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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高陶事件”始末》唐德刚序 -- 自向荒郊寂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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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高陶事件”始末》陶恒生自序

《“高陶事件”始末》陶恒生自序

(2003-9-16 10:4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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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37年“七七抗战”的六年之间,日本苦心积虑欲图中国的野心日益明显。从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之战、三月伪满登场,1933年热河进兵、山海关陷敌导致“塘沽协议”,1935年天津暗杀案引出“何梅协议”,到日本提出“广田三原则”企图促使华北五省脱离中央的“华北自治运动”等种种伤害我国的行为,其直欲割裂中国版图然后分而治之的阴谋,暴露无遗。日本施予中国日甚一日的政治羞辱与军事压力,引起中国朝野一致同仇敌忾,人民日益高涨的反日情绪,达到拼头颅洒热血,不惜一战的程度。

1937年7月7日,日本驻屯军部队在北平市郊卢沟桥挑起事端,“七七事变”于焉爆发,中国在日军节节进迫之下展开全面抗战。日本侵华之初,曾扬言“三个月内灭亡中国”,不料在中国战场遭到国军的强烈抵抗,造成惨重伤亡。日本政府见军队陷入泥淖,亟欲抽腿,遂改用和谈谋略,冀求早日结束战争。中国方面,上海、南京、广州相继失守,德使陶德曼斡旋失败,军事濒临严重逆转,国家大局危疑震撼之际,也出现透过谈判解决战事,以减少人民生灵涂炭之苦的论调。在一些忧心忡忡的学者建言之下,党政当局遂有派人密访上海香港,甚至深入敌营谋求和谈的举动。

先父陶希圣自1931年8月起应聘回母校北京大学任法学院教授,同时在北平多间大学兼课,1937年初出任法学院政治系主任,他也是抗战初期主张对日本以谈判谋求和平的一分子。他认为任何战争必有结束的一天,交战国通过谈判以结束战争乃是正常之事,如果交战双方势均力敌,则谈和绝非一方投降,因此在当前中国尚未战败的情势下,应当设法从速打开中日谈判之门。父亲于“七七事变”后应邀兼程上庐山参加谈话会,旋即加入侍从室从事国际宣传工作,又任军事委员会参事,1938年1月奉命在汉口创办“艺文研究会”,7月国民参政会在汉口成立,被选为国民参政员。12月19日,父亲随国民党副总裁汪兆铭(精卫)出走河内,后居香港,1939年8月26日转赴上海。11月起,参与汪组织与日本和谈代表谈判达两个月之久,终于洞悉日本妄图诱降及灭亡中国的阴谋与野心,因对中日和平运动彻底失望,而决定脱离。12月13日,先母万冰如夫人断然采取逆向行动,亲携子女5人前往上海,希能以此掩护父亲离开上海,此时重庆方面亦正透过杜月笙先生设法营救。

1940年1月3日,父亲与高宗武先生潜离上海前往香港。13日,母亲带了晋生、范生两弟离沪赴港;自此琴薰姐、泰来哥及笔者在上海之行动即受汪组织特务机关“七十六号”监视。21日,万墨林先生亲自策划掩护我姐弟三人安全登船离沪。22日,香港《大公报》揭露“汪日密约”及附件,这在当年是一件震惊中外的大新闻。高宗武、陶希圣二人随汪而后脱汪之事件,史称“高陶事件”。

笔者原在香港就读九龙塘小学,一日忽奉母亲之命办理休学手续,未几即偕兄姐弟随母亲前往上海,当时年仅九岁,不甚明了为何来去匆忙,却感觉事态极不寻常。新年刚过,父亲忽然不告而别,母亲随后又带着弟弟们匆匆离去,及至我们姐弟三人按照指示分别潜赴码头,登上轮船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整个事情竟然如此严重。岁月如梦如尘地消逝,而当时的种种情节及周遭环境,在60年以后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宛若昨日。

