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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历史随笔《北府英豪群像》·友人 -- 正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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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历史随笔《北府英豪群像》·友人

                北府英豪群像

                  友人

                  一

  太元三年,也就是刘牢之进入北府军的次年,他的妻子不幸病逝,留下了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和一个年龄不详的女孩。

  这个男孩,小名叫万寿,也就是后来的刘敬宣。知道母亲病逝,他昼夜号泣,滴水不进,不禁令亲戚们都为之惊愕。

  “八岁的稚童,竟有如此孝心,这真是世间罕见!”

  四月八日,是释迦佛的诞生日,大家都按习俗到庙里灌佛。敬宣见到长辈们的举动,也依葫芦画瓢,取下头发上装饰的小金镜为亡母灌佛。小嘴里念念有词,泪水扑蔌地滚了出来,悲不自胜。

  当时,牢之的上司辅国将军桓序正好在座,见到这幅景象,他不由对牢之长长叹息着说:

  “卿此儿既为家之孝子,日后也必当成为国之忠臣!”

  光阴一年年流逝,敬宣也慢慢长大。在他身上,渐渐显露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天分。

  不论是弓术、马术、书法、绘画、弈棋、音律、天文、周易,只要是他感兴趣的东西,很快就能精通掌握。别人要三年时间才能达到的境界,他只用三个月就能做到。

  “虽智略不及乃父,而技艺过之。”《晋书》上写下了这样的评语。在指挥大军的方略上,他和牢之相比还有一段距离;但要论多才多艺的话,那就比父亲强得太多了。

  起初,他担任的是王恭的前军府参军;后来,又转为了司马元显的征虏府参军。元显少年轻狂,左右也都是些专长溜须拍马的逢迎小人。每当府中召开宴会,而敬宣又不得不参加的时候,他总是独自坐在一个角落,沉默不语;当别人向他调侃说笑时,他也只是淡淡一笑,或者仅仅报以只言片语。

  “这家伙,有点奇怪。”

  元显等人十分不快,背地里都偷偷称他为“老古板”。

  然而,敬宣并不是在所有的场合都这样缄默。有一次,他和望蔡公谢琰的儿子谢混偶尔相遇,两人就相谈甚欢,十分融洽。

  这位谢混,是名臣谢安的孙子,又尚了孝武帝的女儿晋陵公主,无论才气还是地位,当世都罕有人能与之相比。他也十分自负,从不轻易交友。看到他和敬宣第一次见面就引为知己,世人无不惊奇。

  有人问他:“卿从未轻交于人,为何却对万寿一见倾心?”

  谢混则回答说:“人与人之间的相知,岂能以常理来度量?孔文举礼遇太史子义,难道有人会认为不妥吗?”

  他以孔融自比,而将敬宣比做太史慈,由此可见对敬宣的看重。

  总之,在那个世风日下的末世,敬宣是位特立独行,脱离了浮华奢纵生活的出众人物。

  “人活在世上,总应该多接触一些高雅的情操,高尚的理想。”

  敬宣心中有这样的想法。高雅的情操,他已经基本上具备了;但高尚的理想,他却一直没能得到共鸣。

  “世上的人们,难道都是为了财富、地位和名声而活着吗?”

  抱着这个疑问,他长到了二十八岁。

  隆安二年,由于在平定王恭之乱中立下的大功,敬宣晋升为元显府中的谘议参军(首席幕僚),加宁朔将军号。翌年,他又追随父亲参加了东征孙恩五斗米道反军的战争。

  这一天,牢之的部队进入吴郡地界,派遣一名参军带领几十名士兵前往侦察敌情。然而,这支小分队却久久未返。

  “阿寿,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

  父亲牢之对他这样说,敬宣便率领一支数百人的轻骑部队前去寻找。在大多擅长步战、水战的晋将中,他是少有的几位能熟练运用骑兵战法的将领之一。

  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河边。

  “将军,你看!”

