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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转载) -- h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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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三十节 孤狼

            随着“轰”地一声巨响,滚雷自远处天际炸开,一股凉风不知从哪里吹进这个世界,把闷热一扫而光,又急又密的雨点从蓄满水的云层上倾泻而下。不一会儿地上水就积起来,应着雨丝的落点,扩散成重重叠叠的波纹。在昏暗的天色笼罩下,无论是堆积在庭院中的尸体 还是房屋,都只剩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我心中暗叫不妙,天色突变,暴雨来临,这下子原先准备的硫磺等物就完全没有用了。况且院子里能见度很低,因此弩手所能发挥的实力也大打了个折扣。假使奉先公忽然以强悍武功突围,想要拦住他可不是件易事。之所以习武厅中毫无动静,就在于主公还没想到要突 围,还只是严密防守,打退我等趁此时机发动的进攻。但我既可往,彼亦可来。迟早奉先公会回过味儿来,真要到了那一步,可当真不妙之极。

            所以此时一方面要迫奉先公他接受条件,更不能容他腾出空闲来思考。

            这些念头闪电般晃过我的脑子,当即扬声道:“主公,我等今日前来,并非为了谋反,只是有几件事,请主公答应!”

            此话一出,果然有了反应,习武厅中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嘈杂的雨声中传来奉先公冷冷的声音:“真髓,你若以为能用言语削弱吕某人的斗志,以便你阴谋得逞,那便是白费心机!”

            我凝气扬声道:“还记得主公传我武道之时,早就提起过意志坚定的重要。您的武功惊天动地,心志早已锻炼得坚如铁石,又岂是真髓三言两语所能动摇?在下还不至于狂妄至此。不敢欺瞒主公,实是有事相求,愿主公成全。”

            习武厅中哼了一声,奉先公不置可否,却已对我的回答表现得略感满意。

            我遂道:“这第一件事,就是主公下令裹带中牟百姓南下,此事不仅劳民伤财,而且大大拖延我军行动速度,望主公收回成命。”

            “好!”奉先公断然同意,“此事不难,今日貂蝉探视你之前已通过我的允许,她回来之后已经向我说明此事,我准了!你且说下一件。”

            我微微皱眉,主公答应得太快,不知其真正用心,于是向胡车儿连打了几个手势,示意他速速调遣府外守卫四周要道的强弩手到外庭院布防,严防奉先公忽然发难,冲出来夺了赤兔逃走。同时嘴里却是不停,一字字接道:“我等对主公一片忠心,但主公却设法谋我等部 曲,实在令我等心灰意冷之极。在下斗胆相求,请主公恢复魏续、张辽与在下三将的部曲。”

            沉默了一会儿,奉先公嘿嘿笑道:“一片忠心?你带兵冲入官邸,杀我宿卫,也算是一片忠心么?”他顿了顿,森然道:“你既然以自己一片忠心为理由,向我请求恢复部曲,就先听我号令,自断一臂,让我看看你的忠心!”

            我倒吸一口冷气,苦笑道:“主公说得是,真髓无可辩驳。但表示忠心的方式也有许多,在下虽愿断臂明志,却希望保留有用之身继续为主公效力,实不能自残肢体。真髓兵谏,并非为自己一人,而是为主公大业。既然主公怀疑在下,真髓情愿不要部曲,但求主公复魏 续、张辽二将的部曲罢。”

            自己虽然努力回答得滴水不漏,却是暗自心惊:主公虽然在争霸道路上屡屡受挫,但却决不是傻子,否则怎么能领悟高深的武学至理?他这断臂明志的主意一提,其实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此时此刻用这种方法来扰乱我的思维,意欲何为?自然是为了争取时间观察敌情 ,以便夺路而走,只怕此时他都已经开始观察地形,发难在即了。

            想到这里,心中焦急万分,赶紧回头去看援兵到了没。一望之下,心中大叫糟糕,原来胡车儿虽然在我身后,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紧张地注视着院子里奉先公的动向。

            奉先公又哼了一声:“真髓,这段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武功进度我不甚了然,但看这花言巧语的工夫却是见长啊……也罢,我答应了。你还有什么事情,一并痛痛快快都说了罢!”

            我伸手去拉了拉胡车儿,冲他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指手画脚,嘴上对答依旧:“主公,在下斗胆,还有最后一件事,那就是请您下令释放那安息女子。”看着胡车儿竟然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自己几乎要吐血。

            这件事情显然大出奉先公的意外,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冷笑道:“那女子我已交给郝萌全权处置,还被他打了五十鞭。怎么,人不见了?你不去问郝萌,为何反来问我?”

            听他这么一讲,我登时想起安罗珊的惨状,心中不由对郝萌升起一股怒气。猛地又醒悟过来,奉先公虽然说得是实话,却特地提到郝萌鞭打罗珊五十,这可能是为了能争取我和郝萌彼此产生敌对心理,为自己成功突围创造良机。

            于是我赶忙大声回答道:“请主公不必挂心,郝萌已将那安息女子交与在下了。但真髓既奉您为主公,自然丝毫不敢有违您的严令,因此不能轻易释放。在下已经将那女子审问清楚,她虽妄图行刺于您,但凭那一点微薄的道行,又怎能入得了您的法眼?请主公看在真髓 为您镇守河南略有微功的份上,饶她去罢!”

            此时电光划过长天,为院子里的景物蒙上一层转瞬既逝的蓝光。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奉先公冷笑道:“人既然都已在你手里,放也是由你,不放也是由你,还这般扭捏作态地装甚?这最后一件事我若是不准呢?”

            我苦笑道:“主公误会了,在下之所以特来请示,只是想表达对您的敬意。”忽然听到府门有响动,我向身后一瞥,几个人冒雨走进府来,再仔细一看,不由大喜,原来打头之人正是邓博、魏延与贾诩,这代表着奉先公城中的部队已经全然操控在我的手中了。

            邓博紧走几步,来到我身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倒,我赶忙伸手将他搀起。还没顾得上说话,贾诩施施然走过来,对我深施一礼。

            就在此时,惊变突起!

            电闪雷鸣之中,内庭院传来一阵惊呼,我转头一看,只见一条肉眼难测的人影已经从习武厅中蹿出,以“之”字型闪电般穿越庭院,向议事厅冲来!

            此时天色太过阴暗,再加上我与主公彼此对答多时,所以院中弩手大都以为事情已经行将结束,因此在奉先公冲出的一刹那,竟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想到射箭阻拦,已是慢了一步,“哧哧哧”响声不绝,漫天的箭支都落在了奉先公身后。眨眼之间,他那高大的身 形已到了后门回廊下,戟刃寒光闪动,几个站在廊下的士兵顿时溅血向四周仆倒!

            决不能容他突破了议事厅!

            此刻来不及多想,在看到人影蹿过庭院的瞬间,我拔出环首刀,奔入议事厅,才踏入门口,却刚好将疾冲而至的奉先公截个正着。此时议事厅中一团漆黑,面前这看不清轮廓的人影,却提着亮如厉电的方天画戟,这种强烈的反差,有一种说不出的凶险气息。霎时间,冷 冷的光芒仿佛在他手中聚拢,变化成奇异的漩涡。

            黑暗中寒光一闪,奉先公出手!

            我与奉先公生死相博的狠斗,这是第二回。头一回是在初次会面,那会儿自己完全还是武道的门外汉,所以当时只觉得他运戟奇快,每每都能自不可想象的角度发起攻击,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到今日,我经过奉先公的教导,了解了武道的理论,又曾先后死战过 典韦、许褚,实战经验增长无数,眼光比从前高明了不知多少倍,所以终于看破了主公戟法威力的实质。

            常人使用长戟,戟风都是走直线,求快求准,务必一击毙敌,劲道威猛刚霸,势不可挡。但强行运力于直线,难免改变长戟走势时出现生涩之处。可奉先公不愧是一代武道宗师,他却偏偏能反其道而行之,以“似看非看,综观全局”的“武道之心”做引导,以自身对毁 灭和杀戮的极度渴望为基础,创出这路戟锋尽走圆弧线的“灭天戟法”。

            猛地看上去,这戟法既没有典韦的气势强绝霸道,也没有许褚的拳法诡异实用,似乎毫无出奇之处,但实际上却是无比高明的鬼神手段:由于戟锋始终处于圆形运动,所以无论大戟进退攻防,其势都犹如长江大河一般连绵不绝,因此才能做到招式从不用老,总能留有余 力,可以根据目前的形势随时变幻招式,达到毫无凝滞,随心所欲的境界。故此配合这灭天戟法,可以将“似看非看,综观全局”的“武道之心”的察敌效果发挥到极限,一旦发现敌人有隙可寻,攻势立即好似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再也无法遏抑。

            奉先公这杀法看似平和而简单,但只有与他对阵之人如我,才能明白其中的可怕。我头一次感受到死神竟是如此贴近自己的身体:这灭天戟法虚实难测,奉先公每招都留有余力,但凭他催动大戟的力量,就足够将我致于死地,况且方天画戟原本就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所以每一戟攻来,我无论是采用对攻、格挡还是闪避,都极为吃力,稍有不慎就是身首异处的结局。更要命得是,这种以圆弧线条为主的连贯攻击中,蕴涵着主公粘稠如鱼胶般的独特杀气,它将周围空气都聚拢吸附过来,仿佛以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涡流,将我的身体牢牢 吸在地上,双腿好象灌铅似的沉重。

            我心里发寒:典韦、许褚也是声名显赫的绝顶高手,功力深厚并不亚于奉先公,但若论武道的修养和领悟,他们和他一比,不过是两个才学会走路的孩子而已。记得昔日瓠子河我亲眼所见,典韦在奉先公手下没能走过五招,就已身负重伤落荒而逃。许褚虽然没和主公较 量过,但他决不比典韦更高明。

            我自己呢,此时我又能挡得了几招?

            大戟攻至,我不敢硬攒其锋,惟有深吸一口气,从奉先公所布下的杀气漩涡中拔腿出来,向后连退四步,后退的同时,手上环手刀高举过头,刀尖向下将刀刃竖在面门前,走一个缠头刀花护住周身上下。待到退势到了尽头,身体已经缩成一团,双手握住刀柄,对着奉先 公小腹处双手尽力平刺,随着这一刺,腰背与刀锋呈一条直线舒展开来,使得攻击距离凭空增加将近两尺,议事厅中顿时劲风狂涌,刀锋破空而去,发出尖哨似的锐响。

            “叮”地一声,刀戟相交,声音微弱得可怜,瞬间我感觉到从戟上传来一股力量轻轻将刀锋黏住,向外一带,顿时刀势尽泄,犹如泥牛入海,空空荡荡不着一物。大戟不停,奉先公张狂的大笑声中,黑暗里划出一道冷冷的圆弧型寒光,向我脖子圈过来!

            正在此时,背后一声狂啸,一道人影披风带雨地从我头上跃了过去,双手撒出雪片似的刀光,旋风一样直上直下地向奉先公卷过去,声势威猛之极。厅外一声霹雳,电光照映下,此人正是魏延!

            奉先公大笑不止,大戟向上一挑,兵刃相交的瞬间,戟锋飞速旋转,绞住了魏延的双刀。魏延捏拿不住,兵刃脱手飞出,分别钉在大厅的墙壁和柱子上,颤动不已。魏延原本身体尚在半空,吃了这一绞,整个人风车似的旋转着飞出去,“啪嗒”一声,摔在外庭院的泥水 当中。

            从奉先公冲入议事厅到魏延被一戟打飞,总共连一弹指的工夫都不到。借助魏延与他交手的这点时间,我向后再退,脱离了方天画戟的攻击范围,立刀严守门户:奉先公戟法太过神妙,我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贸然进攻不啻是送死,只有先谋而后动,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

            只是,他既然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为何不夺路而走呢?

            心念电转,自己忽然恍然大悟:奉先公压根儿就没想过逃走,我太低估他了!此时虽然局面极为不利,但他仍然打算依仗自身惊人武功,将我等参与兵谏的将领一齐毙了,再夺回兵权重整旗鼓。

            主公自跟随丁原起兵以来,爬起来再跌下去,跌下去再爬起来,反反复复地循环了不知多少次,又怎么会是受到这一点挫折就心灰意冷,甘心受人摆布?

            自己这兵谏的计划,在一开始的立意起点上,就已经是大错特错了。

            要是早发觉这一点,我还会不会贸然进行兵谏呢?

            雨越下越大,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原本自己身上的战袍就已经湿透,再被这风一吹,不由自主连打了两个冷战。

            奉先公并没有继续痛下杀手,他将大戟反收在身后,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与议事厅的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下两只野兽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冷冷地对我放射着讥讽的光。

            在黑暗中,他冷冷地笑道:“明达啊明达,我果然没看错你,居然能叛我吕某人,真是好胆量。早知如此,今日军议时,就应当将你这叛贼拿下,就地处死,否则也不会兴起如此风波。回想起来,真是吕某一大失误。”

            我脑汁急绞,却想不出个妥当的脱身之策。此刻两人都进了议事厅,周围弩手投鼠忌器,已经发挥不了作用。奉先公武功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杀死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他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我叹道:“主公的灭天戟法,果然天下无双。在下与典韦许褚都交过手,他们都远不及您。”

            奉先公冷哼道:“你这叛逆,若是以为拍上几句马屁就能乞求活命,那是妄想。”

            我叹道:“在下说得是实话,适才看您用戟,真髓恍然大悟,灭天戟法中那一个个圆环,以及周而复始、以柔为刚的特性,正与您以往那些反反复复的起伏经历,和其中所包涵的顽强意志是一脉相通的。”

            奉先公此时虽然杀机充盈,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能有此领悟,也算是不枉吕某人一番苦心传授。”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唉,明达,你天赋极高,特别是那股子求生的顽强,决不亚于我对战斗和毁灭的执着追求,只是却缺少了一份冷酷,多了一份人情的脆弱。若是假以时日加以磨练,定能成为又一个我,不,成就甚至可能在我之上。”又叹了口气:“可惜,你再 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听奉先公忽然又改用表字称呼,我不禁心中一颤,想起了往日的情分。但随即心中又是一寒,想要聊天什么时间不可以?若不是他已然下定决心要置我于死地,又何必在现在这般推心置腹地交谈。

            正在此时,外面雷电轰鸣,好不容易才慢慢平息下来。我聚集目光望着对面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沉声道:“原来如此,主公对我的栽培,真髓实在感激不尽……只是有件事,在下却说什么也想不明白。您到中牟之后为何变得如此不可理喻?我们这些人,原本 有哪个对您不是忠心耿耿?您为什么找理由随意处分我们,弄得人人离心离德……”

            “感激不尽,忠心耿耿?明达,你少给我掉书袋了,吕某人虽说是个粗人。但也知道这两个词儿大约是什么意思。这两个词难道就是叫你来反对我,谋杀我么?”奉先公打断了我,嗤之以鼻道,“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啊,不仅仅是武道,就连我杀丁原,杀董卓,效忠他 人没有就从一而终,这些都被你学会了,哈哈哈哈……”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小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沉思。

            对奉先公这番话,我惟有苦笑,却没有辩解,实际上辩解也是无用。奉先公是那种一旦思想固化形成概念,就再不会改变的人。况且行为和后果,永远比动机要重要得多。

            沙沙的雨水象瀑布一样浇下,闪电划过天际,就着这一丝亮光,我看到奉先公侧着脸看着门外,那张英俊的脸上,竟然带有一种奇特的表情。天色归复黑暗,奉先公沙哑的声音响起,显得悠远而苍茫:“明达,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吕某人的家乡,是并州北部五原郡的大 草原。在那望不到边的广阔原野上,有着世界上最坚忍最有耐力的动物,那就是草原的狼。”

            “狼分两种,一种是成群接队的群狼,几十甚至几百几千地兜杀围猎,哪怕是再凶狠的敌人,再众多的猎物,也休想逃掉。但若是其中一只受到重伤,这些同伴们不仅不会照顾它,反而会群起而攻之,把它当做一顿难得的美餐。另一种则是离经叛道的孤狼,它们往往为 族群所不容,被迫单独流浪。由于缺乏食物,所以从来没吃过顿饱饭,为了追捕猎物,常常会走上近千里的路程。”他那平淡的话语,令我感到一阵战栗。

            “匈奴人一向都自诩为狼的后裔,吕某人是匈奴与汉人的混血,自然也不例外,”他淡淡地道,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似乎是自嘲,又好象是沉痛,“我就是这乱世中的一匹孤狼。”

            我就是这乱世中的一匹孤狼……

            我沉默不语,心中平添了无数感慨,虽然仅有这短短十二个字,却蕴涵了多少辛酸的往事,道出了多少挣扎求存的艰辛。

            “曹操出身的夏侯氏,原本就是豪门旺族,所以能举兵乡里,一呼百应……袁绍一门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敢当庭顶撞董卓,被拥立为讨董的盟主……”奉先公忽然转变了话题,那充满疯狂杀气的眼神忽然聚焦在我的脸上,大声咆哮起来,“我呢?我吕某 人不过是个混血的杂种,自幼跟着母亲姓吕,甚至连匈奴的爹爹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那种人背后有大家族撑腰,又读过书,论起财力和人脉,这些优厚条件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我呢?”

            “哼,吕某不过一个戍卒出身的战士,又哪里能接触到这些东西,这份差距即便想弥补也弥补不来。可是叫我就此认命,那便是死也不甘心!”他愤愤地啐了一口,自嘲地冷笑,“他们有的,我没有;但我有的,他们也没有!我有骁勇善战、所向无前的战绩和威名,我 有超凡绝伦的一身武艺!哼,吕某人用不着去读书弥补什么缺陷,根本就用不着!只要将我超强的武力发挥到极至,另辟蹊径,照样可以杀出一片天空!”

            我目瞪口呆,后背发冷,看着奉先公近于疯狂的咆哮:“所以我只有不停地战斗,不停地杀戮,用敌人的血肉去换取更多的兵马和地盘,再去用兵马和地盘去换取更多敌人的血肉……如此循环往复,就是我吕布的乱世生存之道,就是灭天戟法存在的真正意义!”

            “自从砍下丁原的人头那天起,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已完全平静下来,只是眼神中依旧射出凶猛的光,“从那一天,我就努力使自己变成一匹狼,一匹永远饥饿的孤狼。”

            我只听得浑身发冷,不禁又倒退了一步。奉先公的确是一只孤狼,就算是表面上暂时臣服在他人的面前,但内心里依然保持着无比的孤傲,保持着那团永不熄灭的野心之火。

            “明达,你知道么,当一匹孤狼好几天没能捕获猎物,再找不到吃的就要饿死的情况下,它会怎么做?”奉先公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里闪动着血红的光芒,仿佛择人而啖的饿狼,一字一顿地阴森森道,“它会不顾一切地撕吃自己腿上的肉,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他缓缓翻过右手腕,将方天画戟横在身前,伸出左手在戟锋上一弹,锋刃轻轻震动,整个大厅中顿时充满龙吟虎啸般的异声,配合着那金属颤动的沙哑嗓音,真有夺人魂魄的震撼效果:“因为狼知道,只要能留下这条命,腿上的伤就还有长好的机会。要是就此饿死了, 就算四条腿完好无损,又能有什么用。”此时他每一个字吐出来,都透出一股子狰狞的杀气。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二十九节 梦魇

            刚刚赶到城门下,我一眼就看到了被反绑着吊在木桩上的罗珊。她低着头,好象完全丧失了知觉,褐色头发长长披散下来。罗珊赤裸着上身,那白玉一样的肌肤如今被鞭子撕得片体鳞伤,几乎没有一寸好肉。看到这一幕,我无明上涌,心胆俱裂,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把她 解救下来。

            但此时此刻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自己怒火攻心之下,反而头脑变得无比的冷静,眼见前面的胡安控制不住要往上冲,赶忙一手拉住他。胡安吃我这一拉不由得一怔,一回头正好与我四目对视,他被我冷如冰霜的森然目光一刺,登时也就不再吭气。

            当一行人经过受刑的罗珊身边时,我强行抑制自己不去看她,但这一日来为伊昼思夜想、担惊受怕,那种度日如年的煎熬又岂是轻易就能克制得了的?我终于仍是忍不住瞅了一眼,看到她尽管已经昏迷但依然是一脸痛楚的表情,只觉得自己心里都快滴出血来。

            自从我到中牟后为了抵抗流民所以重新修缮了城墙。如今新城门是按照高顺的思路修建而成,有内外两重城墙,再加上两侧的墙形成了一块方型空地,在外城门上又安了重闸。若敌军闯入空地,就将外城闸一落,四面堵死后城墙上伏兵骤起,弓弩擂石齐下,擒拿敌军有 如瓮中捉鳖一样,故此这设计又叫“瓮城”。郝萌的城防指挥所,就在外城墙的门楼上。

            大约是撤军的命令已然传达,所以军心惶惶,大半士兵都在城中“协助”百姓迁徙,此时的城门口冷冷清清,没几个人。

            来到外城墙的阶梯前,我再也无法忍耐胸中的怒火,分开胡安和胡车儿抢上前去,一手攥着环手刀的刀柄,大踏步登阶上城。才上得几阶,就听到上面登登脚步声响,随即一双战靴出现在眼前,我抬头一看,正是郝萌和曹性,当下冷笑着挡住他们的去路。

            他们二人大约是刚刚巡视了城墙,正一前一后地向下走,看到我这样子也是一愣,随即眉毛就竖了起来:世上哪有这等胆敢大摇大摆阻挡将军的士兵?

            郝萌火冒三丈,大声喝骂道:“你个不懂规矩的狗东西,不知死活么?”说着抬手冲我脑袋抡圆了就是一鞭,劲风呼啸,声势倒是不小。

            我冷冷一笑,轻轻松松就捏住了鞭稍。长鞭入手掌心觉得又滑又黏,自己仔细一看,原来这鞭子上竟满是鲜血。他好端端地巡视城墙,这鲜血又从何而来?猛地想到罗珊身上那惨不忍睹的鞭伤,顿时心中明镜似的。我只觉得肺也要气得炸了,于是用力把鞭子向旁边一拽 ,郝萌原本身在高处,一下子向前方直跌过来。我就势松掉鞭稍,向前一探手迎住他喉头,随即手上用力扼住喉头两侧的气管,把他拽到我的面前。其实郝萌虽然武功不济,但也决至于差到如此地步,只是他一开始把我当成普通士兵,大意轻敌,所以难免刚上手就吃了大亏 。

            两张脸贴近不到三寸,我冷冷地盯着郝萌:他面皮紫涨,大张着嘴,喉咙里格格做响,却偏偏一口气也吸不进去,就更不要提开声讲话了。郝萌一面奋力挣扎着,一面恶狠狠地盯着我,突然瞪圆了眼睛,高举双手示意放弃抵抗,脸上的表情也由惊讶、愤怒、惶急转变成 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恐惧,显然是认出了我是谁。

            我不再看郝萌,转移视线冷冷盯着张目结舌的曹性。曹性虽是不畏死的悍勇之士,但我声先夺人,瞬间就将郝萌制服,极大震慑了他的斗志;等察觉我的真实身份后,再看到主将已表示投降,于是再也不敢造次,只有呆呆地站在一旁。

            此处人多眼杂,我也担心会咋呼起来惊动了城中的奉先公,所以虽然心中恨极了郝萌,却也不敢贸然就下杀手。于是对曹性沉声喝道:“走,回城楼去,我有话说。”曹性不敢违抗,只得转身慢慢上城。我转身对胡安打个眼色,这小子会意,扯着胡车儿转身下楼安顿部 队,准备人手去也。

            进了门楼,里面还有几个士兵在站岗,见到我们这架势,无不骇得呆了。我手上力量稍松,让郝萌得以缓过一口气,对曹性冷冷道:“如今大难临头,主公萎靡不振,又听信严氏的胡言乱语、倒行逆施,所以我决心发动兵谏――你又有什么打算?”说这话时,我一眨不 眨地盯着他,另一只手按着腰刀。其实大计已定,还能容他有什么打算?曹性从我起兵还则罢了,若是不从,那便是我的敌人。

            曹性脸上阵红阵白,显然是天人交战,拿不定主意。正在此时,郝萌喘过几口气,嘶哑着举手道:“吕布无道,我郝萌愿意效忠真将军!”说着又对那几个士兵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丢下武器,参见新主公!”

            郝萌这一叫,听在我耳中只觉得一阵恶心。记得昨夜是他捉我去大堂,令我险些被陈宫害了性命,事后自己却不计前嫌在主公面前力保他非陈宫一党,可谓是以德报怨。但刚才见到鞭子上的鲜血,分明是这厮见我依旧失势,遂对罗珊滥用酷刑以向主公邀功。可如今他生 死悬于一线,于是又赶紧对我摆出效忠的嘴脸来。

            如此反复无常的小人,我实恨不得就此捏碎此贼的喉咙,取了他这条狗命。但此刻曹性还在面前迟疑不定,若是我对郝萌下手,岂不令他齿冷?权衡利弊之下,我赶紧放开郝萌,摇头道:“郝将军言重!将军的心意我领了,但大家都是同僚兄弟,真髓只愿兵谏成功,使 主公重新振作图强,又哪有其他的奢望?效忠之类的话开开玩笑可以,但以后再也休提。”一面说,一面偷眼看曹性。

            果然这一举大大奏效,曹性勉强点了点头,拱手对我道:“我曹性也愿意追随将军,发动兵谏。”

            我大喜道:“好,有二位将军协助,何愁大事不成!”正在此时,胡安带了三十多名士兵上城来禀告,部队整合完毕,罗珊也已经被解救下来。他一面说,一面盯着对面的郝萌和曹性。

            我心中感动,知道胡安是出于一片忠心,虽然知道我武艺精湛,但仍怕我势单力孤,寡不敌众,所以特地带人跑上来接应,于是拍着他肩膀笑道:“干得好,咱们这就下去罢。”又转头对二将道:“既然二位愿听号令,真髓也就当仁不让――如今情势危急,铁羌盟随时 可能开到城下。曹性将军,你与胡安约束部队严守城池,随时保持警戒;郝萌将军,就麻烦你与我同去罢。”

            下了城楼,我看到胡车儿正牵着马,带着一队骑兵,肃然等待我的检阅。旁边士兵们已将罗珊平放在一块木板上,胡安还为她盖了件衣服。

            我无声地走近罗珊的身边,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忍不住想去抚摩她的秀发,但手伸到一半,就收了回来――我还记得上次就是因为这样而触到伤口弄痛了她。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罗珊却忽然睁开了眼,似乎是阳光直射的缘故,眼神迷茫无神了许久,她才吃力地把目光聚焦在我脸上:“明达……”大约是打算让我安心,她对我微微笑起来,但嘴角只一动,就痛得倒吸了口气,看得我心里跟着一揪。

            “你安心养伤,”我强挤出一丝笑容,“已经没事了,有我呢。”

            罗珊努力地想伸手碰到我,却根本抬不起胳膊,只有无奈而疲惫地闭上眼睛:“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我赶忙握住她的手,让她能感到我的体温,我的存在。“我本来不想那么做的……”她反手紧紧拉住我的手,流下了眼泪,“可是,吕布是我的仇人……对不 起,我忍耐不住……”

            我微微错愕,实在没有想到奉先公竟然会是罗珊的仇敌。

            “火烧洛阳的那个晚上……董卓的贼兵冲进来抢劫,还杀死了我全家,”罗珊慢慢道,声音依旧很微弱,却因为屈辱和愤怒而变得颤抖和尖锐,“我忘不了,指挥那些贼兵的那个武将……那个骑在火焰一样的高头大马的武将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握紧了罗珊的手。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痛苦地哭起来,“贼兵们把我家洗劫一空,把抢来的珠宝送到他的马前,他就得意的笑……那种带有金铁颤动的奇怪笑声,永远都刻在我脑子里……爹爹妈妈也跑到他马前去哀求,他就抡起那柄大戟一扫……”我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但罗珊 的声音仍然往我脑袋里灌:“然后他就走了,监督着小校提着那些珠宝得意扬扬的走了……我一个人抱着弟弟,坐在门槛上哭……几个贼兵过来,他们夺走我弟弟,用长矛把他挑得高高的……他们要强暴我,我拼命地哭,拼命地挣扎,他们就用刀子刺我的眼睛……”

            直冲云霄的大火、女人与小孩的嚎哭、男人们的诅咒、晃动的火把、飞舞的鞭子……我无力地垂下双肩,那段可怕的记忆又走马灯般经过自己的脑子。这块原以为已经痊愈的,潜藏心底的伤口,似乎再度绽裂开来,淌出鲜血。

            “别再说了,”我轻轻地把手指放在罗珊的嘴边,柔声打断她道,“噩梦已经过去,你好好养伤……现在手头还有点事情,等我去完成之后就回来陪你。”

            瞪大眼睛回望着我,一直予人坚强暴躁印象的她终于流露出内心的脆弱,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珍珠般流下:“明达,你,你快些回来……”

            实在不愿意罗珊继续这么伤感悲切下去,于是我点了点头表示答应,然后大着胆子俯下身去,当着众人之面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安罗珊轻呼一声,两颊飞起红晕。由于这种感情的转折太过剧烈,她一下子承受不了,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怒,只能傻呆呆地看着我发怔,在 四周将士的轰然大笑声中,我促狭地向她挤了挤眼睛,她那依旧挂满泪珠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又恼又羞的诱人神情。适才那种郁闷的气氛登时烟消云散。

            再深情看了面前的玉人一眼,我哈哈一笑,大步来到胡车儿面前,接过他手里的缰绳,跳上战马,大喝道:“将士们,跟我来!”随即拨马就走,再不回头。

            才过晌午,云层又厚又密,眼见是又要下雨了,天色铁青,仿佛随时都能滴下水来。一上午的清爽已经荡然无存,空气又湿又重,好不气闷。

            我隐蔽在街道拐处向官邸处观察,只见大门前站岗的几个士兵,人人汗水浸透战袍,后背上湿了一大块,但站了这么久,却没一个敢动一动。他们都是奉先公的亲兵――号称天下精锐的卫队“飞熊军”的武士,每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忠之士。我深深了解这支军力的强 悍,因为军中上下所有将领,如高顺、张辽还有我,刚入伍之后都是先在飞熊军中担任主公的亲兵,立了功勋后才被任命将领,甚至授予部曲的。

            奉先公与曹操在兖州拉锯似的打了好几仗,数次与曹操正面对攻,虎豹骑也没能在飞熊军面前讨了好去。酸枣一战在曹军四面重围下,我军损失惨重,原本五千人的飞熊军锐减至不到八百人。虽然数量少了很多,但现在对我来说,依然是相当可怕的战力。

            我心中忽然一动,记得原来魏延前来投靠时,自己还曾经拒绝过他。但这几日生死线上打转的时候,曾经回想起奉先公轻轻松松就让高顺调走我的部队去协防陈留,隐隐觉得若是没有一支真正意义上完全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那就始终只有任人鱼肉的份儿。此刻看到眼 前这副景象,才猛然醒悟过来,要想摆脱这种状况,就必须效法主公和曹操,建立一支不亚于飞熊军和虎豹骑的钢铁卫队。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和历练,自己再不是当初那拉上几百人就去冲曹军主阵的莽撞小子,虽然远比不上贾诩、陈宫这些智囊,但也学会遇事先仔细思考,反复衡量利弊之后再做出决定。此次兵谏计划周详,而现在城守又控制在我手中,已万无失败之理,但成功之后的种 种,就必须纳入考虑范畴之中了。

            我一面想着,一面缩回探出的身子,淡淡地向身后的部下打了个手势。

            胡车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到手势,他两眼放光,一声呼哨。于是十个连弩士先从拐角处冲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散开队型,一口气向官邸门口放光了箭匣中所有的箭支。随即胡车儿领着如虎似狼的羌骑兵“呼啦”一声从拐角处冲过去,他们一手弯刀一手缰绳,马鞍左 右还挂着分别装着硫磺和炭粉的两只皮囊,越过早已被射得刺猬也似的卫兵杀了进去,顿时,官邸中惊呼声、马蹄声、金铁交鸣声,响作嘈杂的一团。剩下的四百六十名弩手队伍整齐地紧随其后,其中三百二十人手持强弩,他们并不进府,而是按照预先的安排,跑到官邸四 周几处要点站牢,监视四面街道,以远距离硬弩把几条来路全都封死,其余的连弩士则跟着骑兵一涌而入。

            我和郝萌来到官邸门口,勒住缰绳。看着地上卫兵的尸体,一时间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才过了不到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一个背硬弩的士兵气喘吁吁地从官邸里冲出,冲我跪倒,大声道:“真将军,议事厅已经肃清啦!胡车儿将军请您入府!”

            我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跟着那士兵进府,郝萌赶忙从马上跳下来,跟在我身后。刚进大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中牟官邸是二重的四合院落,进了大门后首先就到了外庭院,这里是办公的场所,左手一排厢房是值班差役的居所,右手一排则是马厩,跨过庭院正对着大门的就是议事厅。

            这一路走来,从大门到议事厅也就短短不过二百步,却遍地都是鲜血和尸体,惨不忍睹。胡车儿大步迎上,甲叶随之哗哗作响,抱拳行礼道:“吕布里面,在,将军请!”我微微苦笑,自己此时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主公,回头看看郝萌,他也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忽然从左面冲出来,薰得我脑子一晕。我转身望去,原来是几个清理战场的士兵拉开了左厢房的门。一时好奇心起,我走到厢房门口,屏着呼吸向内一看,顿时觉得胃里翻腾起来:只见房里尸体层层迭迭地摞在一起,总共有五六十人,各个都是肌肉盘 虬的精壮汉子,全是驻扎在官邸之中作为主公宿卫的飞熊武士。今夜即将向南行军,所以此刻他们都在房中休息,事情又来得突然,因此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堵在厢房中乱箭攒射而死。此时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每人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支箭,射得血葫芦一样。厢房 里地面上铺得粘粘的一层深红,墙上、门上溅得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看到这幅景象,纵然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仍感到一阵惨然。“兵谏”二字说来轻描淡写,但哪场政治斗争不是血雨腥风过来的?个把条人命真连蝼蚁都不如。我苦笑起来:不论自己有怎样大义凛然的借口,这双手已经沾满了昔日同僚们的鲜血,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仰头又看了看布满阴云的天空,只觉得胸口里又闷又堵,透不过气来:现在纵使被主公视为叛逆反贼,自己也无从分辩。既然如此,就都随它去好了。兵谏的正确与否,万一将来被写入史册,就让后人去鉴定罢。

            忽然一阵怒吼打断了我的思路:“带头反我的狗贼是哪一个?有胆子造反,却没胆子站出来么?”那正是奉先公的声音。我赶忙回头对胡、郝二人道:“二位将军,事不宜迟,赶紧随我去看看罢。”

            从议事厅后门出去,就是内庭院,布局和外庭院相同,也是庭院左右两排厢房,中间对着议事厅的是一间大厅。原先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学习奉先公在濮阳的官邸格局,把左面厢房当作卧室,右面厢房是书房,大厅用来习武。只是现在奉先公搬进来之后又做了什么安 排,我就不清楚了。

            三个人刚走进议事厅的前门,随即“咄”地一声,一支劲箭从我身边飞过,颤巍巍地钉在议事厅的门上。我向前伸出的一只脚顿时缩了回来,身体急退,躲在门后,心头砰砰乱跳,已惊出一头冷汗:以这一箭的速度,我竟然完全没有看清!再看胡车儿和郝萌,早仆下身 子就地滚开,各自找了物体掩护。三个人六只眼睛对着一望,都能感受到对方心中的震撼和恐惧。

            我好容易还神过来,开始仔细观察四周。按照箭支来势判断,奉先公应当藏身在习武厅里。我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看过去,这才发现后门外不远处的廊柱旁,一名弩手倒在地上,额头竟被前后对穿,乳白的脑浆夹杂着鲜红的血汨汨流了一地。想必是他一时大意,没能隐 藏好自己的身型,露出了小半个身子,结果被奉先公射了个正着。奉先公这一箭闪电般越过内庭院二百步的距离,射穿弩手人头之后,竟然其势不竭继续向前飞入议事厅,还直钉在前门上――若非自己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竟是人力所为。

            再向远了看,只见习武厅大门洞开,里面却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清楚。从议事厅到习武厅这段路上,和外庭院同样都是尸横遍地,只是二十几个躺在院子中央的,却不再是仓促迎战的飞熊武士,而是连人带马被劲箭钉死的羌胡骑兵。

            我不禁看得心惊肉跳,若非有贾诩事先周密策划,又怎么可能困得住如此盖世强人?