1941年12月8日,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九龙、香港于17天之内相继沦入日军之手。父亲于次年1月28日只身随难民队徒步舟车28天,于2月25日回到重庆;母亲带着一群孩子辗转回到内陆,在桂林盘桓5个月后抵达重庆。1945年抗战胜利复员南京,1948年底,全家南下香港,1949年6月15日到台湾定居。在笔者记忆中,父亲从不主动对子女们提及当年往事,然而抚今追昔,已在大陆逝去的琴薰姐、现居海外的泰来哥与笔者三人,当年共同渡过的这一段难忘经历,已经在我们的生命旅程线上,深深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共同印记。

1988年6月27日,父亲在台北逝世,享寿91岁。自1991年起,泰来哥开始编写父亲年表,亲自利用计算机打字达25万字以上,参阅资料十余种,计包括:父亲的《潮流与点滴》、《夏虫语冰录》、《八十自序》、《希圣日记(一九四八及一九四九年)》、《中国之分裂与统一》,母亲的《逃难与思归》,先姐的《我家脱险的前后》,章君谷著《杜月笙传》、万墨林著《沪上往事》,以及漆高儒、何兹全、尧鑫诸氏的纪念文稿。另外还有两项极为重要的文件:父亲于1942年香港脱险前后写给子女的家信和泰来哥60年前的日记。笔者撰写本文时,引用了这些材料。

1991年8月,任教北京师范大学的父亲北大学生何兹全先生,将父亲于民国1939至1941年间从香港写给他的亲笔信原件27封,全部寄交当时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四弟晋生。这些信件反映了父亲在事件前后内心的彷徨、焦虑与挣扎。

早年跟随国父奔走革命,险遭清廷问斩于燕市的国民党元勋汪兆铭,于民国1938年12月离开重庆,次年5月进入沦陷区的上海与日本谈判和平,至1940年3月在南京成立了一个与重庆使用同一国号、旗帜,标榜同一主义的政权,在大片惨遭日寇蹂躏的土地上,与日本周旋达5年5个月之久。所不同的是,重庆政府是一个主权独立,行政完整的抗日政府;“南京政府”却是一个仰附日本军阀,不能自主的傀儡政权。

汪精卫一生的功过起落,史家自有公论,数十年来,见诸历史著作和传记刊物之叙述与评论极多。“高陶事件”属于汪日谋和历史的一部分,因此每一部相关著作,对这个事件的缘由经过,几乎都有所申论。然而,陶氏后代对于这一段60年前震惊中外的事件,却绝少出面加以说明、补充、交代或澄清。笔者既然身为当年在上海险被落为人质的三姐弟之一,长久以来就有将身历其境的记忆,以及一些从未发表的先父信件等,以文字公诸于世的心愿。然而迟至年前退休之后,始有时间整理成文。

十余年来,笔者于酝酿作文期间,曾阅读多位知名学者的研究著作、当事人的回忆录以及事件前后香港、重庆出版的报章杂志,用以印证相关人物、事情、时间、地点,藉补个人资料之不足,从而试图将此60年前一段公案之来龙去脉,作一清晰完整的重现,谨供研究现代史及先父生平的学者和有关人士参考。

笔者在书中,有时称先父为父亲、有时径称他为陶希圣,有时则混合称之。读过我初稿的亲友之中,有人认为不妥,建议应加统一。笔者曾试过:或全部都称父亲,或全部都称陶希圣。结果两者仍然有不通不妥之处。最后还是恢复原状。笔者乃自定一个称呼的原则:凡叙述历史者,直呼姓名;凡涉及家事者,一律称父亲。读者若仍觉不通不妥,幸鉴谅之。

最后有必要附带说明者:笔者从事工程技术,初无专研历史之训练,故于史料之搜寻、选取与引用,难免有专业不足之处。再者,由于是写自己的事,和写父亲的事,欲求下笔绝对冷僻客观,恐怕很难完全能够办得到。但是,笔者愿尽量以“放大格局而力求公正、实事求是而不加掩饰”的写作态度来处理本文内容,耿耿诚心,尚祈读者垂察。

笔者在台湾、大陆、香港及美国搜寻资料,承蒙许多热心人士的帮助,得以顺利阅读大量宝贵书籍文件。书中若有错漏失当之处,自当由笔者负全部责任。

陶恒生 1998年12月10日于 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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