  一名小校惊诧地叫了起来。敬宣向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位高大的武官正神色昂然地手舞长刀,在数千名反军士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喝!”

  每当他挥出一刀,便大吼一声,一路砍倒了近百名敌兵。在这骇人的威势之下,敌兵面露惧色,纷纷向后退去。虽有数千之众,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正面阻挡这名武官的锋芒。

  “好一位壮士!”

  敬宣心中暗生钦佩,立刻率部上前助阵,在北府骑兵的冲击蹂躏下,敌人终于全线崩溃,抛下尸体一千多具。

  此时,敬宣和那名武官才收起兵器,互相答礼致意。

  那人身高在七尺六寸(约合一米八八)左右,长相并不怎么样,乍一看给人以粗手大脚的乡下人感觉,但在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中,却焕发着一种充满自信和理想的奇异神采。敬宣不由自主地被这种魅力给吸引住了。

  “我叫刘裕,大家一般都称呼我的小字寄奴。”

  那人微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

  “我是刘敬宣,你就叫我阿寿吧。”

  “阿寿。”

  “寄奴。”

  两人相视而笑。这一次会面的情景,敬宣直到临死之前仍记忆犹新。

  “如果没有遇见过他,我的人生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吧。”

  许多年后,敬宣回想起这一刻,不禁默默感谢上苍。这个名叫刘裕的人,不但改变了他的一生,而且也改变了整个时代。当然,这是与他初会面时的敬宣所不可能预料到的。

  在以后的几个月中,他们经常在一起并肩作战;没有战事的日子里,他们又纵谈天下大事,都对当今四方云扰、朝廷衰微表示不安,忧心忡忡。

  一天晚上,他们在军营外的山坡上眺望星空。敬宣不由自主地向对方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倘若有一天能出现一位雄才大略,立志平定乱世的英雄人物,我必定会投身于他的麾下,以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我也和你有同样的想法,不过——”

  刘裕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一直不出现这样的英雄,那该怎么办?”

  “这……这也只能怨上天不仁,苍生无福了。我也只好解甲归田,隐遁山林去了。”

  “是吗?”

  刘裕沉默了一会儿,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时,敬宣就猜不透自己的友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终于,他那泥土色的脸庞抽动了一下,缓缓说:

  “假如一直没有人来改变这个世道,为什么不试着用自己的双手来开拓呢?”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却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感,令敬宣不由自主地全身战栗了起来。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敬宣越来越搞不懂友人的心思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出这样大胆的话,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当他再度凝视身边的刘裕时,对方已经在山坡上睡着了,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经过一段时间的战事,孙恩被北府兵打败,率众逃入海中。牢之自守上虞,分兵戍守沿海各县,而刘裕也奉牢之之命领一军戍守句章,敬宣和他就此分手。相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月,但他们却都产生了仿佛数十载相知的依依惜别感。

  隆安四年冬,孙恩再度登陆,以数万大军进攻句章,打算从这里撕开防线长驱直入。而此时在句章城中,只有刘裕一部的数百士兵。

  “寄奴危险了!”

  敬宣得知后,连忙向父亲请命率军支援。在他心中,泛起了深深的忧虑。

  ——就算寄奴有多么英勇,在数万敌兵面前也无能为力,如果不尽快救援,说不定他支撑不了几天了!

  他如疾风般急行军赶往句章城下。然而,孙恩军只是略经交战,就已全无斗志地溃逃了。当敬宣策马来到城前时,愕然的发现城墙四周敌人尸积如山,在这十几天的攻城中,孙恩军至少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代价。

  “多谢阿寿前来相助!”

  刘裕亲自出城迎接,虽然身上受了轻重伤数十处,但他仍谈笑自若,仿佛这十几天来的激烈攻防只是一场儿戏。

  ——也许他真能成为开拓新时代的英雄!

