年轻的副厨师长犹豫了一下。“你可能认为我是,怎么说呢,狂妄自大吧。但是,麦克德莫特先生,你和我如果放手干的话,我们绝对可以把这个饭店搞得有声有色。”

        尽管他冲动地大笑了起来,但是彼得麦克德莫特在回到他在正面夹层的办公室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这几句话。

      • 家园 故事才进行了一半都不到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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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译者是杨万先生,在1981年译成的中文

      原译者是杨万先生,在1981年译成的中文。

      之所以要重译一遍也是为了与时俱进。1981年的时候我们对美国的了解和现在肯定是不能比的。至少现在不会把new yorker翻译成《纽约人》,把jaguar翻译成杰格尔了。

    • 家园 哪个人译的?

      d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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