            此刻不能不说话,我遂扬声道:“主公,真髓在此!”

            话一出口,听见右厢房中有女子“啊”地一声惊呼,那分明是貂蝉的声音,她的呼叫中满含着惊讶、伤心和愤怒,令我不由一阵内疚。

            习武厅中奉先公听到我的名字,也明显窒了一窒,又哈哈大笑起来,这带着金属颤音的独特笑声虽然表现出对我的无比轻蔑,却掩饰不住他的不安和疑惑。奉先公笑了好一阵子,才恨恨地大声道:“果然是你这个叛逆!还有谁是你的同党?魏续、张辽,你们也都一块儿 站出来罢!”

            我暗自点头,主公表面是质问,实则是套问我的虚实。于是对郝萌施了个眼色,示意让他答话。郝萌正藏在另一扇门后面,看到我的眼神,他呆了一呆,才鼓足勇气大声道:“奉真将军号令,魏续、张辽二位将军正在城中约束士兵,由曹性守备城门。河间郝萌,见过主 公!”

            这句话投入奉先公耳中,不啻五雷轰顶,习武厅中顿时没了声息。过了好一阵子,奉先公才打破沉默,沙哑道:“郝萌,我待你不薄,你竟然也来反我。”他语气中虽然没了刚才那咬牙切齿的劲头,但平平淡淡地一句话说出来,却带有一种铭刻入骨的怨毒。

            连续遭到沉重失败之后,如今主公已经不肯相信任何人,尤其等到陈宫被我等逼杀,他甚至连亲戚如魏续,老部下如张辽都不再信任。但剥夺所有将领的兵权的同时,他却依然信任着郝萌,并且委以城守重任。所以自己原本带郝萌前来,用意就是令主公产生断绝一切希 望的心灰意冷,迫使他能接受我的条件。但此时看着低头不再答话的郝萌,我心中忽然和奉先公产生了一种共鸣,那是一种对郝萌人格的深刻鄙夷和唾弃。

            郝萌抬头看了看我,瞧我没什么表示,又壮起胆子高声道:“主公,您自从来到中牟,就听信严氏的花言巧语,刻薄对待我们这些同您拼生打死的老兄弟。今日众叛亲离,不如……”

            “咄”地一声,又是一箭射到,狠狠地钉在门上,锋利的箭尖透过门板钻出来,距离郝萌的鼻子不过两寸。这厮只骇得全身一颤,面如土色,登时把下文噎了回去,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奉先公纵声狂笑,疯狂高亢的声音响彻云天:“众叛亲离又怎么样,我还有手中长戟硬弓,吕某人单人匹马,照样横行天下!”

            胡车儿冷冷道:“单人没马是,已经赤兔牵走了!”他的汉语生硬难懂,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夹杂在奉先公刺耳的笑声中更显得诡异之极。

          ************

            笔者按:

            连弩一词最早出现如战国。

            1986年在湖北江陵秦家嘴楚墓出土了一件奇特的弩,此弩全长二十七点八厘米,总高十七点二厘米,宽五点四厘米。由弩臂、矢匣、活动木臂、青铜弩机和木弓等部分组成,弯臂一端有弯曲的手钩,弩机装于弩臂后部,木弓装于弩臂前部,矢匣和活动木臂装于弩臂 上部,矢匣可装二十支长十四点三厘米的短箭,用时前后推拉活动木臂,可将箭矢连续放射。结构简单精巧,按照测试可于十五秒内将箭匣放光,射速极快。但此弩强度有限,射程也比较短,所以只能中短距离使用,因此未能在战场上普及。

            裴松之先生注《三国志》引《魏氏春秋》中有诸葛亮“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的记载。这种经过损益(改进)的元戎弩,也有实物出土,威力强大,但体积也相当大,而且很沉重,“十矢俱发”是指可以同时一次发射十箭,而不是 连续发射十箭。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二十八节 食盒

            贾诩皱眉道:“将军,如今吕布既然决心今夜就进军南阳,这下可把我等的计划全打乱了。目前还没有能与魏延与邓博取得联络,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恐怕只能等到了南阳之后,再发动兵变了。”

            我摇了摇头,沉吟道:“贾先生万事求稳,原本是不会错的。可是我真髓之所以能够与奉先公一博,关键在于有两个优势。第一,便是中牟民心的向背,此时起事有百姓的支持,而若是到了南阳,这个条件就不再具备了;第二,就是众将对主公的不信任,如今主公行为 乖僻,喜怒无常,再加上四面危机,因此全军上下离心离德,等到了南阳,我军摆脱了危机,众将恐怕会平复对主公的不满之心。所以此时发难,陷入孤立的是奉先公,若是到南阳再动手,陷入孤立的就转变为我们了。那样纵使士兵与计划都稳妥完善,也不易成功。”说着 运足眼神,在屋子里每个人脸上一扫,斩钉截铁道:“我们午时便动手!”

            众将被我逼视,无不肃然,一齐低声道:“遵将军号令!”

            我满意地点点头。其实还有个原因,奉先公计划今日入夜就要裹带百姓南撤,依他的性格,在行军之前很可能要处死安罗珊。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先救了罗珊的性命再说。只是这一重干系,自己却没有对诸将说出来。

            贾诩先点了点头,然后道:“将军言之有理。只是贾某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铁羌盟进军速度极快,贾某盘算过了,恐怕不出两天之内,就能到达中牟。若我等此时发难,耽搁了时间,只怕就是个玉石俱焚的局面。”

            我微微动容,这老狐狸果然深谋远虑,只是此时也无暇顾及得那么多了:“既然如此,我们便加快行动步伐,成功之后迅速南撤罢。”说着除下了外袍,露出穿在里面的那件邓博带来的血衣。我将它轻轻脱下,伸手从胡车儿腰上取下匕首,将血衣的下摆割下了五条:“ 胡平、胡安,还有胡车儿,你们每人各在把这布条系在腰上。胡平,你立即去找魏延,先将腰上的布给他看,他自会明白――你们三个秘密召集那三百名屯守旧部,随时戒备,等到午时,便一齐发动,接管城中奉先公直辖的部队――这剩下的两条布,你也替我交与他们。”

            胡平露出紧张兴奋的神色,双手接过布带,眼睛闪闪发亮道:“是!”

            我转头对胡车儿与胡安问道:“当初高顺将军带走的部队还剩多少人,都在哪里?”

            胡安急促道:“一共有两千六百三十八人,跟我们弟兄一样,全是当初归顺您的流民……吕布虽然分走两千四百人归郝萌指挥,不过只要将军传令,他们肯定会从命!”

            胡车儿拍了拍胸膛,道:“将军,一百八十骑兵,都是我,羌种人,可靠。”

            我笑着用力拍在他们的肩膀上:“好!这次成功与否,就看你们的了!胡安和胡车儿,你们马上回到部队里,也是午时发动――你们带上四十个可靠的弟兄,出其不意拿下郝萌,接管城墙防务。然后,胡车儿你率领本部羌胡骑,再点起五百步兵,我要你拿出风一样的速 度,赶过去将奉先公居住的官邸给我团团围住。”

            “张辽和魏续都是我的好友,与我同样都是丧失兵权、处于半软禁状态的将领――胡平,你协助邓博和魏延接管了主公直辖军之后,就去把他们解救出来。”

            旁边贾诩插话,打断我道:“将军,局势万分紧张,张辽二人立场暧昧,一个是吕布旧部,一个还是他的亲戚,贸然将他们放出,只能徒然增加变数。依我之见,还是等兵谏结束之后,再释放他们为好。”

            犹豫了一下,我道:“恩,还是贾先生说得对。胡平,还是先监督他们,讲明我决心兵谏的原因;同时……暂时不要让他们接触部队指挥权。他们二人若是提出这个要求……”我停下来,皱着眉头想了想,接道:“胡平,你记住,一方面要拒绝交给他们军队指挥权;另 一方面,张辽与魏续二位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一定要把握语气分寸,对他二人不可丝毫得罪――你比较机灵,又能说会道,具体的话怎么说,就随机应变罢。若是二位将军问起我来,你就说,我亲自去同主公谈判,希望兵谏的条件能被他接受,所以暂时分不开身,等事 情都落了地,我再去向两位老友请罪。”

            三人一齐答应,却不动身。胡安疑惑道:“主公,您真要去与吕布谈判?”旁边的胡平和胡车儿也一同露出复杂的神情。

            胡车儿面色凝重道:“吕布,太厉害,您打他不过。”

            胡平也紧张道:“主公,您的武功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可那吕布天下无敌的威名尽人皆知,万一他忽然跟您拼命怎么办?”

            看他们担心的样子,我不由一阵宽慰,笑道:“你们放心,奉先公虽然武功无敌,但这次我又不是与他动手――等胡车儿包围了官邸之后,我远远在门口向里面喊话。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贾诩一直没有发表意见,此时道:“胡车儿将军,你精选五百弓弩手,带好了火油和硫磺,弩箭全部上膛,多准备火把。包围了官邸时先把火油和硫磺撒进院子去,若是里面稍有反抗之意,立即投掷火把;如有胆敢向外冲刺之人,一律以硬弩攒射。谅那吕布纵然有通天 彻地之能,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皱眉道:“贾先生,若是按照这样布置,主公定会认为我等是打算弑主谋逆,此事万万不可。”

            贾诩冷笑道:“将军,难道吕布看了您的布置,就不会认为是谋逆么?”

            我听得不由一呆,说不出话来。

            贾诩大约察觉自己说得过于尖锐,于是缓和口气,接着问道:“将军可能认为贾某是小题大做,但您可知道‘飞将吕布’这称号的由来么?”

            我怔了一怔,迟疑道:“大概是由于主公的坐骑赤兔快如疾风厉电,所以被称为‘飞将’罢?”

            贾诩叹气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将军可知道否,三百年前还有一人有‘飞将’之称,便是武帝时期的李广。”他顿了顿道,“‘飞将吕布’这绰号的由来,不在戟法也不在赤兔,而在他超凡入圣的神妙箭术,决不亚于当年射箭穿石的李广。”

            我点了点头,明白过来:潼关一役,我便是用主公传授的射箭之技杀伤了张绣,虽然没能见过奉先公亲自操弓杀敌,但想来也是极为精准的――贾诩这么严密布置,原来是担心我被主公放箭所伤。

            “几年前,王允联合吕布诛杀了董卓,王允得意忘形,扬言要杀尽凉州人,于是我说服李、郭二将反攻长安……”贾诩缓缓道,“还记得长安城破那一夜,我也在军中观敌料阵,正巧碰到吕布带残兵从城中冲将出来,却被我军团团围住……只见在高顺与其他将领的簇拥 下,那吕布一身亮银锁子铠,将董卓的头颅系在火焰也似的赤兔颈下,茫茫夜色之中仿佛是地狱的杀神。他身挂十余支箭壶,手持绝强硬弓连珠发射,四百步之内,当者无不应弦而倒。他瞄准伍长以上的校官连放八十六箭,例无虚发,就射杀了我军八十六名军官!”

            说到这里,一向泰然自若的贾诩不禁打了个冷战,我注意到他面部肌肉竟然在微微颤抖,仿佛当年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厮杀,又重现面前。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心有余悸道:“于是我军大乱,吕布如虎入羊群一般,他冲到哪里,我军士兵无不魂飞魄散,自动就为他让出 一条路来……”贾诩又顿了顿,轻轻揭开衣襟,我定睛一看,只见他干瘦的前胸上,心窝的部位赫然有一个大疤。

            贾诩苦笑道:“这便是吕布所射的第八十七箭了,那时见到吕布威势,在下立即躲得远远地站在人墙之后,但由于贾某素喜儒衫,临阵时也做此打扮,所以毕竟与普通士兵不同,因此仍被他一眼看到。当时贾某发现吕布望过来,登时心知不妙,立即以橹盾挡在胸前―― 但饶是如此,那一箭仍然透橹而过,又刺破贴身软甲,令贾某足足躺了一个月,伤口痊愈后留下了这个伤疤……若非贾某反应机警又保护妥当,早被一箭穿心,哪里还有今日?”

            我寒毛倒竖,毛骨悚然,虽然早知道奉先公箭法高超,没想到竟然精妙至斯。若是自己站在门口,主公从屋子里放箭,只怕就是再多十条命也不够死的:“既然如此,按照贾先生布置好了。”

            贾诩又想了想,道:“还是不要包围官邸了――胡车儿,你带兵冲入府中,占领前庭与回廊,以强弩手将奉先公封锁在内宅之中。一定要先控制议事厅旁的马厩,记住,决不能容吕布骑上赤兔,若是这一人一马联合在一处,这世上根本没人能拦得住他们。一旦容吕布冲 出重围与部队汇合,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

            正在商量处,忽然听到外面细碎脚步声进了院子。我一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也不要出来,然后转身推开屋门一看,不由一怔。原来来人竟是貂蝉,此时这佳人上身着天蓝色广袖纱衫,下身着素白色羊肠窄裙,仪态婀娜,风姿绰约,宛如即将随风而去的出尘仙子。我注 意到她右手拎着一只食盒,似乎竟是给我送饭来的。貂蝉见到我出来,笑着对我挥了挥手,接着秀眉微微蹙起,看着脚下。

            我顺着她目光一看,原来由于刚下过雨,院子里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积水。貂蝉显然有些为难,微微迟疑后用左手轻轻提起长裙,露出踏着木履的一双赤足。虽然圣贤书没读过多少,但自己也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视,我抬起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食盒上。但在 适才那惊鸿一瞥中,那双纤细秀美,晶莹如玉的洁白素足,却令我心跳都漏了一拍。

            貂蝉好容易穿过泥泞难行的小院,来到我面前。她放下裙子,伸手拢拢鬓角,施礼道:“明达,那天奉先酒后撒疯,小女子可要多谢你了。”

            听她忽然如此亲切地用表字称呼,我不由手足无措,赶忙回礼道:“主母说得哪里话来,那天,那天……唉,那都是真髓应当做的。”心下里暗自叹息,此番回到中牟两次见到这绝代佳人,觉得此时的她与昔日在濮阳时判若两人,少了那时的天真烂漫,却多了一份坚毅 成熟。

            貂蝉一双美目深深地望着我,轻柔道:“你就不用谦让啦,当时若不是明达出手相助,貂蝉肯定就没命了。”说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粗茶淡饭,聊表心意。”

            我接在手里,只觉得这盒子沉甸甸地,感激道:“多谢主母厚爱,唉,如今真髓是待罪之囚,您还如此费心,这真是,真是……”

            貂蝉沉重地叹息一声,显然被我的话勾起了心事。她怔了半晌,才柔声道:“明达,今日之事我已经听说了,你们大男人的事情,我一介女流没资格介入……自从退出兖州后,奉先性情大变,我知道今天你是受了委屈的……”她凄然一笑,展现出一个绝美的笑容,但显 得说不出的落寞与无奈。似乎想告诉我什么,却又觉得难以启齿,内心挣扎了许久,她最终还是低声说了出来:“如今大敌当前,中牟城内却离心离德……容小女子说句不吉利的话,只怕覆灭就要近在眼前了……明达,你年轻有为,没必要留在这里啊。”

            我登时脸上变了颜色:若换了一年前的自己,今天听到貂蝉这么说,定会对她推心置腹地大吐苦水;但是现在听到貂蝉这句话,我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莫非主公听到什么消息,令主母前来试探我么?

            “主母,您不要再说了,刚才这番话末将自当是没有听到。目前形势虽然乍看似危如累卵,实际上只要能撤入南阳,我军仍然大有可为。”我在脑中一字字斟酌,缓缓说道,“实不相瞒,今天末将力谏主公不可裹带百姓南撤,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西面铁羌盟来势汹汹, 不日便可兵临城下。倘若我军因区区百姓的财物而耽搁了时间行程,那就追悔莫及啊。”叹了口气,又道:“本来这些是打算在会议上陈述,但主公最近性情出奇的急躁,结果竟不容我把话说完,便将末将轰将出来了。”

            其实关于铁羌盟我还真没考虑过,这还是与贾诩方才谈到举兵时机之时他对我的提醒。这番话是因为摸不出貂蝉来访的真正底细,所以自己随机应变,顺口胡驺套她的口风。

            貂蝉露出感动的神色,颤声道:“明达,我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但现在绝对不是那么简单……”她好象终于下了决心,急切地看着我,哀声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奉先纵然有万般不是,毕竟是貂蝉的丈夫,小女子也不能再透露什么……总之,你处境极为 险恶,此时还来得及,你,你还是赶紧走罢。”

            我心头大震,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位奇女子:貂蝉定是得到了奉先公不利与我的消息,前来通风报信的!这消息何等重大,主公最近又喜怒无常,若是被他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主母定然难逃一死。我一直只把她当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想到却是恩怨分明的女中 豪杰。想到这里,一股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主母,您这份心意我领了,但真髓决不能走。”我按耐住心中的激动,坚决摇头,又问道,“您若是想成全真髓,可否能将罗珊的消息告诉在下一二?”

            貂蝉微微错愕,道:“明达,昨晚事情过后,奉先已将那安息女子交与郝萌看管了。”

            我只觉得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原来如此,多谢主母!”

            “将军既然执意要留下,貂蝉就只有一句话,”貂蝉那深邃的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轻轻道,“万事小心。”

            送走了貂蝉,我回到屋里。贾诩迎上来道:“将军,听貂蝉之意,吕布似乎要对您下手了。我想事先的安排还是重新布置为好,此地也不能久留了。”

            我顺手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点头道:“不错,现在我们就是在与奉先公抢时间,大伙儿这就发动了罢。如今这院子四下里想必被主公监视着……贾先生,不如我等扮成小兵,跟随胡平他们混出去。”

            “正合我意。”贾诩拊掌笑道,“将军,你我出去之后不如分兵两路:您武功高强,就率领胡安、胡车儿去擒拿郝萌,控制城防;我与胡平一同去找魏延、邓博,安抚部众。”

            “先生智谋高远,有您坐镇指挥魏延他们,我也就放心了。”我微微一笑,心忖这老狐狸知趣得很,刚才自己与貂蝉关于罗珊的几句对答想必他都听在耳中,所以此时主动提出把搭救罗珊的任务分配给我。

            看着我与贾诩都换上普通兵丁的服装,胡平在一旁嬉皮笑脸道:“主公,天下第一大美人专门来为您送饭,实在是大大的光荣,就连我们这些当下属的也觉得颜面增光不少啊。不如我等赶紧打开食盒看看是什么好吃的,然后分而食之,叫我们也好分享大美人的恩泽,如 何?”

            他向来伶牙俐齿,喜好插科打诨,这一句话逗得大伙儿哄然大笑,胡车儿更是怪叫出声。我也被激起了好奇心,笑道:“好,既然如此,咱们就来看一看,食盒里有什么佳肴。”

            掀开盖子,长方形的盒子里最左边是一甑热气腾腾的豆粥,上面铺着一层韭菜酱;旁边放着三只碟,一只碟里摞着四块开花蒸饼,另一只碟里却是浇着豉汁的羊肉炙,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还有一只里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腌菜。盒子的右角,还放着一小壶淡酒。看着这些 ,我一阵激动,又不由心下黯然:东西虽然不多,但无一不是精工细作的美食。就拿这开花蒸饼来说,每块都蒸出了十字裂纹,从和面到出笼起码就需要十几道工序。从每道饭菜里,我都能感受到女主人这份细腻的柔情……但此时此刻,貂蝉这些精心准备的酒食,竟然成了 我等即将与她夫君举戈相向的壮行酒,这又是何等的讽刺?她若是知道这些,又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实在一点食欲也无,我轻轻合上食盒环视四周,发现众人除贾诩之外都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当下也不解释,苦笑道:“事不宜迟,哪里还有吃饭的时间?这便动手罢!”众人一齐应声,跟随在我身后,昂然直出。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二十七节 兵谏

            睁开眼睛,首先进入视野的是冰冷的屋顶。我躺在卧榻上,脑袋里懵懵一片,久久没有起身。听着窗外传进来的清脆鸟鸣,我长长透了一口气,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安详,昨天晚上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变化,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呢?

            伸懒腰舒展一下筋骨,我坐起身来,擦了擦沉重的眼皮,看到的是炭盆里的余灰。那不是梦,可我多么希望只是一个梦啊。昨天深夜,就围绕这个炭盆,在里面的石炭还没有变成灰烬之前,我们四个人一直在密谈着行动计划。快到黎明的时候,魏延和邓博悄悄地离去, 贾诩则因为便于给我出谋划策,索性在隔壁的屋子里安顿了下来。至于我自己,躺在卧榻上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直到天明,好容易才阖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我索性起身,提起长戟推开屋门:大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沉地,水珠从屋檐零零星星地滴下来,院子里地上房上湿漉漉地,由于刚下过雨,空气很潮湿,接触着皮肤有种清爽的感觉,反衬着让我更感到了自己心中那团火焰的燥热。

            走到院子中心,我和往常一样开始晨练。但心思纷乱,完全没进入状态,因此只胡乱挥舞几下,就觉得戟路生涩,无论如何也使不下去。

            “真将军起得早啊,”我不用转头也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随着左侧厢房的门推开,贾诩出现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将军,不必现在心中焦急。真正重要的,还是明天呢。”这老头子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一点也看不出刚刚熬过夜。

            明天,就是昨夜密谈的结果,我们行动的时间。

            由于并不想和奉先公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尽管贾诩和魏延极力主张采取更加激烈的手段,但我始终没有同意。商量了半宿,最后的结论就是秘密调动邓博所辖的三百士兵围困奉先公所居住的官邸,发动兵谏。迫使主公纠正他到中牟以来一系列荒谬的政策,恢复张辽、魏 续还有我的兵权,并且释放安罗珊。

            一次成功的突袭,首要完成的目标,就是令敌人的指挥系统和联络系统陷入无力化的状态。所谓“群龙无首”,就是这个道理,一旦指挥者和部队之间的联系被切断、被剥离开,那么他所统辖的军力就算再怎么庞大,也无法发挥应有的力量。而现在,经过昨晚那场大变 动,拥有私兵的将领只剩下了郝萌一人;魏续被剥夺兵权软禁;张辽虽然升任主公的副将,但只在临阵时才有指挥权,平日里再无法调动部队。因此执掌全部兵权的奉先公,自身就成为了整个军队系统中最最薄弱的环节。主公大肆剥夺将领的部曲,充实自己的实力,虽然表 面上消除了下克上的隐患,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看,其实是翦除了自己的羽翼,消除了己方的外援。

            明天正午时分,奉先公带兵出征,在迎击铁羌盟的马超之前,他要杀安罗珊祭旗。在那以前,绝对不会放松对我的监视,因此我稍有轻举妄动,也可能会遭到雷霆一样的打击。只有到了行将监斩时,奉先公由于马上要出兵,又觉得罗珊马上就要被处死,所以会麻痹大意 ,放松警惕。

            所以明天罗珊斩首前那一瞬,也就是我们发动兵谏的一刻。

            我牵动面部肌肉,僵硬地对贾诩笑了笑,没有说话。

            贾先生,你纵然智比天高,却也不了解我此时心绪不宁的原因。奉先公和安罗珊,这两个在自己心目中分量最重的人,一个恩重如山,却即将兵戎相见;另一个情深似海,却在监牢里倍受煎熬。这一切的一切,叫人怎么能平静得下来?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有马蹄声自东面远远地传来。马掌碰撞地面那急促的声音,正如冲锋陷阵的将士擂起的战鼓,快如离弦之箭般暴蹿而至。随即声音穿越大街小巷,渐渐消失在官邸的方向。

            我们先是茫然对望,随即恍然大悟,脸上一齐变色。贾诩沉声道:“将军,大事不好,定是高顺被曹操打败了!”我对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表示同意。

            形势糟到了不能再糟。

            在二十个士兵的“护送”下,我来到官邸的议事大厅,主公和其他将领已经都到齐了。我环顾左右,一种悲凉气氛猛地涌上心头:记得从前军议的时候,十多员盔明甲亮的将官肃立两旁,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但那副景象,已经再也看不到了。如今包括我在内,只剩下 五个人,稀稀拉拉地站在两边,反衬得大厅愈加冷清空旷。包括奉先公在内,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倦容,显得又疲惫又苍老;再加上我和魏续都正在软禁期间,所以虽然被传唤参加军议,却连铠甲都没穿,显得整个阵容杂乱而且颓废。

            “真髓,还不赶紧落座。”奉先公见我进来,眼皮都不抬一下,他那冷冷的声音里仍然还带着一股子霸道之气,只是掩饰不住沉重的心情,“人都到齐,开始罢。刚接到战报,高顺在陈留被曹操击败……郝萌,你来说明一下具体情况。”

            听他怎么一说,心里忽然升起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记得昨天明明听奉先公把张辽提拔到副手的位置,怎么现在看起来,得势的反而是郝萌呢?心中又是一动,如今自己举兵在即,郝萌负责城防工作,又有自己的部曲,在不久将来要发生的事情里,肯定会是异常重要的 角色。主公突然对郝萌的位置予以提拔,莫非是为了对付我么?随即又自嘲地笑笑:自己竟然被奉先公一句话就引得胡思乱想起来,真是做贼心虚。这一分神,似乎郝萌说了些什么,我就没听进去。

            忽然听到奉先公重重咳嗽一声,道:“真髓,你怎么说?”我身子一激灵,茫然抬头,猛地发现所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第一个反应不是别的,而是自己不可告人的计划已被揭破,顿时觉得后背发痒,冷汗钻出皮肤,心跳加速,嗓子发干,手足无措。脑子空白了将近三秒 种,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奉先公在询问我对目前形势的建议。

            刚才郝萌的形势说明我完全没有听进去,但此时又不能不回答,只得硬着头皮道:“主公,既然高顺将军溃败,这城西的防务也要加紧进行……只是这样一来,以城中现有兵力,根本无法同时抵御铁羌盟和曹操。”

            奉先公不悦道:“废话,你这两句说了等于白说,如今正是这种情况。曹操此番夺取陈留之后,随时可以威胁我军东翼,再加上西面进犯的铁羌盟……我所问的,是有何退敌良策!”

            张辽向前欠身,插嘴道:“主公,以张辽之见,此时不宜在中牟久居,我等最好速速迁离此地。”

            我暗暗感激张辽又为我解了围,定了定神,将自己思路拉回到目前的战局上,道:“主公,我的看法同张辽将军相同,如今我军需要进行战略转移。具体需要斟酌的,是转移的行军方向。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北上,要么南下。北上可以暂时投靠张杨将军,但河内 郡土地贫瘠,不利发展,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南下可到荆州南阳郡,以宛城为中心的南阳盆地,是我大汉光武帝龙兴宝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最好的安身立命之地。”

            这番话脱口而出,猛地醒悟过来,自己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对奉先公举兵相向了么,为什么还这样全心全意地帮助他,为他出谋划策?心中苦笑,自己毕竟不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翻脸无情的枭雄人物。

            听了我这一席话,众将无不耸然动容。奉先公瞪圆眼睛看着我,戟指道:“明达,说下去!”这一声“明达”,顿时把我们的距离拉进了不少,我心头一热,大声道:“是!”忽然心中一亮,看到了一丝光明:如今我军人才凋零,因此主公才允许我这待罪之人参加军议 ,若是自己能在这个艰难时刻为奉先公建立功勋,是不是可以不用发展到刀兵相见,就能赎回罗珊一条命呢?

            不论这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但确实是一条救命稻草,我赶紧上前,一心一意道:“要说起南阳,就必须先提到袁术。原本南阳此地是由左将军袁术占据,他结交长沙太守孙坚引为爪牙,在讨董战争结束后,先后赶走了盟主袁绍署领的豫州刺史周昂和扬州刺史袁 遗,企图成为南方诸州的盟主。因此在初平二年(公元192年),他令孙坚南下攻打袁绍南方重要盟友刘景升,企图夺取荆州。但没有料倒的是,孙坚意外中伏而死,从此袁术再也没法和刘表抗衡。并在初平四年(公元194年)正月间,被刘表赶出南阳。”

            “此后,刘表没有在南阳过多驻军,而是选择重点拱卫江汉平原――他将州治从江水南部的汉寿,迁移到州北的襄阳,这襄阳北靠汉水,前有樊城护卫,是南北水陆的要冲。刘表重点驻军在这一战略要地,并且以江陵为后方基地储备大量军资,并大力发展水军,其意图 是在江、汉两条水路间组成水陆一体的防御体系,以抵抗从北面的入侵。从这一点可以判断,其人根本没有北进的野心,南阳不过是他对北方阵地的前哨而已。”

            我又上前一步,恭敬道:“主公,目前我军虽弱,但也有五千士卒,既不会遭到刘表轻视,也不足以引起刘表的猜忌。您大可以声称愿为他做防御北面的盾牌,换取在南阳的居住权。这么诱人的条件,想必他不会不同意。我等一方面受刘表粮草的接济,一方面休养生息 。等到时机成熟,您挥军北上,这司隶还不是唾手可得么。”

            看到奉先公满意地点点头,我松了口气,似乎彼此的关系有所恢复。但随即他的下一句话,令我变了颜色:“众将听了,我决心采纳张辽和明达的策略。不过我军经营中牟,辛辛苦苦集合了超过十万的人丁,决不能就这么轻易拱手奉送给敌人。”

            不等别人发话,奉先公厉声道:“张辽,传令下去,所有中牟的百姓,必须在今日入夜前整备财物,跟随我军一同南下。入夜之后,立即放火烧城,将此地夷为白地!”他阴森森地笑起来:“哼,铁羌盟、曹操……我吕某人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休想得到!”

            我大惊失色,赶紧仆倒在地道:“主公,此举万万不可!”

            “哦?”奉先公斜睨着我,缓缓道,“真髓,你想说什么?”语气转冷,适才那一点热络气氛消失得无影无综,显然对我这么当众顶撞,着实令他不悦。

            大厅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我咬了咬嘴唇,重重低下头,嗑在地砖上咚咚作响:“中牟百姓迁与不迁,根本无关紧要,主公!南阳号称户口百万,虽然经历几次战乱饥荒,但五十万户总是有的,您又何必在乎中牟这点微末的人力物力?”额头已感觉不到疼痛,湿湿粘粘的东西顺着鼻梁两侧从额头 上流了下来:“主公,中牟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如今好容易安顿下来,人心思定。现在您要迫使他们再度背井离乡,简直就是逼他们造反啊!”最后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但此刻胸中热血如沸,什么也顾不得,唯有硬着头皮哀求道:“主公,请您收回成命罢!”

            “放肆!”奉先公双眼射出骇人青光,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真髓,准你带罪参加军议,是对你的恩典。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教训我?”

            他忽地仰天大笑,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造反?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反!传我的命令,百姓之中,凡是有胆敢违抗我军令不愿同行的、未能及时整备好财物的,一律就地斩首!”猛地收了笑容,大喝道:“给我滚出去!”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太阳穴“腾腾腾”一个劲儿跳动,双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赶紧低下头去,用力咬进牙关,行了一个礼,低声道:“真髓遵命……”就连自己回话的声音都开始发颤,然后转身就向外走。出了官邸,步伐越走越快,胸中那一股不平之气, 灼热如火,在五脏六腑间不停地蹿动,仿佛全身都要燃起火来。

            还有谁比我更了解这些百姓们?他们都是我、高顺和魏延一手从倍受流寇灾祸的郡县一点一滴的聚拢过来的。这些饱经乱世迫害的苦命人,战战兢兢地在我们“保证平安”的承诺下,安心地在中牟屯田种地。半年过去了,这半年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若不是有“保 卫家园”的信仰在一直支持着他们,早在那次八万流寇来袭的时候,他们就重新沦落为流寇的俘虏,成为乱世中的牺牲品了。如今附近的流寇都被平定,百姓们好容易开始能享受到平平安安生活的滋味……可是……如今这一道命令,就连他们仅有的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幸福, 也都要彻底剥夺和粉碎!

            现在中牟的他们,和当初洛阳的我,又有什么不同?我们这些人,这些在这个黑暗的年代挣扎着想生存下去的人们,在那些武力和权力的主宰者面前,和蝼蚁又有什么两样?

            “主公,请你原谅我……因为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是我们也想活下去,而且也要活下去。”陡然停下脚步,我仰头注视着天空,眼光企图透过重重的乌云,去寻找那碧蓝的天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填满了心口:那些爱恨交织的回忆,好象水面上划过的一条小舟 ,泛起阵阵酸楚和忧伤的波纹,但波纹终归会慢慢远去,慢慢消逝。默默计算和审视着未来的小计划,在那一瞬间,忽然从内心深处涌出无比的坚决,灵台一片空明,在对未来做出的那令人黯然神伤的决定之中,我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轻松和解脱。在那一瞬间,自己终于 挣脱了情感和恩义的巨大束缚,做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向身后望去,看到负责监护自己的那二十多名士兵,正沿着街道小跑着跟了上来。我默默地向前迈步,下榻之处已经近在眼前。

            刚刚踏进院门,几个人迎面走来,我抬头一看,不由一愣,随即大喜若狂:原来从屋里迎出来的除了贾诩之外,竟然还有胡平与胡安!自从得知了高顺在陈留的败报,我就一直惦记着他们的安危,没想到能在此相见。

            赶紧冲上去,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哥儿俩,然后伸手抓牢他们的肩膀,笑道:“好家伙,能回来就好!听说你们吃了败仗,可急死我了!”然后用力在胡家兄弟身上捶了一拳。

            胡安眼睛里闪着泪花,也没说话,只知道用力点头,旁边的胡平被揍得呲牙咧嘴,但还是笑嘻嘻道:“主公放心,我们弟兄这两条命虽然贱,也是主公您的。没您的命令,我们可不敢就这么蹬了腿儿!”