  敬宣在心里说着,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动猛烈撞击着他的胸怀。

  不久,孙恩孤注一掷,以十万大军,千余楼船的庞大阵容发起最后一次攻势,从沪渎垒(今上海)突入,直逼建康,而此时牢之的主力还在几百里外的山阴(今绍兴),谯王尚之的豫州军也来不及赶回救援。在东土大大小小的各支官军中,只有驻守海盐的刘裕部队最为接近敌军。

  “既然依靠不了别人,就由我来干吧!”

  刘裕这样说着,率领自己不满千人的部队日夜兼行,到达京口时,身边只有四百人跟随,其他人都在急行军中因伤病和劳累掉队了。

  此时,孙恩军也刚到京口,从城郊的蒜山开始登岸,旌旗遍野,场面极为壮观。京口百姓都挑着担子、拖家带小在山上观望,打算一旦战事不利就立刻逃走。

  “没有退路了,我们的身后就是京师,决不能输给妖贼!”

  刘裕大声激励着部下,率军如下山猛虎般突入敌阵,将正半渡的孙恩军打得落荒而逃,孙恩本人用彭排(盾牌)载着自己逃回船上,狼狈不堪。

  由于刘裕的阻截,孙恩不得不放弃由陆路进京的计划,打算沿长江水路西上,但又由于连日西风,楼船速度十分缓慢,谯王尚之的豫州军已经火速回援京师。这一场几乎令东晋亡国的危机,就此彻底化解。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敬宣和刘裕两支部队为主力的晋军四处阻截攻击孙恩,更一举摧毁了对方在海上的最后据点。孙恩军补给断绝,又不得上岸,在海上飘浮几个月后只剩下几千残党,于元兴元年(402)被临海太守辛景击破,孙恩投水而死,余众追随孙恩妹夫卢循浮海逃往广州。扰乱江东三年之久的孙恩之乱,终于完全平息了下来。

  “北府年轻一辈中的双璧!”

  人们这样称呼敬宣和刘裕,两人也都为彼此而感到深深的自豪。这一对友人,正如战场上的两颗双子星,放射出了夺目的光彩。

  但是,就在孙恩覆灭的这一年间,一场巨大的变故,却又将这两人推入了更为混乱险恶的时代大潮中。

                 二

  时为元兴元年初,东晋中央的司马元显和控制西面半壁河山的桓玄发生战事。桓玄率领荆楚雄兵挥师东下,斩杀手执驺虞幡劝解的齐王柔之,击溃率豫州军迎战的谯王尚之,长驱直入京畿,与牢之的北府兵对峙了下来。

  在此一局势下,桓玄派出使者策反牢之。牢之因为忌惧元显的残暴,又想坐收渔翁之利,于是放弃了抵抗,以数万大军束手降伏。

  三月初一,敬宣奉父命向桓玄请降。

  三月初三,元显军中闻风自溃。元显单骑走入东府,与父亲道子相对涕泣,旋即为桓玄部下逮捕。

  三月初四,去除元兴年号,恢复隆安纪年。天子派遣侍中王谧前往安乐渚慰劳桓玄。当天,桓玄进入京师,宣布解除全国战时状态,受封为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扬州牧、领徐荆江三州刺史、假黄钺。紧接着,桓玄又以兄长桓伟为荆州刺史、堂兄桓谦为尚书左仆射、桓修为徐兖二州刺史、桓石生为江州刺史、谋主卞范之为丹阳尹,控制了全国各处重镇。

  三月初五,桓玄斩司马元显、东海王彦璋、谯王尚之等人于建康市,流放会稽王道子。改任刘牢之为会稽内史,由桓修接管北府兵。

  五天之内,夺取天下。

  在这汹涌的时代潮流中,牢之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就已经从几天前的天下两大雄藩沦为了一无所有的小小郡守。

  “桓公英明圣断,但恐怕命令来得太快,军中有人不安。请让下官前去劝谕家父受命,以免多生事端。”

