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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雅好黄书 -- 家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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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雅好黄书

开篇破题二句,黄书者,黄裳之书也,非黄色书籍之谓也,愚下所搜所读的,不过是黄裳著作,跟马隅卿教授所藏,并非一道,这是要事前说明的。本来接着还应该有承题若干句,比如,此黄裳,既不是写“欢声震地,惊退万人争战气”的黄勉仲,也不是撰《九阴真经》的那位老先生,而是容鼎昌先生,不过这些迹近废话,遂不赘述。

无可救药的喜欢上黄裳,到现在怕也有三四年了吧,还记得某年的暮春,为了一篇写邱岳峰的文字,满世界寻找陈丹青的《多余的素材》,一经觅得,大喜过望,捎带着一同买了黄裳的《榆下说书》。如今,那本《多余的素材》已经在架上灰盈数寸了,而《榆下说书》呢,读了若干次,现在还就在我眼前摆着。那是一本三联98年版的,纸张、印刷,都当不得精美,书前的插页也只是聊胜于无,但真是极好的文字,清淳、古朴、隽永,也风趣,非常好读。这也算是老先生所有精彩文字的特点,但凡是他那些挑选过的选集,无不如此。当然选集如相亲,自然要以最好的一面示人,如果你拿到一套上海书店出的《黄裳文集》,皇皇六大册,你会发现再好的作家也不免有很一般的作品,不过,有心的读者也很可以从那些很一般的作品中得到点意外收获,比如关于写作那个时代的一点眉目,一些气息,这也算是收之桑榆吧。

黄裳的精彩文字,多的是讲今比古,所以虽然抄古书,掉书袋,却一些儿也不带陈腐气,反平添了几分历史感与书卷气,而最得吾心的——说来不好意思——正是这些年老先生最惹物议的地方:不厚道。

黄裳的不厚道大约是有名的,即以新出《珠还记幸(修订本)》(三联2006年版)为例,当日拿到了,晚上灯下读前言,《二十年后再说“珠还”》,观不数行,就见如下一段话:“前些时我印过一本《黄裳序跋》,编者自行删去了几篇较长的考订文字,腾出篇幅填上大量图片,相关和不相干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大观园中的刘姥姥,经鸳鸯、凤姐打扮,插了满头花朵一样。刘姥姥心里明白这是捉弄她,但只能强颜欢笑地凑趣,共同演出了这场闹剧,其处境、心情是可以理解、并予同情的,我不是刘姥姥,只得坦率说出我被打扮后的不舒服来。这是我与图文书的第一场失败了的遭遇战。”

这实在是极富黄裳风味的文字,风趣,俏皮,不动声色的微讽,一看就是他的风格,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当然也是若干人很不喜欢的地方。世界上的事,一言以蔽之,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要普天下人见人爱,本来的不可能。黄裳那些很有味道的话,大概就是这个规律的典型代表。其登峰造极的代表大约是《旧戏新谈》,考虑到时代背景,有些话虽然不是空前,实在有绝后之虞,比如说童芷苓是“一堆肉,不知道有什么好看”,比如说程御霜战后再出来身形有如无锡大阿福,最厉害的提到马连良,说就是那位“去东北献过刀的马老板”(马抗战时被胁去伪满演剧,战后为此吃过官司),虽然只鳞片爪,但是被点名的诸位心知肚明,那真是如鱼汲水,冷暖自知,舒服是绝对不舒服的。还好,反正黄裳也并不以为人厚道而出名,何况厚道了谁,人各有别,比如厚道了知堂的,往往要厚诬鲁迅,厚道了屠城英雄多尔衮的,未必顾得上“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终于在民族大团结的旗帜下,一并归入明亡清兴六十年的主题,去百家讲坛开讲去了。

说到这里想起件好玩的事来,最近在看《金陵五记》(金陵书画社82年版),这里边原汁原味的收录了现在已不大见到(也是某些人因之最衔恨不已)的文章——《老虎桥边看“知堂”》。此文写于1946年8月27日,正文先放过它,只说最后有一附记如下:“这是一篇报道,我只是记下了他的话,其‘谬论’在明眼人看来,自然是雪亮的。而且在监狱里辩论也不免为奇谈,因此也就不再加以仔细的批注了。”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年写一篇访问汉奸的报道,只因为转了他的话而未加批驳——其实文里也已经有一些了——就不得不忐忑不安的加上这样一个注,到了现如今,为知堂辩护的声音甚嚣尘上,倒装戏法已经由最初的“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发展成“卿本佳人,何妨做贼”了,时代的演进,真是形势比人强啊。

20070110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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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Tags): #黄裳#榆下说书#珠还记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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