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文摘】转身之间 -- 大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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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转身之间

作者详情不知

第一章 当时已惘然

又到了考试月。

杨康和令狐冲两个如以往任何一个考试月一样天天穿梭于各个宿舍之间搜罗尚全的笔记,---杨康尤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毕竟老令狐是学文科的,突击起来比理科容易得多。

杨康本来有点诧异,为什么今年的黑色考试月似乎特别特别地难过,要说课旷得多,头两年不也一样?而且他被封为突击队长,每次到了期末,浑身的细胞就被激活了起来,高度战备,兴奋无比,靠着本来聪明的脑子加上中学时代理科集训队出身培养出来的优秀思维习惯,颇是能够在期末的一个月重新学完一个学期的课程,黑色考试月,辛苦而不痛苦。

可是此番不同,他居然经常集中不起来,经常觉得烦恼,烦躁得想把一页一页的书和坑蒙拐骗搞到的笔记撕碎了吞到肚子里去。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困兽。

通常在以前,状如困兽的那个人是老令狐,他会看了两行书就开始咒骂政府以及汴大的领导班子,然后延伸到现在的教育制度。。。。。通常他没骂完一轮杨康就已经背完了两章书了,然后合上书泡上一包方便面补充能量。

但是今年老令狐居然没有翘着脚丫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边翻着书一边大骂太祖皇帝,而是天天一大早起床背上书包精神抖擞地去自习室占座儿,走的时候,一脸的意气风发,脸上一扫惯常的带的愤怒不满,仔细看去,嘴角的一丝笑容,居然是兴奋的。连段誉都说,令狐冲这不是中了邪吧?杨康自然也是莫名惊诧。终于耐不住好奇心,某天老令狐背着书包提着开水瓶和自己的大茶缸前脚刚一出去,杨康段誉两个就嗖地从水房窜回来,一人抱了一摞课本,跟在了他身后。

杨康段誉跟着令狐冲进了一教的教学楼,看着他走进某间自习室,居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块桌布,掸了掸扑在一溜三张列在一起的桌子上,这一举动让杨康差点把早上刚刚吃下去的一包麦片吐出来。一贯在男生中被称为有洁癖地段誉,也觉得令狐冲这次是变态了。眼见令狐冲把书在桌布上放好,一个在头顶高高地扎了一条马尾辫子,尖尖下巴的小姑娘走了过来,冲令狐冲一笑,把自己的书包往旁边一扔,就坐在了他身边。令狐冲的眼睛―――据段誉说―――在那一刻放射出了绚丽得无以伦比的光芒,那种光芒就叫做幸福,那种幸福不在于得到了什么,而是内心的一种满足―――当然其实令狐冲当时就是跟岳灵珊说,我去打水啊,然后就提起暖壶从后门出去了。

“靠”,杨康嘟哝了一句,“老令狐真的去追岳不群的丫头了,这不是不想活了么。”

从小住在汴梁大学的大院,杨康觉得全大院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岳不群一半讨厌。至于岳不群为什么讨厌,杨康也不太说得出来,反正每次看见他面容严肃,背着手,身板挺拔地走过的时候,杨康都觉得特别别扭。岳不群很少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是仁义道德。他爹完颜鸿烈就不大看得上岳不群,虽然有很多人说岳不群很有两把刷子并且据说刚正廉洁为人正派。但是杨康觉得他那是假的,人模狗样的,而且扶眼镜的时候,小指头翘起,特别像个女人。

杨康也不太喜欢岳灵珊,他跟岳灵珊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还是很熟,一直觉得这小丫头狡猾刁蛮。岳灵珊小时候磨着打遍家属楼无敌手的杨康教给她打羽毛球,笑容甜蜜又狡诈,无奈杨康不吃美人计;然后她就小嘴一扁啪嗒啪嗒甩泪珠子,小样儿可怜得紧,倒像是杨康狠狠地欺负了她。偏偏杨康从来对小女生的眼泪不感冒,况且他根本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泪水蒙着的双眼根本是在得意地笑。所以杨康就任由她哭,自己躺在绿草坪上晒太阳,直到她真的怒了,跺了跺脚把球拍抛上了天空转身跑掉。杨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躺在草坪上继续睡觉。