  正在桓玄身边的敬宣对桓玄这样说着,火速返回军中,劝说父亲立刻袭击对方。然而,牢之却犹豫不决。

  “现在我军四面孤立,一旦战败,必定尸骨无存。不如先回广陵,据守江北之地后再徐图讨伐桓贼。”

  牢之对敬宣说。但当他向部将们宣布自己的打算时,众将却都谴责他是“一人三反”、全无信义的小人,纷纷散走。牢之更加惊惧,当晚让敬宣回京口迎取家小,约定明日清晨立刻一同过江。

  在雾气升腾的朦胧夜色下,敬宣回城让家人们打点行装,收拾细软。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众人来到城门前等候开门。

  但是,由于浓雾的缘故,守关哨兵一直等到雾气散尽的上午才打开城门,敬宣心急如焚地赶往江边,但却已不见父亲一行人的踪影。

  “怎么回事?”

  敬宣心生疑惑。不久,几名牢之的部曲从江上回来,告诉他牢之已经在新洲自缢而死了。

  “父亲!”

  敬宣大惊失色,连忙赶往新洲,对牢之遗体匆匆跪拜,就连哀哭都来不及,吩咐父亲的佐吏好好安葬牢之之后,他立刻带着家小渡江前往广陵,投奔妹夫高雅之。

  接下来的时光,就全是在流亡中度过。

  他、雅之、以及谯王司马尚之的弟弟司马休之,先是逃到洛阳向后秦借兵,之后又和冀州刺史刘轨一同起兵反抗桓玄。然而,义军在昌平涧大败,他们又逃往南燕。在南燕都城广固度过了一年多的寓居生活后,故国传来了桓玄称帝的消息,东晋灭亡,改国号为“楚”。

  在国仇和家恨的双重煎熬下,敬宣每日每夜都在悲伤中度过。当他无意中瞥见铜镜中自己枯瘦的形容时,不禁为这张颓唐憔悴的脸而感慨万千。

  ——弈棋、书法、绘画、音乐,这些东西恐怕早就全忘光了吧。

  他看着自己粗糙的,满是伤痕的手。这样一双手,还能拿起笛子和画笔吗?

  青年时代的悠游时光,仿佛成了只有在幻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如今的他,已经完全为仇恨和悲痛所支配。

  冬去春来,此时已是旧晋历的元兴三年三月,楚历的永始元年。这一天,敬宣突然兴冲冲的跑到妹夫高雅之府中,告诉他说自己昨晚作了一个梦。

  “做了一个梦?”

  雅之不太明白。

  “我梦见吃了一丸泥土,这可是天大的吉兆啊!”

  “吃了……一丸泥土?”

  雅之更是如坠五里雾中。

  “不错,丸者,桓也。桓既吞矣,我也将回归本土了!”

  敬宣又讲起他近日夜观星象,看出晋室有复兴之兆,在他的说明下,雅之也渐渐兴奋了起来。

  在那个时代,所谓的“天文”学很受重视。虽然在现代人眼中看来有点可笑,但对于当时人来说,却对此笃信不疑。更何况,这个消息又是他们日思夜想,朝夕盼望的喜讯!

  “既然要复归本土,那我们何不在此先干出一番事业!”

  雅之提出了一个冒险的计划,发动政变推翻南燕之主慕容德,推司马休之为主,发动青州兵马南征桓玄,以顺应天意完成“吞桓”的大业。

  然而,这个计划最终还是以泄密失败而告终,众人不得不亡命出逃,刘轨和雅之先后被杀,只有敬宣和休之一行人逃到了淮水泗水一带,喘息未定。

  就在这时,从江东送来了一封给敬宣的书信,信的落款人,正是多年不见的刘裕。

  “我已于京口起义,即将上京讨伐桓贼,请速来会合!”

  这封信让敬宣如醉如痴,顿时陷入了狂喜之中。

  “大人,会不会是桓玄授意刘下邳(刘裕时任下邳太守)来引诱大人?”

