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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岁月回眸 (21) “相信本人交代” -- 内燃机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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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歲月回眸 (38) 难忘空谷燕鸣

      38 难忘空谷燕鸣

      因为我牵上“伊犁事件”,建议来接替我工作的人的档案材料,一个又一个地往谷燕民书记这里送。可谷书记到北京开会,还是我一路随行。

      开会地点,在北京饭店。怪了,铁道部这么多招待所,为什么到北京饭店开会呢?这你就不懂了吧?困难时期,在这里开会,生活好一点!我呢?住铁道部招待所,平时在北京饭店休息。这里,经常有中央首长来往,有一次,我准备上电梯,看见附近有很多穿白衣服的“服务员”,一会从电梯中出来个人,好面熟呀,在哪里见过呀?等我回过神来,才想起这不是陈毅元帅吗?第二天见报,原来尼泊尔国王住在这里。多几天,和保安同志混熟了,我问他们,店里这么多客人来往,保安工作咋作?他们说,这靠记人,你来过一次、记着,下次再来就不挡驾了,这叫职业修养。后来,过道上的保安,象熟人一样,和我打招呼。

      有天,谷书记开会回来,看见我在房里,很高兴,他说:“我正要找你哩!今天加餐,走,我俩一块吃饭去。”谷书记掏出餐券,撕下两张,让我改善一次生活。

      有个晚上,谷书记到西单看一个亲戚,谁?中央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让我一块去。这行吗?谷书记看我有点犹豫,拉着我就走:“对秘书还信不过呀?局党委常委会哪次你没参加?”

      有个星期天,谷书记要去看他妹妹,他说:“走,到我妹妹那去,你还没吃过小米哩!”

      散会后,顺路,到正定看他哥,我们一块去看了河北梆子戏,参观了正定大佛,还千方百计包了一顿羊肉饺子。他哥把我当客人招待。

      从北京回到成都,他告诉我,组织上决定调他到铁道部政治部工作,他说:“你一道去,你爱人、全家都去。”不是要换秘书吗?怎么要换我去北京?不去,我出了事还会连累谷书记哩!

      谷很失望,哪有不愿去北京工作的呢?他无可奈何!又给我重新安排,他说:“我走以前,总得把你的工作好好安排一下吧!到工程处当政治处主任去?”让你这个正科级升副处级,总可以吧?不!我不领导人,领导我的人只能有一个。哪有这样的岗位?我早已给自己安排好了去路:“回政治部当研究员”。

      1964年2月,谷书记走时,让我专程陪送。在车上,他以一种惜别的心情问我:“这两年有收获吗?”我说:“收获可大了,你的修养、水平、素质,我学不到,但在你身边,有信任、有友谊,终身难忘。”

      以后,很多年,我和谷书记没有任何联系。有次,我到北京出差,这时他已调到北京市委工作,我给他家打了个电话,他一定要约我到他家吃饭,他告诉了乘哪路车、哪站下。下班时间,很拥挤,挤下车,他在站上等着我哩!一到家,孩子们围上来问:“胡叔叔,让你到北京来工作,你不来,你要来了,该多好呀!”谷书记接着话,加了一句:“你胡叔叔比过去开朗多了!”听懂了吗?

      又是若干年,没有联系!一次,他的三女谷莎莎(现名谷放),到成都四川医学院(今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读书,他委托我就近关照一下。所以,在谷书记这四个孩子中,莎莎和我最熟。三年照顾不周,但我真佩服她是个语言天才,她那一口道地的四川成都话,让我都听傻了、惊呆了!

      以后,偶尔,孩子们来成都,他们总会来家看我,他们说:“再忙,胡叔叔总要来看的。”今年是他大儿子谷建中的60岁大寿,四个孩子事业有成,要到成都来怀旧,难得的聚会,我要请大家吃顿饭,想不到,客人一定要招待我这主人。在去餐厅的路上,蓉蓉扶着我缓缓前行,我说:“当年,我在送你们回北京的车上,那时你才七岁,我说长大了还认得我吗?”蓉蓉说:“记得!胡叔叔,当然记得!”孩子们,感谢你们了!

