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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推荐阅读】两颗露珠 (上) - 作者: 朱苏进 -- Xue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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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推荐阅读】两颗露珠 (上) - 作者: 朱苏进

两颗露珠

朱苏进

  1

  清江养目,它仿佛流淌来就是给人瞧的。爷爷瞧着它就像瞧着老也睡不醒的孙女妞妞。他的目光似断似续地抚摸几下也就满足地转开。它在他身边卧着,不瞧也扑人心胸。他沿着江堤缓步踱去,浸润在浓稠如粥的空气中。他觉出清江正慢慢睁开眼睛,透明的墨绿色波动几下又闭上了。爷爷无数次守在床边哄妞妞快睡,自己于悠然哼叽中坠入老境。雪山似的头颅悬在空中执拗地摇晃,直晃到身子要跌翻时才响雷般醒来,不知破碎地睡去多久。一慌。瞧见玲珑如珠的妞妞,才拾回颗心来,不过三五分钟。不管他心儿几回跌宕。枯硬的脸上已不露一丝表情。

  江中盛满蓝玻璃似的光,清凉得很。但不令人藏头袖手,反诱使爷爷绽开自己,让气流透入骨缝中去,使身子像清晨一样透明。一只红顶黄腹的小鸟,由枝头像露珠样坠下来,快落地时闪出两只小翅。它在草丛上空鱼跃着滑向江面,身后扯出一串淋漓的叽叽声,火星般的眼睛粒儿锋利地割了爷爷一下,飞掠的身影随之把清江剖成两半。它向水中的太阳扑去,贴近江面时发觉错误,在空中一弹身子――差点把身子弹裂开,再昂首直上,像枪弹戳破远处薄薄的太阳。爷爷听到那鸟儿在叫自己孙女:妞妞儿,妞妞儿……

  爷爷的2一02号房面对清江,走上晒台稍微一望连身子都轻盈许多。按照规定,爷爷可以单独住一幢小楼。他没要。说,三两人住不了那许多房子,实事求是嘛,够住就行。

  爷爷掏出钥匙,插了两三次才插进自家院门上的锁眼里。一转,空空的,原来这锁根本没锁上。不带钥匙时这锁总是锁上的,带了钥匙这锁又总是没锁上。

  爷爷刚进房门便听奶奶在厨房里喊:看看你那裤子。爷爷看看裤子,没看出名堂,便愕然地看水汽中奶奶的后背。

  奶奶的斥责里遮掩着兴奋。爷爷提提裤子在客厅里踱了两遭,有意不问什么。奶奶用块抹布揩着手出来说:小二来信了。爷爷哦一声说:讲什么。看见有封拆开口的信掖在奶奶腰里。干嘛做饭时还把信掖在腰里。奶奶扬着两手把腰努给他。说:那字儿谁也看不明白。听这话儿爷爷知道信是儿媳妇写的。她的字比儿子的字漂亮多了,可奶奶一见她的字偏说看不明白,又把看不明白的字说是小二的信。

  爷爷在身边摸索几下,只摸出个装体温表用的铝套筒。问:我的花镜呐?奶奶说:我方才用呐。爷爷说:用了还我呀。奶奶说:不是早给你哪。爷爷说:没给!奶奶说:你这个老东西,我从我脸上扒给你的,怎讲没给?爷爷急了,将铝套简指点她:你啥时候从脸上扒给我的?你做啥老把我的花镜挂在你脸上?奶奶像受了侮辱现出极惊讶的样子说:你个不讲理的东西,你有脸我就没有脸?你能戴花镜我就不能戴花镜言你把脸挂花镜上我就不能把脸挂花镜上?……爷爷一见奶奶发火就直点头。说:咱们找个花镜来,别管你的我的都是咱家的嘛。奶奶胜利地起身,说:真是的!在厨房里找出老花眼镜。