            我不禁放声大笑,枝头的几只小鸟吃这笑声一吓,“扑棱棱”都飞上了天――自从自己进了中牟,还是头一次笑得如此无拘无束。

            笑着笑着,一人从胡家兄弟身后走出来,对我深深施礼:“真将军,我们见面,你好。”鼻音颇重,腔调古怪,汉语生硬。我仔细一看,此人深目高鼻,须发卷曲,正是羌胡首领胡车儿。

            我笑着对他拱手还礼:“胡将军,想不到你也在这里。”随即环顾四周,奇道:“高将军没有回来吗?”这句话一问,他们几个人都低下了头。

            原来曹操大军围攻陈留城,高顺到开封驻扎之后,分兵两路出击,南路由他自己指挥,直接向东进军,越过浪汤渠,援救张邈;北路由胡车儿指挥,从开封先向东北方向进军,夺取浚仪与小黄二城,然后顺着汴渠南下,迂回威胁曹军侧后翼。

            不料曹操技高一筹,之所以他没有立即攻下陈留,就是为了围点打援:曹操事先已将曹仁的三千骑兵秘密部署在小黄城东七十里的东昏城,将夏侯渊的两千骑兵部署在陈留东南四十余里的雍丘。于是等胡车儿夺取了小黄,顺汴渠南下时,曹仁的骑兵突然从他背后出现, 发起冲锋,我北路军因此溃败,曹仁乘势向西收复了浚仪与小黄,然后顺着浪汤渠南下,从北面包抄高顺的后路;与此同时,得到高顺行动的消息之后,夏侯渊军自雍丘向西出发,迅速穿越高阳亭之后,掉头向北,自南面包抄高顺的后路。这两路曹军在浪汤渠汇合,反而切 断了高顺与中牟的联系,卡住了他的粮道,配合正面曹操率领的主力军,形成两翼包夹之势。

            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高顺放弃救援陈留,留下三千兵力虚张声势,并监视曹操动向,然后大军秘密潜行,掉头向开封方向突围,傍晚向浪汤渠一线的曹仁、夏侯渊军发起了进攻。

            听胡平把当时的情况这么一讲,我点了点头,暗赞高顺将军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曹仁与夏侯渊的曹军偏师骑兵部队机动灵活,不论高顺继续向陈留进军,还是从南北迂回绕过曹军偏师退向中牟,都很容易遭到他们的追击掩杀。面临这种两翼受敌的窘境,最好的方法 就是集中优势兵力,迅速解决一翼的威胁。而骑兵擅攻不擅守,再加上曹仁、夏侯渊的偏师人数又少,将之选为突破点,胜算还是蛮大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指挥官是我自己,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于是,激战就在浪汤渠岸边展开,但结果却出人意料:面对突然来袭的高顺,曹仁采取了意想不到的战术。针对高顺的中央突破,他下令自己所统辖的三千骑兵下马步战,结成坚固的方阵正面抵抗;同时由夏侯渊指挥两千骑兵自两翼发起钳击。由于原本时间紧迫,所以 我军攻势难免展开得比较仓促,因此尽管人数远远少于我军,但依托着浪汤渠的地形和卓越的指挥能力,曹仁还是生生把高顺拖得动弹不得。等到拂晓时分,曹操率领两万主力军击破了那三千疑兵赶到战场之后,完成合围的曹军就象一只五指合拢的铁拳,把高顺军牢牢地攥 在了手心儿里。

            紧接着,就是一场近于绝望的突围战,激战一昼夜之后,我军两万士兵中能够突破重围返回开封的还不到三千,伤亡惨重之极。

            默默地听完了战况,我只觉得两手全是冷汗。曹营当中,曹操自己姑且不论,单看他这批手下:夏侯渊的厉害我曾经领教过,如今以这一战看曹仁用兵,手段竟不在那夏侯渊之下,都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才。再加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猛将典韦、许门死士首领许褚; 还有庞大的智囊团……曹操的阵容,实在太雄厚了。

            

            “那么高顺将军现在何处?”我急切问胡平。

            胡安在一旁插道:“高将军身中了四箭,右臂还被刺了一矛,回到开封后就开始发高烧,至今还昏迷不醒。”大约是见我着急,他又补充道:“将军不必担心,高将军身子硬朗得很,不会有事的。”

            我点了点头,呆坐无语。

            贾诩皱眉道:“如此说来,城中士卒不满万人,又都是些老弱残兵,怎么和铁羌盟相抗?况且高顺一败,陈留就宛如风中残烛,再也无法守住,曹操大军随时可能从东面开过来。将军,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我同意道:“我也是这个意见,适才军议,主公已下令整军去南阳依托刘表了。”接着把军议过程与四人大略一说,谈到主公下令迁民,贾诩面无表情,胡车儿也浑不在意,但胡平胡安二人登时变了颜色。

            我索性将昨夜密议内容也一股脑地向他们和盘托出,然后下结论道:“事情就是如此,胡车儿、胡平、胡安,我意已决,你们愿不愿与我同谋?”心忖这三人当中,胡家兄弟为我一手提拔,不会有异心,可是胡车儿不过是个降将,他是否赞同就不好说了,但今夜奉先公 就要行动,所以必须抢先下手,因此时间紧急,实在无法顾及太多了。猛地又转念一想,自己筹谋的这件事,说得好听是兵谏,说得难听和背主立旗有什么区别?对手是天下无双的奉先公,稍微走漏风声,那就是尸横遍地的下场。这是何等凶险的大事?若是胡车儿表现得支 支吾吾口不对心,说不得也只有杀之灭口了。

            想到这里,杀机顿起,我暗暗调整姿势气力,眼睛却不再看人,只瞅着地面,生怕目光中泄露了杀气,被看出破绽来。

            只听贾诩微笑道:“将军不必多虑,适才您尚未回来,我们几位就已经商量定了,他们愿意鼎立相助。”

            我全身一震,放松了精神,大喜抬头道:“若是如此,那实在是太好了!”

            胡平、胡安一同站起身来,拱手道:“吕布倒行逆施,我等誓死追随将军!”说着倒头便拜,被我一把拉起来。

            还没说什么宽慰二人的话,旁边胡车儿也冷哼道:“吕布、王允守长安,我老胡是西凉军,跟他不是一条心,所以去打长安城。吕布心眼儿,比岩羊的尾巴还小,现在要是被他认出我,非找借口杀死我不可。真将军,您就是不造反,我也要找机会造反。”说着他转身向 贾诩恭敬行礼,然后转头对我道:“当初董卓被刺死,要不是尚书大人,我们西凉人都死了。有他帮忙就成功。”说着伸手,用长长的指甲在脸上用力一划,鲜血登时染红了左颊:“将军从前准我投降,没杀我。我胡车儿,从此以后就是将军的狗,奴隶,至死不变!”

            我知道这嫠面乃是匈奴和羌胡发大誓或者举行葬礼的庄严仪式,胡车儿虽然说话粗俗难懂,但决心却毋庸置疑,赶紧满满地斟了一锺酒,双手端给他:“好!我以此酒立誓,要是分得了猎物,有我真髓的一份儿,就有你胡车儿的一份儿!”看着胡车儿接过去一饮而尽, 我猛地想起这些仪式和规矩还是昔日安罗珊告诉我的,心中不由大痛:罗珊,现在你究竟怎么样了?

        • 家园 卷一 雏鹰展翅 二十六节 恩怨

            我默默地站起来,看着被士兵从地上架起来的罗珊,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口,这才转身走出大堂,茫然走入雨幕之中,任雨水将身体浇透,同时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纷乱的思绪线头接踵而至,在眼前一晃而过,但我却偏偏什么也想不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 得脑子里竟是木的。

            围绕着炭盆,映得屋里人人脸膛通红,一时间大家无语,唯有火蛇鲜活地跳跃着。贾诩夹起一块石炭投进去,火舌吞噬炭块,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他叹了口气,捻着花白的胡须,苦笑道:“没想到内情居然如此复杂……贾某情报不足,判断有误,丢人倒是小事,若是 将军因此而遭到不幸,在下那就万死难辞其咎了。幸好铁羌盟大军来得正是时候,否则……”

            “这两件事情都非同小可,当真不易办啊……”贾诩皱起眉毛,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这次的敌将马超,听说是马腾长子,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因此有‘锦马超’的美名。此人武艺不在其父之下,擅使七十斤的巨铁矛,无坚不摧,纵横关西,所向无敌。派马 超为将,可见铁羌盟这次东进势在必得。最糟糕的是,天子可能已经落入他们手中,若是韩遂打正了复兴汉室的旗号,我们连政治优势都没有。”

            黄色的天空……血色的土地……呼啸的烈风……

            奉先公骑着巨大的赤兔……矗立在血沼中央……地面上血雾蒸腾,人影若隐若现,眼前如梦似幻,主公好像天宫的战神,从云端降到凡尘……

            我又惊又喜,起身道:“文长,你怎么来啦?”

            我苦笑起来,纵然自己已经被软禁,但只要安罗珊不死,主公始终不能对我完全放心。

            魏延急促道:“您刚才被郝萌带走,咱就觉得情况不妙,马上去找原先那些老兄弟,是贾先生约我这时候来见您的。”说着回身拉过身后那人,道:“我给主公引见一下,这位就是邓博,邓大哥。主公,邓哥和他的弟兄全都是咱们原先的屯守兵。这次屯守兵被吕布收编 ,吕布让邓哥当了百人督。”

            看到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邓博丝毫不为我的眼神所动,坦然与我对视,拱手行礼道:“小人邓博,参见偏将军。”我赶忙还礼,心里却有些嘀咕,既然原本是屯守兵,那应该是侯成将军的旧部,已经投靠了我很久才对。自己对记忆力很有自信,若是有这么一个手下, 为什么偏偏对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中牟数万备受荼毒的百姓对您的厚望,您也可以弃之不顾么?那些誓死追随您的将士对您的厚望,您也可以弃之不顾么?如今中牟内有吕布胡作非为,外有铁羌盟大敌当前,百姓将士,无不寄希望于将军,您就能够视若无睹,一走了之,独善其身?

            伸手搀扶跪倒在地的邓博,贾诩刚才那铮铮谏言又在耳边响起,我心里更觉得沉甸甸地。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贾诩,正好这老狐狸也眯着眼睛微笑着望过来。他那双洞彻世事的眼睛,射出冷冷寒光,一眨不眨地和我对视在一处。

            自己,究竟应当何去何从呢?

        • 家园 卷一 雏鹰展翅 二十五节 狂澜

            我们一齐愕然向门口望去,随着一声怒哼,一人湿淋淋地走进来。我定睛一看,心中大喜:此人正是久违的张辽!

            此时张辽那斯文的脸上满是杀气,他左手提了一名士兵,右手却擎着雪亮的环首刀。进来后将手里那士兵往地上重重一掷,那人全身软绵绵地躺倒,也不知是死是活,腰上一袋弩箭,正是一名埋伏的武士。

            张辽眼神如电般扫过陈宫等人,充满了愤怒之意,最后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变得缓和下来。他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登时心中大定。

            陈宫怒喝道:“张辽!你……”

            不等陈宫说完,张辽已厉声道:“要杀真髓,是谁的主意?”他一向说话平和有礼,今日语气尖锐,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旁边王楷赶忙恭恭敬敬道:“张将军,这个……”

            张辽根本不听他说话,嗔目大喝道:“在廊下埋伏的,通统给我站出来!”这一嗓子仿佛半空中炸了个焦雷,应和着漫天的风雨,更增加了无比的威势。陈宫、王楷和郝萌都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旁边“咕咚”一声,原来许汜先被我一喝震动了心神,此时脑子混混沌沌 站在那里,再听了张辽这一吼,登时立足不稳,摔了个滚地葫芦,晕了过去。

            四周那些弩手一个个仿佛斗败的公鸡,慢慢从藏身之处一步步挨出来,低着头走到张辽身边,把弩箭放在地上,再一个个鱼贯而出。

            张辽直气得手脚微颤,嘶声道:“好!你们好!陈宫,如今主公萎靡不振,正是我等同舟共济的时候,可你……真髓他犯了什么罪,你要下这等毒手?”我心中感动,张辽从未发过这么大脾气,今日为了我,嗓子都吼得嘶哑了。

            张辽怒道:“自真髓到司隶以后,没有用主公一个铜钱,生生把这残破的河南府经营起来,更为主公打败了张济,扫平了长安之路,他容易吗?兖州失守后,之所以还能有这么一块栖身之地,究竟是靠了谁?这样的大功臣,你们凭什么要杀他!”

            我心头一热,两行泪水流了出来,哽咽道:“文远大哥,我……”忽然觉得身后又多了一人,回头一看,原来魏续也来了!

            魏续阴沉着脸对陈宫扬声道:“你这几个兖州王八蛋,忽然要更换防务,老子就觉得里头有猫腻儿!”转头重重一掌拍在我肩头,咧嘴笑道:“臭小子,我们来得还及时罢?”

            张辽也望着我一笑,说道:“这些个弩手,其实都是我的部曲――我才进河南府,就被孤单一人支到开封城巩固防务,连你面都没见到。当时我还不怀疑什么,可原来他们打得是这种算盘!下午老魏牵了五六匹马来找我,我们两个一路换马赶来,还好没误事。”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弩手都是张辽的部曲,难怪他们见了张辽就象耗子见了猫一样。心中暗叫庆幸,这次严氏联合陈宫打算扳倒我,其中有个老大破绽,那就是除了郝萌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自己的亲属部队。由于陈宫等人都没威信和实力取代魏续以负责城防,所 以严氏推出了郝萌;这样下来,郝萌的亲兵也就无法调用了。尽管如此,这计划依然周密完整,在刚到中牟不久,他们就支走了张辽,擅自调用他的部队。要不是魏续机警,我只怕真要变成箭猪了。

            郝萌这才缓过神来,怒道:“反了反了,张辽、魏续,你们两个也反了么?”

            魏续冷冷道:“我说老郝,咱们都是跟随主公从并州打出来的老弟兄了,你怎么也和陈宫他们混做一堆?你真他妈是个傻蛋,没看到刚才那些弩弓手吗?到时候众弩齐放,你就是明达小子的陪葬。这帮王八蛋是打算连你一块儿杀,你他妈反倒帮他们?脑袋里进水了罢你 ?”

            郝萌这才猛然醒悟,脸上半青半红,转过头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身边的王楷。

            王楷语声颤抖道:“今、今日之事,我们可是奉、奉命行事……”话说到一半已经没了声音。只听上牙碰下牙的格格做响,这厮早已吓破了苦胆。

            张辽沉声道:“奉命?奉谁之命?张辽眼里只有主公,你们把主公请出来说话!几个小丑上窜下跳,打得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么?”

            魏续咯咯笑道:“老张,少跟这几个王八蛋费话啦――爷今天来,就是要算一算兖州是怎么丢的这笔帐!”说着手一挥,外面“呼啦”一声涌进来几十个顶盔贯甲的士兵,人人手持长矛,让过了郝萌,将陈宫三人围成一个圆圈,矛尖通统向着圆心。

            局势登时逆转直下。

            陈宫一直没有说话,转着眼珠观察形势。此刻他见情形不妙,赶忙向前一步,胸口直碰到矛尖,呵斥道:“魏续,你要算什么帐,呆会儿我都奉陪。但现在我是奉了大主母之命,格杀拥兵自重的真髓。你和这不相干,站到一边去!”说着高高举起一支令箭,大声道:“ 张辽,郝萌,我有主母令箭在此,可不是虚言!”

            张辽怒声道:“这分明就是乱命,恕我张文远不从!”

            魏续更是放声狂笑:“你奉了主母的命令?”瞪眼道:“儿郎们,去给爷把大主母请出来!”左右士兵答应了一声,甲叶哗哗做响中,挺着长矛齐向后堂走去。

            我赶忙喝道:“住手!”伸手拉住魏续臂膀,哀求道:“魏老哥,今天要不是你,兄弟这条命就交代了。只是看在主公份儿上,你还是不要为难了主母罢。”心忖,如今自己这颗脑袋既然已经保住,又何必再多生是非。主母毕竟是主母,是奉先公的妻子,真还能将她杀 了不成?如今主母就在走廊上站着,此时不卖这面子,更待何时。

            正在此时,后廊上一声咳嗽,严主母终于按耐不住,转了出来。她依旧是一领黑衣,冰冰冷冷的神情:“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

            王楷回头看到严氏走了出来,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连滚带爬地伏在严氏脚下,放声哭道:“主母,主母!大事不好,他们,他们都反啦!”

            陈宫得意非凡,长笑道:“魏续,你要见主母,主母已经来了!张辽,郝萌,我奉主母之命,格杀拥兵自重的真髓,你看看可是胡说么?真髓,你还不束手就擒?”

            严氏低头看了看王楷,又抬头看了看陈宫,眼里满是茫然之色。她皱了皱眉,抬起头扫视众人,奇道:“陈宫你说什么?我几时说过要格杀真髓?”

            这句话异军突起,陈宫脸上当即变了颜色,回头看着这位莫测高深的主母,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心中雪亮,严氏来到后廊不过是和陈宫等人进入大厅前后脚的工夫。若不是她命令杀我,当时为何不出来阻止?现在分明是此事激起了众怒,眼看就要引火烧身,于是忙不迭 地过河抽板。只是这样一来,陈宫等人白白做了她的替罪羊,这“矫命夺权”的罪名再也甩不脱了。

            伏在地上的王楷圆睁双眼,仰头看着她,口吃道:“您、您不是……”身子不住发抖,显然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严氏淡淡道:“我是让你们请真将军前来参议军务,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以我的名义胡作非为。”转头道:“魏续,你带着士兵想要做什么,真想要造反么?张辽,你不是去开封公干么,怎么也忽然回来了?”在陈宫等人的目瞪口呆中,她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一 干二净,一副对事态全然不知的模样。这女人对部下如此无情,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魏续躬身道:“禀报主母,这三个兖州贼子狼子野心,居然假传您的命令,要杀死真髓企图乘机夺权。魏续得知后,一时心急,所以就带兵闯了大堂,还望主母恕罪。”既然严氏配合良好,他也乐得就坡下驴。

            张辽则低哼了一声,显然对事情大概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严氏的行为大为鄙夷。不过既然是奉先公的妻子,他也不好追究下去。

            看到郝萌面如土色,我赶忙上前圆场道:“主母说得不错。郝将军也跟我说是请我来议事的。只是进了大堂后,不知怎地却演变成了这副局面。陈宫布下了埋伏,竟然打算将我二人一齐杀死!”心中盘算,事情急转直下,陈宫等人是死定了,但郝萌是并州旧部,跟张辽 、魏续都有一定的交情,打击面还是不宜牵扯得太大为好。

            果然郝萌一怔之下,向我投来感激的视线,赶忙跪倒大声道:“郝萌被奸人哄骗,竟将真将军骗入圈套,几乎送了性命,真是万死也难赎此罪!今后将军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吩咐,郝萌水来水去,火来火去!”又看到魏续,张辽也感激地瞥我一眼,我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通过这件事,自己已赢得了这些并州武将的心。

            严氏听得微微一愣,话题一转道:“陈宫,你们三个奸贼挑拨离间,意欲谋害真将军,其心可诛――拖下去,杖杀了!”说到后来竟是严词厉色之极。在刹那间,她那冰冷的眼里对郝萌闪现出恶毒愤恨的杀意,瞬间又消失不见。我没有放过这细微的变化,不由看得心中 一寒:原来郝萌口中那哄骗他的“奸人”就是她自己。

            魏续面露喜色,大声道:“主母英明!”手一挥,几个士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哆嗦成一团的王楷和业已晕厥的许汜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

            忽然听到旁边陈宫大声吼道:“让开!要杀我还用你们动手么?”我转头一看,陈宫被一圈长矛手包围着,面色苍白,嘴角流下一丝鲜血,竟是激动得咬破了嘴唇。

            我低下了头,不愿看陈宫那张又惊又怒又悲的面容,淡淡道:“陈宫,你三番五次算计于我,如今谋害我不成,阴谋败露,还有何话可说?”心中却清楚地知道,陈宫在这次事件中实是一个被利用的小卒,说他矫命夺权,十成中倒有八成是我杜撰栽赃,剩下两成是众人 的不信任和主母的出卖。记得自己往日被他所计算,后来每天都想着将之一刀两段,才能大快我心;但现在看到这厮孤立无援、束手待毙的模样,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同情之意。

            陈宫惨然一笑,哑声道:“事情发展到现在,陈某还有什么好说的……记得当初我看不惯曹操杀旧友边让还要纳其妻为妾的恶毒行为,于是毅然将兖州献与了主公,做了个卖主的不忠叛臣……纵使有过争权夺利,也是想为家乡的父老多谋些官职福利,结果却被他们连累 ,更受主公的疑忌而被收押……等到了司隶,主母看中我的才干,才将我又解放出来,故而决心为主母效力……事到今日,我陈宫早就该死,也早有了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最后竟是落得如此下场,为恩主所卖……”说到最后一句,他死死盯着严氏,倘若这怨毒的眼神 能杀人,只怕严氏早被剁之八块了。

            严氏衣服一阵波动,颤声怒喝道:“死到临头,陈宫你还敢胡说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速速动手处死这叛逆!”

            陈宫凄声狂笑:“我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么?”凄厉的笑声仿佛夜枭长鸣,说不出的刺耳。他神色缓缓转为黯然,喃喃念道:“以出卖而始,以出卖而终……以出卖而始,以出卖而终……”突然扫视众人,再度狂笑起来,也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大笑声中,他向前猛地一扑!只听“波”地一声,几支长矛顿时透胸而过。这个背着“卖主叛臣”名声的谋士将身子软软地挂在矛上,气绝身亡。只是那双眼珠死鱼般突出,空洞地瞪着严主母,竟是死不瞑目。

            看到这一出惨剧,在场众人皆为之震撼,一时间没人说话,大厅中一片寂静。

            猛地听到传来甲叶作响之声,我抬头一看,一名士兵全身雨水地跑进来,对魏续一躬身,恭恭敬敬道:“禀报将军,王楷和许汜二人已经被杖毙。”魏续没有说话,但掩饰不住满脸的得意之色。

            我心知肚明,由于奉先公宠信兖州士,所以私下里魏续早就对陈宫等人恨之入骨。这次他又是亲自找来张辽,又是调兵遣将,肯如此下力气帮忙,只怕三分是为搭救我,三分是为报私仇,还有四分却是为自己的小算盘:自己是奉先公的亲戚,兖州士被斩尽杀绝,魏某人 以后要是不得重用,那才是见了鬼。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冷哼,细针也似地钻入我的耳朵刺在耳膜上,那深厚的功力震得我心浮气躁,只觉得脑袋里说不出的难受。原来不知道何时,酒醒的奉先公已经自后堂里走了出来。

            看到陈宫的尸体,奉先公半晌没有说话,怔了许久,沙哑道:“这是怎么回事?”

            魏续抢着大声道:“禀报主公,陈宫大逆不道,意欲夺权,被我老魏杀了!”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想来是看到兖州派势力土崩瓦解,因此太过得意忘形的缘故。听他这么一说,我与张辽对望一眼,彼此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果然奉先公双眉一竖,眼里几欲喷出火来,灼热而充满杀意的视线一一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有如实质一般。他忽然放声大笑,金属颤动的嗓音在大堂中嗡嗡回响。我纵然早有准备,仍然被声音冲得脑子一晕,险些摔倒。这疯狂的笑声仿佛山呼海啸,刹那间将我们淹没, 震得大堂两旁数十根火炬和中央火盆一齐熄灭,顿时屋里一片漆黑。

            张辽见机不妙,上前一步大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统统放下武器,退出大堂去!”

            但是已经晚了:对面奉先公双眉又是一挑,浮现出令人心悸的狂态,随着左足向前踏进,陡地爆发出惊人的压迫感和浑浊的杀气,令我呼吸为之不畅:滚滚的雷声中,银光一闪,这几人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已被一戟拦腰扫做两段!

            “嚓”火折子在严主母手中忽明忽暗地闪动起来,她轻轻地走上前,无言地点着了火盆,接着挨个点燃了两边的火炬。火光照耀下,大堂恢复了明亮,只是地面上多涂了一层殷红粘稠的油状物,断碎的肢体和内脏浸泡在里面,惨不忍睹,令我几乎要把与贾诩共进的晚餐 呕吐出来。

            奉先公杀气腾腾地又踏出一步,沙哑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来说!”大戟向前探指,戟尖却是对准了严氏。闻听此言,我如坠冰窖:这位大主母的手段,最最擅长的便是过桥抽板和翻脸不认人,而且对我的态度是除之而后快。但现在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静观 其变了。

            果然严氏依然不温不火道:“奉先,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陈宫是我放出来的,因为治理河南府需要他的才干。今天晚上,我原是打算请真髓将军来和陈宫一同会议移交兵权之事。可我手头正好有些事情,耽搁了一小会儿,不知怎地竟发生了这么大变化,魏续 张辽二位将军也跟来了……总而言之,魏续他们连同真髓将军结成一党,把陈宫、王楷他们给逼死了。”

            我不由在肚里大骂严婆娘刁钻歹毒,单要说事情经过,她的言辞倒是和刚才几乎完全一致;但在只言片语之中,这婆娘又将自己撇得一清二白,无形无影地把一顶争权杀人的大帽子全盘扣过来,分明是要借奉先公那愤怒的大戟来铲除我们。要论起杀人用舌不用刀,她这 份功力真可谓登峰造极。

            听得旁边张辽赶忙道:“主公,严主母并不了解其中真相。”他又指了指旁边堆积的弓弩:“事实是陈宫等人将我支到外地,调用我麾下的弓弩手在大堂四周埋伏,意图对真髓不轨。我与魏续发现之后,急忙赶回……”我听的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心中对张辽大为感激 :他并不是不知严氏从中弄鬼,但主公正在气头上,我们若与严氏正面冲突,胜算极小。因此他当机立断,顺着严氏的口风略作更改,把罪责又全盘推给了死鬼陈宫等人,这叫死无对证。张辽处世的老练成熟,的确非我这毛头小子所能相比。

            我赶紧跪倒在地,道:“主公!今日要不是魏续张辽二位将军机警,赶来仗义相救,真髓已经是死尸一具了!求主公明鉴!”

            我听见奉先公笑起来,是那种阴测测地笑,是那种暴怒到了极点的笑。他止住笑声,一字字从牙缝里慢慢挤出来:“真相?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相。”随即大喝道:“带上来!”这一声厉喝,震得屋瓦格格做响。

            我正在不明所以的时候,两个士兵从后堂五花大绑地推出一个人来。我仔细看了看,忽然认出了此人的身份,不禁张目结舌:她竟是安罗珊!她不是出城送赵云去了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而又是这副模样?

            罗珊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士兵一松手,她就象空麻袋一样倒在地上,又过了半晌,才轻轻动了动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奉先公飞起一脚,将罗珊踢到我面前,冷笑道:“你仔细看清楚!”

            我万分痛惜地看着惨遭毒打的玉人:她全身上下十几个创口,汨汨地不停流血,衣衫碎裂,白玉一样的皮肤上全是青紫的鞭痕。罗珊挣扎着却睁不开眼,是因为原本清秀洁白的面颊高高肿起,以至我都完全看不出眼睛的轮廓。她显然知道我就在面前,勉强张开嘴唇想要 说些什么,但一张开嘴,鲜血就不住流出来。

            “主公……罗珊犯了什么罪,您要这么处罚她?”声音中的怒气,连自己也听得出来。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那柔软的长发,只是褐色的头发被额头伤口流出的血沾到了一起,微微一碰,她就痛得一缩。

            “她犯了什么罪,你还不知道么!”奉先公暴跳如雷,他大声咆哮,仿佛一匹嚎叫的狼,“这小女人潜入府中,企图刺杀我,你根本就是主谋!”

            安罗珊竟会刺杀主公?我怔怔地跪在那里,抬头看着奉先公,头脑一片混乱,完全不能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看到我这副表情,他愈加愤怒,大步向前,画戟闪闪发亮:“忘恩负义的东西,你道我杀不得你么?”

            “且慢!”张辽大喝一声,抢上前与我并肩跪倒,哀声道,“主公,明达虽然桀骜不逊,但行事光明磊落,张文远以人头担保,他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请主公明查!”

            奉先公点了点头,他来到我二人面前,垂首看着我们,低声道:“张辽,连你也站在这叛逆一边……连你也站在这叛逆一边……”我不由大骇,此时他面部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只有那双血红狰狞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恶毒的光,这分明是他要出手杀人的前兆。

            霎时间,大堂中的气温仿佛降到了冰点,每个人的动作都因此而凝固。

        • 家园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二十四节 三策

            我不顾贾诩还在旁边坐着,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魏延,沙哑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魏延急切地站起来,哀声道:“主公,您赶紧逃出城罢,吕布那厮要杀您!”

            “住口!”这句话再度入耳,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给我跪好!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主公!”魏延赶忙双膝着地,仰头对我急道,“魏延绝不敢跟您撒慌……吕布他真的……”

            “啪”我重重给了魏延一记耳光,他七八尺长的身躯登时向后滚出一丈多远,直到贾诩身前才停住。

            魏延随即翻过身,手足并用地爬过来,双手抱住我的左腿,放声大哭:“主公,您先听我说完好么~~等咱说完了,您要还是不信,魏延立即自尽,以后永远都不会胡说八道了~~”

            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天地一片雪白。我看见魏延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嘴角高高肿起,不由心中一颤。只是他所说的消息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一时间自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贾诩赶忙劝道:“将军,您何不让魏延把话说完?若果真是慌报,再重重责罚也不迟啊。”

            听贾诩一说,我脑子总算略微清醒了一点,醒悟到自己大失常态。但此时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心脏碰碰地搏动仿佛要跳出腔子来――无论是真是假,自己听到这消息后所受的打击当真非同小可。我长吸了一口气,按耐下紊乱的心绪,缓缓坐倒在地,沉声道:“好,魏 延,你说。”虽然已尽力遮掩,可震惊之下语音沙哑,竟然低不可闻。

            魏延连磕了两个响头,哀声道:“主公,魏延决不敢有半句假话!刚才我一被放出来,立刻就跑到下榻的地方去找您。没想到,正巧遇到高顺将军领着胡车儿一齐出来,一副要出城的样子。咱上前一打听,原来吕布将军忽然下了急令,让高将军马上向东出征救援张邈去 。魏延心里就犯了嘀咕,明明主公您是主帅,为什么带队的不是您?”他声音虽然压低,但情急之下,吐字又急又快,仿佛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到后来,魏延语气渐渐尖锐:“这分明就是变着法儿来夺您的兵权!”

            听了这一句,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魏延刚被释放,要不是亲眼所见,又怎么得知这次跟我一同进城的还有胡车儿?他说得是实话!主公他,竟然真的要……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从高顺将军那里得知了您在这楼橹上,咱就火速赶了来。可是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正巧看到郝萌那王八蛋在组织新的城防守备。您想想,这摊子事情本来应当是由魏续大人负责的,吕布早不换,晚不换,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换将?咱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吕布这王八蛋,他肯定是打算对主公下黑手!要是等郝萌点齐了兵马杀过来,那就是变成飞虫也躲不过了……”魏延急得好似热锅的蚂蚁,声音哽咽道:“主公,魏延这里面要是有半句假话,您把我脑袋摘下来当球踢!咱死了没啥,可是主公您可不能死 。您赶紧出城,可千万不能再迟疑了啊!”说到后来语音哽咽,竟然急得流出了眼泪。

            “别说了!”我心中烦乱异常,断然暴喝,只觉得胸口隐隐做痛,仿佛被大铁锥重重打了一下;血冲上了脑子,涨得太阳穴里突突跳动着疼。

            贾诩在一旁静静道:“真将军,如今事态紧急,贾诩有三策,还请将军决断。”此时楼外风雨呼号,仿佛千万只野狼一齐咆哮。

            我慌忙道:“先生要有什么好主意,就请讲罢。”此时自己脑袋里沉甸甸地仿佛装了一团糨子,手脚冰冷,心神大乱――平日里那点沉着冷静,不知怎地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贾诩不慌不忙道:“第一策就是一个字,反。”听到他这一句,我只觉得脑子一晕,心神颤动,张开嘴唇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吕布这计划表面看似策划周详,实则手段极不果断、处置又不机密,实在是无能之极。”贾诩悠然道,“倘若是高明人,只消请您和高顺议事,厅堂中安排刀斧手拿人就是。他却搅得全城内外兵马皆动,鸡犬不宁――如今情报一泄,将军您不死,他吕布就只有死路一 条了。”讲到这里,贾诩狞笑了几声:“我这一路进得城来,只见四处抓丁补充兵力,虽然这是应急之策,但毕竟容易激起民愤――吕布他已经自己孤立了自己。以将军在中牟之根基深厚,振臂一呼全城响应,吕布武艺再高,又何惧之有?”

            “啪”魏延重重击掌,眉飞色舞道:“着啊,主公,贾老头儿说得对!吕布拿我下狱,吞了屯守兵。可那些个兵牙子都是咱到中牟后新募的,一个个手把手操练出来,又怎么肯听外人的――只要主公您一句话,我马上去招集旧部,先去砍了他妈的郝萌坏萌,再去找吕布 算帐!操他大爷的,咱倒要看看这中牟究竟是谁家的坟头!”他在我面前向来不说粗话,是表示尊重之意。但自从奉先公的兵马进了中牟,魏延处处受压制不说,还被郝萌痛加折磨。此时他可算找了个机会,这一肚皮的怨气冲出来,却是顾不上礼节了。

            “这可使不得!”我越听越是心惊,赶忙连连摇手,轻声回忆道,“还记得那是在瓠子河一战,我被典韦缠住,几乎葬送在他手里。是主公闻讯后抛下兵马,单骑突进及时出手,才救下了我这条小命。现在主公要杀我,那我就设法保命;但要我加害他,那便万万不可! 连狗都知道知恩图报,假如我忘恩负义,那真还不如一条畜生。”说到后来,心间却是一阵阵的酸楚:那日里拼到最后,我花招用尽,到底还是被典韦搅开了长戟,一手戟直劈顶门。随着那声金铁交鸣的巨响,劲风自顶门四散滑落……

            往事一幕幕晃过,我只觉得眼眶里模模糊糊全是泪,用力吸气不让它们流下来。心口上似乎开了个大洞,仿佛有冷风自洞里头穿过去,发出呜呜的响声。打败典韦后,主公流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此情此景,永远都刻在了我脑子里,成为自己最珍贵的记忆之一。可为什 么到现如今,居然发展到了这步田地?自己敬之爱之的主公,居然为了杀我花费这么大工夫……除了感叹一句“造化弄人”,我还能说什么?