除了穆念慈,杨康从来没教过其他女生任何东西。他觉得女人特别麻烦。

穆念慈其实不太聪明,但是杨康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教给穆念慈打球下棋游泳滚轴都很有耐心。或者是因为穆念慈很刻苦,或者又是因为穆念慈从来不任性,也或者因为。。。。。反正杨康记得他为了给穆念慈练习吊球整整给她喂球喂了仨小时,打完之后还请她去吃了合露雪的冰糕。穆念慈有点笨,杨康觉得。但是穆念慈一点都不娇气;滚轴的时候教给她急转急停,她一个没控制好摔了出去,摔倒的时候自己的冰鞋轮子轧到了自己的手,刮出了一长道口子,血就呼呼呼地往外冒。杨康吓了一大跳,拉着她冲洗了伤口之后当机立断地撕开自己白色T恤衫的下摆给她包扎---杨康他爹完颜洪列是医学院出身,他也是从小混在医学院,对什么急救包扎倒是见得多了,好歹也学了七七八八---所以包扎的手法还算专业。杨康当时看见那么多血,自己心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子,想想都疼;可是一抬头,穆念慈却皱着眉头看着他撕烂了的T恤下摆,小声说,“我有手绢啊,唉,你这件T恤彪马的吧,怎么就这么撕坏了。。。。”杨康当时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后来他才知道穆念慈家环境很不好,她爸穆易当年参加过大宋和金国的交战,还断了一条腿,但是朝廷的抚恤金并不丰厚,他家的日子就过得相当的窘迫,穆念慈从7岁就帮着妈妈给别人洗衣服了,到了15,6岁,穆念慈就自己蹬着平板三轮去买煤,第一次蹬拐弯的时候没控制好,整个车翻了,车把子把她腿刮了大口子,她当时哭了,不是因为疼,是因为伤心,车子翻倒,摔坏了好多块煤。。。。。。说起这个的时候,穆念慈的语气淡淡的,就好像杨康说起吃牛肉粉丝时候要多放辣椒油一样。

。。。。。。

杨康有点呆地站在自习教室门口,段誉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段誉拿历史课本卷成一个筒敲了他脑袋一下,“发什么呆啊,还看哪,不至于吧,这女生也没那么好看啊,你怎么都堕落到跟令狐冲一个审美水准了。。。。。。”

“靠”杨康不耐烦地推了段誉肩膀一下,一回头,看见远处,彭连虎和穆念慈一起走过来;穆念慈一如从前地走路都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怀里抱着一摞课本,不过她没再梳那根梳了7,8年的清汤挂面的马尾巴,头发散开来,几缕发丝如丝帘似的挡着眼睛。

段誉低声说,“杨康,穆念慈打扮起来真好看啊,可比老令狐旁边那个小狐狸好看。。。。。以前不打扮,看不出来,这女生有了男朋友,就是不一样。。。。。。”

“回去接着睡觉!”杨康闷声说,转身就走,段誉摇摇头,想说什么,看见杨康一脸的不善,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

那天杨康一直窝在宿舍的床上,把每门课的课本都翻出来,可是效率是出奇的低;宿舍里没有人,暖气也不太工作,窗户还关不严实。杨康恼火地揪出一本书翻几页便又扔到旁边的架子上,再揪出另一本来。把酶催化的课本往外拽的时候当的一声掉下来一个小钥匙,是打开下面那张六人书桌其中一个抽屉的,杨康拿起这把钥匙,掂了掂,从上铺跳了下去。抽屉的锁有点锈了,拧了半天才打开。抽屉里只有一本蓝布面的日记本。杨康拿起它,随手翻开一页,恰好翻到那一页是因为那里夹着一张巧克力糖的糖纸。

那里面的蓝色钢笔字整齐娟秀,那页上写着。。。。。

。。。。其实我很喜欢期末考试的一个月,这个时候,是杨康最频繁地来找我的时候,我可以每天和他一起去上自习,就安安静静地和他一起看书;他就在我的身边,不再在那么高的地方,他还会偶尔停下来,伸个大懒腰,骂几句老师不是人,感谢几句我的笔记,还会忽然掏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吃,他扬起嘴角笑的样子好像一个调皮的小孩子。。。。。。

杨康把日记本合上,重新锁进了抽屉,手里玩弄着那把小小的钥匙,抛起来又接住,接住了又抛起来。然后杨康抓起羽绒服,反身一脚踢上门,大步走了出去。

汴大后面的一个被令狐冲和杨康偶然发现卖红油抄手排骨面酸辣粉特别正宗地到的小饭馆,店里只有6张桌子和12条长凳;期末了,学生都窝在学校里面啃书,这儿的生意萧条得厉害,偶尔来一两个客人,老板招呼得特别殷勤。