  老花镜的镜片被妞妞摔出道裂缝,戴上它面前的世界就被切成两半。妞妞不喜欢玩她的玩具偏喜欢玩她不该玩的东西。她把花镜架在头上,小小的头在两条镜腿间转动着不知该怎么挂。猛见奶奶脸色不对,她把花镜哐啷一摔将两手背到身后,受惊的眼睛大极了,大得使身子变小了。她看看爷爷看看奶奶,不知该哭呢还是该扑入他们怀中去……爷爷最见不得她这模样,一见就软倒了,她受惊时的神情真正爱死人。后来爷爷无数次拿着镜子问她:这是谁整的呀?她骄做地细嫩地道:妞妞!再不出现爷爷暗暗渴望的并激起滚烫爱意的惊恐样儿了。

  爷爷调整姿势让身子舒服地倚在沙发背上,那个铝套筒像铅笔似的夹在手指间。他展开信笺时来了一阵深呼吸,然后把铝套筒轻轻按在第一行文字上。以免它们忽然跑错了地方。

  奶奶缓缓地吟唱般地诉说信中内容:小二要出差。妞妞儿还是欢喜吃零嘴,不欢喜吃奶。说是月中到省城开会,路过这里是15号,笃定能够转回来。

  爷爷随着奶奶的声调嗯嗯着。读完信追想道:你方才说什么?奶奶重复道:15号回来,就是今天,你不会看!爷爷说:信上没提。奶奶说,没提我能知道?爷爷再次翻阅信笺,说:少了一页,你那腰里是什么?奶奶的腰肢往后一软,惊惊怪怪地叫着:怎么这还有一张纸!爷爷正襟危坐不说什么,那只铝套筒一下下敲打膝盖头儿,双目半合,洋溢着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气度。奶奶小心地把那页信纸从腰里抽出来,递给爷爷后又再次看看腰里。这回再没有东西了,奶奶便把那块腰按了一下。信上果然说是15号回来,但没有说坐哪一趟车,也没说是否把妞妞带回来。信纸的下半部附着妞妞给爷爷奶奶的信:左边画了个大瓜子儿――也就是爷爷,右边画了个奶瓶儿――也就是奶奶。爷爷鼻端忽然波动小手的搔痒,不出声地哼哼。大瓜子儿奶瓶儿就是爷爷奶奶就是两样好吃的东西。妞妞不欢喜吃牛奶,奶奶用棍儿吓她也不吃,偏欢喜吃咸津津的大瓜子儿,常爬到爷爷身上来抢夺。她毫不犹豫地把大瓜子儿一颗颗塞到嘴里,同时两眼瞪住爷爷的嘴,奇怪那里怎么会发生咋咋的响声而自己嘴里发不出来。她把瓜子当糖块那样裹着,吮咂外面盐沫,吮咂尽了就吐掉再换一颗。当时她专注得如同一只小鼠,每颗瓜子儿都是新的希望,都可能发出咔的一声。最初是妞妞摹仿爷爷,然而爷爷嗑着嗑着竟丢掉了自己摹仿起妞妞,瓜子在他嘴里也像糖块那样裹着还流出晶莹的口水。咋的一声瓜子裂开了他觉得是自己裂开了,落到舌床上的不是爪子仁儿而是白胖的妞妞。爷爷满口清香、微微酥,妞妞在他嘴里滑动着……这秘密过去只有爷爷自己知道--他每吃到滑韧的东西:元宵、泡菜、蹄筋,就觉得妞妞跑到口里来了。现在,爷爷看到妞妞画的爷爷,发现这秘密也被妞妞知道了。爷爷是妞妞的大瓜子,妞妞是爷爷的小瓜子儿,爷爷感到一种偷偷摸摸的幸福,偷偷摸摸的幸福竟是比幸福还有味儿的幸福。

  倏地,爷爷蛇样地瞥了奶奶一眼,看她知不知道。那奶瓶儿就是奶奶,这意味着什么?奶奶端详着说:小东西画得真像。爷爷隐隐觉得,他们共同生活四十余年了,但奶奶还不如妞妞能通达自己的心。