            “既然如此,那还有第二策,”贾诩无奈道,“第二策也是一个字,走。如今中牟非久居之处,将军可以先号召民众,命魏延招集旧部,在城中大闹一场,务必使吕布等人无暇顾及您的行动,然后再杀了郝萌夺城门而走。”他又捋捋胡须,笑道:“离城后您只管先去招 回高顺拉走的部队,以将军大才,又有哪里去不得?”

            我默默地点点头。一方面主公对我有再造之恩,另一方面自己这条命也不能轻易舍弃。能不和他正面冲突地解决问题,恐怕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正在此时,楼下隐隐有人声嘈杂,我们几人登时都变了颜色。贾诩站起身来,向外望了一眼,摇头叹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我走到贾诩身边向下张望,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只见黑压压的满是人头,大雨中冷冷地反射兵器的寒光,人群前面站着一个彪形壮汉,手搭凉棚向上张望。此人全身披挂整齐,正是奉命前来捉拿我的郝萌。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对这个尘世生出无比疲惫和厌 倦。生也罢,死也罢,自己只想把一切烦乱的心绪全部抛开,距离这个残酷的世界越远越好。

            “安罗珊呢,她出城去送师父赵云,也该回来了罢?”我不由自主地问道。大概是在生死关头的缘故,此时此刻,心中忽然对她涌起强烈的思念。

            魏延却摇了摇头,显然他去住所找我时并没有看到罗珊。

            我茫然抬头放远望去,仿佛要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但却什么也看不见:昏暗的天空中雷电交加,雨水象山洪一般自塔檐上倾泻下来,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交织成一张笼罩苍穹的巨网。

            一时间心乱如麻,我竟看得痴了。

            忽然贾诩似乎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但自己恍恍惚惚,没有听清楚,于是回头轻叹道:“贾先生,你还有什么见教?”

            这老狐狸笑道:“真将军,您忘了我还有第三策么?这第三策,也是一个字,降。”他故意将最后一个字脱长了声音,脸上笑容还是那样充满了机智和神秘:“吕布毕竟是横行天下响当当的角色,没点脑筋是不可能的。此时外患曹操日益逼迫,哪有自己剪除羽翼的道理 ?我看他这次之所以处置得拖泥带水,也就是还没对您动杀心――吕布只想把您的兵权夺走,把您关押起来而已。莫要看表面上形势异常凶险,但只要不是就地处决,那就大有希望。您恭恭敬敬地把兵权交出去,只要在面见吕布时随机应变,动之以情,再说上几句好话…… 贾文和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您平安无事。”

            我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这样不行!”魏延涨红的脸,先对贾诩瞪起了眼珠子,“把自己的生死大权一股脑儿送给了别人,贾老头儿你出的这是什么屎策?”他转过脸对我大声道:“主公,我反对!要是按这下策,您被吕布一圈,暂时是没事儿了。可到时候等大局一稳,他爱怎么操刀子就怎 么操刀子,那还有什么出路!”

            贾诩显然被魏延激起了真火,冷冰冰道:“你出言无状,贾某原也不喜与你这种粗陋之人计较。不过既然你脑子不大灵光,自己又不开窍,贾某却说不得只好点拨一二了――吕布即便圈禁了真将军,他就能拿到兵权么,你魏延还不是照样可以私下活动串通旧部?真将军 广施仁政大力屯田,百姓与士兵们感恩戴德,要是他无辜被收押,百姓又会做何反应,那些真将军的嫡系又会做何反应?如今强敌环顾,将军的兵权一旦被夺,吕布的注意力肯定要对外转移,不再注意我等。我们大可由此化明为暗,伺机而动,那时是去是留,是进是退,还 不是任由将军决定?这就是‘示弱以争强’的道理。”

            魏延听了他第一句话,直气得脖子和脑门上青筋暴跳。可待贾诩一席话说完,魏延发怔了半晌,一躬到地:“贾老……贾老先生,是魏延错了,还请您原谅。”

            “无妨,”贾诩面色凝重,又看了看下面的士兵,“魏都尉,从此你我共事一主,你这份爱主之心我了解。”转过头对我道:“真将军,这第三策和前两策相比,其实差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加阴柔诡秘,原本不是君子所为。但如今您生死安危尽操于吕布之手,这保命之 计却不可不用。真将军,虽然吕布对您有恩,可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容你――我一路行来,军中和城里四处流传一句歌谣,有道是‘项籍再世真明达,卫霍复生,横矛立马’,这说得就是您。您想想,人人都愿意在您麾下接受指挥调遣,他吕布安能不忌?您再想想这些百姓 和士兵对您的期望,可不能轻言就死啊。”说着对我深深鞠躬。

            我赶忙伸手搀扶,点头道:“贾先生苦心,真髓明白了。”同时心惊肉跳,卫青、霍去病是武帝名将,至于项籍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绝代豪雄,评价之高实在难以想象。这歌谣真要传入了奉先公耳朵里,依他那心高气傲的好胜个性,我绝对是死定了。但随着心境 平复,脑子逐渐清晰起来,又转念一想,如果真要如此,自己肯定没了活路,贾诩又怎么会劝我投降示弱?况且自己久在中牟,耳目也不少,真要有这种歌谣四处流传,手下肯定忙不迭报与我知道。等转头发现魏延一脸迷茫之色,更是心中雪亮――分明是贾诩看破我对奉先 公忠心,受这次打击后存了求死之念,所以才故意捏这慌话激我罢了。

            贾诩微微一笑,充满了狡猾的意味。他目光聚焦,直望进我眼里:“我贾诩阅人无数,识人的本领纵然比不上‘月旦评’,但也差不到那里去。当今这些人物,可以用猛兽比之。曹操孙策,可比狮虎;吕布刘备,可比豺狼;至于李?喙?汜袁术袁绍之流,不过都是猖獗一 时的鼠辈耳。而将军和以上诸人却又截然不同,有种独特的魅力。”他眼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神采,缓缓道:“若要比喻将军您,那就好比是一只雄鹰――狮虎豺狼纵然威风八面,横行天下;但鹰飞万里,双眼却可以囊括整个儿天地。”说着躬身向我行了一礼,语气无奈且 真诚道:“贾某知道将军尚不能完全相信我,但贾某无不为将军计,此心可昭日月,还请您明查――将军只管先下楼随郝萌见吕布去罢,贾诩恭候您平安归来。”

            原来这老狐狸已然看破了我的想法。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吩咐了魏延几句,转身扬长下楼。

            外面虽然是狂风暴雨,但官邸议事大厅里却温暖得很。此时大门紧闭,两旁的火把和大厅中间的炭盆完全不受外界干扰似的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主公还没有自后堂出来,大厅里只有郝萌和我。回头看看郝萌,他一张脸上挂满了水珠,在火光照映下显得兴奋而狰狞。

            直到现在,我并没有上绑。本来郝萌是打定了主意要捆了我邀功,可当他命令部下绑我时,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动手,弄得好不难堪――不论贾诩所说的那两句歌谣是否顺口胡驺,但从瓠子河到潼津口,一连串胜仗的确使我在军中奠定了极高的威望。况且我是众战将中数 一数二的武技高手,纵然长戟不在身边,但要对付郝萌这种角色,不到五招就能打断这厮的脊梁骨。这一点郝萌心知肚明,所以看到那副场面,他自己也不敢动,只好客气地“请”我面见主公发落。

            我等得无聊,索性闭目凝神,心中猛地一颤:原来这大堂外有无数呼吸之声,这等布置,肯定是针对自己而来了。埋伏之人虽然都不是什么高手,但呼吸整齐,没有一丝紊乱迹象,分明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卒。若是刀斧手还好对付,但倘若全是弩弓手,号令之下众弩 攒射,纵然我武功再高十倍,也难以逃脱。

            自己从得知消息到现在进入大厅,脑袋里一直念头纷乱,昏昏沉沉地。但此刻面临生死关头,灵台刹那间一片清明,我反而沉住了气,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想办法逃生。按照大堂外的呼吸声的远近一个个判断位置,埋伏总共七十人,每人都恰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堂。我 暗叫糟糕,因为只有用远程武器之人,才需要视野宽广,看来自己猜了个正着,他们都是精选的弩手!

            这次贾诩可错大了,我生生跳进了这个死套。

            汗珠夹杂在雨水里从额头上划下,我睁开了眼睛,发现郝萌并没有异样神色,悠然站立一旁――看来他对埋伏也不知情。

            正在此时脚步声响起,打后堂转过三个人来。中间一人一身儒衫,得意洋洋,哈哈笑道:“郝将军拿住了叛逆真髓,功劳不小哇!”下一句对我道:“真髓啊真髓,你可知罪么?”

            即使不用看人,我也听得出是陈宫陈公台,只恨得牙根痒痒的,同时心里奇怪,这厮不是在闭门思过么?怎么又冒出来了。

            陈宫左右两个人我也认得,一个叫许汜,一个叫王楷。这二人背景非同小可,早在曹操治兖州时任从事中郎,那时他们就是陈宫的死党,后来就成了跟着陈宫率先迎主公入主兖州的两大“功臣”。虽然功劳不小,只是这两人除了会耍嘴皮子清谈,连基本办事能力都欠奉 ,因此一直未得重用,昔日我在兖州时,重大会议上都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在这个紧要关头,这几个兖州旧人忽然一同出现,毫无疑问自己这次被夺兵权,八成是有这几人在其中出谋划策。

            自从来到大厅,我一直在琢磨求生之法,看到他们几个,登时脑筋急转,心中已有了计较:按照埋伏武士的久经训练的程度来看,定是追随已久的旧部无疑。而主公在兖州的失利,大半是被兖州士出卖的缘故,所以这些兖州人与奉先公旧部彼此间隙很深,倘若把自己把 被剥夺兵权这件事大肆宣扬成兖州士势力重新抬头的征兆,那么定然可以动摇外面的埋伏者,使之放箭时不得不考虑是否受了陈宫的利用。这样虽然谈不上就此拉拢住他们,但毕竟可以出现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我对陈宫愤然作色,怒声高叫道:“陈宫,原来今日之事又是你弄的鬼!主公在兖州的大好事业,就是被你们这几个无耻小人败坏。如今到了中牟,欺瞒着主公又把主意打到我真髓头上来啦……哼,可惜我真髓行事无愧于天,你纵然想加罪于我,也没那么容 易!”说这几句话时气沉丹田,把声线远远送了出去。

            陈宫脸色大变,脸色铁青道:“好反贼,你在河南拥兵自重,不把主公放在眼里,我等奉命拿你,你还敢反咬一口?”

            虽然自己是别有用意的胡搅蛮缠,但听他这么一说,我只觉得数月来肚里淤积的郁气化做一股怒火,直冲到脑门,大声道:“自我真髓到了中牟这半年来屯田做战,处处无不为主公霸业计,又如何是拥兵自重了?倒是你……你胆敢说一句,主公丢失了兖州,和你陈宫毫 无牵连么!”

            陈宫面皮紫涨,戟指道:“你你……”我口口声声把话题转嫁到丢兖州上,这厮辩无可辩,憋了半天,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边王楷见势不妙,赶忙道:“真将军误会了,今日之事我等乃是奉命而为,并无陷害之意。”他生得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上满是堆积着笑容。

            此时我忽然听到,在后堂走廊上还有一人的呼吸声,此人分明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我心中一动,怒声道:“今日之事真髓任凭主公吩咐惩处;但你这些兖州派奸贼想利用这事件夺权,那是万万不能!”我知道,眼前自己随时可能丧命,只有把局面搅乱,才有机会浑水 摸鱼,因此每句话都将陈宫夺权扣得死死。

            旁边许汜眼中盯着我似要喷出火来,大喝道:“贼子,死到临头你还敢血口喷人――来人呐……”

            我怒极反笑,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震动大厅,将许汜的杀人命令就此截断,才语音一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这些公报私仇的奸贼,却不知是谁在做贼心虚!”又圆睁双目上前一步,暴喝道:“若真是主公之命拿我,我真髓愿意束手就擒。可适才你等口口 声声说是奉了主公之命,主公为何还不出来?今日我还见过主公一面,他又怎会忽然下这蹊跷命令?――你等矫主公之命,想施展奸谋,以为这种小伎俩能蒙骗过我么?”说到最后一个字,我夹在话音中向许汜脸上一口真气直喷过去,将他震得脚下一个踉跄,却再也说不出 话来――许汜不会武功,这一招“大喝”,已然伤了他的脑子,破了他的心神。

            陈宫面色由红而白,惨白着一张脸怒道:“真髓,你将这么一个夺权篡政的罪名扣在我等头上,是何居心?如今主公日日醉酒,政务都由严主母打理,我等尽心竭力辅佐主母又有什么私心?――擒拿你的命令,就是主母下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同时暗自叫苦:那后堂走廊上的女子,想必就是严主母了,真正动手的号令肯定是由那里发出。贾诩纵然是天下奇才,却万万想不到主事之人是严氏而非主公。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严主母从未有这种斗争的经验,所以事事求稳,因此才会尽量策划周 详;相反地,她决不是贾诩所推断的“杀心未起”,而是“杀机充盈”才对。

            贾老儿啊贾老儿,真髓这条命只怕真要被你葬送在这里了。

            虽然心焦如焚,面色却不显露出来,我暗自提聚功力,大声道:“我能有什么居心?就是由于你们这班小人的争权夺利,害得主公丢了兖州,又有多少好儿郎因你等惨死在曹操的刀下!如今你们故技重施,也不知用什么法儿欺瞒了主母,来向我下手……真髓死则死矣, 只是你们想再度借此机会夺权,那是干系全军生死存亡的大事,说什么也是休想!”

            忽然外面嘈杂成一片,紧接着“碰”地一声,大门洞开,夹杂在狂风暴雨之间,几名手持弩箭的士兵直挺挺地飞进来,重重摔在地上。

        • 家园 第一卷(雏鹰展翅) 二十三节 杀局

            我尚未说话,旁边安罗珊兴致勃勃问道:“师父,你不是回家乡了么,怎么会到了徐州?”

            赵云放声长笑,极为欢畅,点头道:“问得好,因为我终于遇到了应当追随的明主。”说到最后两个字,他那闪亮眼睛充满了梦想与憧憬,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

            我忍不住道:“赵先生所指之人,莫非就是刘备?”

            赵云点头,正色道:“正是!我主玄德公宽厚仁义,乃是值得赵云托付一生的英雄豪杰。”在提到“玄德公”的一瞬间,我感到他全身剑气都为之一振,整个人脱胎换骨般发散出惊人的气魄。我不由大感奇怪,所谓观气识其人,以赵云这堂堂正正之剑气,若没有刚直不 阿的性格是绝对练不出来的。这么一位豪气冲天的侠客,又怎么会将自身托付给刘备这条“中山狼”?

            一时间半晌无语,只有烈风席卷着泥沙,猛力击打在大厅的门上,发出“沙啦啦”的声音。

            赵云垂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缓缓道:“赵云平生,愿手持三尺青锋,申大义于天下。回到家乡时,正值公孙蓟侯(公孙瓒讨黄巾有功,任奋武将军、蓟侯)出军屯??河,宣袁绍十大罪状,南下冀州。为避免家乡被战火所殃及,我受一郡父老乡亲重托,向公孙瓒表达 效忠之意。但等我见到他,才知此人外强中干,实为草包一个;眼中更没有民众疾苦,只有争权夺利的小人之心。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言语冲撞于他,就此被放了个虚衔,闲置不用。”他虽然语气尽量放得轻巧平淡,但我却感受到这一代剑豪对公孙瓒的失望和鄙夷。“待到 后来,我被派往青州协助田楷,从此结识了玄德公。”

            高顺先是点了点头,然后不解道:“公孙瓒其人,果然如是……那么赵先生何故却认定刘备是值得托付一生之人呢?”

            赵云目中寒芒一闪,伸手抚摩下巴上的短髯:“尊驾是高顺将军罢。将军此言似乎话中有话啊?”

            高顺冷冷一笑,点头道:“赵先生是爽快人,我高顺也就不多废话了――赵先生说刘备‘宽厚仁义’,可他投靠公孙瓒,后因小利叛之;投靠陶谦,却反噬了徐州;如今又提出要与我军结盟……以他这等背叛恩主的虎狼行为,不知‘宽厚仁义’又在哪里?又何以取信于 天下,取信于我军呢?”他这一句同时也问出我心中的疑惑,赶忙竖起耳朵仔细等待赵云的回答。

            听到高顺如此不客气的质问,赵云双眼圆睁,勃然作色道:“高将军,玄德公创业颇有不正大光明之处,在下也无意为他回护……但高将军可否知道,曹操几次进犯之后,徐州人民饥馑、屯聚钞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自从我主玄德公领徐州牧后,外御寇难,内丰财 施,士之下者,必与同席而坐,同簋而食――你或许认为,这是玄德公故意刁买人心的小伎俩……可百姓们在我主精心治理下,无不安居乐业、万民归心,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赵云吐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亮,“的确,主公曾经背叛公孙瓒,又反噬徐州,那是小节 有亏;但他克平乱世,以仁政理百姓,此乃大义所在。所作所为,怎地就当不得‘宽厚仁义’四字?”

            原来这就是部下眼中的刘备,我胸中豁然开朗,明白过来:

            刘备这人实在了不起,他或者是真心诚意以百姓为先的盖世豪杰,或者是为自己争霸事业赢得资本而做伪一世的绝代枭雄。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刘备都在徐州广施仁政,令百姓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中解脱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殊途同归,不同的起点,其结果却是相同。

            此人施仁政的目的何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得是他将百姓大义与一己私利紧密相连,水乳交融。因此,只要他能够成功,百姓的生活就能从其中得到更大的好处。所以无数赵云这样为民请命的英雄豪杰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才会追随他、支持他、爱戴他。

            得民心者得天下。刘备或许武勇、兵法、智谋无一足取,但这种赢得人心的政治手腕和权术,却无疑是最高明的。

            “赵先生,所谓不知者不怪,刚才高将军言语得罪之处,还请您恕我等无礼。请回去转告刘徐州,关于他的良好意愿,我很乐于接受。从此两家永为盟好,共抗曹操的暴虐之师。”如今曹孟德势力逐渐强盛,多联合一人就是多了份力量;况且刘备远在徐州,即便对我军 有不良企图,也没有条件实施;其实最重要的,还是赵云那番“仁政”的话打动了我,这盟约干系着成千上万徐州百姓的生死存亡,我又怎么能视若无睹?

            扑面的风更加猛烈,令战袍紧紧贴在身上,昏黄的天空逐渐压低,微弱的阳光彻底从云端消失了。忽然,一道闪电割裂长空,紧接着惊雷由远及近滚滚响起,忽然已经到了耳边,震耳欲聋。豆大的雨点在眼前连成一片水帘,随着狂风,凶猛地横扫河南府千里平原。

            送走了赵云,我独自一人站在东城头的了望楼里,思潮澎湃起伏,正如肆虐汹涌的暴风;而脑海却一片空灵,好象沃土上倍受大雨滋润的作物,进行着新的洗礼。从前我所接受的,是曹操那一套以暴易暴的理论。他平生所愿,可以用“用干戚以济世”六个大字来概括, 我既是钦佩此人雄才大略、多才多艺;却又鄙夷他的残忍凶暴,滥杀无辜。今日与赵云这一席对答,却令我受益非浅。

            以干戚平定乱世,重建秩序,这是求快求急之法,但倘若纯粹以暴易暴,很可能会丧失民心,纵使一时成功,后果却难以想象;而刘备先求仁政,然后再图发展,这是求缓求稳之法,但争霸天下的第一要素是战非是治,过度的怀柔手段却容易错过战机,导致半途而废。

            两人相比较,曹操若是刚,刘备便是柔;曹操若是急,刘备便是缓。同样为了克平乱世,恢复太平天下,双方目的一致,手段却孰不相同。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两种平定乱世之道,究竟谁才是正确的呢?

            想到出神处,忽然身后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真将军,你浪费了进京执政的大好机会,如今望天呆呆发怔,也是于事无补罢?”

            我早听见此人适才上楼的脚步声,只是听到他步履虚浮,显然不通武功,故而未加注意;但等到语音一出,立时分辨出了这发声人之身份。赶紧转过身来拱手行礼,喜出望外道:“贾大人,你何时来了?”来人正是自从宣读圣旨之后,久未见面的贾诩贾文和。

            待我定睛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眼前这天下屈指可数的大智囊全身湿透,衣衫褴褛,雨水混合着泥浆顺着胡须不停地流下来;脸上还有几处小伤痕,显然也是半路上被树枝刮伤的痕迹。看他这一副风尘仆仆、饱经风霜的模样,定是一路策马急奔,自关西直赶到中牟 来。

            贾诩一屁股靠着橹楼的栏杆坐下,向我缓缓摆了摆手,沮丧道:“真将军,请莫要再大人、大人地称呼了。在下已经弃官潜逃,如今是一介草民啦。”一面说,一面轻轻捶打自己的大腿。春天虽然回暖,但被大雨浇头在先,此时又被冷风一吹,贾诩激灵灵连打了几个寒 战,牙齿格格做响。

            我赶忙解下战袍给他罩上,刚要打听长安情形如何,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只顾追问长安,未免对辛苦赶来投奔的贾诩忒也无情无义了,于是笑道:“贾大……贾先生呐,今天您这一来,我实在太高兴了。这里风大,您还是赶紧跟我下去,先换身衣服再喝杯酒暖暖身子罢 。”

            贾诩冻得嘴唇发紫,兀自摇头笑道:“真将军,我如此急于登楼一会,就是为了长安之事。贾诩岂是拘于俗礼之人,您大可开门见山地询问在下。”话未说完,他腹中咕咕作响,竟是饿得狠了。

            没想到自己的用心被他当头一句话就揭破,我暗暗佩服这老狐狸实在太过奸猾,只好讪讪一笑道:“贾先生,既然事情紧急,我这就吩咐岗哨取来席子、衣服、食物和酒,你我就在这里边吃边谈罢。”

            风卷残云也似地将面前的食物不停塞进肚子,又连尽了两大碗淡酒,贾诩发青的脸上这才逐渐透出了血色。现在他换了一套士兵的红衣,外罩着我的战袍,再不复那落汤鸡的狼狈样子,这才惋惜道:“真将军,你提兵击破了张济,又有我从中策应,长安应当是唾手可得 ……只可惜不假天时,功亏一篑啊!”

            叹了口气,他举手制止我发话,神色黯然道:“你不用解释,自打一进中牟见了吕布的旗帜,我就都了解了。唉……大好良机,就这样被破坏了。”

            看贾诩这副愁苦的模样,我心中豪气陡升,哈哈大笑道:“贾先生莫要太过挂怀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不让我成功,为之奈何?此番机遇虽然错过,但只要我们能吸取教训,不愁捕捉下一回不到其他的良机。来来来,贾先生远来辛苦,真髓以酒为您 接风,我就先干为敬了。”自从来到河南府,自己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每天意气指使,自然而然养出一股森然气度;随着知识与阅历的增长,自信和勇气更是与日俱增――这几句话说出来,颇有种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概。

            贾诩双眼神光一闪,举碗点头道:“好,真髓果然是真髓,我贾文和阅人无数,挑中的英杰决不会错。贾诩就以此酒为誓,日后我愿与将军共图王霸大业,同甘共苦。”说罢也是一饮而尽,大呼痛快。

            我一怔,他这分明是向我效忠,言语之间竟隐隐将我看成了一方雄主,这老狐狸又打起了什么算盘?

            我心里想着,手上不停,又给贾诩斟满一碗,道:“先生愿意与在下同甘共苦,真髓求之不得。”

            贾诩一手捏了块面饼,一手捋着湿漉漉的胡须,哈哈笑道:“将军怎么不问问贾某为何忽然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贾先生要是不想说,任何人也套不出半句话,”我微微一笑,也伸手扯了块饼送进嘴里,“而先生要是想告诉我,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贾诩也是一笑,点头道:“有理。”他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这布包扎得密密实实,我当即解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布包,如此一层层地打开,中间原来是一卷薄薄的绢,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行红色的小字。耳边贾诩沉声道:“将军,自三月以来,长安变乱迭起。随着你进兵击破张济的消息传到,人人私下里无不欢欣鼓舞啊,圣上 于是流着眼泪,写下了这封血书。”

            原来这竟是大汉天子的手迹!我大为激动,将血书小心翼翼地展开,细细端详。由于雨水浸泡,绢书上大半血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那么几个勉强可以辨识:“……朕为国贼所迫,朝不保夕……真髓……勉之,勉之……”看着面前的血书,我不禁黯然以对:堂堂天子竟 然窘迫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贾诩扫视四周,看周围没人,又道:“将军,我这里还有一道圣上的秘诏,”说着又掏出一卷帛书,展开低声读起来,“……河南府尹真髓,忠心为国,摧破贼党,实乃国家之栋梁也。命真髓为柱国大将军,安汉侯,领司隶校尉,向西消灭贼寇,还宗庙于洛阳。万 望真髓切莫辜负朕之厚望。”贾诩读罢诏书,诚恳道,“真将军,此番乃是圣上的一片期望,与上次李?嘟泌?截然不同。还望将军体谅圣上的苦心,接旨勤王啊。”

            我大吃一惊,王莽篡政,绿林赤眉蜂起,更始皇帝因李通有拥立之功,才任命其为柱国大将军、辅汉侯;光武中兴之后,数百年间都没有再出一个,此将军位的分量之重,荣誉之高,可想而知。而今天,我却成为大汉的第二个柱国大将军,定汉侯。圣上对我的殷切期望 ,可见一斑。同时恍然大悟:如今天子对我加官进爵,自己的地位俨然已与袁绍、曹操、刘备等一方诸侯的身份相若,难怪贾诩迫不及待要表示效忠了。

            珍而重之将血书放入怀中贴身收好,又对着贾诩手中的秘诏连磕三个头,我这才重新落座,对贾诩叹道:“陛下的苦心,真髓原当从命才是。只是真髓无能,辜负了陛下的期望,这高官在下还是做不得的。”

            贾诩捻须微笑,点头道:“柱国大将军思虑缜密、谨小慎微,深通明哲保身之道,贾诩佩服。只是你纵然再怎么努力韬光隐晦,别人也未必容得下你呢。”

            我听出了他言下之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苦笑道:“‘柱国大将军’这五个字,再也休提。以贾先生之智,难道看不出真髓的难处么?”还不等贾诩接口,随即就转了话题,“如今长安究竟怎样了?”

            贾诩大有深意地瞥我一眼,也不再追究,道:“将军大破张济的七万西凉军,三辅震动。当时长安谣言四起,都道‘河南尹真髓与关东联军提兵二十万,入京勤王’呢。贼党心胆俱裂,人人自危;李郭随即达成同盟,罢兵一致向东。但这不过是暂时平静,李?喟档乩镪? 赏羌胡兵,欲令其攻击郭汜,并许诺事成之后以宫女为赏赐;而郭汜秘密勾结?嗟持?一的中郎将张苞,打算里应外合除掉李?唷D愀粘吠耍?郭汜立即抢先发难,夜攻李?辔氡ぃ?同时以张苞等人在内纵火。当时郭汜军箭如雨下,竟然射中天子的帷帐,还贯穿了李?嘧蠖?。只可 惜张苞火没点着,李?嗟牟肯隆?白波帅’杨奉又赶到。杨奉军依仗有虎将徐晃冲锋陷阵,这才杀散了郭汜与张苞,保全了李?嗟男悦?。但杨奉进长安后,依仗自己功高打算独揽朝政,他密谋诛杀李?啵?失败后带兵叛离,于是李、郭、杨三股势力在长安城中搅得天翻地覆,互 相征杀,永无宁日。”

            我冷笑道:“这三个害民贼,谁都想独霸朝纲。”

            贾诩眉头皱起,缓缓摇头道:“现在恐怕现在他们谁都没机会了――我离开长安时,‘铁羌盟’正在长安西面虎视耽耽,伺机东进……如今天子和长安可能已落入他们的手中啦。”

            这句话说得我满头雾水,莫名其妙问道:“先生,这‘铁羌盟’是什么东西?”

            贾诩不答反问,沉声道:“将军可曾听说过韩遂、马腾么?”

            这两个名字一入耳,我登时想起从前陈宫哄骗我当西路军主帅的事情,眉角不自觉地跳了跳,道:“听是听说过,但其实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关西将领。这二人可是和‘铁羌盟’有什么牵连?”

            贾诩大笑起来:“岂至是有牵连?‘黄河九曲’韩遂,就是当今‘铁羌盟’盟主,统辖着敦湟、西域以南,葱岭数千里土地上的小月氏胡、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等六十余万诸种羌胡。在关西若是亮出他的名刺,直可兑几百贯铜钱哩。”

            贾诩这一说,倒激起了我浓厚的兴趣:“贾先生,这‘铁羌盟’真有这么大势力?”

            贾诩微微苦笑,缓缓道:“从前共出现过两次西北诸种大联盟,每一次都是惊天动地,海内震恐。记得第一次西北诸部会盟,还是武王伐纣之时,西北各部族与周联兵伐纣,结果牧野一战,流血飘橹,伏尸千里,奠定了四百年西周的强盛;而第二次西北诸部会盟,起因 乃是幽王烽火戏诸侯,西北诸部联结成‘犬戎’,攻了破镐京,西周遂灭。到如今,这‘铁羌盟’就是第三次的西北诸部会盟。将军,您说它势力大不大?”

            我抽了一口凉气,在自己印象中,羌人一向默默无闻,想不到孔子无比推崇的礼仪之邦,竟是“成也‘西羌’,败也‘西羌’”,不由连连点头:“果然厉害,不过既然今趟是第三次诸部会盟,那这次西北诸部联盟的目的何在?”

            贾诩长叹一声,黯然道:“说来话就长了……将军,要知道关中平原以西,西海(今青海湖)以东,自古就是羌民繁衍生息之地。自大汉建国以来,为防止再度出现‘羌盟’入侵,朝廷对诸羌胡实行以下政策。一方面分化瓦解加军事打击,令其盟不成盟;另一方面以军 屯和民屯的方式侵吞羌民土地,迫使他们内迁或者远出边塞。这样可有三得:一者,可解决边患;二者,可充实西部人口;三者,北方匈奴和鲜卑连年入寇,而西北民风彪悍狂野,内迁之羌胡正好可以利用来作战与戍边。因此,从汉武帝起,朝廷置令居塞(今甘肃永登西北 ),设护羌校尉;后又增置金城郡(郡府为金城,现在的兰州)和破羌、允衔、安夷、河关、?⒑薄?白石、临羌等县,成功地将羌民重要聚集地一一并入了大汉版图;把内迁羌胡编成军队,组成‘义从羌’、‘义从胡’参与西北的边疆战争。羌胡势力因此大大削弱,再不复 数百部遥相呼应的局面。”

            我听得津津有味,心下里更是佩服。要知道这些都属于皇家书院秘藏的内部资料,若不是贾诩久为尚书,可以直接在宫中接触到这些东西,假使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也决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尽。老狐狸的这份博学多识,当世真没有几人能比得上。

            看贾诩不慌不忙地又端起了酒碗,我不由催促道:“贾先生,请您接着讲罢。”

            贾诩点点头道:“好……新朝年间,伪帝王莽企图威加四海,出于这个目的,他企图彻底消灭西部羌胡潜在势力。于是下令增置西海郡(青海东部),以便进一步吞噬羌人的生存空间。但正所谓物极必反,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增立新法五十条,‘犯者流放入西 海屯田’,结果造成成千上万的罪民来到西海郡屯田。由于一下子涌入了这么多汉人,因此到了次年时,西海的羌地已经尽数被戍边屯所霸占了,而土地的原主――一万二千多名羌人却丧失了家园。他们退居险阻,无以为生,忍无可忍之下,终于铤而走险――羌酋庞恬、傅 幡带领族人,驱逐西海太守程水出境。此后,西部诸羌胡和汉民矛盾日益加深,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来如此,”我愈听火愈大,这些官吏根本就不把羌胡当人看,“王莽好大喜功,失败是必然――可是王莽败亡以后,莫非朝廷还没有改善对羌政策不成?”

            贾诩苦笑一声:“哪里又有什么改善?光武中兴之后,朝廷虽然退出了西海,但向陇西、金城二郡戍兵、戍民和屯田者反而有增无减,导致那一带原本属于羌民的土地,被戍边汉民和士兵抢夺殆尽。此外,边塞将吏对羌胡素来歧视,他们大量搜刮民财,甚至有秘密拐买 羌胡为奴的记录……”

            听到最后一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耳边贾诩的声音依然继续:“……中兴至现在近两百年间,河曲地带的羌胡和汉民始终彼此仇视,势如水火,年年血腥仇杀,大小动乱不计其数。朝廷出兵镇压总共不下千次,斩羌胡首级不下二十万,耗钱以亿亿计。可反叛事件却依旧层出不穷,羌胡反抗之心竟是斩之 不尽、杀之不绝。”

            “砰”我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道:“那是自然,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哪有任人欺凌宰割的道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被董卓暴兵残害的安罗珊,心中升起无限义愤和同情:“原来这就是诸部羌胡之所以第三次会盟的缘故。”

            “将军说得不错,”贾诩看着摆在面前的酒碗,幽幽道,“这,正是‘铁羌盟’的成因。”语音低沉苍凉,在楼外暴风骤雨衬托下,竟仿佛蕴涵着那么一股子逼人的杀气。“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黄巾之乱’爆发,中原等地混乱残破,朝廷无暇西顾。当年十二月 ,凉州诸种羌胡闻风而动,以北地郡的先零羌先反,随即?⒑币宕忧际琢焖谓ā⒌业镭底宀柯涑ね豕?、湟中义从胡首领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二百余部羌胡首脑,在西海(青海湖)畔举行全河曲部落大会。在这次大会上,众人共饮西海之水以盟告天下,一同起兵反汉。这个西 北各部羌胡组成的新军事联盟就此形成。”

            他顿了顿,又道:“但凡西北羌胡骑兵作战,都喜好阵头使用两丈余的长铁矛,列阵后平矛策马冲锋,其势威不可当。因此被共举为盟主的北宫伯玉,就将此盟正式命名为‘铁羌盟’。”

            “反得好!”我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等发现贾诩用很奇特的目光看着我,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揣着天子血书,也算是个汉臣,顿时大窘。忽而又想到一事,赶忙借此扯开话题:“贾先生,你说这‘铁羌盟’盟主叫做北宫伯玉,怎地刚才却又说是韩遂呢?”