  左右从人都提醒敬宣谨慎行事。

  “刘下邳,不诱我也!”

  敬宣大声怒喝着,一马当先向南狂奔而去,他恨不得长上一双翅膀,立刻飞到刘裕身边。

  当他来到建康时,刘裕已经经过江乘、罗落、覆舟三战击败了桓玄的主力,平定京邑,桓玄正仓皇西逃。一见敬宣,刘裕便授任他为辅国将军、晋陵太守,并袭封了牢之武冈县男的爵位。

  当天,两人在军营中携手长谈,询问彼此这几年来的经历后,都嗟叹不已。随后,刘裕微笑着说:

  “阿寿,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东征孙恩时的约定吗?”

  “寄奴是指?”

  “呵呵。当时你说如能遇上一位立志平定乱世的英雄,便当全力相遇他完成大业,拯救万民于水火。难道你已经全忘了吗?”

  “不,我没忘。”

  “那么,如今你愿不愿意按当时的约定,屈尊来帮助我呢?”

  刘裕双眼炯炯放光,敬宣感到整个身心都燃烧了起来,炽热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他连忙低下头去,掩饰心中的汹涌波澜。

  “誓必跟随兄长左右!”

  声音不禁哽咽住了。

                  三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却远远不像敬宣刚开始时想象的那样完美。

  与刘裕、何无忌并列为“复辟三杰”的,是一个叫刘毅的人。在他少年时,曾经在敬宣麾下担任宁朔府参军。

  “刘盘龙(刘毅字盘龙)这个人,大概可称为一代雄杰了吧!”

  由于他时常做出一些惊人之举,发出一些豪言壮语,有不少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所谓的‘非常之才’,自当有其过人之处,岂能随随便便就认为此君为人豪?”

  然而,敬宣却颇不以为然。他说,刘毅的性格外表宽厚而内心猜忌,自视甚高而轻蔑他人。就算因为时机凑巧而侥幸一步登天,也必当以欺凌上位者而自取灭亡。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也受不了,何况是“外表宽厚内心猜忌”的刘毅?在敬宣麾下时,他暂时隐忍不发;如今手握大权,马上乘机报复。

  不久,敬宣因为平定桓歆、杨秋反军的功劳而升为江州刺史。刘毅便派人对刘裕说:

  “刘敬宣父子,既不忠于国家,如今又未参与义举。如果要加官进爵,也应该给在起义中出力的将士优先升迁,哪里轮得到敬宣这样的人?就算使君故念旧交,论敬宣的资地功劳,给他一个员外常侍也就差不多了。听说一来就授予一郡,这就已经有点过分了;近来又要升为江州,更令人惊骇叹息!”

  “没想到几年前的一句批评,到今天会带来这么多麻烦。”

  敬宣苦笑不已。在任江州刺史期间,他课集军粮,搜召舟船,储备军用物资,发挥了超乎实力的营运手腕。后来西征的各路倒桓军几次失利,都凭借敬宣源源不断的充足补给而再度振作。消灭桓氏,复辟晋室之后,敬宣便自请解职,以免遭刘毅的嫉害。

  “没办法,现在也只好先这样了。”

  刘裕只好批准了他的请求,赐给他宅第园林,每月俸给三十万钱。在政事的闲暇,刘裕便与敬宣一同游山玩水,饮酒欢宴,前后赏赐钱帛车马、器服玩好等不计其数。敬宣女儿出嫁,刘裕更赐予钱币三百万,杂帛千匹,世人无不为之惊叹。

  不过,这样悠闲的生活并不是敬宣真正想要的。

  “髀肉复生!”

  一天,他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刘裕得知之后,笑着说:“阿寿真是个闲不住的人啊!”