  爷爷说:小二要是回来,妞妞会跟着来吧。

  奶奶说:爱来不来。随他们。

  爷爷说:妞姐要是跟来了,咱就把她留下吧。他们成天东跑西颠,连自己都管不好,哪有工夫管孩子。

  奶奶的手指在爷爷额上顶一下:知道你要说这句话。你是个啥?你和妞妞差不多。我可好,要料理两个崽子了。

  爷爷的头被奶奶顶得晃晃悠悠,只消一顶,奶奶的意思就全在里头了。那天妞妞口里正含着颗糖,坐在奶奶怀里吮咂一支歌。初冬的太阳要昏过去似的。奶奶的双手窝在妞妞屁股下面。爷爷从外面进来,拎着一小包爆米花。妞妞急忙朝爷爷扑去,摘下了红色的小纸袋。糖块还占着她的嘴,她甩着小脸想把它吐掉。奶奶忙道:不准吐,吃掉。又说爷爷:你老是引她!妞妞衔着那颗糖急得乱跺脚,喉间发出焦的的呻吟。忽然,她爬到爷爷身上,双手扒着他的脸,尖起自己的嘴,把糖块哺到爷爷口里。然后,爬下来,连看都不着爷爷――就像把他吐掉了,专心撕扯红纸袋。爷爷仿佛含着个火炭,张口结舌了好半天。眉毛如麦芒发出光辉并且颤着,目光顿时变得那样痴迷和遥远。他像是在说一句重要的话,说到半道上却突然忘了。他也不看妞妞,窘迫地朝奶奶讪笑:她这是跟谁学的……以前可没有过。那颗糖烫嘴,使爷爷说话如同童稚。奶奶用手指头在爷爷额上狠狠一顶,不做声,似笑非笑的,脸上透出嗔色。那副模样使爷爷想起年轻对的奶奶,当她疑心年轻时的爷爷迷上了其他女子,不再爱她了,也是这么狠狠一顶。爷爷额头酸酸的,知道奶奶是在嫉妒,姐妞把整个爷爷都占去了,不给奶奶留下一点。妞妞只把自己交给奶奶,却把爷爷当成是自己的一件东西。

  妞妞满月后就是奶奶带着,奶奶带她比带自己的孩子还用心。奶奶跟妞妞父母说:带她一个顶你们当年三个,如今的孩子神得不得了,不喝血就不肯长。喂奶喂药把屎把尿洗衣做饭……全是奶奶的事。爷爷只是每天带着妞妞到堤上散散步,睡前给她讲故事。就是这些便使妞姐不可遏止地扑向爷爷。每天晚上都闹着要跟爷爷睡,后来就固定在爷爷身边了。现在,爷爷每夜里到了该给姐妞把尿的时候会醒来,觉得闪得慌。床上空空的,连自己的身子也消失了。

  妞妞走后奶奶明显胖了,尽管她老是念叨姐妞可还是胖了,眼内再没有那焦急的神情,一根烟要用双倍的时间才能抽完,每天早晨起来她都显得比昨日滋润了些,坐久了又会觉得困,说不够睡。爷爷从不念叨姐妞可爷爷白了眉毛,那眉毛是在一个星期六夜里打一个喷嚏时白掉的。白眉毛的爷爷显得更深邃,就像爷爷故事里的爷爷。从那时起爷爷音容笑貌都有了说不出的变化,犹如一株老树进入冬天,乍见面不觉得老反觉得满目新鲜。言语也愈见缓慢和森严,极平常一句话经他口里说出来竟充溢着思索几十年的老醇味儿。爷爷也知道人们越来越听不懂他了,也知道自己在后人眼中是一种可笑的庄严。他尝到了在人海里的孤独。每个声音传人左耳是一个样传入右耳是另一个样。他想,老――不是消亡而是远去,所以人们听不懂,去的大远大远的人被人们误以为辞世。你们终久也会老,那时你们才发觉年轻时错看了老人,才会子惯于默默期待但不挑剔,才会感到夹住尾巴比昂起头颅更加累人,才会比三个母亲加在一块更亲近孩子。爷爷和妞姐在一起时感到平等,而不是用大堆甜蜜称呼裹着的有意为之的供奉。要是爷爷只有蚕豆大,妞妞准会不当心中把爷爷吃掉,吃掉后哭叫着让人赔个爷爷。爷爷感到了这些才感到了平等,妞妞不是也常滑到爷爷口里去吗?爷爷真希望妞妞永远别长大,要么就在上个喷嚏中大起来,使爷爷突然间永远失去妞妞。