      1980年的一天,我在资阳431厂一连接到四次电话,传来了同一个令人震惊和悲痛的噩耗,谷燕民同志在北京不幸逝世。要赶去北京参加追悼会是不大可能的,可厂党委书记岳异同志一再鼓励我去,他说:“我派你去!”我当晚打电话给铁二院工会主席蒋广茂,托他代我买了飞机票,在北京机场,铁道部办公厅和政治部办公室的两位处长朋友,亲来机场接我,第二天铁道部派车送我去八宝山公墓,那天沿路增加了许多警员,北京市委、国家建委、铁道部、铁道兵来了许多领导同志,礼堂小,大概有一半的人进不去。他大儿子谷建中出来接待了我,他说:“胡叔叔,今天这会上我只接待了你一个人!”追悼会由北京市委书记林乎加主持,我站在他们家属的行列里,饱含热泪和深情,向我的好领导、好同志、好战友,作了最后的告别!

      一别近30年,空谷燕鸣早已沉寂。我曾经说过:飞燕的勇敢和高尚、飞燕高吭的歌喉,仍激励着我,不断去呼唤正义,呼唤美好的明天!

      这是誓言,矢志不渝!

    • 家园 【原创】歲月回眸 (37) 我牵上“伊犁事件”

      37 我牵上“伊犁事件”

      我有个堂弟,叫胡永诚,是我伯父的儿子,参加过抗美援朝,后在重庆井口机械学校毕业。困难时期,有一天夜晚,他忽然来到成都我家中,因我在贵阳,妻从未见过面。听永诚讲:他有个同学在新疆,说那里有工作、有饭吃,当时对他最有吸引力的还是“有饭吃”三个字。妻历来为人厚道,礼貌地留他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送他十五元钱路费。从此,和他没有任何联系,妻也没告诉过我。

      在我任谷燕民秘书期间,有天,忽然接到一封来信,信是从苏联寄来的,寄信人就是胡永诚。信的内容,除了讲他在苏联一个集体农庄工作,“吃得饱”,有牛奶喝外,希望我给他寄一本中俄文对照的字典去。

      当时,中苏友好,向苏联学习、一边倒,我有一个亲属在苏联,谁也不认为是个问题。可“组织观念”时刻提醒我,把原信立刻上交支部审查。大家还说:“好哇!你有光沾了!”皆大欢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过不了多久,我在收发谷书记的文件中,看到了一份机密文件,说新疆发生了“伊犁反革命事件”。苏修煽动几十万边民外逃。看了后,我几乎是本能反映,不问青红皂白,把胡永诚和“伊犁事件”联系起来,给自己戴了顶“反革命亲属”帽子,向谷书记写了请调报告。

      谷书记这人办事,从不拖拉,他看完报告,马上到屋对面找黄局长商量,回来,立刻找我谈话。他拿着我写的那张纸,边指边讲:“他又不是你亲兄弟,很长时间和你没有联系,到苏联又不是你喊他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说完,他把我的报告扔了。

      谷书记认为没事,可这案子省里都挂了号,有人多次建议另换秘书,相关材料还塞进我的档案。

      文化大革命中,为这事,老妻遭到大字报揭发,罪名是:“支持兄弟叛国投敌!”谁叫你给胡永诚送路费?你早应该预见会发生“伊犁事件”!

      文化大革命后,该没事了吧?哪能呢!我在资阳431厂无意中和同事谈起过这件事,整人有术,有人用八分钱邮票向铁道部寄信,揭发了我这桩“罪行”。好在,信转回厂办公室,我拿去找厂党委书记岳异。我说:“劳你帮我查证一下,这事是谷燕民、黄新义同志处理的。”不久,岳异同志从北京开会回来,把我喊到办公室郑重宣布:“你的事我查了,谷燕民同志已写了证明,北京市委盖了章。”他拿手比划成一个圆章的样子。“这回你该放心了吧。”谷那时是北京市经委第一副主任兼政治部主任,他哪能不记得呢!