杨康的面前三碗放足了辣椒油的酸辣粉一字排开,手边还有三个空啤酒瓶和四瓶没打开的啤酒。杨康一面吃一面拿餐巾纸擦着不住淌出来的汗和鼻涕,辣到眼泪也要流出来的时候就赶快喝就赶紧喝几口冰镇啤酒。外面的风越刮越大,辣椒汤却让杨康浑身冒汗,胃里却又填满了冰镇啤酒。杨康想令狐冲郭靖真没劲,要是有他们一起在这儿喝酒多痛快,他们却要美滋滋地陪他们的小妖女们,段誉呢,花痴也就罢了,落得个自在,又干什么对着王语嫣发了真痴,无聊,不就是女人么?杨康嘟囔了一句。

“老板来四碗酸辣粉,一碗多加三毛钱炸黄豆,再多加点辣椒油。还要四杯冰水。”一个很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杨康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一个剪着运动头的小女生,正在把羽绒服脱下来挂在椅背上,里面穿着宋朝大学附属中学的校服;她身边还有三个女孩,其中一个拍了她头一下,扬声说,“老板别听她的,辣椒少来点就好。”然后转头说,“小妹我跟你说好多次啦,别一边吃辣椒一边喝冰水,你早晚得胃出血。你真是麻烦,那么大老远非得跑这儿来吃什么酸辣粉,你看看这桌子,这茶杯。。。。。”

短头发的小姑娘坐下来,偏头笑着说,“你们学医的人真麻烦,如果不照着大宋营养健康食谱吃饭,好像每分钟都会短命横死似的----喂,不悔姐姐,仪琳姐姐,你们谁带酒精棉了,赶快把筷子盘子都好好擦擦才是正经,要不然我姐姐吃下去会得肠伤寒的。。。。。”

杨康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辣椒汤呛到嗓子里,狠狠地咳嗽起来,四个女孩子一起回头,看见他一边咳嗽一边擦着溅到桌子上红红的辣椒汤。杨康一边咳嗽一边抬头,正好跟短发少女目光相遇,那少女啊的一声,竟然兴奋非常,“杨过!你还认识我么?”

杨康一愣,“你说什么?”

“我。。。”那小姑娘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他,忽然失望摇头,“对不起同学,我看错了人,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小妹你怎么回事?”旁边她姐姐不耐烦地说,“杨过杨过,你不是发了花痴吧,天天杨过,这倒好,满街找起来了,早知道根本不让你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野营!”

小姑娘的神色有几分懊恼,“姐姐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她姐姐哼了一声,“我胡说八道还是你胡思乱想。。。。。。”边说边从眼角嫌恶地瞥了正在缩着脖子一边喝辣椒汤一边擦着鼻涕的杨康一眼。

杨康被她看得心头火起,瞟了一眼那女生长得倒真好看,不下于几大校花;可是脸上一幅神气却让杨康想要翻江倒海地吐了刚才下肚的啤酒粉丝,现在的女生只要长出人样儿就蛮横得一塌糊涂,杨康想,想着想着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姐姐猛地转头,挑起眉毛,瞪着他,杨康眼睛一转,冲那短发小姑娘招手,“喂,你刚才管我叫什么啊,杨什么?”

小姑娘微笑说,“我以为你是杨过。你这副样子跟他真像。”

杨康摇头,“我不认识他,不过我叫杨康,弄不好你认识的人是我什么不认识的堂表兄弟。”

小姑娘笑起来,她的脸孔不能算是十分漂亮,可是她的笑容,却柔和得好像春天吹动了柳枝的风,温暖得好像冬日里照在皑皑白雪上的阳光。杨康觉得这是他长得这么大以来,看见过很多好看的女孩子,可是没有一个笑容,像这小姑娘的笑容那么让人浑身舒畅。

“你是汴梁大学的还是宋朝大学的?”小姑娘问,“杨过是宋朝大学的。”

“汴梁大学。”杨康回答,“那个杨过,哪一级的,我宋朝大学同学不少,或者认识。。。。。。”