            贾诩捻须道:“铁羌盟成立之后,经历了几次内部派系斗争。盟主一换再换,到今天的韩遂,已经是第四任盟主了。韩遂这厮本名唤做‘韩约’,担任凉州刺史从事,与故新安县令边允都是金城郡的汉人名士。铁羌盟起兵后,陷金城,胁迫韩、边二人一同入盟,负责盟 中军机要务。韩约、边允畏惧本名受到朝廷通缉,牵连家族,于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韩约改名‘韩遂’,边允改名唤做‘边章’。”

            我不由大奇,笑道:“铁羌盟原本是为反抗汉人建立的羌胡组合……可如今却让韩遂这一介汉人却做了盟主,倒也真是奇事一件了。”

            贾诩摇头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铁羌盟原本不过是些有勇无谋的乌合之众,自从有了韩遂边章的加入,势力这才急剧壮大。对朝廷征剿军作战中,韩遂屡立战功――左车骑将军皇甫嵩,曾经击破数十万黄巾,斩张梁、张宝,可那么厉害的人物,都叫韩遂给打败了。 将军莫要小看了韩遂,此人阴险多智,关西皆以‘黄河九曲’呼之,是讥讽他城府深沉,恶毒狡诈,心思肚肠如黄河九曲一样,七拐八弯。”

            我愈加奇怪,疑惑道:“韩遂既然是被胁迫入盟,又怎么会如此卖力?”话一出口,随即心中已明白过来,此人哪会帮助铁羌盟反抗汉人?分明是要借助羌胡之力,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

            果然贾诩摇头接道:“韩遂哪里会为铁羌盟卖力?他一旦在盟内站稳脚跟,立即就反咬一口,对盟友亮出屠刀。”他咳嗽一声,沉声道:“中平三年(公元186年),韩遂请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议事,毒死三人,并吞其众,此后拥兵十余万,俨然以盟主自居。”

            自此,乱世之中又多了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枭雄。

            我长叹无语,半晌才道:“原来如此,那马腾又是何许人也?”

            贾诩沉默了一小会儿,大约是整理思路,又缓缓开口道:“马腾马寿成,乃是韩遂的异性兄弟。他是羌汉混血儿,因此长得身体洪大,面鼻雄异,相貌与羌人同。此人年少时以贩卖木材为生,后在彰山遇异人,因而学得一身超凡脱俗的武功。铁羌盟起兵西海,马腾于是 参加官军,后以战功在凉州刺史耿鄙手下担任司马。当时耿鄙纵容小吏程球经营奸利,而马腾为人正直贤厚,因此与这二人屡屡冲突。待到中元四年,凉州刺史耿鄙出兵讨伐韩遂。部队行至狄道,马腾发动兵变,先杀程秋,再杀耿鄙,之后举众投奔了韩遂。”

            我苦笑道:“原来如此,马腾是旧经战阵的将领,这下韩遂的势力就更强了。”

            贾诩叹道:“可不是么?自马腾加盟,铁羌盟连克汉阳、酒泉、信都等地,酒泉太守黄衍、信都太守阎忠统统投降,凉州全部落入铁羌盟之手。此时由于诸羌胡对韩遂擅杀北宫伯玉的行为不满,于是韩遂退让盟主之位。但他背地里大耍手腕,一面推举王国为盟主,一面 背后挚肘,造成王国指挥夺取三辅的行动,全盘失败。韩遂借此机会召开新的部盟大会,废了王国,立阎忠为傀儡盟主。此后阎忠忽然因病暴毙,‘黄河九曲’也就如愿以偿,终于成了铁羌盟盟主。”他又笑笑,“得到消息之后,我仔细猜想,恐怕阎忠之死,其中也大有文 章。”

            我吐了一口郁气,不寒而栗:马腾武勇雄烈,那倒也罢了;可看韩遂处心积虑谋夺盟主之位,此人心计之歹毒,手段之阴狠,真不亏了‘黄河九曲’这绰号。如今铁羌盟虎视三辅,一旦让韩遂这厮掌握了皇帝,又踏进了关东,还不知能生出多大的祸乱来。

            正在想着,城墙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兴奋而焦急的大呼小叫:“主公!主公!”

            这正是魏延的声音!

            我和贾诩还未起身,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赤裸着上身,湿淋淋地冒雨冲上来,见到我立即一个头磕下去。魏延头都没抬起来,伏在地上放声大哭:“主公,咱险些见不到您了!”此时由于雷雨的缘故,天色昏暗。但两人相距咫尺,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青一条紫一 条,显然是鞭打的伤痕。最触目惊心的是手指上那密布的针刺痕迹,指甲竟然全都变成了紫黑色。

            原本打算见面之后,先痛责魏延一顿,叫他以后规规矩矩,再不敢有半点骄狂的行为。但看到他这副惨状,我怜悯之意大起,只觉得怒气上涌:“这……他们好狠!”

            还不等我说完,魏延已经压低声音,焦急万分地伸手抓住我的膝盖,凑前道,“主公,主公,您赶紧出城,赶紧出城啊!吕布打算布局要杀您呢!”话未说完,他这才抬头发现贾诩居然坐在我对面,登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魏延这句话仿佛雷轰电闪般直贯入我的耳朵,一时间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做响,什么都听不见,脑海中一片空白。

            正在此时,天上无声地打了个霹雳,滂沱大雨之中,一条长短莫测的火蛇,蹿过昏黑的天空,随即惨白的眩目光芒照亮了我们三人已隐入黑暗的面孔。

        • 家园 第一卷(雏鹰展翅) 第二十二节 双绝

            我心中疑惑,但此刻那暗中相助之人分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只好先按下不提。

            正在此时,大主母严氏从屋子里盈盈走出来,她左脸高高肿起,左眼被脸颊挤成了一条线,清秀的面部轮廓已经走了形,显然是刚才被奉先公醉酒后施暴的痕迹。我们一齐低头行礼,严氏也不说话――她就是这个冷如冰霜的个性――上前拍了拍貂蝉的脸把她叫醒,然后 也不理她,径自指挥着我们将醉得一塌糊涂的奉先公抬到床上,随即把我们都轰了出来,她自己服侍着主公安稳睡下。

            我们走出寝室,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主公竟然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安罗珊颓然道:“这下倒好,替魏延求情也做不到了。”

            魏续嘿嘿一笑:“安小妞儿所言极是,不过以现在的局面还用求情么――直接去把那小子放了出来,主公也不会怪罪的。”进城的路上,我把安罗珊和胡车儿跟魏续彼此引见了一下,老魏这家伙一向看不起女人,所以对安罗珊一口一个“小妞儿”地叫着,令她很不高兴 。

            趁这机会,我赶忙问老魏道:“主公这几天醉成这个样子那还怎么处理政务?杀魏延又是谁的主意?”如今的中牟城里气氛诡异得很,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身边这几个好兄弟,所以对其他人包括老魏在内,我都尽量小心地套他们的口风。

            老魏一瞪眼:“怎么?你小子是打算问出谁的主意以后,找人家报私仇哇?告诉你,这些日子军务全是严主母办理,这主意也是她替主公出的……你敢说主母做得不对?”

            原来竟是严主母,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赶忙回应道:“魏老哥,你真是多心,我哪里会这么想?”

            记得昔日自己夜访书房时,曾经见过这位主母一面。严主母给我的印象是从不假人颜色,为人倔强高傲。那天谈起貂蝉,记得她颇有落寞之色,当时自己处世经验还少,所以想不透其中原由;可自从和安罗珊相处后,我逐渐学会了看透女人的心事:严主母其实是个妒忌 心很强的女人。那日我向主公献计的时候,她正在读书,想来八成是由于美色输给了貂蝉,所以期望能在才智上显露自己的不凡之处,吸引主公的注意。自己和奉先公在书房的对答想必都被这厉害女人听到了,对我产生的猜忌和提防之心,可能是那时候就已经种下的种子发 了芽。

            奉先公指点武功时的教诲又闪现出来:“武道自古就有‘心技一体’的说法。所谓武道之心,就是要不滞于一处,似看非看,才能综观全局。倘若心被什么局部的东西吸引,就无法把握全局。只有做到了全局尽在心的掌握之中,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地运用武功。这才是武 道的最高境界,‘心技一体’……”

            我情绪上一阵波动,表面却尽力不动声色:武学如此,做人又何尝不是?自从被陈宫陷害之后,自己每逢奸计,必先想到陈宫。这样分析考虑事物,实际上大大局限了自己的视野――过度注意某一个点,必然会忽略其他无数个点,无法做到“综观全局”。

            仇恨使人盲目,此话真是至理名言。

            思维随即由此延伸到奉先公和曹操的争霸,旁边魏续继续说了几句什么话,但我意想神驰,根本就没听进去。

            在来到司隶的这半年时间里,自己看书更多了,闲暇时各种杂学甚至农科医术一概都不放过,甚至在西征张济的路上,我也随身携带着《道德经》。但匆忙之中,书里的东西却没有过脑子,通过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平日里积累的那些思维火花忽然密集摩擦,迸发出惊 人的光芒。

            《道德经》中有云,道可道,非常道。

            “道”是什么?所谓“道”,其实并不是什么有形的东西,而是事物内在的基本规律和基本原理。

            以这个观点,我重新审视“武道”,其实武道就是寻找并且运用武学的基本法则。奉先公之所以能够成为不世的天才,无敌的高手,就是因为他探究了武道,总结了武道,并且在实战中遵循了武道。

            主公的发现和探索,始于“武”,却又终于“武”。他一辈子都在武道中度过,同时武学也禁锢了他的思想。所以主公从来没去想过,如何探究其他领域的道法,如何使自己所发现的武学至理在其他领域里发挥更大的作用。因此他纵然神功盖世,无敌于天下,却在争霸 过程中,被精通兵法战略和内政外交的曹操打得一败涂地,真是可惜而又可叹。

            从此更进一步去想,天下万事万物,无论是用兵打仗,还是外交纵横,或者是其他事物,其实皆有其道法存在。道无所不在,又彼此息息相关,譬如《孙子》是用兵之“道”,《鬼谷子》是纵横之“道”,它们所阐述的,都是各自领域中最最基本的法则,所以才会给我 一种颇有相通之处的感觉。

            相反地,只要我能够明了事物之道,做事遵循其道,就可以事半功倍,就可以无往而不利,就可以做到“无敌”二字。

            就在这从庭院走到门廊的短短几步之间,我胸中豁然开朗,无论是奉先公对我的武道指点,还是曹操的藏书笔记,都是开启天门,使我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就在这短短几步之内,自己的脑子里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如今的我,思维竟然跳出了武道的范畴 ,已经因武入道,逐渐步入了以道御物的新境界。

            想通了此节,我只觉得自己从前看过的那些兵书秘策,还有《鬼谷子》、《商君书》等等,这些知识就好象无数的铜钱,被一根名为《道德经》的绳子灵巧地串在了一起,提在了手心里,仿佛可以随心所欲地应用。这种万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的通达感觉,顿时令我感到 意气风发,周身热血沸腾,几欲放声长啸。此刻唯有痛痛快快地大叫大笑一番,才能发泄自己心中的兴奋和快乐。

            突然听到耳边魏续奇道:“明达,明达!你这小子,自己偷着乐什么呢,怎么好象刚抱过十七八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老魏在我耳边突如其来这么一嗓子,倒把我吓了一跳,我立即斩钉截铁地否认:“魏老哥你甭胡扯啦……对了,主公喝酒喝成这个样子,你们在他身边也该劝劝他啊。”赶忙偷眼瞧了瞧罗珊,发现她完全没有在意魏续的胡说八道,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魏续一听我说这话,无精打采地叹道:“劝?有用么?你看见了咱们主母大人的惨状罢,一个几乎被主公揍成了肿猪头,另一个差点做了艳鬼,这就是劝的下场。”忽然又振奋起来,“先别说扫兴的了,你小子和老高这一回来,咱兄弟已经是半年没见了,大伙儿今儿个 晚上好好喝上一杯,乐呵乐呵。”

            高顺摇头,皱眉道:“魏续,如今形势极糟,我与真髓还要赶赴陈留救援张邈,享乐之事暂且放一放罢。你们也不要光顾着喝酒,我看说不定曹操已经解决了陈留,甚至可能转眼就会打过来。”魏续诺诺称是,再不敢多说,只是背着高顺对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看得我 暗自好笑――高顺跟随主公征战四方,立功无数,可谓是吕布军的第一大将,言语极有分量。若是板起脸来说话,纵使是顽劣如魏续这种有奉先公撑腰的酒肉之徒,也不得不乖乖听训。

            几个人走过回廊,再转个弯就出了官邸的内宅,即将抵达大厅的后门了。

            我叉开话题,赔笑道:“魏老哥,如今用人要紧,这营救魏延的事情……”

            魏续打断我,豪爽笑道:“尽管放心,咱这就去把那小混球放了。那小子胆色不错,主公又最喜欢勇将――你们带着他一同去陈留,回来之后给他报上一功,肯定什么事都没了。”

            我大喜道:“如此就多谢老哥了!”抢上一步,转过屏风,踏进了大厅。

            话音未落,只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斗气迎面而来!

            我们几人无一是庸手,立时全都生出感应,脚下一齐止步,向前方望去。

            只见大厅的正门口矗立一人,他背对着我们,负着双手,正傲然望向浑黄色的天空。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身材与我相仿,一袭素净的白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自然有一股刚正不屈的威势。此人远不如主公那般具有凌厉强悍的压迫感,但别有一种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 浩然之气,显得身材愈加魁梧高大。

            我全身一震:这股剑气……他就是刚才暗中相助之人!

            还不等我出言询问,身旁安罗珊已经欢呼一声,笑道:“师父!”丢下长矛,向那人张开双臂跑过去。

            来人缓缓转过身,我看的清楚,他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方方正正的脸上一对眼睛闪闪发亮,显示出非凡的神采。他长得鼻直口阔,颌下一把短髯,配合着强壮的体魄和刚直的剑气,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刚阳至极的男子魅力。看到了安罗珊,他一把接住她,那双英气勃 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喜意:“罗珊,你也在这里?”声音浑厚清亮,非常好听。

            我把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暗自心惊肉跳:此人从转身到抱人,这一连串的动作自然流畅而且精确之极,决没有浪费一丝一毫多余的气力,而且他周身剑气浑圆回转,竟没有丝毫破绽可寻。这份武道修养比之奉先公也未逞多让,我就更是望尘莫及了。最可怕的是,到现 在为止,我没还听见他发出任何吐气吸气之声,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真怀疑自己见到了活鬼――此人脉息之雄长,功力之精纯,竟是我平生仅见,纵使是有“天下第一”之称的奉先公,单以养气功夫而论也不及他呢。

            同时脑子飞快转动:听此人口音,分明是河北人氏。看他对罗珊的态度,显然是友非敌。不过也可以看出,他事先对罗珊目前处境并不知情,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这弟子而来。既然如此,这么一个神话级高手,老远从河北跑到中牟来做什么?

            眼见着安罗珊投怀送抱那兴奋陶醉的模样,心里没来由泛起一股酸意。我重重咳嗽一声,道:“阁下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不知……”

            话未说完,安罗珊已经脱开怀抱冲了回来。她用力拉住我的手,兴奋得脸蛋通红,惊喜地尖声道:“明达,明达!快过来见过我师父,当初就是他杀死了董卓的乱兵,救了我的命啊!”

            来人微微笑起来,踏前一步向我一拱手:“原来阁下就是大破五万西凉兵的真偏将军,大名久仰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在下赵云,乃是刘徐州帐前骑兵都尉。此番乃是奉刘徐州之命,特来拜见偏将军。”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禁耸然动容,同时恍然大悟,难怪安罗珊的矛法如此精妙。

            赵云赵子龙的赫赫威名,更在许褚之上。此人是常山真定的赵家传人,赵家世代以矛法著称,赵云更是习武天才,据说祖辈们对他寄予厚望,盼着他能将“赵家矛”宏扬光大。但说来奇怪,此人虽然出身矛法世家,却酷好剑击之术。据说在十七岁时,赵云就以矛法击败 了父亲,毅然离家外出学剑,此后隐姓埋名,苦心钻研剑道。八年之后,剑道大成的赵云重现江湖,游历四方行侠仗义,以神妙的剑法震动天下,闯下了好生响亮的名头,世人皆以“剑矛双绝”呼之。名望之高,更隐隐有了和奉先公并驾齐驱的势头。随着讨伐董卓的失利, 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为了避免家乡受到战火荼毒,这位武功卓绝的豪侠回到了常山郡,有传言说他投靠了幽州势头强劲的公孙瓒。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却能在此处见到这神话般的人物。

            我赶忙上前答礼,请这位剑道大师落座。赵云也不客气,在我对面坐下,朗声道:“真将军,我此次前来,是希望能与贵军联盟,共同对付曹操。”

            我微微颔首,已经明白了刘备千里迢迢找我结盟的原因:早在陶谦担任徐州牧的时候,曹操就以报仇为名先后两次进攻徐州大肆屠戮。在徐州人眼中,“曹操”二字已经成为恐怖和死亡的代名词,与杀人魔王无异。若不是奉先公忽然夺了兖州,曹操被迫回师,还不知有 多少无辜百姓要惨死在其屠刀下。陶谦病死之后,刘备成为了徐州牧。当时曹操势力最为窘迫,如果刘备能够与奉先公一同出兵击之,那将是扼杀他的最佳机会。但由于徐州人心未稳,需要时间安抚,刘备没能及时捉住战机,因此让曹孟德成功地缓过了一口气,反而收复了 兖州。如今奉先公已败,曹孟德掉头向徐州再度伸出獠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我点点头,沉声道:“刘徐州深谋远虑,真髓佩服。不过请问赵先生,您特地对我讲结盟之事,是否刘徐州的指示呢?”如今主公就在中牟,我又怎么可能替他做主,答应结盟?对于这些内部权力斗争,我深有体会。况且高顺、魏续全都在座,因此自己非要澄清一下事 实不可。

            赵云摇摇头道:“非也!我主之意,是要赵云将此话面陈吕布将军,两家永结盟好。至于与真将军商谈结盟事宜,乃是赵云自做主张。赵云之所以这么做,是由于如今吕布将军,似乎……”他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只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发烫,适才在院子里赵云暗地里对我施加援手,自然将事情经过全都看在眼里,因此认定主公不可理喻,这才在前厅等候,找我这个吕布军中唯一实衔――河南府尹,来商讨联盟事宜。由此回想起刚才奉先公大醉下胡乱出手伤人,貂蝉主母放声痛 哭哀求,还有我们与主公动手……这一连串的家门丑事也实在太过丢人现眼。迅速扫了高顺魏续一眼,我发现他们的脸色都是一阵青、一阵红的,显然也都明白了赵云的言下之意。

            赵云顿了顿,又继续道:“本人到中牟以来,到处传扬着真将军威震潼关口的英雄事迹,因此本人冒昧将结盟的重任托付给了将军。如今天下动荡,时不待我,赵云还需紧急赶回徐州覆命。结盟与否,希望将军一言而决。”

            刘备吗?我沉吟不语,思绪忽然飞扬起来,回到了往日那和平安宁的小屋……

            ……

            “咦?你是说刘备这小子能有出息?哈哈哈!”卢爷爷听完阿爹的高论,不禁放声大笑,声如洪钟,吓得年幼的我手里陀螺都掉下来。这是我家隔壁的酒店。阿爹和卢爷爷都是老主顾了,象往常一样,两人叫了酒菜之后又高谈阔论起来。卢爷爷似乎在朝廷里做着大官, 是个身材很高大的白胡子老人。

            他摇摇头:“他还不行,学识太差!酒量更差!”说着一大杯酒又倒进了嘴巴。卢爷爷意犹未尽地舔舔酒杯,他这人最讨厌诗词歌赋,非常喜欢喝酒,据说一次能喝一石。阿爹也喜欢喝酒,不过酒量就差远了,每次都被灌得醉醺醺地,最后还被卢爷爷扛回家来――阿爹 身子单薄得紧,每次卢爷爷一只手就能举起他。

            当时大将军何进派人去丹杨募兵,刘备同行,并在下邳打败了贼寇,因此担任了高唐县令。为了此事,阿爹抱着我去跟卢爷爷道喜,说,那个涿郡刘备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家里很穷,阿爹爱酒却又喝不起,明着说是道喜,实际却是叨扰一杯酒喝。卢爷爷不是不知 道,但从不放在心上:有人找他喝酒,他正求之不得哩。但此次却对阿爹的话不以为然,因为刘备是卢爷爷所有门生中学识最差、最不肯念书的顽劣之徒。

            “嘿嘿,老卢啊,如果单看学问深浅,刘备的确还不入流。但假如一个人的成就可以单以学问高低来衡量……那咱大汉高祖爷还有法子入围做皇帝么?”阿爹用手指轻轻点着酒杯,沉吟道,“我看刘备这个人,有三大优点。第一、他少言寡语,但言出必行,所以很有威 信;第二、此人城府极深,平日里喜怒不动颜色,谁也猜不透他想做什么;第三、他好结交豪侠,无论对方身份多么卑下,他都乐于交往,因此人们都争相亲近依附于他……以这三点来看,刘备身份虽然卑微,却颇有咱们大汉高祖爷的遗风,这个人厉害啊!他又是汉室宗亲 ……如今乱世将起,这等是奇男子、大丈夫,将来的成就肯定不可限量呢。”

            “他是中山靖王胜的后人……”卢爷爷闷闷地又喝了一杯酒,“真先生,你说得都不错。可是这厮……哼,我是他的老师,对他人品再熟悉不过了――这小子个性阴沉,野心也大,尤其善于因人成事;但是表面待人恭敬有礼,内心中却目无恩主,‘天大、地大、老子最 大’,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与其说他是中山靖王苗裔,却更象是一条中山狼。唉……乱世将起,又出现这等人物……莫非老天真要灭我大汉么?”

            阿爹也陪喝了一杯,他抹抹嘴:“如今朝政内部混乱腐朽,鲜卑又岁岁入侵北方边区,我大汉形势危如累卵……能有这么个拨乱反正的人物,是大汉之福啊。”

            卢爷爷苦笑起来:“拨乱反正?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刘备这小子,搅乱天下绰绰有余;拨乱反正却是与他无缘――假使身处中原,他就是彭越、英布这样的乱臣贼子;假使身处边疆偏远地区,他就是公孙述、隗嚣之流的割据霸王――我卢植何德何能,怎么教出这么个弟 子?”

            ……

            我叹了口气,从记忆回到了现实。时光过得飞快,董贼入洛之后,阿爹已经在迁徙长安的路上去了,卢爷爷到上谷隐居避祸,袁绍曾经聘他为军师,初平三年时过世。可昔日他们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高唐县后来被黄巾军打破,刘备于是投奔了求学期间“以兄长之礼服侍”的师兄白马将军公孙瓒。当时正是公孙瓒向南全面扩张时期,他提拔刘备为别部司马,派刘备跟随自己任命的青州刺史田楷一同抗拒袁绍,对冀州形成战略包夹的态势。刘备在对袁作战中屡立战功 ,遂拔为平原相,领平原郡。

            曹操东征徐州,徐州牧陶谦向田楷求救,田楷于是和刘备一同前往。刘备带领着自己一千余幽州乌丸杂胡骑兵和几千饥民组成的联合部队,前往救助陶谦。但等到徐州后,曹操已经撤兵,田楷先一步回师。陶谦久闻刘备大名,于是拨四千丹杨兵给他,以拉拢刘备。结果 得了好处的刘备立刻翻脸不认人,马上背弃田楷和公孙瓒,欣欣然投入陶谦的麾下――陶谦进一步笼络他,上表刘备做豫州刺史,并且让他的兵马驻扎在小沛。陶谦死后,徐州更落入此人掌握之中。

            这么一个怀有虎狼之心的盟友,对其盟友的威胁,恐怕比来自敌人的威胁还要可怕得多。

        • 家园 第一卷(雏鹰展翅) 第二十一节 疯狂

            初春的南风暴躁粗鲁地在街道上穿行,刮起地面上的黄土,扬到天空再撒下来。

            天是黄的。

            大概百姓们畏惧士兵四处抓丁,所以中牟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紧闭了房门,整个小城死气沉沉。但我却能感受到,无数只担惊受怕、惊惶失措的眼睛从门缝里偷偷向外观瞧。

            我的心里不禁升起奇异的悲凉感:刚迁民分地之后那生机勃勃的景象到哪里去了,这难道就是在自己精心治理下曾经焕然一新的小城么?回头看看身边的几个人,安罗珊正吃惊地环视四周,淡紫色瞳仁里仿佛点起了一把火,激烈地燃烧着;高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紧 蹙着眉头,什么也没说,但显然也深深为这种状况感到痛心;胡车儿满不在乎地跟在我身边,对四周连看都不看――我暗自叹息,他是羌人,曾经作为张济的部将跟随董卓屡屡征战,洛阳、长安、三辅那种种惨状早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了;魏续在我前面策马而行,我看不到 他的脸。

            心情万分沉重地来到中牟官邸门前,我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就算是要把自己手头全部的兵力都交给主公也无所谓,只要他能终止抓丁,恢复中牟往日的气象。

            几个人下了马,走进府邸。刚步入院子,就听见里面乒乓乱响地摔东西,仿佛是主公正在大发雷霆地骂人,中间还夹杂着女人嘤嘤的哭泣。我们四个一同止步,把疑问的目光投在魏续的身上。

            魏续好不尴尬地回应我的视线,搓着手苦笑道:“唉,这次被曹操打败以后,主公受了刺激,喜怒无常。每天从大早上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下午,然后就开始骂人,逮住一个骂一个……所以刚才我才不放你们进城。要是你们明天早上见他,主公还能清醒些……现在既 然你们来了,就自求多福罢。”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曾何时,那么英武强干的主公变得精神如此脆弱了?

            魏续沉郁道:“唉,明达,自从你小子离开了濮阳西进,陈宫大肆推荐提拔兖州的亲朋好友在主公身边任参军,几个家伙七拼八凑地号称什么狗屁‘兖州士’。这帮龟蛋实际上对行军打仗屁也不懂,把军务什么的搞得乱七八糟;只知道天天高坐清谈拍马屁,直把主公捧 上了天,鼓吹成了不可一世、继往开来的无敌豪雄。主公原本就自恃甚高,被他们这一堆迷魂汤灌下去,渐渐疏远了我们这些老弟兄。我和张辽曾经劝他远离那些人,但主公根本听不进去。结果我们话说重了点,主公怒了――看在亲戚的份上,没把我怎么样;张辽可就惨大 了,屁股被打开了花。”

            他恶狠狠笑了几声:“陈宫这王八蛋也一样倒了霉。他是打算利用这些人进一步抓权,可没想到那几个同乡更狠,反过来摆了他一道――其中有个姓田的龟蛋,也不知道往主公耳朵里吹了什么风,没两天就把陈宫这小子就和我们来了个一勺烩,全部外放当了太守,还说 什么‘没有紧急情况不得擅自离开岗位’。他奶奶的,表面上是提拔我们,实际是把我们哥儿几个调开。从此以后全州军政大权的处理,就全被那几个王八蛋给把住了。”听着老魏一口一个“王八”“乌龟”地骂着,显然是厌恶他们到了极点。

            “在臧洪军开入东郡的时候,陈宫就立即从济阴郡上书给主公,提醒他提防曹操。但那姓田的八成是怕陈宫因此重新得势,于是压住了那份文书不报。‘兖州士’里还有一个陈留人,叫做他奶奶什么邯郸通的恶贼,陈宫看在他叔父邯郸商在朝廷做官,所以提拔了他。结 果这狗东西原本是曹操安插过来的奸细,他和那姓田的王八蛋对主公说什么‘曹操穷途末路不足为虑,应该先破臧洪’之类的鬼话,结果曹操趁主公跟臧洪打仗的时候倾巢来打我的东平……唉~~,当时要是你小子和陈宫能有一个人在主公身边给出出主意,也不会造成现在 这个鬼样子啦!”魏续仰天长叹,说不出的无可奈何。

            我茫然地听着,不禁苦笑起来,陈宫原先帮助曹操夺取了兖州,可在他帐下又得不到重用,于是投奔主公后拼命排斥他人,企图独揽大权。结果现在倒好:不但自己失败,还连累了主公。

            “魏续,那几个兖州狗贼现在何处?”高顺须发皆张。我心中微微一动,众多大将之中,他是对主公最为忠心耿耿的了,如今听说了失败详细原委,愤怒失望到了极点,此刻竟是杀机大炽。

            魏续狞笑道:“这两个狗东西还能有什么好下场?陈宫失败后回了濮阳,田王八蛋扣书信的事情就暴露了。主公心软,说现在正用人呢所以没宰他,在退出濮阳时还让那厮跟着咱一同撤退,结果半道上曹军设下埋伏,那小子被射成了刺猬……至于邯郸通那狗贼,他在撤 退的半路上想逃去投奔曹操,被老子截住,一刀劈做了两半儿。后来我让士兵翻狗东西的家当,才发现这小子真他妈该死,原来主公撤退路线就是他事先泄露给曹操的,曹仁攻克兖州东三郡的谣言也是他散布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宋宪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唉……”说到 这里,他不胜唏嘘,甚是感伤。

            高顺面露杀气,摇头森然道:“有一个还未死呢。”我听得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陈宫搬弄是非,把我和高顺赶到了司隶,导致奉先公兵力分散;又提携所谓‘兖州士’……对于今日之败,这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魏续也明白过来,摸了摸下巴上的连鬓胡,恶狠狠道:“哼,陈宫这厮彻底失势了。事后主公虽然没杀他,不过大骂了他一顿,命令他禁闭反省,剥夺了他的实权。”说着他眼睛亮起来,“他奶奶的,这帮兖州龟蛋没一个好人……老高,明达,咱们就算是去把陈宫‘办 ’了,主公也没心情怪罪咱们。”

            我赶忙岔开话题道:“可是主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如今正是需要团结一致、共度难关,所以主公才不杀田氏。倘若我们擅杀陈宫,内部立即变成一团散沙,还怎么对付四周的强敌?话一出口,忽地心中一动:既然陈宫已然失势被关了禁闭,那这次要斩魏延、吞 并我屯守兵,又是谁的歹毒主意呢?

            脑子里念头纷乱而至,我的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心一下子抽紧了许多:如今这中牟城中,恐怕藏着莫大的凶险。自己若还是一个人倒也好说,可如今有了安罗珊和魏延这些个部下,应当多为他们考虑考虑,要处处小心呢。

            听我提到这个,魏续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叹了口气,刚要回答,只听从屋里传出一声尖叫,一个女人衣衫不整,掩面哭泣着跑出来。

            我赶忙定睛一看,心情大为激荡:纵使她化做了灰,我也不会忘记那倾国倾城的美貌。

            她正是貂蝉。

            貂蝉哭着跑出来,一抬头发现院子里居然有人,登时显出一副又羞又惊的模样。此时她上衣破碎,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看到我们丝毫没有转目避视的意思,赶忙低头避开我们的视线,同时伸手一面去遮裸露的雪白香肩,一面拭去眼角的珠泪。此时屋子外面狂风飞舞 ,面前的佳人衣袂飘飘,貂蝉那艳绝人寰的美态和风姿几乎令我呼吸停顿,忘却了一切。

            正在意乱神迷,忽然感到臀部剧痛难当。我回头一看,安罗珊刚刚缩回手去,淡紫色的大眼睛正凶巴巴地瞪着我。我尴尬地对她笑了笑,转回头才发现,高顺、魏续、和胡车儿都已被貂蝉的绝代风华震慑,呆立当场。尤其是出身羌人的胡车儿最是夸张:瞪圆了眼睛,大 张着嘴巴,口水流下来濡湿了他黄色的胡须,一副魂飞魄散的白痴相。想到自己刚才那副尊容只怕和他也差不太多,我不禁暗叫惭愧。

            我赶紧上前向主母行礼,还未说话,门口随即又出现了一个酒气冲天的人。此人身上白袍满是呕吐的污秽之物,一股酒臭,头发乱蓬蓬地遮住了脸,满脸胡子茬,落魄之极。他一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脚下虚浮,身体摇摇欲坠。巡视了一圈,他那茫然空洞的眼 神终于聚焦到貂蝉身上,接着破口大骂起来:“小贱人,我待你不薄……如今你看我战败了,竟然连酒都、都不让我喝?你,你也看不起我……你也要弃我而去了吗?”最后一句声音高亢锐利,震得我耳膜嗡嗡做响,显示出非凡的功力。

            听到这熟悉的语音,我心头剧震,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这酒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失魂落魄的男子,居然就是昔日英姿飒爽,素有天下无敌威名的奉先公。此时这天下无敌的高手一脸疯狂的杀气,眼睛里那酒精造成的朦胧中透出刀锋似的凶光,显得格外 骇人。

            貂蝉委屈地几乎要流出泪来,她愤然转身面对奉先公:“奉、奉先,义父过世之后,我就一直跟随着你四处漂泊……我这颗心,你还不知道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话未说完,放声痛哭起来,泣不成声,“你……你……我原本以为你是个盖世的英雄……可如今… …奉先……你看看你的样子……受到这么点挫折就如此颓废……成天以酒度日,乱发脾气……你自命天下无敌,难道天下无敌的人就只会借酒浇愁么……这几天来,你不爱惜自己身体地喝酒,喝酒,喝酒……你知道自己瘦了多少吗?你知道我有多痛心么?每当看到你这副样 子,我心里就好象有针在刺一样……”

            “你知道个屁!我没有颓废!我正在征兵,我还要和曹操袁绍决一死战!”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下,奉先公怒吼起来,那声音忽高忽低,漂浮不定,显然功力非比寻常。但我却明显听出来,主公的嗓子由于过多的酒精侵蚀,中气竟然大为削弱,颇显得有些声嘶力竭,“我 之所以喝酒而不出战,是因为士兵不足!”

            貂蝉毫不示弱,向奉先公走了一步:“征集士兵……你说得好听。从前的奉先,从不会白天在官邸里喝酒无所事事。他会整天忙碌在校场上,训练士卒、磨练武艺,随时准备出征去打击敌人……现在的你,你根本就是在胆怯!由于这次的失败你丧失了取胜的自信,所以 你把失败的火气都撒在部下和我还有严姐姐的头上!你是在逃避!”

            “别说了!”奉先公向后退了几步,虽然声调依然高亢而愤怒,但气势已经明显弱了下来――貂蝉主母的话刺中了他内心的要害。

            “奉先……”貂蝉泪如雨下,软语相求,“我的夫君……你重新振作起来,拿出当初横行天下的气概罢……”

            “我叫你别说了!”奉先公嘶声大吼,声音有如狼嚎,握住方天画戟的左手竟然同时从身后挥起,接着便是寒光一闪!