      后来,中央给“伊犁事件”平了反,大批外逃的人回来了。胡永诚曾三次回国探亲,我详细问了他离开祖国的经过。

      他确实不是“伊犁事件”的参加者,即使是当时,我也确实算不上反革命家属。他离开成都到他同学说的一个煤矿当工人,虽说生活不太好,但确有饭吃。在矿上干了一个冬天,等到春暖,他离开煤矿,出来另找工作。新疆地广人稀,交通很不方便,有汽车过路,他要求捎个脚,被拉到离中苏边境不远的一个县。这时,他才知道,有许多新疆人逃到苏联去的事。一听说逃过去“有饭吃”,他就往边境线走,那时边防军已经撤了,只有少数民兵把守,民兵把他和另外一些人挡回来,交给派出所,在空地上站了一会,没人管,大家散了。他又向边境线走,第二次挡回来,还是没人管,因为派出所知道,这只是些饥民,怎么管?他又走了,路过一个四川人开的饭馆,听他讲四川话,给他吃了碗饭,然后告诉他,从哪里走,可以越过边界到苏联去。这次路走对了,苏联在边境上设了个“收容站”,说是红十字会收容中国的“难民”。他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中国人,等在那里。一会,又来了几个人,才一块送到一个集体农庄。一年后,他到斯维尔德诺夫斯克的工厂当工人,后在乌拉尔工学院毕业。

      听他讲了这个经过,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说:“你连累我,还是小的,你好几弟兄,十多个侄儿、侄女,他们知青回城、升学、就业,样样受影响,你作孽啊!”

      你猜他怎么说:“我也是没法,饿疯了,逼出来的!要有吃有喝,谁愿离乡背井,活受罪!”他忽然反过来责备了我两句:“我和你有什么直系关系?你为啥要去自首,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家属?”

      天哪!他还责备起我来了!我说:“那年月,挨整怕了,吓出来的!”

    • 家园 【原创】歲月回眸 (36) 难得平静

      36 难得平静

      中国人爱讲“难得糊涂”,我那个年代,“难得平静”啊!

      那年月,政治运动不断。毛主席说:每隔四年,党内就会出现一次路线斗争,叫“规律”。

      我给谷燕民同志,担任两年秘书,我觉得是我一生中最轻松、愉快的两年。

      全国正实行“调整、充实、巩固、提高”的方针,“超英赶美”的热度,降了点;工业化的步子,慢了点。西南铁路工程局施工的川黔、川豫两线停工,成昆、广旺等线,压缩重点工程七十多处,1962年局精简三万多人,占职工总数的60%。

      1962年1月,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省、地、县和重点企业负责人参加。会议有四句话:“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两干一稀,大家满意。”再加两句:不抓辫子,不打棍子。

      现在,看资料,刘少奇同志在大会上作报告,他临时离开稿子,讲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话,我心想,不讲“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这大概是中央对形势的评估?文革中,刘少奇成了全国“头号走资派”,会不会和他讲这八个字有关呢?

      谷书记他们开了七千人大会回来,没搞运动,没抢工期。一是采用各种形式,请各级干部“出气”。他因当过铁二院、成铁局的党委书记,还到各地做些调整关系的工作。二是精简队伍。黄新义局长有经验,他说:无论怎么简,干部骨干和技术队伍不能减,以后迎接上马,轻而易举。

      精简队伍,说这是国家遇到暂时困难,以后上马,再回来就是。以后,我修成渝路时的两位老测工张维祯、王文华来找我,希望复职,这曾经许诺过的诺言,我能兑现吗?

      这两年,我大都干些日常工作。

      准备召开局党委常委会。我先征求议题,议什么?拿个方案。先打出来,发给每个常委。开会时,拿着方案发言,不放空炮,很快形成决议。会议完了,我整理决议,打印分发,大家有数。有的放矢,效率高。

      准备全局性的大会。起草文件前,谷书记召集办公主任等开会,他讲文件中心、重点,分头去写,形成文字稿。讨论时,大家拿着文稿发言,每讲一处,谷就作个记号,等到大家发完言,他的草稿上作满了记号,他再一条一条地讲修改意见,很快一致通过。会议总结,要不要我准备呢?不要。我只负责征求代表们的意见,看他们希望领导在总结时讲些什么?收集完了,交给谷书记,我完事。至于讲什么?怎么讲?我不参与。我还干什么?负责记录、整理、打印、散发。就这么轻松、简单。

      管机要文件。送谷书记签批、及时清退。有次,一个需要批的材料,被我疏忽积压了。我给谷书记讲,他批了个:“此件是我耽误!”与秘书无干。

      处理人民来信。谷书记对人民来信,历来亲自处理。他说:“从来信中,可以发现倾向性的问题。”他怎么批,我怎么转。

      安排接待来访。对来访者,他来者不拒,每次都要求我参加。有回,一位二十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来见,她爱骂人是出了名的,我怕人搅和,把门反锁了。她一讲一个多小时,我都听糊涂了。等到她不讲了,谷书记问:“还有吗?”讲光了。谷只讲了几分钟,讲了个一、二、三,她高高兴兴地走了。我觉得奇怪,她咋就走了呢?谷书记笑着问我:“我让你坐在那里干什么?他讲话很乱,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她梳辫子,看她到底要你解决什么问题?就怕你嫌她罗嗦,思想开小差,答非所问,不骂你才怪哩!”原来就这么简单。