“你干什么?”那个姐姐一拍桌子,鄙夷地看了杨康一眼,“没事乱搭什么话?”回头对妹妹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以为高校里面就没有色狼,况且,现在汴梁大学的文凭500块钱买一个,什么民工都能冒充汴大的学生。。。。。。”

杨康抬头瞟了一眼正在说话的女郎,然后继续喝酒,吃泡在辣椒汤里的粉丝。

那个女子气呼呼地回过头去,正好她们的酸辣粉上了来,她拿筷子挑起一根,又啪地扔在桌上,对妹妹说,“好好地带你去吃上海菜你不去,闹腾着来这么个脏地方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自己吃吧,我回去写大病历!”说完抓起搭在椅子背上的大衣,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喂,郭芙,都到了这里。。。。。。”一直没说话的一个女孩站了起来,冲着她后背喊。

“算啦仪琳,”另一个女孩一边往酸辣粉里加醋,一边按仪琳的肩膀,“郭大小姐今天根本气不顺,宋朝大学的那个武修文上次送花被她扔出窗外还贼心不死,今天早上在宿舍楼下拿小提琴拉梁柱,荒腔走板,全楼的人都在看猴戏。你是昨天跟外科值夜班没看见。”

“你不早说。”郭襄伸伸舌头,“早说我早就溜啦,不来跟姐姐打秋风。喂,不悔姐姐,我的帐你付。”

“我付我付。”杨不悔点头,“反正酸辣粉而已,你爱吃的又不是牛排龙虾。。。。。。唉,郭襄,你姐姐才走,你把一瓶辣椒油都加到碗里啦。。。。。。”

熬完最后一门考试的时候,杨康真的已经九死一生了。从教室里走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他浑身机灵了一下。

干什么呢?杨康想,打游戏吧。可是老令狐却没了踪影,郭靖一如任何一次考试之后地向黄蓉报道,段誉又盘腿在床上开始看金刚经,欧阳克哼着歌往头发上打摩丝,林平之拿起红宝书继续上自习去了。。。。。。

杨康该干什么呢?

其实他应该去看病然后拿点药吃。他想,他胃疼了好多天了。自从小时候他爹出国他任性地拿冰淇淋当饭吃后来得了浅表性胃炎之后,胃就时不时有点毛病,不过后来完颜鸿烈忙完了一个课题发现儿子得了胃炎大惊,找了好些个专家大夫会诊,还找了营养师写了饮食建议,亲自监督杨康饮食,也就慢慢好了。杨康他妈包惜弱很疼儿子,可文学女青年通常比较随性,向来不屑于营养学家的那些理论;包惜弱崇拜李白,崇拜那种“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所以倒是从来不太跟杨康罗嗦。

回家吧。杨康想,回家好好地洗个澡,找点药吃,好好地睡上一天再说。于是杨康收拾了几张游戏盘扔到书包里,把书包甩在后背上,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宿舍。

可是两个小时之后,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杨康依然在汴梁大学里面晃荡。他还是背着准备背回家的书包,脖子缩在羽绒服树起来的领子里,如同一只丧家犬一般地,游荡在校园里。

本来杨康已经拿出钥匙打开了家门,但是脚还没踏进去,一声巨响就吓了他一大跳。接着他就听见完颜鸿烈大声说,“不搞小动作,不搞小动作成么,儿子头两年专业课成绩才七十多,怎么跟化学那边争这个报送西域的名额。。。。。。”

“你别跟我拍桌子瞪眼。”杨康听见他娘包惜弱不高不低但是充满威严的声音,“不去西域怎么了,我儿子还能饿死不成,我儿子好好的,你偏偏总想着什么出人投地,争名夺利。我就想我儿子人格高尚,生活平稳,你不要把他弄得像你。。。。。”

“我儿子不像我像谁,难道像杨铁心那个窝囊废到农村去打铁。。。。。”完颜鸿烈大怒,但是说到了这里又嘎然而止。

接着杨康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想是他娘跑进卧室摔了卧室的门。

杨康把踏进家门一半的脚又收了回来,轻轻地关上了门。他家很大,完颜鸿烈和包惜弱在小客厅里吵架,离外面还隔着大客厅,门厅和厨房。他们没有发现杨康回来过了。

杨康把手插在羽绒服兜里,走楼梯下楼。他忽然想现在她爹完颜鸿烈在干什么,是还在书桌旁生气还是已经去厨房煮燕窝准备给他娘送进去。完颜鸿烈已经有了皱纹的脸忽然就在他的眼前晃,让他有一阵子辛酸。