  奶奶把早餐端上餐桌后慢慢地等。等了许久后猛悟到自己等了许久,她朝外说:穷忙乎个啥东西。走出来看。卫生间门开着,爷爷坐在瓷便缸上,双眉因思索而微微颤动,眉下的眸子森然发光。奶奶说:你是解手呢还是作报告呢,腰杆儿挺那么直!

  爷爷猛醒,竟弄不清自己是在想事还是睡去了。他窘迫地笑笑,赶紧完事。

  2

  好像有个东西在胸内动了一下,爷爷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这个日子匍匐在那里无声无息,离休后也无所谓星期不星期,可是到时候它自己会醒来,而且总在爷爷以为忘了它的时候它来了。星期六是老头子们聚首的日子,要把一个星期来的重要文件统统学它一遍,其间再议论些轶闻趣事,再宣布下个星期拨发什么东西或代购什么东西。意见和烦恼也都在星期六拿出来,再把上级指示和规定拿回去,星期六总是新鲜的,朝干休所学习室走去时总觉得是去探亲。沿途常听人说:喔,差点忘了。其实谁都不会忘,他们只是自以为忘了一每个星期六早上爷爷要多吃一个馒头,中午回来感到比平时更饿。

  爷爷从五斗橱里拿出竹制茶叶盒,盒里存放着待客用的特级旗枪。他平日不用这茶,只除了星期六。星期六配上特级旗枪,才过得有滋有味。爷爷把宜兴紫砂茶杯用滚水涮净,轻轻一弹,杯口报给他金石般颤音。特级旗枪倒人少许,赶紧合上茶杯盖子,开水到学习室再冲,其间不能耽搁太长,爷爷端着热乎乎的杯子,抓过老花镜就走,心想学习室铝壳暖瓶里的水再别不够开。奶奶在他身后叮咛:当心你那裤子!爷爷说:罗嗦个啥嘛。略略瞧一下裤腰。自从休息后,衣服老也穿不好。军裤还是以前的,现在穿来总往脚跟掉。于是爷爷养成个提裤子的毛病,每从座位上站起来,都习惯地提提裤腰。其实裤子又从不真掉。

  学习室跟个小礼堂那么大,几乎没有墙而全部是窗,人进去像进入巨大的金鱼缸。窗上挂着白色抽纱窗帘,眼瞧着就满目舒但。中间是一溜会议桌,米黄色台布上散布许多茶渍。顶头有一张台球桌,是给爷爷们买的可来玩的全是所里工作人员。另一头摆着一台大电视机,爷爷听说它坏了,心想我一次还没看过它怎么就坏了?爷爷在中间一张藤椅上坐下,拎过面前的热水瓶,揭开盖把手心儿搁在上面,然后朝周围老头们颔首示意这水可以,往紫砂杯中冲入半杯多一点。盖上盖后把杯子握在两手中小觉得身上渐渐暖起来,四周到处是藤椅腿在地上摩擦声,直弄得地皮热颤像要地震。老头们把身子搁进藤椅时都要叹息一下,然后很有劲地扭来扭去。倒水、品茶杯盖响亮地碰撞,壶口倾泻下来的水扯动一片雪亮的光。坐在爷爷边上的陈老头照例抓过公家的铁茶叶罐儿,嘣地打开,炸起的锈粉飞成一团,罐上那绿漆印得竹叶儿也掉落几片。陈老头正动着把鼻子凑过去,嗅一嗅,请人家先用。没人肯用。陈老头摇一摇茶叶罐――听来该有半罐石粒儿哗哗哗,遗憾地不甘愿地放下了,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吮得比浓茶还响亮。他说:会议室里不搁茶!越来越不像话。一罐茶叶值几个钱?体现对老干部的温暖么。告诉管理员,叫他到我家拿去。回回学习让咱们自己带茶,培养小农经济思想,分得大清楚看似好,终究不好。