      政治部韩副主任跟我交待过:“你星期天要来啊,怕谷书记有事。”以后,我每个星期六下班时,就要问谷书记明天有事没有?多问了几次,他象感觉到了点什么,他问我:“你觉得我们还有事没办完吗?”我说:“没了,一扫光。”他问我:“明天你爱人上班吗?孩子上学吗?”我说:“不!”他嘲笑我一句:“明天,你不知道陪他们出去玩玩吗?”两年中,谷书记没有在任何节假日,找我去办过事。

      我曾经说过:“这里,有秩序、有效率、有团结、有信任、有友谊。”这种“难得平静的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留念的两年!

    • 家园 【原创】歲月回眸 (35) 重回通锦路

      35 重回通锦路

      “一省一局、工管合一”的体制,试行了三年多,这种以省划界,铁路分界交接口增多,限制了运力,造成运量和运能的矛盾。1961年8月,铁路体制再度变革,由“工管合一”改回“工管分立”,撤销贵阳铁路局,10月8日在成都成立西南铁路工程局。

      贵阳铁路局撤销,局机关一部份人分到柳州铁路局,一部份回归西南铁路工程局。我们政治部办公室的人员,因为要处理分家的一些工作,为了体现公正,我们这部份人,都属于待分配,要等到分家结束,再决定去向。

      我分到哪里呢?我因为老妻在成都工作,长期分居,分回成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事情却出现在情理之外!

      一天,龙书记找我谈话,他很诚恳地给我讲:“我原来不知道我会调省委工交部,现在才知道,可干部已经分光,只剩办公室你们几个人,没法,我只有把你带到省里去。”我那些时候,对“听党的话,错的也是对的”这种论点,奉为经典。心里虽然不高兴,也只得听天由命!心想,我这人呀,“命”该如此。共产党员相信起“宿命论”来了!

      龙书记为了安抚大家,我们办公室几个人,专车去游了一次举世闻名的“黄果树瀑布”。那时候,不兴旅游,景点很冷清,只有一个商贩在碎石公路上,堆了一堆广柑在卖。看不见什么游客,我们站在公路边,远远望了望,表示“到此一游”,就回来了。龙书记在局党委经管的党费内,“救济”了我二百元钱。特批我乘飞机回成都探亲。

      这次回家带什么礼物呢?不久前,我从农场分了一些茄子,我找工友老熊帮忙,切成片,在会议室晾干,做成茄片,装了一书包。现在,谁稀奇你这干茄片,可能扔了也没有人捡,那时不一样。

      我乘坐的那架飞机,只有二十多个坐位。现在看,是个很小的小飞机,飞机上只有五个乘客,全都是贵阳铁路局的职工。这可以看出,能够乘飞机出行的人,很少。饭都吃不饱,谁还有钱乘飞机哟!

      当年,通讯很不发达,妻不知道我的任何信息,仓促回家,她以为我是分回工程局来了,特兴奋高兴。她说:“我猜你也要分回成都!”我愁眉苦脸、实话实说:“我这回是‘假释’,是回来探亲的!”全家高兴的气氛,一下象冰冻了似的,妻咋相信我们会是这个命运呢!悲惨世界。

      我家住铁路新村,离通锦路局机关很近,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一个人到局里来了。局大院绿化很好,进门有两棵大铁树,葱茏依旧。我在大门口碰见政治部伏主任,他笑嘻嘻地招呼我:“老胡,你终于回来了呀!”我很不耐烦地回答他一句:“回来探亲的。”说到这里,伏主任乐了,他说:“你早该回来了,明天来上班!”他的意思是,谁让你自己不走呀,这边有我们哩!前边我讲过,不几天,铁道部政治部的同志,给我直接来过电话,让我就在工程局上班,不要回贵州去了。