做一个完颜鸿烈这样的男人挺不容易的。杨康想,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时间是在放松着。可能作一个他亲爹杨铁心那样的男人还更容易些,包惜弱总是说杨铁心这人有一颗赤子之心,可以为理想不顾一切。是啊,他一腔报国热诚,老婆大着肚子的时候也可以义无反顾地报名参加大宋保家卫国战争,结果为国捐躯的噩耗传来,包惜弱双眼一黑晕了过去,于是在娘肚子里只呆了8个月的杨康不安分地准备来看看外面的这个世界。

当时是大宋进行着“大炼钢铁,赶超西域”的运动,并同时“停止文育,崇尚武德”。绝大部分的年轻知识分子都来到了乡村,并且很多京都青年根农村青年婚配。江南女大学生包惜弱就是在牛家村嫁给了家境贫苦但是勤奋自学的打铁青年杨铁心的。

完颜鸿烈祖上是金国人,他家老头子―――一个著名的金国物理学家―――深深地爱上了宋朝女子,就是完颜鸿烈的娘,于是留在了大宋。但是崇尚武德的时候,他们自己被赶到了牛棚里,儿女们也都被送到了乡下,医学院的高材生完颜鸿烈就被下放到了牛家村。他来的那天,就是包惜弱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报到的那家医院简陋的产房里,几个牛家村村卫生所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就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天。

完颜鸿烈走过那间产房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当时包惜弱也正好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他们两个就在那一瞬间目光相对了,完颜鸿烈觉得心头一震。

于是他走进去,说,“让我试试看。”

一个医生狐疑地打量他,“你不是金国的狗杂种完颜鸿烈么。这生孩子的女人虽然也是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战斗烈士杨铁心的,你是不是想趁机进行阶级报复?”

按照完颜鸿烈的性格,按说一定明哲保身,绝对不趟这趟浑水,可是他又看了包惜弱一眼,于是他做了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勇敢的事,他说,“让我来吧,救不活烈士的儿子,我给烈士殉葬。”

杨康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完颜鸿烈。完颜鸿烈剪断了连接着杨康和包惜弱的脐带,托起他小小的赤裸的身子,擦干他身上的血迹,轻拍他的脚心,他哇地哭了出来,然后就吸进了第一口这个世界浑浊的空气。

金国狗杂种完颜鸿烈,这个把抗金英雄杨铁心的儿子接到了世界上的人,后来成为了杨康的父亲。

                    

                  

杨康两岁那年,包惜弱嫁给了完颜鸿烈。

但是,在包惜弱的心里,真正的爱情,是属于那个英俊的农村小伙子的---属于这个在九月的阳光下,赤裸着上身,暴露着一身健美的肌肉,一边拉动风箱一边在认真地看高中物理课本的青年。当时他看见她,先是呆了一呆,随即啪地把书掉到地上,松开风箱,胡乱地抓起扔在一边的沾满了泥的上衣,而她,羞赧地低下头,捡起他掉在地上的书,半天没有抬头,轻声说,我是分到这里的。。。。。衙门里让我在这家学习。。。。那天包惜弱还穿着从杭州带来的胸前飘着大蝴蝶结的白色衬衫和暗红格子的裙子,还梳着长到腰际的麻花辫。一年后他俩结婚的时候,杨铁心在她耳边说,九月的那天他以为他看到了仙女,没想到居然可以把仙女搂在自己的怀里。他柔声说,惜弱,我永远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作仙女一样。

但是杨铁心没有能够完成这个承诺,保家卫国的战争,他壮怀激烈地参战,他跟惜弱说好男儿当以国为重,覆巢之下,哪有完卵?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走了不久,就传来他的死讯,大家以为他真的马革裹尸了。但是那只是一个错误。