  韩老头是干休所管委会学习委员,坐在正当中位置上,沉稳地前后望望:都来了巴?众老头闻声立刻朝桌边靠靠,又是一派藤椅腿声。韩老头用目光向几位职务最高的老头(包括爷爷)询问一下――这是简化了的请示,习惯性的尊重。那几位老头慢慢戴上花镜,却无言语,于是气氛肃穆起来。

  韩老头用大拇指洗牌似的翻动面前的文件摞摞儿,快活他说:今天不少呀,咱们要抓紧。手头有中共中央第47、48、49号文件。有中央军委的第14、15号文件。有国务院关于限制集团购买力的规定。有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关于进一步开展计划生育工作的报告。还有总后勤部的关于新式军装的征求意见说明稿。还有个关于我国发生的三例爱滋病的调查报告……韩老听见有人轻叩桌面,是陈老在惊异。韩老对他说:可不嘛,已经三例啦。星星之火呀……

  陈老说:不不。我是想我们今天有军委的14、15号文件,上星期六学的是11、12号文件,那么13号文件到哪里去了?它传达到哪一级?

  韩者费了些劲儿才跟上陈老的思路,连忙翻文件摞儿。是没有13号。说:没有就没有吧,大概不重要。

  陈老说:没有的往往最重要。

  众老把眼睛转向坐在角落里的干休所刘所长,用目光把他抬了出来。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他的首长,他们说什么他都得听。但他又管着在坐的所有人,他的话他们也不能不听。他是个团职,要住进干休所最次的套房也还差一级,他的最大愿望是把级别问题解决掉,可以正式进入众老的队伍而不必在边上陪着。他知道不可能让众老都满意,离职的人就是半个病人就老爱怀疑和挑剔。他让众老成立管委会自己管自己,一只鸡如何分法也由管委会议一议。人们总是对自己决定的事予以充分信任。他一丝不苟地照办,把办不了的事再还给管委会议会。众老集体活动时他必须参加,大事小事随嘴就说明了,而且比他们任何人的话都有力量。由于全是官们只有一个兵儿,结果这个兵儿反倒领导着全部官儿。他还不到师职但风度早就到了。有时他也很觉得奇怪:他们任何一方面都不怎么样嘛,怎么个个都做成了大干部。他微微笑着站起身,等众老都安静后才说:军委第13号文件――在!发下来了。上面规定传达到省军级,哦,军级。军委的吆。今天是集中学习的日子。宋老吴老朱老王老你们看,这13号……

  爷爷说:拿来一块学嘛。

  师职的陈老说:不必啦,照规定办。该哪一级就是哪一级。

  吴老朱老王老同时表态:拿来一块学嘛。

  师职的众老纷纷道:不必啦,该哪一级就是哪一级。

  然后众老人亲热地笑笑。刘所长出去把13号文件拿来,放在会议桌上,并无人去碰它。

  韩老继续介绍:还有军区关于贯彻军委14号文件的规定,国务院关于物资管理问题的通知,总后关于通知的补充通知。省政府给离退休老干部的节日慰问信。师大附中请我们做传统报告的请柬。哦,这里漏了一份,是市里老年人围棋协会和钓鱼协会的近期活动安排。怎样,念呢还是各自看

  陈老说:看。

  宋老说:看不过来,念吧。念慢点。

  韩老说:重要的念念,一般的大家看看。我从中央第47号文件开始。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国务院各部、委,省掉这一页,太长。从下面开始……陈老抓走了关于三例爱滋病的调查报告,独自摊开看着。听到韩老念到半截卡壳了,就在远处抬头提醒:是不确定性不是确定性。接着又看调查报告。待韩老念完半句翻过页去寻找下半句时,他又抬头提醒:不要找,那句已经完了。不是建立政治民主,是建立民主政治。