      这次分家,不光贵阳铁路局分家,成都铁路局也有一个分家的问题。因为“工管合一”时,铁二局调了部分施工队伍给成都铁路局,这次决定归队。

      贵阳铁路局党委书记龙光沄,调到贵州省委,成都铁路局党委书记谷燕民,调西南铁路工程局。伏主任给我安排的工作,就是给谷书记当秘书。这种安排出乎我的意料,因为领导秘书是机要人员,天天接触机密,我自己就认为“条件不符”;再说,将来万一有什么“泄密”的事,首先怀疑的对象,就是我,挨整怕了,不想沾这个边。

      谷书记的办公室在二楼,屋内窗台以下,是装修过的。早上上班,去到谷书记办公室,他的办公桌特大,我坐在他桌子的对面,他问我对工作有什么意见没有?我对这个安排,心里本来就窝火,他一问,我马上回答:“这工作我不合适,我不会侍候人!”天哪,这叫什么话?再不懂事的人,也不会讲这种话,我就说了。你猜,谷书记怎么回应?他笑了笑,他说:“这好办,我这人就烦人侍候,没关系!”万万没想到,我反而被将了一军,弄得很尴尬,半天讲不出话来。还好,谷书记给我解了围,他接着说:“我晓得,你在贵阳挨批了一下!没事。我对秘书只要求一件事,我这人有点冒失,我要求秘书私下专门和我唱反调,让我遇事冷静,不过头!”这天下还有专门要“唱反调”的秘书的吗?谷书记这番言论,打消了我大半的顾虑。

      这天回家,我和妻谈了我的顾虑。妻讲:“这好办,以后,凡是有关你单位的事,回家一律不准谈,我也不问。”

      我在谷书记外屋没上几天班,我俩就去第五工程处蹲点。五处,在沙河堡狮子山,成都近郊。

      这里,大树不少,象一把大伞,把整个五处机关罩得密密实实的,空气挺好,就是道路泥泞难走,蚊子多得吓人。工棚当招待所,设备简陋,蚊帐又短又黄。吃过晚饭回房,我看蚊帐已经放下,扎得紧紧的,我说:“这小服务员想得真周到!”谷书记说:“什么小服务员,是‘大服务员’。”我看他神情,一下就猜出是他干的。

      晚上,已经12点过了,旷野一片漆黑,远处亮出点点昏暗的灯光,万籁俱寂,不时地传来几声汪汪的狗吠。他拿着手电,我俩朝狮子山病号工点走去。这里是沙河堡车站,路基老往下沉,站不住。施工队长带着我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不断向工人介绍:“局党委谷书记看望大家来了!”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谷书记反复关心地问大家:“夜班饭吃什么?吃几两?”在回来的路上,我俩高一脚、低一脚,他一个劲地在念叨:“这夜班饭,怎么让大家吃好点呢?”这晚上我睡得很死,一觉醒来,大天白亮,睁眼一看,谷书记已经不在屋里了,我赶快起床,一盆洗脸水,已经从老远的食堂打回来了,摆在床边。我想,糟了,这准又是“大服务员”干的。

      轮到我们回局了。早饭后,我急急忙忙赶到食堂算伙食账。那年月,吃完饭、算清帐,可是件重要的事呀。“我来算伙食帐,”我说。“算谁的?”事务员问。“算局里谷书记的。”他看了我一眼:“刚才有个人不是来算过了吗?高高的、胖胖的。”我明白了,糟糕,这又是“大服务员”干的。

      这一次蹲点回来,我心里已经不是会不会侍候人的问题,而是感到有些不安和内疚了。回到机关,我碰到政治部韩副主任,他关心地问起我:“还习惯吧?”我说:“给谷书记当秘书,可以,没问题!”

      就这样,我重回通锦路。

    • 家园 【原创】歲月回眸 (34) “卫星”升天?

      34 “卫星”升天?

      那些年,人造卫星刚上天,于是形容创造高产纪录,通常讲“放卫星”。比如人民日报报导水稻亩产多少万斤,大标题就叫“放卫星”!

      别小看“放卫星”只三个字,对中国人的影响可大了。紧接着问题来了,粮食多了咋办?会出主意的人多哟!什么“大办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全中国三分之一的农田“休耕”、三分之一养花,只用三分之一种农作物,够了。

      真的一亩地能产几万斤到十几万斤粮食吗?咋不是真的?开了现场会,大家眼见为实嘛,稻穗上坐个小娃娃也掉不下去。你没去开会,没看着吗?没关系,报纸上刊登有照片,该信了吧!