            “当~~”

            危急时刻,我伸手拔出环首刀,抢上一步挡在貂蝉的身前,横刀一格免去了她开膛破腹之危。但这一戟之威仍然狂猛无匹,两件兵器相碰发出巨响,手中的环首刀登时弯成一只铁勾形状。我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自己整条握刀的臂膀酸麻不堪,竟然失去了知觉。暗 暗叹服主公的绝世武功不愧“天下无敌”四字,自己这半年以来,每日练武不辍,觉得已经大有进境,可在奉先公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我惊急道:“主公,主公!我是真髓啊,你真的要杀主母……”话说了一半就生生噎了回去,仔细看看奉先公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直愣愣的凶狠眼神,我忽然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一共喝了多少酒。此时虽然还保留一点理智,但头脑和神经已被酒精浸泡, 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此时的奉先公醉醺醺地不辨来人,我挡在貂蝉身前,只觉得暗自心寒:主公的眼神里充满了可怕的杀意,更有一种奇异的热情流动,那是对毁灭的渴望,对杀戮的憧憬。纵然他脑子里曾经对自己一时冲动,险些误杀貂蝉的举止感到后悔,但立即就被对我出手阻拦的胆大 妄为而感到的愤怒所取代了,粘稠浑浊的杀气随即潮水般汹涌而至。

            我一回手护住貂蝉将她背起来,骇然后退:主公神志不清,如此惊天动地的杀气逼迫下,主母就算没有受到直接攻击,只怕五脏六腑也会受到强烈伤害。

            奉先公怒哼一声,戟交右手再度攻出,闪亮的大戟随即化做缤纷的银花,漫天落下,将我和貂蝉一同裹进戟风杀气之中!我心中大急,此刻手中没了武器,如何能抵挡主公的大戟?可是身后的人儿手无寸铁、弱不禁风,而此时酒醉的奉先公行为失控,根本无法象平日里 那般做到收发于心,自己闪身逃开并不难,但恐怕主母却难逃被戟风撕成碎片的下场。

            说时迟,那时快。

            一声尖喝响起,身侧突然杀出一条长矛,灵蛇般向奉先公持戟的手臂点去。我大叫不好,在场众人之中,长矛造诣如此高妙者舍安罗珊其谁?可尽管她武艺也算不凡,但比起我还尚有一段差距,何况对手是无敌于天下的吕布。

            我心念电转的同时,漫天戟风和杀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迅速回收挤压,接着再度膨胀,一条锐利的银线延伸开去,一挑便破开了长矛的攻势,紧接着笔直向安罗珊的眉心电射而去!

            可此时自己却无力救援,正在紧要关头,我猛然心生急智,断喝道:“看招!”这一嗓子学自典韦的大喝功夫,乃是气聚丹田而发,使声音在对手耳边炸开,直如一个霹雳,以震动敌人的心神。

            我与典韦的功力相差甚远,这一喝的威力也小得可怜。倘若主公此刻不是喝醉了酒,定然会综观全局、料敌先机,充耳不闻地先取了安罗珊的小命,那样我就算比典韦喊叫的声音再高十倍,安罗珊也必死无疑。可是此时的奉先公酩酊大醉,武者灵敏的第六感觉大打折扣 ,所以受此一喝之后,他大戟不攻反守,回手在身侧化下一个圆圈,又连退了两步,扎稳了阵脚。

            赶紧回头再看安罗珊,她刚才出手攻出一招,却反而险些丧了自己的性命,得了这个机会,当即一个跟头倒翻出去,脱离了奉先公的攻击范围。她双脚一着地,立即拉出一个严谨的防守门户,轻咬贝齿,高耸的胸部不断起伏,全神贯注盯着面前摇摇晃晃的醉鬼,却是再 也不肯轻易出击。

            从主公出手到现在为止,实际上还不到两下呼吸的时间。我们三人却各过了一招,彼此都是快如闪电、迅若奔雷,而安罗珊和我已经在死亡线转过了一遭。貂蝉尽管被我护在身后,也经受不了那滔天的杀气,竟然伏在我背上晕了过去。

            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高顺和魏续已经各自擎出武器,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

            高顺紧紧贴在我身边,向我使了眼色,怒喝道:“真髓,你好大胆,居然敢和主公动手!还不赶紧跪下!”我心领神会,暗暗感激:此时奉先公虽然意志消沉,神志不清,可他那一身通天彻地的盖世武功犹在;而我一手护卫着主母,另一手又没有武器,纵然有安罗珊的 帮助,只怕也挨不过主公三招――高顺明是为主公帮忙,实则是上前护卫主母和我的安全。

            魏续也怒道:“好小子,你还不快把主母放下来!”一面说着,一面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主公向安罗珊出手的路线――他竟是和高顺一般的心思。

            我赶忙双膝跪倒,将昏厥的貂蝉放在地上:“小子无状,请主公恕罪!”同时暗自提防运气活动自己被震麻的臂膀,这是武者自保的本能反应:此时的主公根本无法理喻,分不清是非清白,假如他猛然痛下杀手,而我又没有防备,那就万事休矣。

            就在这时,心灵之中忽然闪现一种奇特的感觉,背后另外一股强大的“气”冲到。和奉先公那催魂夺命的杀气不同,这股气醇正浑厚之极,它好象一道奇异的暖流,自背后缓缓送过来,瞬间将我轻轻包裹,一时间全身经络暖洋洋的,神经不知不觉地舒松下来。我还没弄 明白究竟是怎么一会事,但就在这时,奉先公身子晃了晃,然后在我们几个目瞪口呆的人面前,他倚在门柱上慢慢坐倒在地,随即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竟然是睡着了。

            此时忽听“当啷”一声,安罗珊手里长矛落地。我闻声回头一看,不禁变了脸色:她也已经支持不住,而一交坐倒。最令我触目惊心的是,原本她那白皙如奶的皮肤上,赫然有一条细细的血线自眉心流下来!我赶忙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把她搂入怀中仔细查看额头的伤口 ,原来适才奉先公那一戟虽然没有刺中,但带起的那股锐利无匹的戟风却已经伤了她的表皮。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已经麻木的胳膊竟然恢复了!这是刚才那道“气”的作用么?

            但此刻无暇顾及这一点,我猛然又省起胡车儿还站在一旁,怎么半天竟然没一点声息,莫非也遭了不测?赶忙侧头一看,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家伙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貂蝉,对刚才那紧张的打斗居然视而不见,竟是已经看得呆了。

            看到同伴们都无大碍,心头一松,我抱起安罗珊,站直身体,环首四顾,想寻找那股“气”的来源。在浅黄色的天空下,院子里只有几株刚刚抽枝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摇摆摆,枝头的鸟儿都被适才那可怕的杀气吓得缩在小巢中,连叫都不敢叫,此时庭院中一片寂静,什么 都没有。

            我心中大为疑惑,仔细回味自己刚才的感受,心头震动更不在话下:那股强气没有丝毫杀意,竟是一道堂堂正正的“剑气”,能以剑气隔空疏通我的经络,这需要多么纯正熟练的功力?在我所接触过的高手之中,只有典韦可以做到。依此推断,这暗中相助的神秘高手, 武功竟是绝不亚于当世短戟一代宗师……

            此人究竟是谁?

        • 家园 第一卷(雏鹰展翅) 第二十节 回师

            还不到黎明,部队就起程了。长长的队伍蜿蜒而行,黑夜里仿佛一条火龙。我骑着马走在前头,胡车儿在身侧为我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把,后面安罗珊紧紧跟随,高顺在队尾约束部队。一齐走上了撤回中牟的道路。茫然地听着马蹄和鸾铃的声响,我心中并不平静。如今新 补充了胡车儿的三千多骑兵和自弘农段煨处抽调来五千士兵,我军正是声威大振,士气如虹。长安又近在咫尺,敌人一团混乱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定然能够轻松拿下。可是如今情势有变,我也只能望长安兴叹了。

            我三月初八西征,到今天是四月十六日,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中,兖州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似的变化。

            三月初三,袁绍派臧洪协助曹操进攻兖州。袁绍的如意算盘原本是打算利用曹操来牵制奉先公的主力,臧洪乘机去掠夺胜利果实,蚕食兖州北部郡县。没想到曹操棋高一着,反客为主,通过了情报泄露等种种手段,迫使奉先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臧洪的身上。

            三月十四日,主公亲自出征,在东武阳附近大破臧洪,斩首四千余众。可曹操却乘机倾巢而出,打败了魏续,夺取了东平国。

            三月二十一日,夺取东平的曹操马不停蹄,继续向西南快速进击,向济阴郡府定陶发起进攻。济阴郡太守陈宫不敢与战,坚守定陶。曹操以诡计使陈宫误以为主公的援军赶到,待他出城接应时,四下里曹军伏兵杀出,夺了定陶。陈宫拼死冲开血路退回了濮阳,但部队损 失了十之八九,济阴郡就这么落入曹操之手。

            当魏延的信使刚刚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明了了其中意义,只觉得后心发冷:曹操一举占据了济阴郡、东平国和东郡东北部,就好比将整个兖州一刀沿着中轴线纵着劈开来。奉先公和兖州东部泰山、任城、山阳三郡之间的联系,就被他完全切断了。这一手极为高明 ,奉先公进入兖州时间不长,人心不稳,一旦郡县缺少了上面权威的直接控制,肯定和墙头草一样,哪边风来了就向哪边倒――只要曹操缠住奉先公的主力,同时派偏师进入东三郡,以政治宣传为主、武力恐吓为辅,兖州的一大半就要易主了。曹操的战略完成得如此精确, 也不知道其中花费了他多少心血。去年秋天与夏侯渊的血战又浮现在我眼前,仔细想来,当时大概曹操就已经在筹划这个战略了,所以派夏侯渊偏师滋扰济阴郡的目的,恐怕也多多少少地包含了部队侦察的成分。

            接下来的发展果如我所料,曹操亲自与主公在济阴郡展开争夺战,同时派曹仁领偏师收服兖州东部诸郡。三月二十六日,回师的曹仁和曹操、臧洪对濮阳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

            三月二十七日,濮阳内大街小巷都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东部诸郡望风而降,济北太守宋宪和泰山郡太守臧霸已被曹仁打败,向南逃入了梁父山的消息。主公觉得兖州大势已去,只得收缩战线,在曹臧联军尚未收拢对濮阳的包围圈时,主动放弃濮阳,向陈留撤退。结果曹操 在奉先公西退的路线上设下埋伏――我军行至酸枣附近,夏侯渊、夏侯??、典韦、曹仁突然领军四面杀出。我军损失惨重之极,被斩首近两万,辎重全部落入曹操之手。郝萌、魏续、张辽、曹性四将护卫着主公拼死突破埋伏圈,领着不到五千的残兵转头向中牟撤退。而成廉 为了掩护主公撤退,担任殿后任务,结果壮烈战死。高顺与成廉交情深厚,说到成廉战死时,这坚毅果敢的大将也不禁语带哽咽之声。

            又是一个战友。

            骁勇的成廉那铁青色的脸、高大的身影,和他那从光溜溜宽大下巴上钻出几根稀疏胡须的滑稽模样,还历历在目,记忆清晰一如昨天发生的事情。但如今,竟已经是人鬼殊途,再也见不到了。

            听信使讲述完这一切之后,我只气得手脚冰凉:曹操夺取了济阴还是在二十一日,二十七日就有东部沦陷的消息传出……可曹仁行动又哪会有那么快的?若真是他打败了宋宪和臧霸再回师攻击濮阳,少说也要一个月。这分明是敌人捏造战果,以动摇我军军心。主公被迫 放弃濮阳战略撤退,是被曹操给唬住了。可恨陈宫这厮自负智谋过人,却把平生才智尽数放在了弄权争功上。他费劲心思将我和高顺调离了主公的身边,以独占对主公的影响力。结果却让主公白白丢了兖州,成廉将军和那两万多士兵无辜丧了性命!

            此时纵然我能拿下长安,但后方的曹操攻势强悍,以魏延屯守军和兖州的新败残兵,恐怕很难守住中牟。经过西凉军的烧杀抢掠,长安被破坏殆尽,没有任何经济价值,纵然可以掌握朝廷,但军队补给得不到保障。一旦中牟这个后方也被曹操占领,那么困在关中的我军 也没什么作为。

            因此权衡利弊之后,我郁闷地下令让段煨继续守卫弘农,自己则回师中牟:如今形势大变,我军不仅无法继续西征,而且必须抓紧时间把后方基地迅速向洛阳、弘农一带转移。然后效法当年董卓的战略,向东扼守成皋防备关东的曹操,才能再掉头向西发展。

            经过了十日行军,我们离开了崎岖的崤山,刚踏上河南府的土地,正迎上奉先公的加急文书。

            原来在打败奉先公之后,曹操的部队几路并进,杀入陈留境内。张邈的弟弟张超自恃兵多粮足,所以打算乘曹军立足未稳予以痛击,出城野战。结果张超运气不错,初战居然胜了,曹军因此微微退却。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张超脑袋发热,下令全军追击,结果被诱入埋伏 圈,三万陈留军全军覆没。张超只带了十几个亲兵逃回陈留郡府,从此固守不出。紧接着,曹操大军把陈留城团团包围。

            陈留郡四通八达,是天下的枢纽。秦末群雄逐鹿,昔日楚怀王与诸将约定,‘谁先入关中,就可在关中称王’,高祖刘邦于是以“高阳酒徒”郦食其为内应,一举降伏陈留,使之作为进入河南、直破咸阳的根据地。而中牟位于河南府东部,所以一旦陈留失守,中牟就会 直接暴露在曹军的虎口之下,因此奉先公火速敦促我军赶紧回师,接应陈留。

            接到这条命令,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不是为别的,而是中牟距离陈留比我的位置近多了。情况如此紧急,奉先公怎么自己不赶紧从中牟去救援,反而向我千里调兵呢?

            五月三日下午,我军快速通过博浪沙,远处中牟那厚重敦实的城郭轮廓和城头飘扬的吕字大纛终于在望。

            看到中牟,我心中一阵激动。自从去年冬天,我离开濮阳带兵西进,眨眼工夫四个月就过去了。跟随主公的各位将军还都好罢?回想起那些一同和曹军征战的日子,嘴角不禁冒出了一丝笑意:“罗珊,你先去叫门,然后跟着我见见奉先主公和列位同僚。大家休整一天, 再出发去陈留。”

            安罗珊应了一声,催马去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只见四野里竟然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劳作的农民,我心中疑云大起:进入五月,万物滋长,正是农耕下地的时候。什么时候中牟变得如此荒凉了?魏延的军屯兵怎么也全消失了似的,一个都看不见?

            “胡平,你约束部队。胡安,你跟着我过去看看。”

            我和胡平两个骑马奔着最近的百姓跑过去,到他身后一看,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农。

            “老大爷,怎么这地里就这么几个人?大家难道都不种地吗?”

            那老汉头都不转一下,费力地劳作着,喘气道:“哼,种地,种地,人都没了,还种个鸟地啊!”

            “什么?”我大惊失色,“那魏延和他的屯守兵呢?”

            “唉,要说魏大人……咦,我说你这人怎么管这么宽啊?年轻人,还是快走罢,当心被……”老汉大约觉得有些奇怪,回头向我一看,顿时双腿打软跪了下来,悲喜放声大哭,“真大人!真大人你可回来了啊真大人……为我们做主啊!”哭声在田野里远远传播开来。

            我赶紧跳下马来,过去把老汉搀起来:“起来起来,老大爷,到底发生什么了?”此时四下里那十几个农夫听到了老汉悲怆的哭声,统统聚拢过来。我一看,除了几个须发截白的老人之外,其余的全是妇女。

            “老大爷,到底是怎么会事?怎么一个壮年人都没了?”

            “唉!”那老汉呜咽道,“大人哪,您脚一走,后脚不知道从哪里又来了一群军爷,一进城就四处抓丁,不愿意去当兵的全被就地杀头……可怜我那三十岁的傻儿子就这么被杀了,他才刚娶了媳妇啊……”说到伤心处,老汉泪涕齐流,泣不成声,激动得脖子忽然挺直, 身子向后就是一倒。我赶忙一把抄住他那瘦弱的手臂,再看老汉双眼紧闭,口鼻气若游丝,竟是悲痛得气绝了。

            “如今这中牟城里,人心惶惶,不愿打仗的都跑到山里去藏了起来,其他的都被抓去当兵了,哪里还有壮丁种地啊……”

            “大人,我丈夫今年都过五十了,那些军爷蛮不讲理,硬是把他也抓去了。”

            “大人,我是流民出身……您宽宏大量没杀我们,还给我们地种,给我们饭吃……当初您说了,要让我们安居乐业……今儿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大人!”

            其他人早已经围着我跪成一个圈,七嘴八舌地说着,还有几个女人不懂得说话,只知道不住地哭。

            轻轻地把软绵绵的尸体放倒在地上,我低头看着老汉脸上那深深刻着沧桑和苦难的无数皱纹,胸口仿佛被堵得喘不过气来,悲痛和愤怒不可遏制,沉声一字字从牙缝里迸出来:“好,你们先告诉我,四处抓丁的人是谁,魏延又在哪里?我为你们做主!”

            几个人畏缩地互相看了一眼,一齐磕下头去。

            ……

            我策马转过方向,一脸阴沉地带着胡平向部队走过去。原来是前天上午的时候,郝萌和魏续手下几个小校带着兵到田里抓丁杀人。结果魏延带着屯守兵上前拦住,双方一言不合,当场就动了手。魏延年轻气盛,性如烈火,武艺又高强,那几个兵勇哪里是他的对手?脑袋 全被他砍下来挂在了旗杆上,百姓们拍手称快。但郝萌魏续随即亲自带着一千多人来逼问凶手是谁,并且胡乱砍杀耕种的农民。魏延见势不好,挺身认了罪,随即被郝萌魏续绑起来一顿好打,然后被马拖着进城见奉先公去了。

            我们归了队,发现安罗珊已经回来了,骑在马背上红着眼睛只是发怔。我觉得不妙,到她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安罗珊这才看到我,“哇”地一声哭出来,惶急地伸出手拉住我的衣袖道:“明达,魏延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可是城里却传出了消息,明天一早要把他在城头上处斩!”自从上次营帐中两人相拥接吻,我们彼此心心相印,私下里她也不再“将军”“将军”地称呼我。可 在公共场合下就这样亲切地以表字称呼,只能说明她心里乱成了一团,已经是五内如焚,六神无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瞪圆了眼睛,怒道:“岂有此理!快带我军进城,我去和奉先公理论!”心中气不打一处来,魏延杀人是不对,但也罪不至死啊?郝萌魏续他们的手下四处抓丁,胡乱杀人,难道就不该杀么?

            安罗珊摇了摇头,忿忿道:“我好说歹说,可城头士兵根本不给开门。”我怒哼一声,策马向城门急冲,安罗珊他们和将近两万的大军紧紧尾随其后,形成一条声势浩大的长蛇。

            忽然后面有人高呼道:“且慢!”我勒住缰绳,拨转马头一看,原来是高顺骑着马从队尾赶了来。

            高顺跑到我身边,急切道:“府尹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带兵围城,这和谋反有什么区别?”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耳语。“谋反”二字一入耳,我全身一激灵,登时脸上变了颜色――刚才自己一时义愤填膺,竟然把后果都抛诸脑后了。

            我对高顺颓然苦笑道:“高顺将军,此时我方寸已乱。你有什么好主意么?”随即把魏延之所以被捉的原因跟他说了。

            高顺不住捻须摇头,面色也变得沉重异常:“府尹大人啊,此时千万要沉住气,我看这事情可没这么简单。这抓丁杀人的事情,不会单单是郝萌魏续的事情,想必有主公的命令给他们撑腰呢。”

            听高顺这么一说,我才幡然省悟过来,如今奉先公新败,正是要急需大量补充兵员,以利再战。以此次主公千里调兵让我出战陈留,而自己按兵不动来看,看来他损失之重已经超出了预先的估计,恐怕连那五千残兵都是虚张声势而已。如今他要处死魏延,屯守兵又一个 都看不见。我已经想通了,由于“魏延违抗军令而将之处斩”的罪名恐怕不过是表面文章,实际上想必主公是为了要从我手里并吞这批屯守的士兵,才要下此狠手。最后联想起不让我军进城的奇怪行为,我苦笑起来,已经完全把握了其中用意――这分明是由于几次征战休养 ,如今主公衰弱不堪,而我却兵强马壮,已经有主弱仆强的姿态――主公是顾忌着我的兵力呢。

            一想到“主公顾忌着我的兵力”,我心头不禁一痛:什么时候开始,原来情同父子、恩如师徒的二人之间,竟然产生了这么大的隔阂和间隙?主公,你若需要士兵,何必用这些手段,只要说一句话,真髓的兵还不都是您的么?

            并不是这样的,我摇摇头,暗自咬牙切齿:这种拐弯抹角的阴毒手段我太熟悉了,这根本不是主公的风格,一定是陈宫想借机削弱我和高顺。

            思潮翻来涌去,我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回头沉声道:“大家不要乱动乱吵!高顺将军,烦劳你在此安顿部队歇息;胡平、胡安,你们协助高顺将军;我、罗珊还有胡车儿三人进城见主公,一方面汇报战果,令一方面请求他饶恕魏延。”

            高顺叹道:“府尹大人,我与你同去罢。自从丁刺史开始,我就一直跟随主公征战,如今效力了这么多年,想必他会给我点面子,留下魏延一条性命。”

            我们一行四人来到城下。这次还未等叫门,门却自动开了。里面旋风般冲出一骑,到我身前四丈远停下。来人横眉怒目,手持马槊,正是魏续。

            还未等我说话,魏续挺槊戟指怒喝道:“真髓,你来得正好!如今你是堂堂府尹大人了,来到你的一亩三分地上,连你手下魏延那小混球都可以爬到我们这些个老朋友头上拉屎撒尿了,是不?我奉主公之命让几个手下在城中紧急征兵,魏延竟敢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挂在 旗杆上!今日你要不还我个公道,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自己的部下?来来来,让我老魏看看你小子武功长进了多少?”我暗暗叹气,魏续也是个脾气火暴之人,此番魏延莽撞行事,可大大削了他的脸面。

            我一咬牙,示意身后三将不要有任何举动,然后自己翻身下马,紧走了几步之后,长跪在魏续的马前。我抬起头看着他,抱拳行礼沉声道:“魏老哥,魏延这混小子不懂规矩,是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他――真髓替他给你磕头赔礼了。”说着一个头磕下去――只要能保住魏 延的性命,我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魏续赶紧丢了马槊,跳下马伸手搀我:“你、你这是干什么?”所谓男子膝下有黄金,双膝下跪是最屈辱的礼节。虽然他一时气愤得要和我动手,不过毕竟从前是好朋友。看到我竟然屈膝下跪,感受到我的诚意,他那股气也就消了一半。

            “唉,如今成廉将军也去了……所以这一路上,我就想起了侯成将军过世的时候……”我被他强行扶起来,黯淡的腔调里带着泣声,“老哥你还记得咱们和侯成将军三个人一起喝酒的日子么?如果能让我回到那时候大家欢聚一堂的日子,就算是让我去用二十年的性命去 换,我也认了。”这几句话虽然颇有些夸张,却是我内心的肺腑之言――想起主公对自己态度的转变、陈宫背后的冷箭、若是连魏续这样的好朋友也跟我反目为仇……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魏续极重感情,跟侯成关系又好,所以我这几句话一入耳,他眼圈就红了:“是啊,老侯也已经去了有快半年……”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显然沉寂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猛地挣脱了他的手臂,再次跪了下去,哀声急切道:“老哥,魏延不懂事,得罪了你。是我真髓没管教好,真髓给你赔礼。你想想,魏延原来可是侯成将军的人呐!老哥你把魏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关也关了……他莽撞行事,这也算是给他莽撞行事的教训……你不 看咱们哥俩的情份上,就算是看在侯成将军的份儿上,难道就不能饶过他这一遭吗?”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侯成那悲惨的死状,嗓子里好象塞了团棉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直挺挺地低着头跪着,忽然看见一滴水掉在魏续脚边的地面上,瞬间渗入了泥土中。

            听得魏续沙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他原来是老侯手下的人呢……明达兄弟,你起来罢,这事儿咱们揭过了……”说着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

            我顺势起身,赶紧趁热打铁,哀求道:“老哥,这次主公明天就要斩魏延了。你是主公的亲戚,只要替他说上句好话……魏延那条小命如今就在老哥的手心里攥着呢……”

            魏续又在脸上抹了一把,红着眼圈沙哑道:“唉,那还用说?等到面见了主公,咱就为他说情去。”

            听到他这句话,我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高顺是主公的功臣宿将,又忠心耿耿,在主公心目中一向分量不轻;魏续是主公的亲戚,更是魏延莽撞行为的直接受害者。如今有他们两个一齐为魏延请命,这小子那颗项上人头就算是基本保住了。

        • 家园 第一卷(雏鹰展翅) 第十九节 变故

            “胡平,集合所有部队跟我向残敌冲锋!胡安,回山召集没参战的病弱士兵巩固南营阵地!”急促下达了命令,我伸手拉过营中一匹无主的战马,一跃而上,双腿紧夹马腹跟着溃退的西凉军向潼关疾风一般跑过去。

            冲下山坡回头一看,原来我骑马太快,部队都被落在了后面。但此刻安罗珊恐怕有生命危险。我没有等他们跟上来,而是继续加速,单枪匹马向潼关口狂奔。

            眼看离关口越来越近了,忽然听见人喊马嘶里好象隐隐传来女人的尖声怒喝,我不由惊喜交加,用力打马企图冲过去和安罗珊汇合。随着来到关口不远处,我手打凉棚四下里张望,一看之下顿时凉了半截腰:四周密集的人头就象黑色的潮水,翻来滚去地一直连进了潼关 里面。关口东面竖起了一面纛旗――原来张绣的部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跨过了潼关口。

            这时候纛旗正被人潮冲得歪七扭八,旗下是一个威武雄壮的骑马武将,大约就是张绣。他挥舞着长矛,指挥援军向东进发,但是无济于事。敢情向西奔的溃兵只顾着逃命,一股脑向潼关里面挤,这下子反而把张绣军前进的道路给堵死了:两股人在狭窄的潼关口上顶在了 一起,前面的已经挤不动了,可后面的还不停地向前涌。白花花的雪地被无数士兵涌来涌去地踏得乱七八糟,满地都是湿滑的泥水。不少人被后面人一推,实在站不稳脚,随即被后面拥挤的人流冲倒,踩在了脚下。败兵和援军自相拥挤践踏,惊呼嚎叫着乱成了一团。

            再张望了一会儿,我只觉得手脚冰冷:所谓兵败如山倒,以张济的韬略和勇猛,也生生被乱军踩死。和这狂乱的人流一比,安罗珊那几十个人跟粒沙子差不多,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一个声音不停在耳朵里回响:要不是你让她担任如此危险的工作,她又怎么会……

            我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只觉得心痛如绞。回想起刚见面的那场比武,自己对她宣称安抚百姓是我这个军人的使命,可却连这么个柔弱女孩子也保护不了。又想起安罗珊饱经战乱飘零之苦,先是被董贼暴兵害得家破人亡还毁了一只眼睛,然后又被我捣毁了栖身的流民巢穴 ,现在为了我的命令而身陷险境,凶多吉少……

            在这孤苦的女孩子那短短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竟是没能过上半分平安喜乐的日子。老子在《道德经》里曾经写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在这乱世之中,人命却比刍狗还要低贱!

            胸中一把无名怒火腾腾地直往上撞,烧得我浑身难受,这究竟是怒自己之不争,还是怒天地之不仁?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愤怒让我神经灼热、脑海沸腾。看着眼前的纛旗,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杀死张绣,这是自己唯一能够告慰安罗珊的事情了。

            张绣的纛旗就在前面二十丈左右,张绣被乱军搅得手忙脚乱,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正好打发他上路。但此时人流密集,我三番五次地努力,却根本冲不到他面前去。

            恨恨地望着前面的纛旗,我以最快的速度取下背负的硬弓,取出箭矢搭上,运足力气拉成个满月形状,瞄准张绣的额头一箭射过去。蓄满杀气的箭矢流星般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发出惊心动魄的破空锐响。张绣猛然察觉到危机,慌忙一偏头,箭擦着头盔飞了过去。他一 怔之下,犀利的眼神向箭矢来路一扫,盯在我的脸上。在那一瞬间,我们彼此四目相对,同时看到对方眼里闪动着深沉的杀机。

            与此同时,张绣立即挺着长矛,策马向我冲过来――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他分明是打算一举拉进距离,不给我瞄准发箭的时间。只是如今两人之间是层层叠叠的人群,所以才冲出几步张绣就再也无法前进了。不仅如此,策马冲锋使得这厮把自己的亲兵都被甩到身后一 丈多远的地方,中间那段距离随即被西逃的溃兵流完全填补。于是判断失误的张绣被涌涌人头密集包围,一个人鹤立鸡群似的骑在马上进退两难。此时此刻的他,虽然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士兵,却只能充当一只孤零零的活靶。

            在这不到一下呼吸的工夫,我伸手从箭壶又取出两支箭,盘马弯弓一气呵成,再次瞄准张绣:他已经发现自己处境不妙,举矛严阵以待,但已经晚了。我恶狠狠地笑起来,本人箭法学自奉先公,是正宗匈奴式游骑劲射,角度刁钻,旋转强劲,又岂是你区区一支长矛所能 抵挡?

            破空声再起,我二箭连环齐发,定要将把这厮射成个血刺猬!

            两支羽箭瞬间越过人群,“噗”地钻入甲胄下面的肉体,一名西凉小校长声惨呼。原来张绣毕竟是将门之后,武功不弱,决断更快,千钧一发之时救了自己一命。在我手指将离未离弓弦那短短的一瞬,他忽然一矛搠中身前一名逃兵,紧接着双臂较力,生生将那人挑在半 空变成了一块肉盾牌。可怜那小校小腹先受了致命一矛,现在后心又被我两箭没羽贯入,随即手足狂舞着被张绣甩到一旁。

            我怒哼了一声,第四支第五支箭同时射出――刚才两箭刚发的时候,我就已看到了张绣的小动作,于是右手刚离开弓弦就又伸入了箭壶――我倒要看看这厮还能搪开几箭!

            现在再杀人挡箭显然来不及了,张绣迅速伏倒在马背上,抬起右腿,大概是打算跳下马混进人堆里去。可是四周的西凉溃兵乱挤乱踏,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使他犹豫了一下,等到考虑清楚时再想离开马鞍已经晚了――第二次连环放箭的头一箭我故意射得较低,长 长的劲箭贯穿了他的大腿。

            看到自己的血冒出来,张绣的脑子顿时一片混乱,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战场上,大声号叫着坐直了身体,手忙脚乱地丢下长矛,伸手去按住腿根以防止失血过多,于是被紧跟而至的后一箭射了个正着。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白色的箭翎转瞬即逝,轻轻巧巧穿过甲胄钻进了张绣的小腹,鲜血涌出,下半身衣甲瞬间变了颜色。

            冷冷地看着已经掉入手心里的猎物,我抽出了第六支箭:对面的张绣两只手分别捂住突突冒血的伤口,正瞪大眼睛看着我,惊骇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狠毒和绝望。

            去死罢!我深吸一口气,运足全身气力狠狠拉弓瞄准:这一箭要直接洞穿他的咽喉!

            “啪!”

            持弓的左手仿佛被鞭子抽打似的生疼,弓弦竟被我拉断了!

            此时双方的精神气力都聚焦在对手身上,看到我弓弦忽然绷断,张绣大喜过望,忍痛挺身抬起伤腿――他这是要不顾一切地下马了。我心中大恨:此时潼关下涌涌人头,混乱不堪,张绣伤得又重,就算能够成功地混入人群,也难逃和张济相同的命运。只是未能手刃这厮 ,又怎么好对死去的安罗珊交代?可现在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咬牙撑起浑身是血的躯体,动作迟缓地向马肚子下面滑下去。

            变故再起。

            虽然距离很远,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张绣全身一震,眼睛忽然死鱼般突出,一段箭尖猛地从他喉头和下巴之间的部位穿刺出来!

            张绣惊慌地看着从自己脖子里穿出的致命武器,颤抖着抬起左手握住了它,猩红迅速从颈下开始蔓延。他晃了晃,一头扑倒在马背上,后脖颈子上插着一支染红的羽箭,鲜红色的液体不断从羽箭造成的伤口里喷出来,四周士兵的甲胄和战袍都落上了无数的血点。

            “少将军死了!”“张绣将军也死了!”混乱不堪的人群愈加惊慌失措,“轰”地一声,原先争抢着挤在潼关口下最前面的西凉溃军,个个吓破了胆,统统转头向东逃跑,但跟在后面的人流还没发现这变化,还源源不断地向西涌;而张绣带领的援军和关城上的西凉兵开 始反过头冲着西边逃窜。这下子更乱套了,转头逃跑的人挣扎着被后面不明所以的大股人流冲倒,随即响起了既恶心又可怕的奇异声音。这是骨肉被踩踏的脆响和垂死的哀号混合在一起的沙场悲鸣,它令人毛骨悚然。

            我心中大奇,赶紧朝箭矢来处瞪着眼睛仔细看,等到找到那熟悉的身影,心中的石头顿时落了地,愧疚、痛心、愤怒全都不翼而飞。在张绣身后大约五六丈远的潼关脚,由于年久失修,从关墙里突出一截巨大的长方青石。安罗珊正蜷缩在大石顶上,疲惫地收弓于背。回 应我的视线,她抬头对我骄傲地一笑,笑靥上虽然满是鲜血和泥水,但在我眼里是那么鲜活动人。看到玉人无恙,我只觉得浑身一热,心里的平安喜乐,难以形容。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奋力砍杀,冲开一条血路来到大青石前,一伸手抄住安罗珊纤细结实的腰 肢,把她放在马鞍上。她轻呼一声,伏在我怀里昏沉沉地阖上眼睛,竟然晕厥过去。望着她疲劳不堪的脸,我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之意。

            忽然感觉跨下战马立足不稳,我赶忙勒马放眼环顾,一看之下,四面八方,眼花缭乱,眼前晃来晃去全是涌来挤去的人头。我心中只是叫苦不迭:敢情自己奋一时之勇,现在也陷入了人流旋涡的中央,照这样下去,自己和安罗珊不出片刻就要步张济、张绣的后尘了。当 即我左手抱定安罗珊,右手舞动长戟,想逼开人群腾出一块空地,好掉转马头撤出去。但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砍倒下几个迅速又填补过来,就象一个大泥沼,将我死死裹住,无法脱身。战马被乱流拥挤着推搡着,不断地嘶鸣,四腿已经开始打软,竟是再也撑不了多久。我 不由心中犹如火焚,额头上汗珠一颗颗地泌出来。心神一乱,顿时再也无法保持着“综观全局”的状态,长戟反而更加施展不开,又刺倒一人之后,戟杆“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此刻再也迟疑不得,我猛地急中生智,赶紧丢下断戟伸手在马背上一按,借着这股力量带着安罗珊腾身跳回了那突出的大青石。将安罗珊轻轻靠城墙放倒,心中暂时安定下来。此时配刀也不知什么时候失落了,我一边尽量调息,一边拳打脚踢地把几个企图爬上大石的西 凉兵一一揍落。再看青石下面刚才那匹坐骑,已经倒在地上被无数人踩来踩去,眼见是活不得了,由此想到刚才自己险些命丧溃兵脚下,不禁又捏了把冷汗。

            忽然远处连天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眼前的西凉军更加混乱急噪。我极目望去,终于舒了口气:原来高顺战退了胡车儿,与胡平合兵一处,浩浩荡荡地杀到。几千生力军咬住溃军的尾狠狠砍杀,这些西凉兵正在这时,传来“扑通”、“扑通”一连串的响声,我转头向声音 来源一看,只见黄河里几百人一边哀号着,一边拼命拍水――原来溃兵被高顺胡平这一冲,越发地慌不择路,四下里乱冲乱挤,生生把站在岸边的同伙挤下了河,这几百人瞬间就消失在湍急的河水里。前面的人一落水,后面的人想到跳水游过河可能是生路,于是“哗啦”一 声,全都涌向了河岸,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但此时刚刚初春,河水冰冷刺骨,下水的人个个直接被冻得手脚僵硬,又哪里有力气能游到对岸呢?