这个误传的噩耗结束了一个家庭,也建立了一个家庭。

那年杨康5岁,杨铁心终于找到了根完颜鸿烈定居汴梁的包惜弱,两人感叹世事沧桑抱头痛哭之后,包惜弱决定收拾行李――她也不准备带什么,就是几摞稿纸,几件衣服,以及儿子杨康―――跟着自己的原配夫君天涯海角流浪去。可是那天她和杨铁心走到家门口,隔壁的李秋水就跟她说,你家康儿又病了,发高烧,老完颜背着他去汴大总医院了。杨康早产一个多月,先天不足,几乎每个月都要进医院。包惜弱已经对康儿又生病了这件事可以坦然面对。两个人赶到汴大总医院的急诊室,看见儿子杨康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右手掉着吊瓶,左手拉着完颜鸿烈的袖子,睡着了。完颜鸿烈一脸怜惜,架着左胳膊不敢动,怕弄醒了儿子,一边伸着脑袋看床头打开的论文―――那是他明天要讲课的材料。

包惜弱心里一酸,转身走了出去。杨铁心跟在她的身后。包惜弱跟杨铁心绕着汴大总医院走了好几圈,最后包惜弱说,你先走吧,等康儿好了,我带他去找你。

后来包惜弱确实曾经去找过杨铁心,但是并没有带着杨康。杨康见到杨铁心的两次,都是因为包惜弱决定再也不回汴梁----她看见曾经的热情上进的青年杨铁心变成了酒鬼加上愤世嫉俗的中年杨铁心----她觉得那都是她的错----于是完颜鸿烈就牵着杨康去牛家村,站在包惜弱的面前。第一次,杨康7岁,他有点害怕那个双眼血红的酒鬼,见到他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紧紧地拉住了他爹完颜鸿烈的手;包惜弱当天晚上就跟他们回了汴梁,原因是杨康一到牛家村就水土不服发了高烧;第二次,杨康已经初三了,个子长得比完颜鸿烈还高了一点;他不但不再是那个身体特别瘦弱的动不动就感冒发烧的小男孩,而且成了运动场上的常胜将军。医学专业知识精湛的完颜鸿烈不但尽心尽力地调养好了儿子的身体,大宋专业二级运动员完颜鸿烈还练就了儿子一幅好身手。杨康6,7岁就被完颜鸿烈带着去游泳,打球,跑步了。那次他们在牛家村呆了两天,杨康根完颜鸿烈住在村里最干净的一家招待所,两天之后,完颜鸿烈来到杨铁心家,包惜弱正在帮杨铁心拾掇散在院子里的铁件;完颜鸿烈对包惜弱说,“你不为了我,总为了孩子,我不让康儿来,他偏要跟着。可是他一个星期之后就要模拟考试了。康儿不肯不要你,但是你想让他回来上牛家村中学么?”那天晚上包惜弱哭了好久,第二天早上,她什么也没说,走出了杨家的小院。杨铁心站在屋子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知道,包惜弱是不会再回来了。

杨康背着书包在校园里转了无数圈子,忽然发现在这个瞬间,自己居然无处可去。家他不想回去,宿舍他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见到他娘他该说什么,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把杨铁心这个人真正地拿出来提起过,一直包惜弱就当作杨康不知道,杨康就当作自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见到完颜鸿烈又该说什么,完颜鸿烈只跟他提过一次杨铁心的名字,在他上大学了的那年,他说,你生父叫杨铁心,就是牛家村的那个,你小时候见过的,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你问我,我都告诉你。杨康只是哦了一声。杨康虽然很聪明,但是很懒,尤其对不想知道不想做的事情。

在转到第两个钟头零一分钟的时候,杨康饿了,决定去喝啤酒吃辣牛肉粉丝。

于是他又坐到了那家酸辣粉做得特别正宗的小店里。

他要了一碗牛肉粉两碗酸辣粉一盘拌黄瓜六瓶冰镇啤酒,吩咐老板加足辣椒和醋。

他本来吃得挺痛快,不过吃到第二碗粉丝喝到第三瓶啤酒的时候,他觉得不太对劲。胃里先是一阵奇痛,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翻了个,疼了两次之后,好像麻木了,但是他眼前开始发黑,浑身发软,甚至抬不起手来;他觉得身体似乎飘了起来,酒瓶子和汤碗就绕着他的头转圈子,他想,我是不是喝高了,得走了,于是他招呼服务员付了钱,服务员挺关心地问了一句同学你没事儿吧,他摇摇手,“高了点儿高了点儿。”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才迈出一步,喉头发腥,左腿一软,就往地上栽了下去。脑袋撞到地面之前,他被一张极其有力的大手托住了肩膀,然后他听见一个很友善的声音说,

“小心,同学。。。。。你怎么啦?杨康?怎么是你?”

