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关于一九九九年的一点描述 -- 五鼠闹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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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继续

昨天我看朋友写的一篇小说,里面有句话这么说的:他到这个城市来是要发财的,友情或者狗屁爱情都不是他的初衷。情同如此,我来北京是捕鲸鱼的,露脊鲸,抹香鲸,逆戟鲸、白鲸,却打捞了绵延几海里,像麦地一样细小的黄鱼。当初。我从西客站下来,坐公共汽车经过西单,天安门,东单,广渠门,劲松最后来到平乐园,那时工大西门前还有一条土路,汽车行驶在土路上,上下颠簸,尘土飞扬,我快绝望死了——校门口这样一条土路,对于当年一个目高于顶的煞笔,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现在我得说,工大是个不错的学校,我在里面虽然没有收获鲸鱼,但小黄鱼之多,简直不用伸手,就兴致勃勃的塞满了你的裤裆。它差点给了我一个错觉,这一辈子,不用起床,就可以文凭在手,黄金我有。

在九九年的深夏,五楼有个哥们,酷暑里干着与我同样的事,睡觉。我们一起起床,赤膊相见,首如飞蓬,一块在洗水房洗衣服。他喜欢在水房晾晾衣服,我喜欢在天台上晒。我们就这么点交情。今年我参加了一个工作聚会,碰巧他就坐在我旁边。我们生平第一次聊天,他认为我是他在学校里见过最闲的闲人,这可缺乏点证据,而我则承认,兄弟,倘若你还记得,我拿走了你冰在水池子里的西瓜。那一年,老聂已经离开北京,我躺在床上,他打来电话,说夏天这么热,你给我媳妇弄点啥消夏的东西吧。我穿上衣服,跑到洗衣间,看见水桶里翠绿荡漾,水还卜卜地流着。我关上水管,抱着西瓜去找妮可基德曼了。我看见她,说这是聂大远嘱咐买的,见瓜如见人。诚如斯言,我抱着西瓜,她大概就没看见我。回到宿舍。这哥们在洗衣间里正为了西瓜的事儿暴跳如雷,我心情糟透了,一点也不内疚,煞笔只不过丢了西瓜,而我丢了什么。一点可比性都没有。

我把马丁从池塘里捞出来后,他就消失了,不知道躲在哪个姑娘的怀抱里说妹妹你能相信这事吗,p×q与q×p,它们不等。掉进池塘这件事儿,他还挺记得,逢人就说是我把他推进去的,现在我们一块吃饭,有陌生人,他就指着我说读书的时候这逼心情不好,就把我给推进鱼塘里了,一身腥臭,弄得都没法见人。他已经偷换记忆,脑子里真有这么个事。不过我无所谓,只要他幸福安详。

到了中旬,快考试了,就像午夜里教堂钟声响起,学院路上又是一通自杀。工大不大出这样的事儿,搞得平常我们都有点自卑,好象不出心理问题是我们的错儿。这年同期,工大果然栽下来一个,我们奔走相告。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个是在实验楼擦玻璃失足跌落的,还没给摔死。死人不是啥好事,但我必须承认,当时,在内心深处,阴暗的角落里,我们是有那么一点失望。关于这事情,过了几年,我才想明白:这几年,我对工大的感情并非滥情,作为中国大学生中罕见的煞笔群,工大学生们的内心还算明媚。年轻的时光,就像麦尔维尔所说的,心中激荡着一种大丈夫的气概。我得说,人类历史上混淆因果的谬误,事件的联系并不常因正确的因果律而发生,而为事件发生的先后所左右,没什么不好,原始逻辑将我们引向一个明亮的、白沙遍地的海滩,但大多数人选择走向丛林。不过说到考试,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我,也难安稳卧榻。躺在床上孤独静谧的浪漫时光已经过去,我让叶岚牢牢守住图书馆的座位,自己像个战士一样跳出床头,去争夺课堂笔记——它们灼灼发亮,已经像硬通货一样流传起来。我去聂大远宿舍借笔记,挨他们宿舍坐着一个东北哥们,脾气暴躁,知道我来干吗的后,说草你大爷,你自己干吗不记。我说废话,我记了还来借个屁股啊。他说诶,你他吗个逼的怎么说话带脏字啊。我差点被丫气乐了,刚准备反唇相讥,他已经操起椅子冲上来了。晚上我们去校医院看伤口的时候,我才知道,煞笔坐在宿舍里一本正经,也是个借笔记的。当年工大就这么个情况,大多数人的生活就跟在沙滩上拣贝壳似的。

考完试,收拾完行李,匆匆回家。临走前的中午,我在工大的天台上听见鸽哨的余响掠过天际。当然,现在,我必须承认,行走在地面上,很难再看见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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