      信了,咋办?人家能种出来,你为什么就种不出来?从哪去找原因?“思想”出了问题,什么问题?“右倾”。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反右倾!”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一抓“政治挂帅”,任务就奇迹般地完成了。变的什么戏法,能变出这么多粮食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你敢说、敢报,统计数字就敢公布。

      难道就没有人作调查吗?调查过,斗满仓盈,到处粮食都没地方装了。你看过电视剧《天下粮仓》吗?那个库里装的是假的,库上面是有粮食,可下边是空的呀!这叫“虚报浮夸”,“泡沫”是吹出来的。

      难道没有人讲真话吗?有呀,谁?你敢讲真的?不是我,是彭德怀。庐山会议上,彭德怀什么下场,知道吗?

      批彭德怀,全国三百多万人受批判。上面安排全国年产1070万吨钢,超英赶美,你还敢说不?大炼钢铁,一喊就上。谁都学乖了,“高指标、瞎指挥”,应付你还不容易,要什么指标,报什么指标,我天天放卫星,天天受表扬,还不发迹?

      我写这些干什么?我是说,我们这修铁路的,和这搞农业的一样,有的事,成了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只有我这“斗室中人”,孤陋寡闻,大惊小怪!

      我在贵阳时,局里曾开展过“新萝村运动”(新萝村是施工地名)简称“1―6―0”,即一个人一天完成六方土石方任务,“0”代表无安全事故。当年施工水平低,有个扒杆、滑板、小推车就叫“小型机械化”,一天一个人完成六方,在个别施工条件好,小型机械配套的地方,有可能,但要大面积完成这个指标,现在我都敢断言:“悬!”可后来,有的工程处报的资料,全处平均达到1―10―0,见怪不怪!

      都贵线有三个相近的重点工程,“上坝、铁冲、沙子坳”。有次,我有幸随领导到铁冲去“抓关键”,怎么抓?大爆破。这大爆破可不能乱爆呀!炮眼打多大、多深,怎么布置,才不会伤害边坡,才不会超出需要面,这都得有设计。我们去的时候,正在挖大爆破的炮眼,有的眼子有八、九米深,不挖到设计深度,爆破效果不好。为了抢这个炮眼进度,我们工作组的人还值夜班。夜里,冷飕飕的,炮口上安个木架子,挂盏小灯,下边的工人用个土箕装碴,装满往上拉,你说小小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只能一个人在下边作业,他这一天的进度能有多快?神仙也快不起来呀!

      可那时有的领导有办法,什么法?把队上的教导员、队长喊来开会,问:还有几天能完成?队长鼓起勇气说了个:五天。不行,干劲到哪去了!限你两天内必须放炮。我当时心里都为队里的干部捏把汗!不想,人家才不虚呢!当场拍胸膛,保证完成任务。我还真以为他们队上想出什么新的开挖方法来了,我到工地一看,什么都照旧,我心想:“这咋能完成任务呢?”你信吗?按照领导要求的期限,大爆破炸了,诺大个山头垮了下来,把个路槽堆得满满的。当队领导陪局领导参观工地时,队长一再表示,这次效果很好,完全符合要求。领导表扬他们执行指示坚决,思想端正。

      我呢?脸都吓白了。我问设计工程师,我说:“炮洞至少还有一米多没有打到设计要求,就放了?”他答得轻松:“反正,石碴没清理,你怎么知道达到要求没有?唬弄一次算一次,不知哪年哪月,局领导才会再来,怕什么?”我这个“斗室人”,哪知道现代人的规矩呢?接着,他告诫我:“有啥法,上边逼出来的!你别乱讲哈!”今天可以不保密了。

      我写这事,没旁证,可以算我乱说。下边讲一个有旁证的事。我的老同事龚焰,他下放在五处505队当工会主席,有次,处里让汇报工作,遇上队长、教导员不在,他去讲:“完成任务1―4―0。”被副处长狠批了一通:“人家能完成1―10―0,你这不是‘右倾’是什么?回去好好检讨。”

      教导员、队长回来,听了龚焰汇报“挨批”的事,他们说:好办,报他个1―20―0得了。龚问:“上面来查怎么办?”队长说:“讲我们放大炮就是,他们要的是1―20―0,哪会来查呢?”果然,由忧转喜,505队受到了表扬。

      那时,完不成高指标,反右倾“有人管”。至于你“放卫星”,谁来问?谁想管!