最后这声杨康又加入了惊恐的女声,杨康勉力抬头,彭连虎和穆念慈的脸在他眼中交叠。

杨康扯动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可是心里,着实觉得自己或者应该放声大哭了。

汴梁大学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就是大家惯常说的汴医三院,由于它很特殊的地理位置,从而成为了一个可以让医生们时常见识到很多旁的人一辈子不见得能见识到几次的事情的地方。

例如说,这天早上,就有二十几个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横抱着一个少女的男子呼啸而入,7,8个声音同时在高喊着:

“医生,医生,救救***”

“***,你不要死啊。。。。。”

“***,你好傻,**是爱你的啊。。。。。。”

楼道里的人立刻议论纷纷,很多人惊诧地,担心地,同情地,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甚至不自主地跟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但这些惊讶的和担心的人们都不是这里的医生。

这时实习医生杨不悔和她的带教老师(也就是高几年的师兄)住院医生张无忌正好从急诊科的楼道穿过,两个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杨不悔只是耸了耸肩膀说,“不是说俩星期一个割腕的么,上周已经有人占了名额了。”

张无忌一边看大病历一边答,“也没那么准,一年平均下来差不多,有小月,大月之差。”

。。。。。。。

杨不悔还记得,刚刚进院实习的那天,宣誓之后,院长任我行发表欢迎新同学的致辞的时候说,

“同学们,能够在汴医三院实习,你们真是幸运的!

不用说,汴医三院是全大宋最顶尖的综合性医院之一,最重要的,是,我们是汴梁市最大的区----汴海区---唯一的一家三级甲等综合医院!而且汴海区环境复杂,知识分子集中,但是同样盲流众多,民风彪悍,鱼龙混杂,群殴事件高发。。。。。 这意味着什么?”这时候任我行停下来,眼光扫过台下的弟子们。

新实习生们面面相觑,开始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任我行扫视了一周之后,把手有力地一挥,说,“这就意味着大家有足够的机会进行临床实践!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位于市中心的和我们同级汴梁大学总医院和大宋国民医院---他们晚上的急诊求诊率不到我们的5分之一。敲开急诊室门的,也都是一些倒开水烫伤脚的老人和切菜切到手的主妇,都是小伤口。。。。而我们这里,会时常有一群群殴之后来缝合棒伤的民工,农药中毒需要解毒的农民兄弟,割腕的汴梁电影学院的学生,在作试验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的大学教授,以及来求诊一些典型但是不常见的妇科疾病的从事不正当的职业---例如性交易工作者的年轻妇女。。。。。。”老任当时说得激昂无比,汴医三院简直就是一个见识疑难杂症,练习缝合基本功的天堂。

老任确实没有说假话。

杨不悔进外科急诊的第三个月,缝合的技术就已经练得非常熟练了----这是基于曾经在病人的后脑勺伤口哆哆嗦嗦地拉断了三根弯针的血泪经验练出来的。她还很快见全了外科总论上列举的四大急腹症;并且曾经三次推着被一刀扎进胸口产生血气胸的病人进手术室;她可以分辨出哪些女人是性交易工作者,知道哪些女人是真的想死哪些是为了吓唬男朋友轻轻地在手腕上划一道;她更加学会了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怎么说服病人先到消化科做一系列检查,通常查了一圈消化科再给退回外科的时候,外面的人也就没那么多了;若是妇女就更好,还可以到妇产科走一圈,反正人的一张肚皮之下有各种脏器,归哪科管也还真的一时也不大拿得准。于是这三个科在工作会议上也从来都是拳打脚踢,纠缠不清。

来看病的病人最好祷告希望自己命好一点,第一不要赶上三个科生意都太过红火,第二不要赶上第一接诊大夫是才进院不到一个月的实习生,第三不要是年终工作会议刚过,各科之间唇枪舌战余火未熄,互相看着简直如对仇敌,如果你在这个时候躺在某一个科等待下一个科的会诊,可真得有足够的耐性了。

没来得及祷告的无神论者杨康的命显然不够好。

他被彭连虎扛在肩上冲进急诊科的那一分钟,每个科都是门庭若市,焦急的病人及其家属们恨不能大夫多长出几只手来。大门口的分诊台前都排了5,6个人。

护士台的分诊护士问杨康,“怎么不好?”

杨康有气无力的说,“胃疼。”

护士又问,“几天了?”