            我头皮发麻地看着这一幕可怕的惨剧,脑海里一片空白,接着跪倒在石头上“哇”地一声吐起来:层层叠叠的人们在河水里胡乱扑腾,就象一大群泥鳅在釜里的沸水中垂死地挣扎;然后随着水流,变成密密麻麻的尸体半浮半沉地漂向下游;后面数也数不清的人们完全丧 失了理智,他们中了邪一样,用尽了力气推着搡着向前拼命似的挤,然后倒米袋一般不住地往水里倾泻。

            赶紧抱着安罗珊跳下大石,我迎向高顺胡平的部队跑过去。此刻人群全被向岸边涌去,道路上反而冷清下来。几个手下的士兵冲上来,认出我和安罗珊的身份,自动地让开一条路。我眼睛发直,一直冲到胡平身前,伸手拉住他的前襟大吼:“告诉他们跪在地上投降就能 不死,战斗已经结束了!”厮杀时精神高度集中,还没什么感觉,等到“战斗结束”这句话一说完,我精神随之一懈,顿时这十几天积累的疲劳和痛楚联手向身体发起了进攻――我眼前金星乱舞,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回头看看战场,西凉军的尸体头靠着脚,脚挨着头,铺满了一地。潼津向东十余里的黄河水都是红色的,黑色的人在河面随着水流漂浮……我觉得一阵眩晕,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下午未时,潼津之战结束。是役,我军阵亡一千六百余人;斩敌两千余人,俘敌万余人;除几千残兵向西逃走外,敌自相践踏而死者、投河溺毙者共两万余人。西凉军主将张济、张绣当场战死,胡车儿率羌胡骑三千余人阵前乞降。

            第三日上午,弘农城守将段颖得知张济败死的消息后,率五千守军开城请降。

            通往长安之路终于打开了。

            深夜,我大汗淋漓地从榻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军帐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几天每晚都做恶梦:潼关口的惨状、煮枣西的战场、中牟北的尸山……那些阵亡的人们一个个面容扭曲,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还有侯成、李封、薛兰、张济、张绣,他们一个个血淋淋地站 在我面前。

            擦擦额头的冷汗,我披了件衣服,点起火烛,刚起身却猛地发现榻对面站着一个人。我一怔,再一瞧,发现是一面巨大的铜镜。仔细想想才回忆起来,自从打败了张济,我就住在了他的军帐里――张济重视仪容,这面铜镜原本是他的东西。这几年我风雨飘零,肚子都填 不饱,更不要说注重形象,此时端详着铜镜里的人影,自己真是认不出来了。

            记忆里的自己,是个高高瘦瘦、肤色蜡黄的少年,可镜里那人已经大不一样:由于风吹日晒的沧桑和勤修武功的结果,细瘦的身躯变得宽肩细腰,全身肌肉浑圆匀称,乌黑的头发随意披散在宽阔的肩膀上,肤色由近于透明的蜡黄转变为隐隐发亮的古铜,配合着胸膛和身 躯上无数的伤痕,隐隐透露出狂野的气息。随着年龄的增长,清秀稚气的脸颊微微拉长,下巴和两腮也钻出了浓密的青胡子茬,薄薄的嘴唇总挂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容,只有那两道浓眉和一条秀气挺拔的鼻梁,还依稀可以看出从前那少年的影子。由于胸中具备了丰富的知识和 奇异的经历,那双原本单纯明亮的眼睛也已经变得复杂灵活,时而深邃难测,时而锐如鹰隼,时而忧郁感伤,有一种成熟男人的味道。

            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我的气质上也有了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那种流民生活时代整日惊惶而充满绝望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泰然自若,和韬略满腹、武艺高强的自信与威严。

            我呆呆地看着倒影,相貌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改变了,心呢?

            血腥的战斗,一次比一次残酷。

            大动荡之中,我家破人亡,原本打算四处流浪地苟活到乱世结束,但却神差鬼使一样成了军人,走上了这条血腥之路。

            记得奉先公在初遇的时刻曾经对我说,要我“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可自我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呢?

            我崇拜奉先公,崇拜他那种压倒一切的力量。如果我那时候能有这种力量……

            每次暗地里这样想,内心的伤口就再度破裂、流出血来,于是我阻止自己的想法,可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但随着武功的提高,我的内心反而愈加茫然: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自己的武功就算比奉先公还高,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曹操在我的眼前打开了一扇门,让我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用干戚以济世。

            就因为这句话,我曾经对曹操敬佩得五体投地,认定他是英雄,但想到他屠戮徐州百姓的残忍,这个想法就飞灰湮灭。至于我自己……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想做英雄。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人们在这个黑暗的乱世中揪心裂肺的痛苦挣扎,因为这种滋味,自己已经尝够了。 但在内心深处,“用干戚以济世”这六个字已经铭刻心底,下意识里不知不觉地成了所向往的一种理想。

            因为我坚信,只有这样做,才是身为一个军人的职责和使命。

            伸手轻轻抚摩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眼神渐渐变得清晰锐利――心依然在,这是对黑暗乱世所积累的悲伤和愤怒,它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已经成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前进的动力。

            “将军,这么晚还不睡?”守侯在帐外的安罗珊注意到帐内的灯火,掀开帐幕探进头来问道。在潼关口共同经历生死大难之后,我们之间又亲密了很多,彼此心中都对对方多了一份牵挂。看到我赤裸的胸膛和臂膀,她立即愣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瞪大眼睛,结 结巴巴道,“将将军,你你你怎么……”

            此刻我也大窘,但看见安罗珊一副大受刺激的模样,不禁心中好笑,心里忽然兴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外面冷得很,有话进来说罢!”说着走过去伸手抄住她的手臂,微微用力一拉――没等安罗珊回过神,整个人已经跌进我的怀里。她刚想挣扎抗拒,但伸手触摸到我 赤裸的胸膛,顿时触电般松手,于是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地让我抱着。

            安罗珊抬起头。摇曳的烛火下,她红晕满面、眼神迷离,微微地喘气,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她,心中一阵激动――其实安罗珊本来不该继续担任护卫了。潼津之战的第二天,我按照射杀张绣的大功,要提拔她做弘农郡都尉。可没想到这丫头 却以“自己缺乏带兵经验,几乎丧失了全部手下”为理由,坚决予以回绝。当我无可奈何地同意她继续担任贴身护卫时,安罗珊大眼睛里流露出欣喜快乐的眼神,那转瞬即逝的阳光般笑容令我心弦为之一颤。人非草木,她这一片深情厚意,我又岂能视若无睹?

            此时彼此身子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两颗心同时砰砰地急剧跳动。安罗珊闭上眼睛,睫毛不停地颤动。我只觉得热血上涌,直冲头顶,捧起她娇艳欲滴的面颊,轻轻吻上她的嘴唇。嘴唇柔软而又湿润,仿佛一枚多汁的葡萄。

            就在我们沉醉于此情此景的时候,忽然冷风裹着一条人影,从帐外直灌入帐!我不由得大怒,抬头刚要斥责来人,发现竟是刚刚病体痊愈的高顺。他无视正在温存的我们俩,急冲冲地大踏步冲进来:“明达,明达!刚才魏延来了消息――奉先公被打败了,昨天刚撤退到 中牟……兖州,已经全部落入曹操之手啦!”

            这巨大的变故仿佛初春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把我心中高涨的火焰一举熄灭。

        • 家园 第一卷(雏鹰展翅) 第十八节 闪击

            我轻轻地沾水在羊皮地图上划出一条线。从洛阳逆着洛水向西南走二百三十余里,穿过宜阳,金门,可以抵达卢氏。卢氏的正北就是烛水的上游和连绵起伏的枯纵山,有一条长约一百五十里,人迹罕至的小路从此地向西北翻越枯纵山,穿过桃林,沿着华山阴僻的山脚蜿 蜒在原始森林之中,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插潼津。

            那识路的士兵是兄弟俩,十七八岁年纪,一个唤做胡平,一个唤做胡安,胡平恭敬道:“回禀将军,这条路都是虎豹过山时踏出的兽径,所以极为隐秘,无人知晓。小人世代都是猎户,经常跟着父亲尾随它们翻山越岭,这才偶然发现。”

            我站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赞道:“好!胡家兄弟,这次成功与否就全赖你们这路了。等到得胜回到中牟,少不了你们的功劳!”

            两人双膝跪倒,胡平朗声道:“真将军!小人是中牟被俘的流寇,那天校场上您跟安头儿比武之后讲的话大伙儿全听在心里呢!我们都知道,您是咱自己人!要是早几年能有您这样的父母官,小人还怎么会去做流寇?对您的武功人品大伙儿都打心眼儿里佩服,能为您打 仗,那是小人的福气!”

            我笑道:“能有你这样的部下,是我的福气还差不多!胡平胡安,等到了卢氏你们两个在头前领路。从现在开始,就一齐做我的护卫罢!”听到我这么说,两个小伙子眼睛放光,深深鞠躬退了出去。

            自白马寺出发后,我们转向西南没日没夜地赶路。穿过无人设防的宜阳已经是第二天深夜,天上积云,弄得星星月亮全都看不见,整个儿一抹黑。到了第三天早上抬头一看,这乌云是越滚越厚了。下午逆着洛水进入了金门,头顶上的乌云低得好象伸手就够得着,风渐渐 起了,零零散散地掉着柳絮似的雪花。部队傍晚赶到了卢氏,并整顿休息了一天。第四日清早踏上了翻越枯纵山的小径,当时只见那碎玉乱羽也似的大雪片夹杂在冷风里横着竖着乱飞,眼看是下得越发大了。就在这一片漫天大雪之中,一万两千名战士一面吞吐着白色的雾气 ,一面穿行在大山密林中一条线似的蜿蜒小路上,随着脚下雪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大步北行。

            这条小路穿梭于密林恶水之间,道路狭窄,只容一个人通过。所以我们将部队分成两部分:头前开道的,是三千新训练的流民兵,由我亲自指挥。为保持速度和体力,他们没有披甲。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千刀牌手,个个背负盾牌,腰跨环首刀;紧接着是一千弩箭手,他们 挎着箭壶,背负弩机。主力军由由高顺率领跟随在后面,共有九千名步兵。这九千人都是从到中牟后招募的,全部参加过中牟城下对流民的血战,也是有相当实战经验的战士。我们把全部辎重都放弃在卢氏,每人随身携带五天干粮和一葫芦水。不过对于乱世中挣扎的人来说 ,无论蚯蚓蛆虫树皮草根都是食物;而漫天的大雪,为我们提供了无限的水源。

            黎明,郁郁葱葱的山林树冠上压着沉甸甸的积雪,给人格外阴森幽暗之感。树梢的寒鸦被脚步声吵醒,扑扇着翅膀张嘴要叫,一支箭无声无息地刺穿了它的喉咙。小鸟翻滚着从枝头落下,被树下射手一把抄住。安罗珊拔出了箭,把死鸟装进行囊。我无暇关注她的箭法, 小心地从树叶缝隙中观察着山坡下面的动静――那里就是张济的营盘。

            这是离开卢氏的第十天,我们终于翻过了枯纵山,来到潼津南面的山林中。安顿好疲惫不堪的部队,我带着安罗珊和胡家兄弟,借助山林的掩护靠近张济观察敌情。

            大雪已经停了,眼前的开阔地上一片雪白。张济把营盘分成了四大部分:北营打着胡车儿的旗号,面对渭水与黄河自河套地区南下交汇的渡口要津,虎视对岸的河东郡,大约有一万人;西面潼关上飘动着张绣的旗帜,我估算一下,那里地势险要但关城大小有限,差不多 有五千左右的守军;东部的营寨稀疏,似乎驻军不多,只是一条线似的烽火台向函谷关方向延伸开去;而最关键的是背靠华山的南营。南营立在一个小山坡上,“镇东将军张”的纛旗随风飘荡,说明这就是张济的指挥大营。这营盘里里外外有好几层,看规模起码驻了两万人 。在河岸边上放牧着无数的战马――张济的主力军中至少包括超过两万的骑兵。

            看过之后,我不发一语,阴沉着脸反身上山,安罗珊等人赶紧跟在身后。回到临时宿营地,只见高顺坐倒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下。他满脸风尘,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正在闭目养神。看到他饱经风霜的面容,我叹了口气,这位奉先公帐前头号大将捱不住大雪翻山的辛苦 ,几天前发高烧病倒了。

            “怎么样?”听到我的脚步声,高顺用力睁开眼睛,低声问道。

            “不大妙,张济兵精粮足,果然是个硬茬子。”我在他身边坐下,简单把情况一说,然后叹了口气,“如今战士们又饿又累,还病倒了不少。我看能抡动刀枪的决不超过六千。”经过长途跋涉,士兵们由于经受饥饿和疲劳的折磨,面黄肌瘦,眼窝深深陷下去,一个个的 脸蛋都跟骷髅似的,好象一群干瘪的幽灵。至于象高顺这样生病的少说也有三四千人。

            “如今忽然天降大雪,原先的火攻计划没用了……”高顺惋惜道,话没说完开始急促地咳嗽。我苦笑着没有说话,若不是天公作梗,我军何至如此困苦?寻找食物困难还有疾侵袭病就不说了。这一路上,被大雪覆盖的沟壑深涧看上去平地一样,陡峭的石壁冰冷湿滑,极 难攀登,结果造成非战斗减员超过了八百人;还有白雪刺眼的反射阳光严重影响视力,到现在还有些士兵的短暂失明没有好……

            “高顺将军放心,”我按住高顺的手,“您先安心修养,真髓自有办法。”站起来对安罗珊道,“召集所有能够作战的士兵!”

            部队聚集在山坡南面的丘陵之间,安罗珊清点了报给我,一共是六千七百四十九人。他们个个疲惫不堪,在冰天雪地之中憔悴地站着。我来到士兵们的面前,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首先大伙儿保持安静,听我慢慢讲。第一,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前面就到了目的地,我 们不必再走山路,不必再挨饿受冻了!”士兵们一阵骚动,要不是他们久经训练,只怕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已经能把张济惊动了。

            我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别高兴得太早了!第二,我还要告诉你们,那里有强大的敌人――比我们强大得多!他们的人数是我们的好几倍,军营里有着数不清的食物、盔甲、刀剑和马匹。而我们自己……大家都了解我们的状况,我们什么都没有――大伙儿 又饿又累,站都站不稳;刀子也被翻山越岭时的斩荆开道弄得钝了。”听到前面有敌人的消息,他们原先的狂喜逐渐平息下来,静静地听我继续说,“关于西凉兵的残忍,不用我多说,你们都有这个体会。所以现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要么逃,从原路逃回卢氏去。不过谁 有自信还能走得回去的?要么战,跟我一起打败他们!吃他们的粮食和肉脯,抢他们的刀枪和盔甲!”

            “退就是死,拼就是生……在你们的中间,有些人是最早愿意跟随我的。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跟随我。去告诉那些刚刚追随我不久的人,去跟他们讲讲,我曾经战胜过多少强大的敌军!”我坚定的沉声道,双目运功扫视全场,“最后我要再告诉你们,尽管我们形势恶劣 ,但我依然有把握取胜,有把握打败他们!大家只要相信我的判断,跟着我努力去拼去杀,就能够一起品尝胜利的美酒!”战前动员结束,我下令:把剩余的一点干粮统统分发给大伙儿,吃完后全军休息,等到了午时就向张济发起总攻。

            事后安罗珊告诉我,当时我那环视四周的那一眼,只能用惊魂动魄来形容。神光饱满的双目中包涵着无比强大的自信,如电似的眼神从身上扫过时,她只觉得全身都是一热,浑然忘却了饥饿和疲劳。仿佛眼神里有着让人心悦诚服的力量,叫人心甘情愿听从我的指挥调遣 。听她那么一说,我暗叫惭愧:战胜敌人最需要的是部队的凝聚力,而凝聚力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对将领的信仰程度的基础上,这一点从魏延跟随我的原因就可以看出来。所以既然自己身为统帅,就必须表现出能够解决一切困难的气魄。故此虽然当时自己一点底气都没有,但 依旧摆出一付压倒一切的气势。

            “如今我军几乎弹尽粮绝,只有强攻南营,一举捣毁张济的指挥部才是唯一出路。”召集安罗珊、高顺、胡平、胡安几个人聚在一起,我蹲在地上指着根据早上观察所画的张济营盘图,转头对安罗珊道,“张济兵马随多,但对东南方丝毫没有警惕之心。我决心率领五千 精锐,从这个方向突击南营。消灭张济与否的关键是我军能否切断南营和其他营寨之间的联系。东营部队稀少,可以不论……这次战斗之前,你指挥剩余的一千七百四十九名步兵,佯攻北营,牵制西营。务必要阻挡住他们对南营的支援,坚持到我军打破南营,杀死张济!”

            躺在一旁的高顺顿时不高兴地打断我道:“府尹大人,我的任务呢?莫非你看我这老头子病倒了,不中用了?佯攻牵制的任务就交我的‘陷阵营’罢!”

            安罗珊白眼道:“高‘老’将军,我自从跟随了将军大人,还是寸功未立呢!您就行行好。别和我争了罢!”

            我不禁莞尔一笑:“好!我原先担心高顺将军病得厉害,既然有您亲自坐阵,那就万无一失了!”面容一整,“既然如此,听我调遣!”几人一起肃然。

            “高顺将军,请你带一千人绕过南营,攻击北营。无论如何,把胡车儿给我牢牢粘在潼津口,别让他南下一步!”

            “安罗珊,你还没有多少指挥经验,这次就先带五百人好了。跟随高顺将军绕过南营之后,你直接去西面的潼关。那潼关口狭窄之极,只容一人进出――我要你封死了它!记住,军法无情,张绣要是有半只脚踏进了潼关,我就砍了你的头!”

            “张济南营兵力强盛――要打破它虽然不难,但必须小心他把中央兵力后缩而两翼包抄合围,反吃了我们――胡平、胡安!我将自带的五千人分为三个纵列,左列五百人,中列四千人,右列五百人。杀入敌营之后,左右两个纵列负责掩护中央的突击纵队的两翼。中列的 突击纵队由我亲自指挥,目的只有一个,集中力量纵深突破,杀死张济。你们兄弟胡平在左,胡安在右,各领一个纵列,全带刀牌手去――我的侧翼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布置完作战方案,我站起来深了个懒腰,抬头看看天色,此时大雪已停,天空碧蓝透亮好似一块翡翠:“大家行动罢,等打败了张济,我们就在他的营盘里举行庆功大宴!让大家吃个够,喝个饱!”

            午时,虽然偶尔有几个士兵出出进进地挑水,但正是人们吃过午饭昏昏欲睡的时候。张济的营中一片寂静,偶尔会传来一声寂寥的马嘶。柔和的阳光铺在雪地上,白花花地晃人眼睛,这时好一个宁静安详的中午。

            我眯着眼睛对着敌营又看了看,将右手用力一抬。“杀啊~~~”不管病倒的还是能作战的,全部一万多战士忽然齐声暴喝,紧接着六千多名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分头快速冲向各自的目标,声势犹如排山倒海一般!霎时间那种宁静详和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敌人营前岗 哨也就二十几来人,正或坐或站在营门口聊天。听到那天崩地裂也似的呐喊,他们当场惊得呆立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狂冲而至的士兵剁翻刺倒。我指挥着三个纵列如虎似狼地扑入营门。纵列最前端的是排成密集阵型的一百名长矛手,就象发狂的蛮牛,平端着矛枪大步向 前突刺。挡在前面的几个敌帐首当其冲,瞬间被捅中七八矛推倒在地上。灰色帐篷顿时染成酱紫,里面的人连惨叫声音都没发出,后面跟上的四千士兵八千只脚已经将之连人带帐踏做了肉泥。三三两两从帐中匆忙钻出抵抗的西凉军由于散乱不成阵型,纷纷溅血倒地。

            我挺着铁戟冲在长矛兵中间,大吼道:“挡我者死!讨伐逆贼张济!只拿张济一人,余党不问!”嘴里喊着,兵锋所到之处,温热粘稠的红色液体四处飞溅,在煞白的雪地上格外扎眼。

            “只拿张济,余党不问!”全军早已心领神会,步调一致地一起放声大喝,好象半空中又打了个焦雷。看见突击纵队来势如此凶猛,又听见“余党不问”的号召,赶来阻挡的敌兵步子明显放慢,喊杀声也变得迟疑不定。趁此机会,我冲进敌人中间,长戟左右摆荡,顿时 杀散这股敌兵,继续向前直奔纛旗下张济的中军帐。在阳光照耀下地面积雪融化了少许,突击队士兵们紧紧跟随着我“啪叽啪叽”地趟过荡着血沫的水洼,向敌人营盘中央突袭,霎时间摧枯拉朽般一口气冲近了三十丈。只听惨呼乱叫哭爹叫娘之声敌我难辨,一时间也分不出 有多少人惨叫着倒下去。

            再深入了十丈,阻击的敌人渐渐增加,前面敌阵开始变得密集粘稠,压力大增。突破纵队的前进步伐沉重迟缓了许多,忽然如雨的箭支自两侧袭来,早有胡平胡安的护卫队挡住,左右两列刀牌手登时和自两翼钳击的敌人杀做了一团。

            “突击纵队全跟着我冲,只管向前突破!”我抬头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张济纛旗,大吼道。此时必须趁敌人被胡氏兄弟挡住而急速前进,否则只要稍微给张济时间调动士兵造成合围,我们这支饥寒交迫的军队根本不堪一击。想到这里,我杀机大盛,长吸了一口气,伸手 拔出环首刀超前几步来到阵头,双手一起挥舞,泼风也似的向前攒刺乱斩。每一击都竭尽全力,务求一击必杀,戟风刀气所到之处中者立毙。连刺倒二十多人,我只觉得心跳加剧,呼吸困难,原来是一口真气将竭。但此时两军近身肉搏正在吃紧处,自己身为主将又怎能临阵 不前?

            当即大喝一声,我奋起神威再斩倒一名前来拦截的小校,顺势一脚将尸身踢得向后飞起,重重撞在随即拥来的敌兵身上。这一招学自许褚的突袭术,将尸体化做一件蓄满力道的武器猛撞过去。后面几人吃了这一撞,当即筋断骨折地软倒在地挣扎抽搐,口中鲜血狂喷。一 时间前线撕杀的敌兵人人畏惧,赶忙齐齐后退,可后面的敌兵却还在向前冲,顿时动摇阵脚弄得一团混乱。

            有这一线工夫,我再深吸一口气缓解了危机。当即放声长啸,索性一把扯掉战袍,赤裸着上身以身戟合一之态投向敌阵。身后突击士兵人人振奋,一起发喊:“杀~~~”我又刺倒一人,回头一看,只见士兵们全都撕掉了战袍跟着我冲了上来。几千条干枯瘦小的汉子光 着膀子,人人满身鲜血,咬牙切齿,红着眼睛擎着明晃晃的大刀长矛只是砍杀。刺眼的阳光下,好似一长溜雪亮银白的刀犁,在敌人营中雪白的耕田上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翻起的却是红亮亮的血泊、成堆成块的死尸和四处乱滚的人头。

            再向前突破一堵人墙,“轰”地一声,西凉军士兵仅有的一点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丢下武器掉头四散奔逃。我看得分明:就在大约七八丈远的中军帐下,几个校官围绕着一个大将装束的人,正吆喝着重新聚拢士兵。他们虽然挥刀杀了几个逃兵,但兵败如山倒,刹那 间那几人就被潮水一般的溃兵裹在里面,人和帐篷一齐倒了下去。紧跟着溃敌冲到残破的中军帐前,只见那几人都倒在地上,身上也不知被踩了多少脚。我无暇查看,先奋力一刀斩断了纛旗。随着大旗倒下,顿时西起潼关、北至渭水的山上山下响起一片热烈欢呼!

            正在这时,身侧狂风骤起,一股希奇古怪的劲风奔我后脑而来!

            “当~”

            头盔碎裂,鲜血从额角流下。在那紧要关头,我赶忙向后急蹿,同时低头含胸闪过力可开山的一击,饶是如此也惊出一身冷汗,原来那大将装束之人重新爬起来对我偷袭。此人身高大约七尺,四方脸膛,浓眉大眼,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只是此时满身满脸都是血污, 甲胄散乱,战袍破碎。我注意到他手中的兵器是两个铜锤,中间用绳索相连接,这是羌胡人的兵器,唤做流星飞锤。

            我全神戒备,喝问道:“阁下是谁?”回想刚才那闪电般的一击,尤自不寒而栗:这种绳索类武器攻击方向和节奏最最难以预测,威力非同凡响。它是从羌胡人套马的绳索演化而来,由于操作困难不小心反会误伤了自己,所以中原很少有人修习。看此人的飞锤手法练得 炉火纯青,分明是个相当难以对付的高手!

            那人仰天大笑,语音愤怒苍凉,说不出的英雄末路之感,怒眼圆睁道:“你袭我营盘,杀我将士,反倒来问我?老子就是张济!”忽地一抖手,飞锤猛地弹起自他肋下笔直飞向我的头颅,但锤到中路已经软弱无力,被我轻轻避过。他仿佛全身脱力,再也站立不稳,一交 坐倒只是不住喘气,鲜血泉水一般从口鼻中流出。

            我知道他受伤颇重,不由心生怜悯,轻声道:“张将军,你大势已去,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下令全军停战罢!”

            张济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吐了口鲜血,低声喘息道:“你究竟是谁?”

            我这才省起这一仗竟是打得西凉军莫名其妙,遂如实道:“在下是河南府尹,真髓真明达。”

            张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你竟是中牟的真髓……你竟然已经过了函谷关?”又放声大笑,“好!好!好!”刚笑到一半,血呛了喉咙,声音嘶哑几不可辨,“阁下用兵……咳咳……神鬼莫测,为我平生仅见,孙武韩信也不过如此……咳咳……我张济半世纵 横沙场,死在你手上也算不枉了……”话音未落,胸部几下急剧的起伏,接着渐渐微弱下去。

            我默默地蹲下身子,伸手阖上了他的眼睛,低头行礼:在全军崩溃的前前后后,这西凉勇将其实有很多机会逃走,但他在形势恶劣之时仍然不肯丢弃部队,这种悍勇坚韧周旋到底的精神赢得了我的尊敬。南营敌人全部溃散了,而我军突击纵队还剩了三千七百多人,胡氏 兄弟的护卫队却由于死抗敌军的两翼反击而损失惨重,两队加起来只剩了一百人不到。得知了损失数目后,我长吁了口气:张济战术极为老练辛辣,倘若他的前线布防能再挺一小会儿,两翼合围的敌人一旦突破了护卫队,此刻被迫饮恨而终之人肯定是我。在我即将突破他正 面防御层的时候,在他即将完成对我两翼夹击的时候,生生死死其实相差的是那同一个瞬间。

            听得远处人喊马嘶杀声震天,我站在山坡顶上向下望去:北面河岸激战正酣,我军一千步兵以矛盾组合排成了数个极为密集的方阵,在耀眼的雪地组成一个大大的十字,风车似的不停地旋转,形成一个车轮似的阵势。在“车轮”的中心是一挺担架,上面抬的竟是病得连 路都走不动的高顺。只见他一手持盾挡开飞箭,一手挥剑指挥“车轮”忽而左转忽而右转,硬是粉碎了大队羌胡骑发动的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双方人马死伤累累,鲜血染红了渭水,杀伤惨烈之极。反衬着坡下那大片洁白的雪原,“车轮”的四周地面竟然 全都变成了泥泞的猩红,触目惊心。

            看了一会儿,我心中大定,暗自佩服:高顺以车轮战法借助旋转之势巧妙地避开西凉军的兵锋正面,凶狠地打击胡车儿的侧翼。所以胡车儿以优势兵力几次组织冲锋,却始终奈何他不得。“陷阵营”果然名不虚传!

            再向西看一看,我顿时大吃一惊,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潼关口上的西凉军居高临下箭射如雨,眼见着安罗珊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此刻只剩了三十多人!可她尤自死战不退,硬是死死咬住了潼关口,把个张绣钉在了那里!

            我赶忙要去救援,眼睛又是一转,此时漫山遍野全是南营的西凉溃兵,潮水一样涌向潼关口和潼津口。我大叫不好,一时间心焦如焚:安罗珊他们原本一面受敌,还尽可以抵挡得住,可如今背后再被这溃兵一冲,只怕是凶多吉少!

        • 家园 第一卷(雏鹰展翅) 第十七节 西征

            在高顺整理清点的俘虏名册中,大量都是老幼妇孺和伤病号,真正能够编队上战场的大约只有四千人。我把按名册分发农具种子、领取土地,颁布屯田法令等等烦琐事情一股脑推给了魏延和秦宜禄之后,亲自带领着挑选出的士兵去操练。

            新王朝末年伪帝王莽几次清剿绿林山都没有成功,这是由于和官军的僵化战术相比,流民的头脑没有受到过排兵布阵等死条框的限制。他们的战术都是由地形地理衍生的随机应变,配合着这些人在当地奇异的生存本领就能够发挥难以想象的战斗力。可是流民也有缺陷, 他们毕竟没有受过军事训练,所以组织结构松散缺乏纪律性,武器又相对落后,官军在这些方面占尽了优势。所以一旦在平原上两军对战,流民往往不是官军的对手。如今,平原地带的黄巾军主力已被全部剿灭,而依托山地生存的张燕等黄巾余部却依然顽强十足,就是这个 缘故。

            所以如果把流民组织起来进行训练,使之能够在发挥原有灵活性的基础上进一步具备了严密的组织纪律性和视死如归的气势,那就能变成一支极为可怕的战斗力量。

            傍晚回到府邸,秦宜禄已经等待多时了。看见我进来,秦宜禄赶忙起立,他一脸倦容,看来下午劳累不浅:“禀报府尹大人,属下有一点目前本地区经济运作的构想,还请大人批示。”看着秦宜禄毕恭毕敬的样子,我不由一阵感慨,自己从一介流民到现在成为一郡地方 长官,这中间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等回过神,发现秦宜禄没得到我的允许所以不敢说话,还站在一边等候指示呢,赶忙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秦宜禄恭恭敬敬道:“目前河南尹土地荒芜、百费待兴。属下思来想去,首先应当从治水造田备耕植桑这么几项着手……”他滔滔不绝地说起何处应当兴修河渠、何处可以种植桑树、如何调理盐碱地造田、何时征发徭役才能不影响春耕、如何筹备材料可以节约资金…… 掐着手指头一口气连说了一个多时辰,处处设想周到,事无巨细,如数家珍。我听得呆了:原先自己对秦宜禄不大了解,只知道而他性格柔弱却娶了个美人。今天听了这一席话,才发现此人原来竟是管帐理财一等一的好手,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大人,对属下的构思,还有什么指教么?”秦宜禄躬身问道。

            “没有了,”我赶忙站起来对着他一拱手,“秦先生,您说得太好了,就按照您的意见办罢!”其实自己这外行早被他的报告缠杂得头昏脑涨,倒是有一大半没听进去,“您、高顺将军和在下同样都是奉先公的直系部属,所以真髓不好自做主张封您官职……明儿个大早 我就飞马奏请奉先公,暂且委屈您担任河南府长史。日后本地屯田修渠等这些工作,就全靠您费心了。”

            秦宜禄慌忙站起来躬身道谢,竟是语带咽声:“宜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今蒙大人不弃,将一郡政事相托,宜禄定要不辜负大人的栽培之心!”

            赶忙搀扶他起身,我哈哈笑道:“秦先生太见外了,我等同为奉先公效力,各尽其用嘛。今天夜已经深了,您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就请开始主事罢。”

            将感激涕零的秦宜禄送出门口,刚打算回府。眼睛余光一扫,忽然发现大门口右边廊柱的阴影里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再定睛一看,我有点意外:“安姑娘?是你?”

            健美的高个子独眼姑娘迟迟疑疑从廊柱后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蹭到我的面前。看来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了。“我想当你的部下!”还不等我开口询问,她急躁地说了一句,然后轻咬着嘴唇侧转过头去,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那几乎毁容的丑陋伤痕。在朦胧的月色下, 她的头发闪闪发亮,轮廓柔和的脸庞显得那么温柔俏丽,真令我有一瞬间失神。

            夜色更浓了,抬头看了看深蓝色的天空,我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阵风吹过,忽然看见她打了个寒战,赶忙脱下大氅围在安罗珊那衣衫褴褛的身子上。她轻呼一声,身体不自然地微微挣了挣,却没有拒绝我的好意,只是努力裹紧了自己。

            “我说我想当你的部下!”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愈加急躁,但神态反而愈加扭捏不安,“但我不想成为别人的士兵。我找过魏延,他说如果想当你的部曲亲兵,就必须经过你同意才行。”我摸透了这姑娘的性格特征:性格倔强刚直但不善于表达感情。大约是战乱的关 系,她的自我防护意识很强,所以习惯用愤怒和急躁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和期望。

            我回过神:“啊,当然好!你的武功很高,愿意做我的护卫么?我……我也很想听你讲的那些故事,你们国度、大秦还有那个马其顿大帝。”

            在听到回答的那一瞬,安罗珊的大眼睛在暗夜中闪闪发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深深鞠了个躬。

            三月初的清晨微风虽然冰冷依旧,但城墙脚、河岸边已有了点点绿意。我正在岸边树林中和新护卫练武,忽然就听有人自外面大叫大嚷着骑马跑过来。安罗珊转头一看,笑道:“将军大人,文长来了!”