    • 家园 【原创】歲月回眸 (33) 大讲“三句话”

      33 大讲“三句话”

      有一段时间,龙书记作报告,大讲“三句话”,哪三句:“形势大好,困难不小,前途光明。”

      过去讲“问题”,总是讲“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怎么现在成了“不小”呢?怪!

      我弄明白一点“为什么”?是从食堂开始的。

      粮食定量少了点,多买一份菜就是。不行,一人只准买一份。一份是多少?食堂吃牛皮菜,等于四川人“打牙祭”,哪来的菜?

      我这单身汉,食堂没卖的,到街上吃饭馆。开始还有卖的,后来缩短营业时间,再后干脆关门不营业。河滨公园对面有个冠生园,卖糕点糖果的,我常去光顾,也没啥可卖了。

      难怪,这“困难”是有点“不小”啊!

      一次,办公室领导让我到扎佐一个工程队去劳动锻炼。我没当过兵,不会捆被盖卷,绳子用得细,背起把肩勒得痛,太阳大,实在走不动,好容易才熬到了队上。队长看我是从局里来的,晚上留我在队里吃白米饭,算是“招待”。

      参加劳动,和工人同吃、同住。开饭的时候,一个大桶把饭抬出来了,我走近一看,是一桶带红色的“饭豆”,开始吃觉得还好。接着肚子胀、拉不了,我老找卫生员要泻药。铁路工人都供应不上细粮。是“困难不小”呀!

      回到局里,好象上上下下都在为解决这“不小”“困难”,忙忙碌碌。局里办了个农场,我奉命去种了一个月蔬菜,深挖土,勤浇水,抓害虫,我干得很来劲,可收获不大。行家笑我:生土翻那么多上来,还能长得好菜!这报上不是天天介绍“深挖”吗?我咋好心没得到好报呢?

      食堂让我们去捡“青杠籽”、养什么“小球藻”、什么多加水、多出饭、什么“粗粮细作”,都干过。

      最有效的还得算我们办公室的“自办农场”。找了个生产队要了块地,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我们栽了一会红苕秧,中间去撒了一次化肥,你猜收获季节咋的?丰收!我一个人就分了红苕一大堆。实惠!

      我几次劳动任务完成后,请了次探亲假。先换全国通用粮票、上路。你以为有了这“全国通用”就真能走遍天下吗?否!路上我在几个镇,都没用上。为啥?没粮食供应!咋用!

      我这次回成都,把“自办农场”分的红苕,装了一书包带回去。红苕算啥?现在街上有多少人买?不算什么吗?妻在孩子们面前,大大夸了我一番,她说:“你爸自己饿肚子,也给我们带粮食回来!”我说:“老太婆,你真会找老头寻开心!”唉!成都粮食供应标准比贵州还低,特别是对小孩,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一月只十来斤粮食定量。难道这红苕还不金贵?

      那年月,成都市兴了个规矩,有探亲证明的,可以到春熙路耀华餐厅吃顿饭,供应标准稍高一点。这顿饭呀!至今不忘!妻硬是给孩子们带了一部分回家,有福同享嘛!什么叫妈?孩子们呀,这就叫妈!

      大讲“三句话”,讲困难不小,其实北京、省城、中小城市、农村,大不一样,可说是天上地下。比如那年月,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商店,糖果可以敞开供应吧?每条街大小餐厅都营业吧?还有什么专供商店吧?我有一个朋友,他那时正在北京随苏联专家学习,他以为家乡也和北京一样,至少按定量有供应的嘛!有次,他陪专家逛商店,顺便买了两斤水果糖寄回家。这有啥说道?有。就凭这两斤水果糖,救了他一家人的命,你信?

      他家乡,家家断粮,什么野菜、草草根根,都挖光了。人,走着走着,倒下,再站不起来,死了。没人有力气去埋,至亲,铲几铲土,盖上,一会,野狗来乱拖乱拉,谁管。他家里的人,为了节省体力,全部躺在床上不动,每人每天发几颗水果糖,吊命。直到腊月三十,政府决定开仓,每人每天发半斤粮。两斤水果糖,救了全家命。真事。

      有人讲,“三年自然灾害”,有人找出气象资料,问害在何处?

      有人讲,“三年困难时期”,困难从何来?哪里死人?死了多少?谁敢说?重庆有个“肖李廖”,向中央上书!

      “大好”、“不小”、“光明”,讲深讲透,大家都信,我当然更信!

