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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农场旧事(一)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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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农场旧事(一)

 白露身不露,说是时令到了白露节气,寒气渐多,夏日贯穿的短衫要及时换成长袖裤褂。李亮坐在办公室桌前闲极无聊,抄起一卷废纸握在手里拍蚊子。窗外传来一阵嘈杂人语,十几个带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夹着大卷的大字报经过窗户直奔西墙而去。西墙正对着李亮这屋的窗户,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辟为专门张贴大字报的宣传栏,写满各式各样字体的白纸在墙上糊了一层又一层,打了红叉或倒写的名字触目惊心。常常是一层墨迹未干,又有一层糊了上去,每一层大字报贴过,就有一批人或下放、或进监,从市公安系统里被扫地出门。这些人中有李亮的同事,也有十几年从警的老警察,一开始有人被打倒了还有人远远的围观,到后来走的人反比围观的人还要多。每过几天就有人将厚厚的大字报从墙上偷偷揭下去卖废纸,然后马上又有无数的大字报争先恐后的贴上去。

  李亮看了几眼墙上大字报的标题,将目光收回来放在裤子上,几年来芦台农场中演绎了太多的人情世故、悲欢离合,一开始大家都还激情澎湃,遇到事情就如同赶集般的围拢过去参加,生怕落了后进分子的名声。到后来看客们都疲沓了,满眼关注的是一日三餐,连雷打不动的早请示、晚汇报都是跟着领头人麻木喊口号而已。只有孔庆东带领的造反派那一群人,还在不知疲倦的搞阶级斗争,将城里一个又一个反革命分子押到农场来改造。

  这芦台农场原本归天津市公安局管,是轻量刑犯人劳教改造的小南泥湾,每年产出的粮食分给所有公安干警改善生活。如今市局早被夺了权,农场里的一众领导要么被打倒、要么被勒令靠边站,说话算数的是孔庆东当主任的农场革委会。李亮、大老杜还在这里没有被扫地出门的原因,是革委会的众位领导们闹革命太忙,顾不过来农场生产、犯人管理,需要跑腿打杂干活的人。

  李亮熨完裤子,看看表到了中午,叫起躺在条椅上睡觉的老杜,两人拿起饭盆朝食堂走去。农场里的劳动者大体分三类,一类是作为黑帮分子被打倒的原各级干部,市革委会押下来劳教改造的;另一类是周边城镇收聚来的无业游民,到这里来给自己土中求食养活自己;还有一类是工人民兵抓来的投机倒把、盲流等各色人。孔庆东大笔一挥把农场一分为三,三类人各居一个分场,各有各的食堂、仓库、生产队,颇有些物以类聚的意思。

  中午饭照例是窝头、腌萝卜条、倭瓜玉米面粥,有人打好自己的一份回宿舍吃,抓紧时间小睡一会,有人就蹲在食堂门外地上大口嚼咽,准备盛个回碗。李亮和老杜正坐在一张桌子边上细嚼慢咽着,门外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一个人,他闯进食堂扫了一眼,几步跨到老杜身边急声道:"报告杜同志,快去看看吧,二场跟三场的人打起来了,是抄家伙打群架,去晚了就出人命了!"李亮闻言一惊,忙抬头看,报信的是二场的俞洪涛,这人是扒火车逃票被抓进来的,靠巴结革委会众人很是得势,活干的不多,吃的倒不少,每日盯着别人的言行,一天中能打好几个小报告。

  老杜咽下嘴里的窝头,又端起碗来喝了口粥,才抬起头问道:"打起来啦?打到什么程度啦?"

  "三场那帮人抄家伙把二场的人堵在屋里了!两边都红了眼,铁锨、镐头、菜刀都抄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老杜抬眼看看已经站起来的李亮,又喝了口粥问道:"孔主任知道不?你得先报告孔主任啊。"

  俞洪涛急声道:"报告了,报告了,孔主任让我来找您,让您赶快去一趟!"

  "噢。"老杜这才放下饭碗,拿起大檐帽扣在头上,招呼李亮迈步朝二分场走去。

  走进二分场的大院里,才发现确实热闹,十几个三场社员挥舞着农具将五六个人围在当中,几十个闲人散站在圈外看热闹,而那几个被围在圈中的人挥舞板凳尚自嘴硬。有人见老杜李亮走进来,大喊一声道:"政府来啦!政府来啦,三场欺负人,要打死人啦!"