  门口忽然停落了一片暗影,几个高低错落的孩子。他们背着光,眼睛在暗影里烁动。爷爷看不清他们是谁只感觉他们汗津津的。王老柔声说:戎戎出去玩。老爷学习呢。那些眼睛转动得更灵活了,他们同时叫着:清江涨水啦,真的!他们惊讶得有些喘不过气,起伏鼓胀的身子里包藏了不得的言语。王老说:晓得晓得,出去玩吧。爷爷很想随他们到江堤上去,面对沉重的江水缩小身子发呆,沉浸在凉湿的水汽和怖人的颤动中。江水焕发出从未有过的魅力。妞妞会抱紧他的脖子,身子几乎要糅进他身子里去,只把两只大大的眼睛露在外面,小嘴吃惊地半张着。他们一动不动什么都不问,辨不清他们是痛苦还是幸福。一边是清江一边是孩子,爷爷停留在中间,灰檬檬的天。压抑着的水、发光的孩子,都在向他聚集。越是弱小的生灵依偎着他――他越觉得自己有力量;越是浩大的黄水扑向他――他越觉得自己有力量。他同时获得了亲人获得了敌人,才稍微获得些满足。

  ……明确这些法律已经不再适用,但是过去根据这些法律对有关问题作出的处理仍然是有效的。批准民族自治地方的人民代表大会和人民委员会组织条例48条,因新宪法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政府组织法和民族区域自治法已经制定,各地方人民代表大会都已成立常务委员会,各自治地方都已经或正在另行制定自治条例,上述组织条例已因情况变化而不再适用……

  韩老已进入适合长时诵读的姿势和声调,众老也都以认真倾听的神态凝定在那里,手大都搁在杯盖、眼镜盒或者另一只手上,鼻息也都随着韩老的音调统一起来,身子也只在韩老翻过一页时稍稍动几下,纸页的咔啦声一消失,他们又重新凝定。刘所长不慎将杯盖掉落,咣啷一声,众老竟无丝毫惊动,刘所长拾起杯盖时小心翼翼,像抬起炸弹的引信。念的人不累,他听累了。众老没听累,他不是老人所以他累了。门口又停落了一个孩子的暗影,他显然想告诉老人们点什么,却被学习室内的气氛攫住,不由地罪犯般凝定在那里。忽然一片格嗒嗒骨关节响,众老们舒筋活腿,诵读告一段落,接下来该议一议。

  那孩子怯怯地退开,动作很慢,他期望有人叫住他,但是没有,他猛地张开双臂跳下高高的台阶,迈着羚羊似的步子跑开了。这时屋里才有人哎哟哟叫出来,那孩子的勇敢使人又惊又痛。尽管反应慢了一拍,可还是有反应。爷爷想,那孩子是愤怒了,一定是,他遭到了拒绝才把自己狠狠抛出去。爷爷从他腾空而起的一瞬间感染到电流通过般的快意,孩子落地轻盈至极,停在他小肩上的阳光却趴不住了,一下子滑落在地。格嗒嗒骨关节继续响,沈老吴老潘老好像在比赛谁响得更多更脆。孙老说:你们还年轻呐,跨步拿了个太极拳中的抱月姿势,周身放响了一串鞭炮。沈老数着说有十五响,说:也是一绝呵可以拿出去表演。孙老不堪其苦地摆手摆头,说,不是骨头响,是我身上的弹片响。我有多少骨头就有多少弹片。上回照X光医生说跟下雨似的。我做气功打拳看能不能把它们化开。说到弹片众老显出不屑的样儿,陆续离开他,暗暗抚摸自己身上某个部位。他们拥有的弹片不比他少,只是后来能挖的都挖掉了。然而那岁月还在。在都拥有那岁月的人里谈弹片什么的,他们视之为浅薄。此类话题应当拿到学校团支部去谈。几个职务最高的老人散漫地坐着,吸烟品茶,他们都听见了,甚至不屑于表示出不屑的样儿。他们不主动攀谈而等待别人找他攀谈,他们仿佛在休息仿佛在思索,一瞧就知道他们和别人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并不是有意弄出来的,他们随便往哪里一坐,硬是不一样。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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