  他于是让敬宣出任宣城内史,管理一郡的政事。宣城郡境内多山,盛产木材,旧任的官吏通常在郡内征发百姓制造工巧器物,劳役繁重,不少民众举家逃入山中躲避。敬宣到任之后,当即撤除了各处劳役所,只保留砍伐竹木一项。逃亡的百姓又纷纷回归,一时增加了三千多户人口。

  就在这段时期内,益州发生了叛乱,一位名叫谯纵的豪族杀害了刺史毛璩一族,自称成都王,割据蜀地。毛璩的侄儿毛修之和几名蜀将回军讨伐,军中又有人反叛,讨伐军大败。毛修之赶往建康,对刘裕号哭泣血,请求救援。刘裕深为感动,于是决心尽快讨灭谯纵。

  “阿寿,我很想重用你。但如果不立下大功则无法让盘龙心服。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能夺还蜀地,便以益州刺史相授!”

  他想让敬宣在此役中立功,于是派遣敬宣、毛修之等率军五千,发动了第一次伐蜀战争。

  义熙四年(408)七月,敬宣军由三峡入蜀,分遣巴东太守温祚以二千人为虚兵,扬言从外水进击;自己则统领益州刺史鲍陋、辅国将军文处茂、龙骧将军时延祖诸军由垫江而进。大军转战而前,敬宣每次都身先士卒,蜀兵望风披靡,一直进至遂宁郡的黄虎地界,距离成都五百里之遥。

  此时,谯纵派出素有多谋善战之名的辅国将军谯道福率领全蜀兵马驻守黄虎关隘。两军相持六十余日,大大小小十余战,敬宣虽胜多败少,但始终无法突破关口。

  “粮草已尽!”

  “军中疾疫横行!”

  由于蜀地地形险阻,粮草转运困难;而军中将士又大多是江北、三吴人,水土不服,瘟疫丛生。大多数将士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被饥饿和病魔夺走了生命。

  “没败给敌人,却败给了地利!”

  敬宣仰天叹息,不得不引兵而退。谯纵将毛壉一门的死者和在内乱中杀害的士人丧柩都浮水送回,敬宣命军士接受运走,不失礼仪。虽是败退,但仍阵容严整,蜀军不敢追击。

  “我就知道这家伙不行!”刘毅早就盼着敬宣出师不利,听到败报,他得意洋洋,在路上截住了敬宣,打算以重法处置他。

  “是斩首弃市,还是抄家灭族呢?”

  他让僚佐尽力罗织罪名,刘裕连忙出面周旋,刘毅不肯买账。但在这时——

  “奈何以私憾伤至公!”

  幸好“复辟三杰”中另外一人何无忌也出手相救。他说,就算卿要以文法戮害敬宣,也当入朝由诸大臣廷议决定,怎能想杀便杀!

  在无忌和刘裕的双重压力下,刘毅不得不放弃初衷,最后由朝廷商议,只是免去了敬宣的官职,削减了三分之一的封邑。

  “就算是平生旧交,也不可偏听偏信。汉光武悔于庞萌,曹孟德失之张邈,刘公也要三思而行啊!”

  刘毅对刘裕失望地说,忿恨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年,刘裕北伐南燕,敬宣以刘裕谘议参军(首席幕僚)的身份出阵,在临朐争夺川源的血战中立下大功,围攻广固时也屡献奇策。经过一年左右的战事,广固终于落城。燕主慕容超(慕容德侄子)突围而走,被刘裕军擒获。刘裕于帐中数落其不降之罪,慕容超神色自若,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刘裕说完,他才面向敬宣说:

  “以家母托卿。”

  敬宣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流亡广固时曾与慕容超相识,虽然交情不深,但慕容超却认定对方是值得托付后事之人。敬宣忠于友情的风评,由此可见一斑。

  平定南燕之后,东晋国内又爆发了卢循之乱,叛军吞并了东晋半壁江山,杀害何无忌,击破刘毅军团,直逼建康城下。东晋朝廷惊惶不安,想奉天子逃往江北。刘裕率数十人飞骑南下,一举稳定人心,此时北征将士仅数千人回到京师,而且大多数都身负轻重伤。而卢循则拥兵十余万,舟船百里不绝,楼船高达十二丈,逃回京中的刘毅、何无忌部败兵争相夸大敌军阵容,京师震骇。

  “阿寿,好像又回到十年前东征孙恩时的局面了啊!”