  人群纷纷转身,闪开一条通路。老杜走到圈内,先扫了众人一眼,慢吞吞道:"先把家伙放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怎么回事,找一个脑子明白的跟我说。"

  知青群中闪出一个戴眼镜的小山东来,跨到老杜身前道:"我们二分场今天在河里打鱼,捞到一条两尺多长大草鱼,就放在宿舍外边的大木盆里,准备中午炖着吃,他们三分场的过来看新鲜,看就看吧,居然把我们的鱼偷走了!"

  "哎,这话就不对了。报告政府,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看你们鱼不假,可我当时光着膀子穿裤衩,两手空空怎么偷你们的大鱼?你没有证据不要乱说话!"说话的人个子不高,穿一件打补丁的土布小褂,小眼睛滴溜乱转。李亮认识,这人叫王富贵,是前个月被工人民兵送来的,罪名是当街表演魔术,欺骗革命群众。这个王富贵看举止是个老江湖,一身的痞子气,不但油滑而且还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已经有很多人向老杜反映过他的问题了,但是他小子成份好,三代贫农,所以不犯大错的话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小山东不依不饶道:"别人看完了鱼都在,你小子最后一个看的,你看完鱼就没了,我们追到这里一看,你们几个正围着锅炖鱼呢,难道我们的鱼是飞到你们锅里的?"

  "哎呀!"王富贵夸张的叫起来,"难道全天下的鱼都是你们三场的?我们回来路上顺手抓到一条不成么?你说我偷的,那你就说说,我光着膀子空着手怎么偷你家的鱼?我走路一向背着手走路,身上又没有家伙什,你要是能说出来我怎么偷的,你就把我们这条自己打的鱼拿走!"

  小山东一时语塞,跺跺脚指着王富贵对老杜说:"老杜你看见了,这小子一贯小偷小摸,还从不认账,今天他要是不还鱼,我们非把他手剁下来不可。"三场众人跟着一起鼓噪,指着王富贵这边叫骂起来。

  老杜分开众人到屋里看了一眼,被切成几段的鱼正炖在锅里,看起来少说也有一尺半长。老杜转回头来高声道:"别吵了,听我说!"老杜原来就是刑警队长,说话自然有份量,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天下的鱼长的都一样,鱼身上也没写着字,但是三场既然丢了鱼,革命群众应该互助一下,二场把鱼分给三场一半,大家回去炖鱼汤喝。三场的人也都给我老实点,谁敢在我眼前矫情我就让他锄大地去!"接着老杜指着王富贵的鼻子道:"你小子也老实点,我要是再听见有人跟我告状,我就把你的门牙掰下来!"说完也不管两边是否答应,拉起李亮往回朝食堂走去。

  李亮心中纳闷,半路上小声问道:"老杜,那鱼是王富贵那小子偷的么?"

  老杜冷笑一声道:"我干侦工的时候,他小子还穿开裆裤呢,他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这小子背对着人蹲在盆边,用嘴把鱼尾巴叼起来挂在身前。从后面只能看见他背在后边的空手,当然看不见他在前面用嘴叼着的鱼啦。这小子,照这么惹事,早晚我收拾他!"

  李亮低头想想,笑骂道:"这小子,倒是精滑。"

  下午老杜依旧找个借口早早换了衣服回家。李亮知道,老杜从刑侦大队长的位置上被发配到了农场,工资降了一大截,家里老婆孩子还有两边的老人八张嘴就指着他一个人的工资吃饭,难啊。幸好老杜有一手修鞋的技术,早回家在门口支上鞋呈子,靠粘粘补补能换几个零钱。堂堂一个市局刑侦队长,握枪的双手如今捧在脏污的旧鞋上,李亮每次想起来就替老杜难过。

  晚上该李亮值班,他早早的打好热水,在长椅上铺下毯子,又捆了两把驱蚊的艾草绑在窗外的铁护栏上,准备早早睡下。一扭头,却发现俞洪涛站在门外朝里面探头探脑。李亮皱皱眉头问道:"有事吗?"

  俞洪涛媚笑着躬身走进来,垫脚想附在李亮耳边说话,李亮厌恶的用力挡开他,说道:"有话好好说!"