            前些日子魏延白天练兵夜晚“发丘”,短短一个月发掘古墓八个,前后取出墓葬的珠宝金银合黄金一百九十余斤。随着这一笔笔金钱的支出,陈留郡的粮食、南阳郡的兵器还有河内郡的牛马流水价从四周邻近势力汇过来,全郡经济复苏和养兵备战的工作之所以开展得有 声有色,文长当居首功。

            魏延素来喳喳呼呼,但这次显然给人不同的急躁感。我还没来得及问话,他已经一马冲进了树林,笔直地赶到我面前,马还没站稳,人先滚下了鞍子:“主公,主公!大消息!长安、长安城内杀将起来了!贾诩老贼头还来了一封信!”

            “什么?”我惊喜交加,几步抢到他身前伸手拉魏延起身,“慢慢讲,到底是怎么回事?信在哪里?快给我看!”

            原来,李?嘤捎诩傻?樊稠的善战和他的强大兵力,于是命令他东出函谷关讨伐司隶的关东诸郡。樊稠要求增加自己的部队,遂被李?嗾倩爻ぐ彩鲋啊P似蕉?年(公元195年)二月二十一日,李?嗦穹?的刀斧手在军事会议上忽然冲出击杀了樊稠。这一事件闹得西凉众将 离心离德,人人自危。

            郭汜原本跟李?嘟缓茫?但此时畏惧他会忽然发难,对自己猛下黑手。二月二十七日子夜,郭汜抢先调兵突击李家军营,企图一举杀死李?啵?但是失败了。死里逃生的李?嗟骷?部队和郭汜在长安城中拼杀得昏天黑地。

            继王允吕布诛董卓、西凉兵逼宣平门、韩遂马腾犯长安之后,新的喋血剧在这座大汉旧都的舞台上,再次拉开了帷幕。

            “消息是咱渗入的奸细从弘农西凉驻军中传来的,张济已经连夜赶回了弘农,准备调动部队上京。”魏延报告,他疑惑道,“奇怪的是,咱仔细盘查出关中的通路,可没一个人打那边逃难出来。这会不会是假消息?”

            “消息不会有假,而死人是没法逃难的。”我叹了口气。董卓死后,三辅地区百姓还有数十万户几百万口。但西凉军四下劫掠,又加上连年饥荒和瘟疫,造成青壮年早就逃进了益州,逃不走的老弱病残彼此为食,人吃人的惨剧天天上演。仅仅两年,往日富饶膏腴的关中 就变成了荒野尽白骨,百里无炊烟的焦土,所以新动乱再大,却连个能逃难的活人都没有。

            拆开贾诩的信笺,信中所说除了大要讲述了长安变乱以外,还透露了一些详细内情,令我颇为震惊。原来这次李郭内讧,很大程度是司空张喜、尚书王隆、大司农朱俊等朝廷公卿们促成的。他们利用樊稠事件在郭汜面前大做李?嗟奈恼拢?司空张喜还大搞妻子外交:樊稠 死后,张妻和郭妻忽然亲密起来,日日促膝长谈,闲三道四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最后郭妻怀疑丈夫与李?嗟钠捩?有染,遂对丈夫造谣说李?啻蛩沭?杀他,企图阻止他们继续往来。这最终使李郭反目成仇。

            公卿们的如意算盘是希望郭汜杀死李?啵?可是计划落空了,而扩大的动乱也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控制范围:三月二日,郭汜阴谋挟持汉帝的计划被李?嗟弥?,李?嗲老榷?手,派侄子李利劫持天子和宫中财宝到自己的军营。然后火烧长安,宫殿和民居尽数化为火海。天子于 是下旨为李郭说和,可作为使节拜访郭汜的公卿们反被扣为人质,朱俊因此忿恨郁闷而死。在信的结尾处,贾诩敦促我尽快提兵西进,拱卫汉室。

            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我揣揣不安地收起了这封信。

            想当初董贼上洛时西凉军何等强大?关东诸侯会盟伐董声势浩大,一个个却畏董如畏虎:盟主袁绍法螺吹得呜呜响,但就是不敢西进去捋国贼的虎须;曹操那么厉害的人物,照样被西凉军打得大败,险些连命都丧了。可到最后呢?手握重兵的西凉军阀们硬是被朝廷公卿 拉下了马。这些公卿没有实权,也没有军队,面对军事强权领袖他们阿谀奉承、丑态百出,可背地里策划着无数分化瓦解的阴谋圈套。董卓、李?唷⒐?汜这些强绝一时的人物就这么一个个地掉了进去,再也爬不起来。

            “罗珊,集合部队,准备出发!”仰望碧蓝的天空,阳光遍地却感不到丝毫暖意。如今我也即将上京,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无论是血肉横飞的死亡战场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游戏,我所面临的对手都是超乎想象的强大。

            向魏延和秦宜禄交代了留守事务,我和高顺还有安罗珊自中牟出发,带领一万二千人马四天行军三百里,向西穿过荥阳、成皋、巩县、郾师,傍晚来到洛阳城郊的白马寺安扎营盘。如果再向前走八十里,就是河南府与弘农郡的交接处――函谷关了。

            宁静的晚风吹拂着大地,马上就要落山的太阳把所有景物都染成了一片红。我站在军营的辕门前,尽情呼吸着故乡的空气。抬头向洛阳望去,在夕照下,巨大残破的城郭就象一个浑身鲜血、痛苦地缩成一团的人。我不由看得痴了,那些美好又或者痛苦的回忆在脑海中此 起彼伏,一时间也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叹了口气,我打算回帐思索下一步的行动路线。一转身发现安罗珊就在我身后,她一身戎装,黑色皮眼罩遮挡了那可怕的伤痕,反衬着白里透红的面容,更增添了一种混合着狂野和神秘的气质,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此时此刻,她正举起右手轻轻地抚摩着皮眼罩,怔怔地 看着洛阳城废墟发呆。

            我忽然觉得一阵酸楚:看着安罗珊那复杂而迷茫的眼神,只怕她心中的感触和自己刚才一模一样。

            正要安慰几句,传令的小校跑来道:“府尹大人,高将军请你到军帐议事!”

            高顺已经在大帐的地上铺好了一张巨大的地图,看见我二人大步入帐,笑道:“明达,你快来看看!”高顺极有分寸,凡是公共场合一律都以官衔称呼我以示尊重;此刻军帐之中只有我们三人,这才亲热地用表字称呼。

            我来到地图前一看,心中大奇:“高顺将军,您这地图如此详尽,是怎么弄到的?”只见这张司隶地区图,山川河岳、郡县城池无不清清楚楚,甚至各城驻军多少、存粮几何,竟都是尽在其中。

            高顺捻须笑道:“不知地理何以为将?昔日我跟随主公眼看着守不住长安,就先取了大将军府中的六十张驻军防务图。只是几番变乱,这图上的兵粮数据已然无效了――明达,今天早上有新情报传来,情况有变啊。”

            他将佩刀连鞘摘下当做棍棒指点地图,侃侃而谈:“这弘农郡位于长安与洛阳两大都城之间,北面与河东郡隔黄河相望。在这一地段,黄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因此渡河非常困难。而弘农多山,东部的崤山方圆百里,山势险要;从西到南是秦岭向东延伸的、枯纵山、 熊耳山和伏牛山,西部是华山,都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弘农诸城就这么一条线似的分布在众山包夹之中的狭长平原上。你看,这东南紧贴河南府的宜阳、新安、陆浑、东虢四县地势平坦,是弘农郡的粮仓;西北由函谷关向西走,黾池就坐落崤山中部洼地上;穿越崤山之 后地势重新趋于平缓,黄河在此和北上的烛水相交,陕县、曹阳和郡府弘农城都集中在这块小三角平原上,再向西,被华山所阻,道路蜿蜒向南,在弘农南二十里处再次转折向西,穿过著名的秦函谷关之后,就是弘农郡西接长安的潼津和华阴。”

            高顺在地图上比画道:“张济原本命令张绣屯兵扼守黾池,自己将主力布置在弘农城和陕县进行机动防御。所以我原打算以一军向西北前进,穿过函谷关直攻新安和黾池吸引张济的兵力,另一军向西南进发,绕过熊耳山后在枯纵山脚下顺着烛水向北偷袭弘农城和陕县。 但如今形势发生变化,长安内讧之后,张济主力西移,放弃黾池退守函谷,这就变得异常棘手了。”

            安罗珊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道:“这有什么好棘手的?张济在主力西移的同时还要放弃黾池守函谷,根本就是个十足的蠢蛋。函谷在黾池东面,和他主力之间的战线拉得这么长。我们就按原计划行事,穿插偷袭先切断了他两军之间的联系,再各个击破就好了嘛!还有什 么好商议的?”

            我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道:“罗珊,你是外国人所以不懂。张济并没有向东移,这函谷关原本可是有两个的。”

            高顺笑了笑,随手在地图上指道:“安姑娘,这函谷关原本是秦代建立。当时的函谷关就是现在的弘农城,函谷道是弘农城以西的一条山谷。它东起烛水西岸,向西穿过果子沟、黄河峪、狼皮沟至桑田,全长三十余里,是中原进入关中的唯一东西通道。谷深二十丈,两 侧都是不可逾越的绝壁,谷壁坡度最陡处几乎直上直下,决无攀缘的可能。山谷崎岖狭窄,谷道宽三丈,最窄处还不到一丈。有‘人行其中,如入函中’之说,函就是口腔之意,故此得名‘函谷’,地势险恶之极。昔日战国东方五国联兵攻秦,就是为函谷关之险所阻,大败 而还,故此有‘天下第一险关’之称。”

            我微笑着接道:“元鼎三年时(公元前114年),武帝增设弘农郡。他先将函谷关向东迁移了三百里,把秦代函谷关改名叫做弘农城,又重建关城于崤山之东,把新函谷关做为分割河南府与弘农郡的关隘。因此出现了两个函谷关,黾池之东的函谷关是新关,弘农城就 是秦关。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朝廷为扑灭黄巾军而重置八关,其中将函谷关列为八关之首,这说得是新关。但如果以险要来讲,新关根本无法和秦关相提并论。张济放弃了黾池而退守函谷,守的是秦关。”

            安罗珊恍然大悟,笑道:“明白了!我还以为张济是个笨蛋,原来是关隘生生被皇帝搬了家。高顺将军,还请您继续往下说罢。”

            高顺点了点头,道:“根据情报来看,张济部署得极为严密。首先,他在弘农城驻扎了两万守军;其次,在函谷道中几处险要都分派精兵扼守,还设立烽火台,一遭袭击立即举火以通消息;最后,张济自己统率将近五万的主力军驻扎在京兆府和弘农交界处的潼津和华阴 。这样布置非常机动灵活,向西可以威胁长安,向东可以扼守函谷,可以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西凉军将领个个骁勇善战、经验丰富,张济可并非浪得虚名之辈。”

            我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想要进兵长安,就必需一举拿下张济,但原先的计划已经无法套用了。”又仔细看了看地图,“高顺将军,你有什么好计划?”

            “张济兵力调动的情报景天中午才到,我琢磨了半天,只有个模糊的想法,”高顺道,“明达,函谷道长达三十余里,我们是否能以一军佯攻弘农,派别动队翻越函谷南部的大山,穿插到函谷道中段突袭,解决那里的烽火台之后反向沿谷道突破两面夹击拿下弘农。之后 合兵西进,同张济决战。如今张济的部队驻扎在华阴潼津,补给基地肯定是弘农城。所以一旦夺取了弘农,即便张济兵力再多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摇头道:“难度比较大,翻山越岭对流民组成的别动队来说倒没什么问题,可是突袭的隐蔽性不容易做到。我也赞同张济补给基地在弘农的看法,所以一旦烽火台火起发觉了我们的行动,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出兵救援弘农。函谷这么狭窄的道路,部队根本没法掉头 组织防御。如果张济顺着谷道由西向东突击我军尾部,那别动队不等打下弘农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既然如此,别动队不如直接占领函谷中间的一处险要,卡断张济的补给线?”安罗珊琢磨道。

            “不切实际,”高顺沉吟,“别动队实行机动迂回要求是速战速决,自身的补给本来就不足。而张济虽然以弘农为后援基地,但营盘中肯定会保存相当的补给物资。别动队和张济的主力拼消耗,十有八九会输。”

            安罗珊忽然用力击掌,脆声道:“我倒有个主意。既然弘农和函谷强攻行不通,迂回夺取也行不通,半截卡断也不行……那索性就不要打了!咱们直接翻山迂回到张济的老窝不就得了?他烽火台再多,又能管什么用?函谷狭窄所以部队调动不易,那么驻守弘农的西凉军 肯定也没法及时援救张济!”

            高顺苦笑道:“这主意我早想过了,但是究竟从何处迂回,又从如何端掉他的老窝呢?潼津北面对着黄河,张济扼守渡口,从北面迂回是做不到的;而西、南两面背靠华山山脉,那华山五峰险峻无比,传说连鸟都飞过不去,更不要说是人了。此外,张济主力军有五万之 众,又分别把守华阴和潼津两处以遥相呼应,想端掉他老窝,谈何容易?”

            安罗珊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张济指挥部倒是有蛛丝马迹可寻,”我看着地图陷入沉思,“每个将领都有自己的惯用战术,看他这两次驻守分兵都是主力兵团置后做机动使用……想必这就是张济的习惯,所以他面对西面的李?喙?汜肯定也是这种布置。华阴在潼津西面,属于和李?喙?汜势力接壤的 地带,那么张济肯定是大本营驻扎潼津,小部队防守华阴……”思来想去就是找不出个可行的法子,我丧气道:“看来只有先通过崤山硬攻弘农城了。如果能有找到一条绕过华山的路……”

            高顺忽然用力一拍大腿,大声道:“明达!传言当年韩信走子午道入川投奔刘邦后来暗渡陈仓复走此路,这捷径就是一个山野老农指点……我们不如赶紧挑出所有户籍在弘农郡的士兵,一个个盘问路程!”

            “对!”我恍然大悟,“新募的流民士兵全是司隶人氏,我就不信知道路的一个人都没有!”

        • 家园 第一卷(雏鹰展翅) 第十六节 俘虏

            又仔细想了想,我迟疑道:“贾大人,您说得非常在理,不过自从赤眉和黄巾两次浩劫之后,先后还有董卓李?嗟练⒌哿辍H缃裎业仍偃ィ?恐怕已经没什么东西了罢?”

            贾诩微微一笑,摇头道:“非也,非也!厚葬之风虽然兴于皇家帝胄,但真正普及却在王公大臣与地方官吏!西汉初年,一个区区百户侯殉葬品三千余件,而其中金银珠宝占三分之一,那就是上千件呐!而这河南尹辖区是大汉东都所在,周围王公大臣之墓没有一千,也 有八百。赤眉军掘墓,都在关西长安附近;而董卓仓促西入关中,也只发掘了洛阳附近的帝陵而已。请将军盘算盘算,这笔前代显贵们的遗产可不小罢?”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样就有足够的资金购买粮食了!”只觉得全身一阵轻松。再仔细想想粮食吃尽的后果,真让我冷汗直冒:流寇就是由于粮荒造成的,假如这次没有贾诩的帮忙,一旦粮食吃尽又没能到麦收,那只怕全军就只有沦为四处抢掠的流寇了。

            想到这一层,令我不由对他更加增添了几分亲近和感激,于是跳下马,郑重其事深深一鞠到地:“今日我军几乎陷入绝境,真髓多谢贾大人伸手拯救之恩!”心里却是奇怪,贾诩如此落力帮忙,究竟是为了什么?看着这举止倨傲的官僚在马上坦然受礼,只觉得此人举首 投足之间大有深意,可到底是什么呢?

            跳上战马之后,我们并肩又走了一段,看看即将要出城门了。我索性把心一横,转身向贾诩一抱拳,道:“大人,真髓心里还有个疑惑,大人能否再指点一二?”我索性打算与这油滑机敏的老头子放弃这种哑谜,是是非非地彻底说个明白,好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贾诩还是那副处世不惊的模样,随意摇了摇手,慢条斯理道:“将军尽管问,贾某人知无不言。”

            我猛地凝聚力量在双眼上,瞬时间双目神光深深看入他的眼睛,沉声道:“好!那真髓就放肆了!大人,如今大汉即将分崩离析,外有地方豪强势力割据混战;内有关中李?喙?汜祸乱朝纲。真髓无德无才,只想归还我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还请大人指点一条明路。”这回 与关内势力的友好接触失败,西凉大军可能转眼就开拔来剿灭我,因此也就不用再对李郭二贼言语上客气了。

            原以为这样猛地以凌厉眼神盯他会令其心神大乱,但看来我低估了贾诩的镇定能力:在自己提到李?喙?汜的时候,他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只是轻轻抚摩着马鬃。顿时气氛紧张起来,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贾诩忽然打破了这闷局,抬头咧嘴一笑:“如今寒冬刚过,春芽抽枝也就这几天工夫的事情,”我正听得摸不着头脑,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话入了正题,“真将军,贾某一介书生,这天下大势非我等能判断也。但如今天下汹汹,黎民有倒悬之苦。倘若有人能高举义旗, 安定天下,贾某只要能够追随骥尾,也就心满意足矣。”听了这句话,我心中豁然开朗。

            贾诩是什么人物,又岂是只知道追随骥尾的庸才?他话虽然说得摸棱两可,寓意隐晦,但我已经听得明白:这分明是说他贾诩与李郭完全是两码事,以后更不会一直对二贼效忠!

            按捺不下心中的狂喜,我再次深深行礼:“大人谦虚了,您这一席话,让真髓顿开茅塞。真巴不得能与大人朝夕相处,好多接受些大人的耳提面命啊!”由于过度的兴奋激动,话到后来连声音也颤了。

            贾诩还是那副神秘而狡猾的笑容:“将军,有缘自会相见,只盼那时将军不要将贾某拒之门外啊。”

            对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两人相对大笑作别。

            站在城门楼上目送贾诩的身影在地平线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我心中说不出的轻松写意。转身刚要下楼,高顺和魏延迎面走上来。看着魏延一脸不忿的样子,我不禁微笑起来:想必这小子心中还在记恨贾诩刚才的无礼。两人就在楼梯上站住向我施礼,然后各自向左右挪 了一步,给我让路。我大踏步走下城楼,他们紧紧跟在后面。

            刚来到城楼下,魏延就在身后急道:“主公!魏延有话要说!”

            我转过身子,对他挥了挥手道:“不忙!文长,如今有个要紧的事儿着落你去办。”

            魏延挺胸大声道:“全听主公吩咐!”

            我拍着他的肩头:“好!这次鸡洛山捣毁流寇老巢,全是你的功劳。我任命你为发丘都尉!”

            魏延顿时一张脸激动得通红,大声道:“咱为主公效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顿了顿,他疑惑地抓抓下巴,“主公,发丘都尉?发丘不就是偷坟掘墓么?都尉就好,为什么要叫咱发丘都尉呢?”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吩咐你去做的事情了!以后你每日白天训练士卒,深夜带上五百部曲,到附近去搜那些王公显贵大臣官吏的坟,搜出一个刨一个!”

            “什么?”魏延两只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圆。高顺在旁边苦笑道:“府尹大人,这偷坟掘墓的事情,可是大罪啊!”

            看着他二人呆若木鸡的模样,我不由放声狂笑,遂把贾诩那一番高见又详细讲了一遍。高顺城府深沉,没说什么,只是微微苦笑;而魏延闻听“财宝”二字已经大呼过瘾,恨不得立即就抗着锹铲开工。我见状暗笑在心:这小子跟我一样都险些流落为寇,所以做人行事没 半点顾忌,叫他去“发丘”真是选对了人。

            兴奋归兴奋,魏延片刻之间又冷静下来,疑惑道:“这贾老乌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怎么忽然替咱们出起主意来了?”

            高顺看着我,沉声道:“我昔日在关中曾经与贾诩有一面之缘。这厮长于阴谋诡计,今天圣旨封官的毒计恐怕就出自此人。这么忽然为我军出谋划策,行事实在难以揣度,恐怕另有算计!请河南尹大人明察,莫要中了这厮的奸计呢。”

            我点了点头,道:“高顺将军果然思虑缜密。的确如此,贾诩他确实另有用意!”

            我借着来回踱步理清自己的思路,又道:“还记得咱们临来司隶之间陈宫的分析么?如今关中群贼即将内讧,长安城又要上演腥风血雨的厮杀了。而作为贾诩他会怎么办呢?他虽然有李斯陈平的才干,可阻止不了李郭等人的彼此反目。他也不是那种死忠之人,所以眼看 西凉军这条大船就要沉没了,自然会想到自己的将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高顺圆睁双眼,惊讶道:“大人是说……贾诩他要逃离关中?”

            “正是!”我肯定地点点头,“他临走之前,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暗示,我仔细琢磨,他就是这个意思!离开关中的路有很多,而如果向东走,就肯定要通过咱们中牟。所以我料想贾诩其实是借着出使的机会先来探探路,因此才会做出为敌军献计这种违背常理的行为。 这样长安变乱一起,如果他又真想向东逃,咱们肯定不但不会为难他,而且还要报答他的献计之德呢!”

            魏延不解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为李?嘞资ブ嫉募撇呃次?难咱们呢?”

            我踢开脚边的碎石,叹口气道:“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从前韩信投靠刘邦,结果刘邦开始的时候不识才,只让他做了个看守粮仓的小官儿。文长你想想,这圣旨之计阴狠毒辣,着实叫咱们领教了他的厉害,如果现在东来投奔咱们,咱们还怎么敢轻慢这种大才呢,不 将之奉为上宾才怪呢。”

            魏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老头子,心思也忒贼了!”

            我摇了摇头,道:“岂止啊,这是一石二鸟!如今长安内讧已经迫在眉睫,李?喙?汜都在长安附近各自集中兵力,生怕被对方先发制人地杀死。由于这个原因,弘农的张济、樊稠都被李?嗟骰丶右钥刂疲?又哪儿来多余精力注意咱们的动向?我就是吃准了这一条,才断然 抗旨不遵。所以其实这一计对咱们夷然无损,贾诩献圣旨封官之计,其真正用意恐怕还是对李?嗾瓜植胖呛椭倚模?使自己不受怀疑。这样到他脚下抹油的时候,就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绝了。”

            这次不仅是魏延,连高顺面上都已动容:“贾诩贾文和,真是个鬼才啊!”

            魏延在一旁笑嘻嘻地说:“这老贼头真厉害,不过主公更厉害!不然怎么一家伙就看破了他的诡计?”

            我不由笑骂道:“你这小子,刚升完了官,就开始拍马屁啦?”

            魏延嘿嘿笑道:“没有没有,主公真是厉害,能想到这么多,咱就没能琢磨过味儿来。”

            我呼出一口白气,感慨道:“要不是有曹操陈宫的教训在前,这勾心斗角的事情我又哪能考虑这么多?”

            摇了摇头,排除因此联想到自己被贬的不快情绪,我对魏延道:“文长,有件事情我要跟你交代清楚。西汉末年赤眉军进入长安的时候,将历代皇陵统统挖开之后发现金缕玉衣中的尸体栩栩如生,于是众人竟然尸奸了吕后等嫔妃。这是猪狗不如的禽兽行为。你去掘取墓 葬是由于我军粮食短缺迫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肆意破坏坟墓中的尸体,败坏我军纪军风……那就军法处置!”说到最后一句声色俱厉。

            魏延激灵打了个冷战,赶忙道:“主公放心,属下不敢!”我满意地点点头,自从鸡洛山胜利之后,这小子的一言一行都有点居功自傲的味道。有军事天赋自然好,但傲气不可养,否则由骄傲变成刚愎自用,那么再有天赋也会有失败的时候。

            高顺沉默了半晌,此时插话道:“大人,既然连贾诩这种人都有意逃亡,可见长安形势发展已经非他所能控制,那真可谓是一触即发!高顺以为我等应当加紧操练,西进的机会恐怕就要到了。”

            “高顺将军所言极是,”我想了想,“我们必须在得到长安变乱的消息之后,迅速西进函谷关,一旦扼守了弘农,那就进可攻,退可守了。不过那里有西凉军七八万驻守,具体的方案还要谨慎行事。”

            高顺沉声道:“弘农是司隶中部的要冲,连接着洛阳和长安的两大都城,境内全是崇山峻岭,地势险要之极。西凉军数目虽然众多,但一则地势不利于大兵团展开投入战斗;二则首领樊稠张济已经回到长安,其余乌合之众群龙无首,警戒心也不高。所以我军只要给予盘 踞在弘农的西凉军闪电似的一击,就足以击溃他们。目前需要的就一支是能够在山地进行灵活机动快速打击的部队。高顺以为,如今被我军俘虏的流寇常年流窜于河南府中部的大山之中,山地作战经验丰富之极。如果挑选其中的数千精锐整编训练,这次西进定能派上大用场 !”

            听了高顺这一番见地,我胸中豁然开朗,大喜道:“好!高顺将军,这件事情就烦劳您处理了!”

            魏延听得津津有味,忽然笑道:“二位大人,刚才这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多,搅得咱的头都晕了。高顺大人这一说流寇,魏延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捉了个有趣儿的俘虏。”

            她衣甲破烂满身血污,五花大绑着被两个士卒看守着歪坐在校场的角落里。虽然被捆成了一团,但仍然可以看出她个子很高大,匀称的骨架,修长的双腿,还有一头光亮的褐色长发。

            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她仰起了脸。我停下脚步,顿住了呼吸。她大约十九、二十岁左右,褐色刘海下是一张白玉般的脸蛋,高耸的鼻梁和一只又大又亮的眼睛,而另一只眼睛却是个久已干涸的血窟窿,破坏了整个儿脸庞的美感。我暗暗替她难过:这仿佛是命运之神最大 的恶作剧。

            “快点儿给我松绑!我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俘虏,难道说你们还怕我不成?”看见我们都是大将的装束,独眼女郎不耐烦地大声断喝。她的话虽然说得流利,但音调总有些古怪。

            魏延尴尬道:“主公,就是这个刁婆娘。她也是流寇头目之一,煽动俘虏闹事的罪魁也有她。可我……我没有杀女人的习惯……”

            “少他妈的装蒜了!你杀我们的人还少啦?”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她对着魏延破口大骂,丝毫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性,“你们都是刽子手!娘的,有本事就放开我单打独斗啊!臭小子你打不过我,就用诡计,你也算是男人吗?”

            眼看着魏延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我赶忙低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禀报主公,”魏延恨恨地指着躺在地上依然骂不绝口的女人,“这臭女人武功虽然厉害,可动真格的,咱也不会输给她啊!只是昨天晚上俘虏半道上闹事的局势紧张,咱在一个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所以直接用陷阱将她拿了。”

            “原来如此,”我拍拍魏延的肩膀,“待我为你找回这场子!”然后大声下令,“放了她!”

            刚把女郎松了绑,她老虎似的跳起来推开士兵,顺手夺来一杆长矛立了个遥遥前指的门户,恶狠狠地盯着我――凶恶的眼神里夹杂着意外,别有一种似嗔似喜的妩媚:“你这小子又是谁?”阳光反射下,她的眼睛呈现出淡淡的紫色,真美。

            “我就是这里的新府尹,也是围剿你们的总指挥,”我淡淡道,“你要是想打架,找我好了,不用……”

            话没说完,伴随一声娇叱,劲风骤起,雪亮的矛尖抖成碗口大的矛花兜头盖脸地撒过来!这一矛大有学问,借着我正开声吐气说话的时候出手,这是要令我无法全心投入应战。随即长矛不断变幻角度,最后落点却选在右肩头,这是务必要一击破坏我的战斗力,之后还能 挟持重伤的我做人质逃走的如意算盘。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女流寇的矛术竟然能与夏侯渊不相上下,而思虑缜密敏捷,更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不过此时的真髓,再不是昔日那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了。我等她矛尖即将刺到,招式用老、不留余力的时候,猛地身子向右一转,左掌半空中划个圆弧,斜着 纵劈在长矛上,顿时打得长矛向我右外侧直荡开去。

            女郎大惊失色,她也是当机立断,长矛荡出去的同时立即放手把它丢在一旁,双拳直上直下,暴风骤雨一般打过来。我不由暗赞一声“好”,要知道但凡武人总有种习惯,就是惯用的武器决不撒手,这样往往会对自己实力的发挥造成某种限制。我也是通过和世上最强的 肉搏大师许褚拼死一战之后,才领悟到这一点的。而这姑娘的长矛说丢就丢,这股子决断力当真了不起。

            自从与许褚一战,我在武学方面获益良多,尤其是拳脚肉搏,偷学到不少东西。这女郎拳术虽然也算高明,可能奈我何?倒是如何能够做到不伤人而擒下她,令我大费脑筋,因此一直没有主动出手。我一边寻思,一边寸步不移,双手连挡了她三十拳。

            一开始给这女郎松绑的时候,大校场上不论俘虏还是士卒,就已经全都被惊动了。看到这惊心动魄、眼花缭乱的一连串攻防对战,周围震天价爆起彩来,纷纷为自己所支持的偶像加油!

            再斗了二十多招,那女郎忽地向后跳开,双手下垂,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怎么住手了?”我好整自暇,微笑地看着她。原本被绑的时候她就显得很高大,如今两人对峙我才发现,这女郎的个头竟然几乎和身高八尺的我平齐。

            “不打啦,”她垂头丧气地道,又忽然发怒,“不打啦,不打啦!你武功比我高,我不是你对手还打什么!”说着又转过头去环视四周,愈发大怒起来,“看他妈什么看!看姑奶奶丢人是怎么着?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那些个凑过来为她叫好的俘虏一个个噤若寒蝉, 统统走开。

            我正要说话,身后士卒们齐声欢呼,里面以魏延的大嗓门为最:“哈哈,刁婆娘你认输啦!”

            那女郎大怒,当即就向我身后猛冲过去。被我一把抄住她的胳膊:“姑娘,别跟他计较了。我有话想问你。”

            那女郎挣了挣没有挣脱,脸已经红了起来。她不再执拗,低声道:“有话快问!你先松开我的胳膊!”我这才发现她衣袖早就撕碎了,自己手里捏着一条白玉嫩藕也似的柔软臂膀,赶忙讪讪地放了手。

            她整理整理褴褛的衣衫,又拢住由于激烈交手而散乱的头发,用那只独眼盯着我问道:“你想问什么?”我看得不禁一呆,此时她的眼神中没了先前的凶悍,平和柔美宛如一洼清水。

            清了清嗓子,我疑惑道:“看你的容貌长相,不象是个汉人。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又是怎么加入了流寇?”

            在汉王朝的西面有一个同样幅员万里的辽阔帝国,它就是由波斯化的斯基泰人所建立的阿尔萨息王朝,司马迁在《史记》中音译记载为“安息”。安息帝国雄居中亚,完全垄断了丝绸之路贸易,引起西方大秦(罗马帝国)的垂涎。一场大战爆发了,“红衣”克拉苏(与 庞培和恺撒并称罗马三巨头,消灭斯巴达克的执政官)率领大军向安息发起了进攻,但强极一时的大秦在广阔的中亚草原上被这个游牧民族打得大败亏输。克拉苏被俘,安息国王砍掉了他的脑袋,并在克拉苏的嘴巴里镶满金子送回去嘲笑贪婪的大秦人。此后大秦虽然不断向 安息发动战争,但始终遭到了挫败。

            “我是安息王室之胄,”在滔滔不绝地宣传了祖先的事迹之后,女郎用力挺起她丰满的胸部,骄傲地大声宣布,“我的名字……”她用脚在地上写出一组奇怪的符号:roxsan,“这是古波斯语,为‘光明吉祥’之意,马其顿大帝亚历山大迎娶的波斯皇后就用的这 个名字,汉字音译写做‘罗珊’。按你们汉人的习俗,姓氏放置在名字的前面,就是安罗珊。”难怪她虽然中文非常流利,但发音始终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越说我越糊涂了,”我苦笑起来,“好端端地忽然冒出个安息人。你既然是王室之胄,怎么会变成了流寇?”马其顿大帝?亚历山大?这些奇怪的称呼我听都没听过。

            安罗珊神色暗淡,声音低沉委婉:“十几年前,我国高僧安玄动身到洛阳,帮助在中土修行的高僧安世高翻译经文。我父亲喜好自由、不爱弄权,厌烦生活在那种争权夺利的环境里,所以当他得知这件事以后,就带着我们一家装扮成商人,跟安玄一同来到了大汉国。从 此我家就落脚在洛阳,而爹爹在西域与中原两头跑着做生意,生活得无忧无虑……哪里想到乐土会忽然变成地狱?”声音转变成断断续续,她的嘴唇都哆嗦起来,“五年前,邪恶的大臣董卓挟持皇帝火烧洛阳……那一天深夜,暴兵忽然冲进来……他们抢走了所有能抢走的东 西……还把我爹爹妈妈还有弟弟都用乱刀砍死……”轻轻抬起手盖住了已经成空窟窿的右眼,她渐渐激动,声音凄厉响亮,“这就是那帮畜生留给我的痕迹!我们难道生来就想当流寇么?你们杀死我们那么多的人,还放火烧了山……你们和董卓都是一样的畜生!被你们捉住 ,又被你打败,我也不想活了――你快杀了我罢!”说罢把脖子一梗,闭上了眼睛。

            “杀你很容易,不过我的话还没问完。”发现她的身世竟然和自己差不多,我不由得百感交集,心里凭添了一股子郁闷之气,“我打败你,打败了你们的队伍,你说我是董卓,是暴兵……”我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你们打破了那么多县城,又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家、 裹带了多少百姓成为跟你们一样的流寇?你说我是董卓,是暴兵,那你们又算是什么?”

            安罗珊闭着眼睛听着,她微微发抖地咬住嘴唇。看着她,又联想起自己的爹娘,我只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由得哽咽起来,但话却越说越快,声调越提越高:“我跟你一样,也是洛阳人,董贼也把我害得家破人亡……可现在我是军人!我就是不能让你们继续这样乱 七八糟下去,因为我是个军人!”听到这最后一句,安禄山全身一颤,眼泪唰地挂下来。我赶忙转过头大声道:“魏延,宣读赦令!”最后几句话竟是扯着脖子吼出来的,因为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而流泪。

            回头一看结果吓了一跳,魏延他们一条条七八尺长的汉子,脸上挂满了泪珠,全都正低头哭呢。我转过身重重踢了魏延一脚:“混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

            魏延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红着眼睛道:“主公,魏延被兵灾害得背井离乡,要不是被侯成将军收留,也差点儿变了流民。您这话说到咱心眼儿里了。今天当着这么多弟兄,我魏延发誓,咱这条狗命就是主公您的!”说着跪倒伏地痛哭,后面那些部曲立刻全都跪了 下来。

            我鼻子一酸,满溢的泪水不争气地滑过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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