  刘裕对敬宣这样说,两人的胸中都涌起了青年时代的豪情壮志,相视而笑,视十万敌军如同草芥。

  刘裕将所有兵力在江岸、秦淮河口一带布列开来,敬宣则率领一部分从南燕收编的“虎班突骑”沿江立阵。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战马的五彩甲衣熠熠生辉,犹如朵朵盛开的花卉。一眼望去,华美异常,在各支晋军中最为耀眼。

  “那可是像老虎般凶猛的刘阿寿啊!可不要轻易和他对阵!”

  当年孙恩之乱的残党,如今大多成为了卢循反军中的将佐,见到刘敬宣的阵势,他们仿佛又回想起了十年前被敬宣铁骑如风卷残云般击溃的悲惨记忆,纷纷互相告诫。

  就这样,在几个月的相持后,后继部队陆续返回建康,卢循不得不弃围而走,于义熙七年春被彻底消灭。

  至此,内外敌寇已经基本上完全消除。刘裕正准备经略北伐,收取关中之地。但在这时候,一个令人惊骇的谣言渐渐浮出了水面:

  “刘毅谋反!”

                 四

  在“复辟三杰”中,刘毅的能力和野心都仅次于刘裕,一直都在寻找机会取代刘裕的地位。但在卢循之乱中,他丧师辱国,名望大减,眼看入朝掌权无望,他也渐渐有了异心。

  此时,担任荆州刺史的刘裕三弟刘道规病死,刘毅转任荆州刺史。在临行之前,他不怀好意地对敬宣说:

  “吾忝西任,想委屈卿来当本府长史或南蛮校尉(均为荆州刺史的重要属吏)。不知道卿意下如何?”

  ——一旦前去,必定大祸临头。

  敬宣不由心生惧意,告诉刘裕。刘裕则笑着说:“保证让老兄平安无事,不必过虑。”

  他已经察觉到了刘毅的野心,下定决心要铲除对方,因此让敬宣放心,随后又任命他为使持节、北青州刺史,镇守广固,管理南燕的旧领土。

  义熙八年九月,刘毅到达荆州治所江陵,大肆变更各郡县官吏,又私自将江州、豫州的文武兵力万余人尽数带往荆州,强化军备。并上表朝廷,请求让自己的从弟兖州刺史刘藩前来辅佐。

  “盘龙终于要大干一场了!”

  刘裕悠然地说着,立刻斩杀刘藩,率军从建康出发,以参军王镇恶为前阵,豫州刺史诸葛长民留守京师,大军浩荡西上。

  这位留守京师的诸葛长民,也是追随当年“三杰”起义的主要人物之一。见到刘毅被讨伐,他也暗生兔死狐悲之叹。

  “盘龙狼戾专恣,自取灭亡。异端将尽,世路方夷。将来的富贵之事,将与老兄共之。”

  他给敬宣写了这样一封信,虽然内容十分晦涩,但明眼人即可看出他实际上是想笼络敬宣,一同对付刘裕。

  见到此信,敬宣立刻回复说:“下官自从义熙复辟以来,已历将近十载,前后领三州七郡之地。今日坐拥杖节,常恐福过祸生,只图避盈居损。至于所谓的‘富贵’,实在不敢多想!”并将长民的书信飞骑送往刘裕军中。

  “阿寿不负我也。”