    • 家园 【原创】歲月回眸 (32) 斗室吟

      32 斗室吟

      我调到局政治部办公室,换了个环境。局党委龙书记和钟书记有专职秘书。管机要、档案、和日常事务的另有一帮,由涂瑞林同志统管,我和毛锡龙两个,算专职为党委起草重要文件的秘书。老毛是政治部的老人,人缘很好。我比他可能大几岁,相处久了,十分融洽。应该说,我在这里真正过了近三年的平静生活,没有遇上什么风吹草动。

      局党委三楼有个大会议室,靠里有间小屋,是我们的办公室。老毛有家属宿舍,我就在办公室里边,铺了个小床,成了我的“斗室”。下班后,这大楼很清静,全楼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管会议室的工友老熊,他在大会议室外边有间小屋住,他自己弄饭,我吃大食堂,互不干扰。

      我怎么工作?领导满意吗?我念过私塾,有旧文学底子;我参加工作近十年,大多时间作文字工作,有一定驾驭文字的能力;加上我学工程,对铁路施工知识,比较熟悉。所以,领导布置的任务,一般还应付得过去。加上,经过“反右”磨练,积累了点经验。比如,“文革”中写文章叫“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梁效是中央文革小组“写作班子”的笔名。我们有办法:抄中央、省委文件,抄报纸,不求特色,但求安全。至于党委讨论有什么意见,我们作好记录,让怎么改就怎么改,改文章这点基本功是有的。所以,工作上没创造,可不会“惹祸”,不会让领导觉得不顺手。你说,这样干工作,领导会满意吗?

      我不和任何人交往,就在“斗室”。刘禹锡的《陋室铭》讲,他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这“斗室吟”是:“谈笑无亲友,往来叹伶仃。”生活咋过?不在“斗室”,你们想让我揭开这秘密吗?

      贵阳市的文化团体较多,电影院外,还有京剧、评剧、越剧、歌舞团,不时还有外来的演出团体。每天下班前,我看报纸上的广告,仔细作计划。看电影吗?必须连着看两场,任何剧种,只要演新戏,我都看。这样一来,全市任何文艺演出,一周轮下来,全部看完,一出不拉。每晚看完戏回来,已到睡觉时分。

      第二天一大早,黔灵公园晨练,跑个来回,吃饭、上班,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年365天,几乎天天这样,你信吗?那时,人已经变得不敢想事了!也想,想什么?我今天又说错什么了吗?我这次又抄错什么了吗?

      你想过自己要写点什么文章没有?从没想过,连给老妻写信也极少!万一写错了一句怎么办?我真是这样生活的,这叫人?咋不是?还活着哩!

      这样活法,曾经意识到过会“翻船”吗?

      那年月,祸从天降的事,谁能说得清呢?记得“桃园经验”发下来后,讲到工农老革命干部和地富子女结婚的,都被“拉过去”了。那天,看了“经验”后,我呆坐在剧场里,我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心里叨念的只是:“这回可能过不倒关了!”直到《二十三条》下来,心里才放下。

      再就是传达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的“反党”罪行。记得贵阳铁路局没有搞联系实际,层层批判斗争。后来,听老妻讲,四川在成都把十七级以上的干部,集中起来,将彭德怀的《万言书》念一遍,当场考试,如果你答“错”、免罪,答“对”,回去就批判斗争!这一回,老妻是主治医师、算个17级干部,去应考了。她答了个“半对半错”,逃过一劫。后来,我问她:“你为什么想到这么回答呢?”她说:“我瞎猜的。我想,彭德怀的《万言书》,谁敢说错?如果说‘没错’,那为什么要拿来考呢?干脆,答个半对半错吧!”我说:“好你个技术干部,心眼怎么这么多呀!要我肯定答‘对’,又‘遭’了。”

      我用现在的观点,分析我当年的处境,我的条件不可能对任何人构成威胁;又没“运动”压什么硬指标,要抓我去凑百分比;即使有人“另眼相看”,或者“敬而远之”,他们肯定知道,是谁主张调我到政治部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整我有什么好处?何况,尽管我一次没去找过钟书记,一次没和他交谈过什么,反映过什么,要求过什么。但他主动找我说过:“我要把你爱人从成都调过来,先把住房分了。”从这可以看出来,钟书记没有把我调出政治部的打算!谁还去多这个事、找这个钉子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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