杨康眼前又开始发黑了,昏昏沉沉地说,“一个星期吧。”

于是护士刷地扯下一张单子,砰地盖了个章,龙飞凤舞地写下“消化科”三个字。头也不抬地说,“一直走,第二个口往左拐,第三个门。下一个下一个!”

彭连虎和穆念慈对望一眼,穆念慈回过头小心地对分诊护士说,“麻烦您,能不能再看一下。。。。。他是不是不是普通的肠胃炎,他刚才休克过。。。。。。”

分诊护士刷地抬头,目光如电,让穆念慈打了个哆嗦,“你懂什么叫休克么?!乱用医学名词!”

穆念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还想说什么,分诊台已经被后面的人围住了。

消化科的值班大夫赵半山正在给一个四季青农舍因为跟婆婆吵架被丈夫打了个耳光想不开吃了家里所有找得出来的药片的农妇洗胃,胃管插进去农妇立刻哇地吐了起来,赵半山千般小心还是被溅了一身。一回头看见彭连虎穆念慈架着气息奄奄的杨康站在门口,叹了口气心说她妈的今天真是忙得邪乎了。把胃管交给下属宋青书吩咐他照刚才的样子继续灌两次,赵半山朝杨康走过来,问了几句病情,拿出表测了测脉搏,抬头翻开他眼皮看了看。“躺床上去。”赵半山吩咐,“解开衣服。”

在杨康肚子上按了一圈之后,赵半山招呼实习的清风和沐剑屏过来,“你们上来摸一遍。”

“喂,大夫,您这是什么意思?”彭连虎忍不住踏上一步,有点愤怒地想要拦住跃跃欲试的清风。

杨康摆摆手,苦笑说,“教学医院都这样,要是白天来,得让一组人一人摸一遍。”

赵半山赞许地看了杨康一眼,转头对学生们说,“快点,快点。”

杨康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地像试验台上的兔子,既然已经是兔子了,不妨干脆配合一点。

“腹肌僵硬,压迫痛,脉搏微弱,。。。。。胃炎病史,高度怀疑什么?”

杨康迷迷糊糊中听赵半山问弟子们。

“。。。。。”

“对,胃出血。。。。。。”

“小沐同学,你来量一下血压。”

“听不到?血压零?!。。。。。噢,你听诊器放反了。”

“是20,40。”

“这是什么指征?”

“对,休克指征。”“叫外科过来会诊。。。。。。”

。。。。。。

“外科过来人没有?”

。。。。。。

“跟他们说病人吐血了,血压40,60,输了液血压上不去!”

。。。。。。

杨康昏昏沉沉中听到很多很多杂乱的声音,觉得得有点好笑,好笑得不真实。他们是在说我么?杨康想。怎么会是在说我?

杨康躺在消化科急诊的楼道里输液的时候,彭连虎连着给他家打了7个电话也没有人接。彭连虎对穆念慈说,你陪着他我试试到生物医学院找他爸爸去;穆念慈愣了一下说你明天不是还要去签证么,彭连虎说靠,什么事儿急什么事儿缓啊,我走了,万一出什么事儿你打我手机。跑出去几分钟之后又跑回来手里拿了一个果酱面包递给穆念慈,说,门口买的你先凑合吃点别饿坏了。

穆念慈愣愣地看着他,他憨憨地一笑,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说,“自己在这儿别害怕啊,我刚才给他们宿舍打通电话了,郭靖一会儿就能过来。”说完就大步跑出去了。

穆念慈靠在医院的墙壁上,很多人从她面前匆匆地经过,跑着的,走着的,踉跄的,和躺在轮床上的;哭泣的,呻吟的,争吵的,疲惫的;穆念慈低下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杨康。

印象里的杨康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他或者悠然地站在高处不经心地向下俯视,或者漫不经心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或者轻松地在赛跑的人中间—或者说最前面---偏头望着远得不见尽头的天空。

但是他现在躺在这里,她看他的时候不用再有点费力地仰头;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但是苍白一如被单的颜色。她低头看了他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一滴眼泪,滴到了他的脸上。

杨康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看见穆念慈正扭过头去擦眼睛。

“喂,”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穆念慈回过头,看见杨康正在冲她笑,“我死不了。杨康是个大坏蛋,坏蛋可以活千年。”

杨康说完,就又合上眼睛,穆念慈却像泥塑木雕一样地呆在了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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