  刘裕对亲信王诞这样说着。在这风起云涌,敌我关系不停变幻的乱世之中,只有敬宣这位友人,是他永远不必费心提防的。

  在这次西征刘毅中,当年前秦名相王猛的孙子,后来威震北土的晋末名将王镇恶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奇袭攻克江陵,刘毅出城逃亡,在牛牧寺自缢而死。大军返回京师的第二天,刘裕又将诸葛长民处死,消除了背后的隐患。

  第二年,刘裕派遣朱龄石率二万大军进取蜀地。由于敬宣第一次伐蜀的失败经验,这一次采用了截然相反的进军路线,终于一举攻入成都,消灭谯纵一族。

  义熙十一年(415),荆州刺史司马休之起兵反叛,国内司马宗族纷纷起事,企图打倒渐渐雄居全国的刘裕,重新夺回政权。这一年二月,刘裕亲率大军出发征讨休之。

  在出征前几天,他写下了一封长信,寄给戍守广固的敬宣:

  “这次出征,是与司马氏残余势力的最后一战。平定休之之后,国内再也没有拥兵自重、祸乱天下的雄藩存在了。因此,这一战也就是开拓新时代的决定性战役。接下来,我将与卿一同北伐中原,完成统一六合的伟业。希望见面之日,仍健壮如昔!”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敬宣把信读了又读,在书斋内兴奋地走来走去。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他们青年时代的梦想已经成功在即。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悲欢经历浮现眼前,令他心潮起伏,眼帘不禁模糊了。

  “寄奴,我等着你!”

  眺望着远方,他自言自语个不停,全身仿佛又充满了年轻时的梦想和冲动。

  敬宣并不知道,就在此刻,一场飞来横祸已经在他身边酝酿成熟了。

  在他麾下,有一位名叫司马道赐的参军,是晋朝宗室的边远支族,由于刘裕讨伐休之,他也兴起了谋反作乱的念头。

  “只有消灭刘裕,大晋的未来才有希望。我打算刺杀刘青州,与诸位一同讨伐逆贼,如何?”

  他召集同府的辟闾道秀和府中小将王猛子,说出了这样的话。经过一番密谋,他们决定事成之后即以司马道赐为齐王,辟闾道秀为青州刺史,据广固响应司马休之。

  这几个人,此时也都是热血沸腾,对未来充满了理想。但这理想,却是复兴已经腐朽的司马王朝和达成个人的飞黄腾达。为了这个理想,他们不惜阻挡历史潮流,抗拒新时代的到来。

  暗杀的日子,定在几天后的僚属大会上。正当会议结束之时——

  “青州公,下官有要事禀告,请先摒退众人!”

  辟闾道秀说出了这样的话。敬宣不疑有诈,于是让众人离开,只留下道秀一人。

  敬宣既然发话,佐吏们便纷纷散走,王猛子故意磨蹭,走在最后。看见众人都已远去,他突然快步冲到敬宣身边,抽出敬宣的配刀,刺中了他的前胸要害。

  “大胆!”

  敬宣手抚胸口,鲜血汩汩流出,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大声呼唤佐吏讨贼。众人连忙冲进来相助,在他断气之前,部下终于将叛徒尽数诛灭。

  “就这样死了吗?真有点不甘心哪。”

  四十四岁的敬宣轻声嘟囔着,就此合上了双眼,撒手人寰。

  他最终还是没能迎来新时代的曙光。

  敬宣被刺的消息传到刘裕耳中时,他正从荆州凯旋归来。得知事情经过后,这位即将取得天下的霸主顿时抛开了一切的风度气质,撕心裂肺般大声嚎啕:

  “阿寿,你走得太早了吧!”

  泪水如瀑布般涌了出来,他跪在船板上,用力抽动着肩膀,像孩子般哭泣不休。

  敬宣死后的第五年,即永初元年(420),刘裕称帝,建国号为“宋”,南朝的历史揭开序幕。

  只是,他平生最要好的友人,却再也看不到这一天的来临了。

                     2002.5.17——5.20深夜第一稿       2002.5.21——5.22凌晨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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