  俞洪涛讪笑两声故作严重道:"报告李同志,您赶快去看看,王富贵那小子还不老实,他投机倒把!"

  李亮一愣,投机倒把可是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挂牌游街的大罪啊,他王富贵光棍一个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怎么会投机倒把呢?李亮看着俞洪涛追问道:"你有证据?"

  俞洪涛跺脚道:"有!怎么没有!我在外边都听见他们干的好事了,有秃老李、刘大耳朵,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了!"

  李亮有些吃惊,既然是俞洪涛听窗根听来的,想必不会错"他们都怎么倒的?"

  "王富贵是首犯!他在那帮知青里认了个老乡,在一场那群牛鬼蛇神黑帮份子里又搞了个资产阶级俱乐部,用倭瓜、红薯换知青的烟卷,然后再用烟卷去换一场黑帮分子的窝头,从中捞取好处!"

  李亮听了不禁又气又笑,心想"这个多事的王富贵,还有这个小人俞洪涛。"当下也不好发作,便正色道:"好,你的革命觉悟很高,你是革命的好同志,我马上去处理王富贵。"俞洪涛笑着告辞,走到门口看李亮没有马上动身去抓王富贵的意思,便站在门口磨磨蹭蹭道:"要不….李同志我带你去二场?"

  李亮一股怒火压在肚子里不好发作,把手中的茶缸重重朝桌上一放道:"我自己去!"

  顺着砖铺小路往西走,路过杨树林和锅炉房就是二分厂,李亮远远的望见树下几个小红点忽明忽暗,似乎有人聚在一起抽烟。李亮咳嗽一声,拎着手电筒走过去,树下几个人忙站起来招呼:"李同志好。"

  李亮扫了一眼众人,都是些二分场里的老油条。这些人个人成份好,所犯错误又不严重,又在农场里几出几进,很是难缠,便拉下脸来问道:"都干什么呢?"

  "报告政府没干嘛,我们正交流学习毛选的体会呢,大家正背最高指示呢。"几个人慌乱的解释着。李亮撇见王富贵弓着身子站在一边,手捧着草帽紧捂在肚子上,便挥挥道:"天黑了,都回去睡觉吧。"接着一指王富贵道:"你留下,我找你有事。"

  李亮待众人走远,用手使劲一扒王富贵的草帽,骨碌碌好几个红薯落下来滚了一地,李亮问道:"你们二场什么时候种红薯了?哪来的?"

  王富贵期期艾艾了半天,才挤出句话来:"一场那边给的…"

  李亮哼了一声道:"给的?用烟卷换的吧?在这里你还敢投机倒把?胆子不小啊!"

  王富贵忙不停的鞠躬,惶恐道:"我该死!我有罪!我对不起政府!"边说边用眼角偷偷看着李亮的脸色。

  李亮沉着脸道:"站好!因为有革命同志举报,所以我必须要处理。不过我挺奇怪的,你要是好好干活的话,虽然吃不太饱但也不至于饿着。可你小子不是偷鱼就是投机倒把换红薯,你真就那么饿么?"

  王富贵小心的直起身子来,恭敬的递给李亮一根烟,被李亮一手挡开。王富贵怏怏的收好烟卷,笑笑道:"李同志您是好人,我知道您。"李亮闻言一愣。王富贵接着道:"李同志在邢台大地震的时候去救过灾,亲手分给过俺半升小米一包药片哩。"

  李亮这才想起,几年前邢台大地震,市局组织党团员和积极分子组成救援队,赶赴河北救灾。那一次震后又逢缺粮,灾情重、受灾地域广,李亮和他的同事都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一连几天没合眼,后来统计他们每个人送出去的粮食、药品、衣服都有数吨重,从李亮手中接过这些东西的群众又何止千人。可当年带领他们赶赴灾区的副局长,如今却是赫赫有名的反革命分子,心脏病发作死在万人批斗大会上,让李亮想来就觉得心酸。

