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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Farewell Porco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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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Farewell Por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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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Porco婚后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是一样臭臭的,戴着他那副墨镜,就这样看着你。

我也不知道如果Porco偶尔想过从前的那种生活,例如“洁白的床单”、“美丽的女人”之类的,Gina会不会非常地介意。也许有人要对我说:女人始终是女人,即便善解人意如Gina,也不会有全无芥蒂这种事。可我希望这样对我说的人把这话说完整,女人始终是女人,男人也一样,始终是男人。说一个Porco这样的男人在终于成就了世俗的爱情(也就是婚姻)之后,看到年轻漂亮的女子就不会动心起意,那多半是假的。

所以事情就不要放到“通情达理”这样一个层面上来讲罢。

我想到的是“曾经沧海”这四个字。记得我在初中毕业给MM的留言本上就已经抄过了这个句子,那时候这四个字所意味着的,是早早地将人生看作已然定局的事情。然而事实上,这个定局来得晚之又晚,以至于一个又一个“沧海”过去了,终于不敢再言“沧海”二字。

也曾偶然听说这四个字的原创者元稹原是一个非常花心的人,即便是在写下这首千古流传的诗句的时候,他一样在四处寻花问柳,好像殊无悲伤之意。

因此不提也罢。有那么一些瞬间里,觉得这四个字于我而言不是还不够“沧海”,而相反是过于年轻了。

只是近日被问及婚后有了怎样的改变,才恍然有所触动。

当时我的回答是: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观测得到的变化吧……

这个很官方的说法博得了友人的一笑。但却是事实。

我和我年轻的爱人依然过着差不多的日子,似乎没有觉得多出来一些什么,无论你称之为甜蜜还是枷锁,亦或者甜蜜的枷锁。

然后我就开始了午后时刻的那种冥想。

我想到我们很可能全都对元稹的话会错了意。我们在念诵这句诗的时候,无疑都将“沧海”当作了自己的表达对象,所以毫不意外地,我把这句诗抄在了被当时的我当作是“沧海”的女孩子的留言簿上。这样被念诵或者抄录下来的句子,就只能是某种已然定局的事情的挽歌而已。可是,我们或许没有想到,元稹他老人家却从没有想过要把这句诗送给“沧海”们,或许他只想把它送给那些即将成为“沧海”的人,于是这句话就具有了如下的一番意味:首先,我阅人无数,早已没有什么猎奇的愿望了,就算我在有了你以后出去鬼混,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哪里会有什么真情好动;然后,顺理成章地,当我要离开的时候,我会对你说——我早已说过,我这颗曾经沧海的心是不能再负担和承诺任何一段感情的了,你当初就该知道,倘若你放了什么别的东西在我这里,就请原封取回罢。

这样一来,“曾经沧海”不仅不是一曲爱情的挽歌,而且实际上是一声欢场的号角。

这样想着,我就哑然失笑了。尽管我上过骆玉明教授的中国文学史课,但我其实并不习惯于通过揶揄古人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所以我并不真的很关心元稹写这句话时的心情,我想说的其实是相对比较严肃的事情。

很显然,Porco和Gina都可算是“曾经沧海”的人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当是少了许多无谓的纷争。但是正如开篇所说的,男人和女人所要经历的那些世俗情况,却是一点也不会因此而减少的。那么,其区别又当在何处呢?

我那年轻的爱人恐怕尚不属于什么过来人,但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女人,很多时候她的性子是取决于她的男人的;而另一方面,就她自己来说,她也从不是一个足够细心精明的女人。有时候我收到措辞暧昧的短信,她看了也不过一笑了之,从无挂心。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甚觉宽慰。倘若需要我一一去解释——哪怕肯定有足够合理的解释——那会是非常一件乏味的事情。曾有异性友人问我怎么不怕另一半介意,我回答说:当一个再粗心的女人开始怀疑的时候,她总会寻到蛛丝马迹的,因为这毕竟是生活而非演戏;而倘若她根本就不必去怀疑,那么许多显现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构成所谓证据的。说到底,信任始终高于理解。

但问题在于,这样的信任何来呢?这样的信任不来自对一个对象许多次经验的验证,因为他说了一百句真话不等于第一百零一句是真的,更何况还有韦小宝这样的说谎高人,非常懂得“从来就没有道德事实,只有对事实的道德解释”这句话,在驾驭材料方面可谓是游刃有余。但是,这样的信任却依然离不开经验,否则就会类同于主观的想象(所谓盲从)。这个信任所离不开的经验,不是任何一种外在的经验,而是已经内化为自身内容的经验,换句话说,也就是自身的成长,或者,是真正意义上的“阅历”。一个人将自身的遭际当作对象,同时也就是将这个对象的内容当作自己,于是对这样成长着的人而言,过去才不会是白白经历。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再看元稹的这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毫无疑问,我们就可以将“沧海”看作是那样一种意义上的阅历,因此它绝不会是任何一个已然成为过去的外在对象,而是一个更丰富意义上的自己。我们走过了那里,我们是走过了那里的自己,于是我们当然不能再回去。当然,我们在走过之后依然会遭遇许多人和许多事,但我们已然不能用过去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之。比方说,我们曾经以那样一种纯真理想主义的方式来追求我们的爱情,那么在走过之后,这种纯真理想主义就不能再以任何一种方式重新建构起我们的爱情;反之,倘若你发觉自己总是在相同的地方跌倒,那么你也就可以意识到自己从未离开过原地,换句话说你始终在同一片水里,那“曾经”二字,是不能说得出来的了。

于是Porco和Gina是不会在那样一种小儿女的境地里相互埋怨的了。对Gina来说,Porco心里的许多事情,是不必一一去“理解”的,不仅因为这种理解在最终的意义上是苍白的,更因为“曾经沧海”的Porco的生活已然是这种理解背后的事情。而对Porco来说,尽管他毫无疑问会回忆他孤单的飞行生涯,可是他也同样明白,只有夜晚他降落在亚德里亚海的那个小岛上的时间里,他的飞行才是他的(作为他的对象因而也就是他自身内容的)生活。他怎样都不能抛弃他自身的生活重回一个年轻的梦境。

是的,如果非要问我婚后有着怎样的一种区别,我想整整一部西方形而上学史力图告诉我们“我始终是我”,但任何立足于现实生活的人全都懂得“我不是从前的我”。这样的一种区别,不会停留于某种对于爱情或婚姻所下的定义中,而只会存在于每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里。

友人说要发起一场聚会,我说没问题。我没有对她说起如今朋友聚会这样的事情对我而言有了怎样微妙的改变,比方说我总不可能忽略这样一个问题:她去还是不去?我是不会勉强她“例行出席”的,但倘若她不去,纵然她也不会反对我去,但我总还是会心有所系,于是我也就会在某个宾主尽欢的时刻起身告辞。

是的,那些一醉通宵的日子不会再来了,你无须问我是否对此有过遗憾,对于这一点,你真的是无须询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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