  王富贵接着道:"我见过不少的管教干部,李同志对人和气,不打不骂,不拿我们开心。我们这些人啊,虽然下贱但也知道好歹,相互间都说不给你惹事添麻烦。"李亮叹口气,示意王富贵坐在地上,自己也坐下问道:"你说你是邢台人,你怎么跑到这来了?"王富贵咧嘴笑笑,摸出方才递给李亮的那根烟道:"李同志,这根烟值多少?两根才一分五,可是你知道俺在老家干一天农活挣的工分值多少钱?五根烟!五根烟啊!在地里闷头出力一年,养不活老婆孩子是啥滋味啊!俺知道这话反动,不该说,可是俺信的过你李同志,俺不说实话不行啊,心里憋得慌啊。"

  李亮闻言默然半响,他在农场接触的犯人很多,这些人都不是什么行凶、杀人、抢劫的大罪,多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偷的也都是干粮、衣服等等东西;再有就是倒卖粮票、布票、油票的所谓"投机倒把分子" 。李亮也明白,这些人担惊受怕的搞"地下活动"为的也就是自己的一口粥、老婆孩子的一碗饭而已。他们中真就有把三餐少吃一口剩下来的碎窝头、红薯块用废纸包起来,恳求休假回家的警察捎给自己的老婆孩子。李亮本来想教训一下这手脚不干净的小子,可听王富贵这么一说,胸中一腔怒气不自觉的软了下来,便问道:"你出来,家里人不惦记么?"

  王富贵低下头,用露了脚指头的解放鞋搓着地面,黯然道:"没啦,我是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不用喂,户口本上就我这一篇儿。"李亮闻言一愣,这王富贵虽然处事油滑世故,但看相貌也不过二十三四岁,李亮料他没说实话,便试探问道:"不会吧,你父母呢。"

  王富贵摆弄了一会烟卷,抬头看着李亮道:"俺家三代贫农,解放前给俺家分了地,俺爹高兴的几天都睡不着觉,后来上边号召保卫胜利果实,俺爹二话没说推着小车就跟着队伍去了徐州,结果……就再也没回来,村里干部们就给俺家挂了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再后来全国解放了,俺娘拉扯着俺吃了十年的饱饭。再后来上边号召砍树、炼钢,吃共产食堂,结果粮食越吃越少,人越吃越饿,俺们就去邻县借粮,结果人家说'你们县长说亩产十几万斤粮,你们那么大的本事咋还来朝我们要呢?'。后来饿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村里开始饿死人了,俺娘说要带我去逃荒要饭,结果走到县城又被堵了回来,是县长带着民兵拦在路上,只许进不许出,还说'革命老区的群众革命觉悟要高,绝不能给国家添麻烦,不能给县里丢脸,就是饿死也要死在自己县里!'可革命觉悟它不能当饭吃啊!结果…..后来就剩了俺一个人。俺是挨过饿的,俺知道挨饿的滋味,俺知道人要是没了饭吃,就会饿死人,饿上七天礼义廉耻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俺就是想换点粮食,能多吃点、多存点。"

  李亮愣住了,他没想到平日里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王富贵,竟然有这样的经历。李亮低下头,草帽下是两条桌腿粗细的红薯。李亮叹了口气,他想起就在几年前,他在梦中被大地的晃动惊醒,被局长招进抗震救援小组,带着满满一车的小米开赴邢台。邢台大地震自三月八日隆尧县开始,到二十二日宁晋县止,大震五次小震无数,震后又是满天大雪。李亮等人送去的那一车粮食对于震区数十万灾民来说,既是雪中送炭又是杯水车薪。起先他们是用大茶缸一缸一缸的发,后来就半缸半缸的发,再后来就用手一小把一小把的发。车前排队的人仍然是望不到尾,孩子们紧缩在排队的大人怀里,哭声不绝。李亮知道,这两条不足半斤的红薯,那时就能救活两三个人的性命啊。

  李亮叹口气,按着王富贵的肩膀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闹革命,总要吃饱了肚子闹革命啊,闹革命不就是为了吃饱肚子么。"李亮没有再训斥王富贵什么投机倒把的罪过,一个人走回了办公室。

  早晨吃饭的时候,李亮就观察到邻桌的造反派们人人神情兴奋,饭也吃的特别快。高音喇叭里高声调的放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革命歌曲,小楼里进进出出的造反派们异常忙碌,人们都在兴高采烈的议论着一个话题:批斗大老虎。老杜问李亮道:"小李,他们说的'大老虎'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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