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揉皱了的芒果树叶 -- 秋雨梧桐

我站在路口等车。从我工作的镇区到家庭所在的城区，乘公车要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当然，堵车的时候，两三个小时也是常有的。

红绿灯甫一转换，挂粤港双牌的大货柜车就轰隆轰隆地呼啸而来，路面都在微微颤动，迎面扑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烟尘和尾气。

我不得不后退几步，穿过绿化带的间隙，站到路边草坪的芒果树下。那深绿色、厚实的革质叶子上面落满了尘土，看上去仿佛是塑胶制成的。 但在高处，枝条的顶端又簇生出几片嫩红的新叶，宣示着不息的生机。

我稍微跳了一下，揪下一片嫩叶，揉皱了，贪婪地嗅着那股淡淡的、略带一丝苦涩而又清新怡人的甜香……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是何时？何地？……

思忖之间，一辆黄绿色涂装的金龙客车闪烁着黄灯忽然近在咫尺。车速很快，冲过路口后尚未停稳，有几个着工装的年轻人飞身向它奔去。我是最后一个上车，身后车门关闭的声音听起来象是在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运气不错。站了不过两三分钟，我身边的一个乘客就起身准备下车——这里的公交车站点很多，分布密集。我坐下掏钱买票时，才发现那片揉皱了的芒果树的嫩叶依然握在手里。

窗外的天空中，晚霞依然红亮似火，映衬着正在装修的钟楼上密密层层的脚手架和缺少了指针的巨型钟盘，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时空错乱、怪异和荒诞的感觉。

车厢里，一张张青春洋溢但表情淡漠的面孔随着路面的颠簸而摇曳。各色各样的短袖工装：淡蓝、浅黄、深绿、本白……人头攒动，不少年轻的男女工友也追着时尚将头发染成了紫绿红黄。坐在后门旁边的高座上俯看众生百相，听着耳边喧嚷的五方杂音，劣质发水的香味儿夹杂着焦糊味儿的汗臭，混合着车顶吹出的带有金属味道的空调冷气，空气中到处悬浮着粘稠的复杂成分。

我又把那片芒果叶子放在鼻孔旁嗅着，继续追索那曾经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境地……

这片揉皱了的叶子似乎有着一种来自暮春时节的甜蜜气息，令人陶然忘我，不知身在何处……

车窗外的暮色深了，路灯已经亮了。路边的细叶榕浓密的叶丛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微弱的闪光。朱槿丛中大红的花朵炽烈地绽放着，围墙边的夹竹桃也开得很热闹。似乎一切都停留在盛夏，并没有随时令进入深秋。

“暮色更深了。我们只看见彼此黑黑的身影，听见春微微的呼吸。”

想起来了，这是我在读书的时候，春天的一个黄昏，学校停电了，跟一个要好的同学出去散步，后来写了一段随感，是那里的句子。

一切苦苦追索的蓦地明晰起来。那叶子味道的记忆也与此有关。

但是，不对，那不是芒果树的叶子，也不是这种气味，那是另外一种树叶、另外一种味道——核桃树的叶子，甜蜜中带着一股奇异的、浓烈的药香，无须触摸，只是凑近来深呼吸，就会令人心潮澎湃，热血翻涌。

那是青春的热血、青春的记忆啊！往事如昨，历历在目。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春夜的情景。

仿佛记得那天晚上停电的时间很长，我们那次散步走得也比平时更远一些。晚霞的余烬刚刚熄灭，上弦月已经在头顶发出灿烂的银辉，古城墙外长满芦苇的荒滩上笼罩着一团银色的淡淡的薄雾。微凉的晚风送来槐花浓郁的甜香，沉浸其中，就连原本清冷的月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是暖洋洋的。

从学校的角门进入校园，穿过音乐教室前的小小庭院，就是我们的教室。刚刚转过围墙的拐角，就听到一阵二胡的悠扬乐声。初时入耳的只是婉转，悠扬，优美，如同鲁迅在《社戏》中所写到的“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我的心也如此沉静、忘我，呆呆地站在庭院里的核桃树下，屏息静听。

然而，再听下去，那旋律却是一股说不出的凄清和苍凉，若说“如怨如慕”，却黯然神伤，落花流水，天涯杳远，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若说“如泣如诉”，却欲说还休，相对无语，诉者听者之间，只得一种意会的默然。

后来从《笑傲江湖》中读到“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的句子，便觉得似有几分相识，仔细回想，那晚所听到的乐声，也如同冷雨寒窗，幽清岑寂，也无人伴，也无人约，也无人思，守着孤灯如豆，听雨打落叶，潇潇沥沥，天地肃杀，人生酸楚，都似有似无，亦幻亦真。

愈往下听，那旋律愈是明了：那是《二泉映月》！

那九曲回肠的乐音仿佛不是从丝弦上摩擦而来，而是从心弦上撕扯而发，每一段曲折都伴和着斑斑血泪！那曲调其实无关清泉，也无关风月，而是心音激荡，血肉迸发，那是不屈的灵魂和顽强的生命在布满荆棘和砂石的人生路上被强力的命运之手拖曳前行而发出的挣扎和呼喊！

这位神乎其技的演奏者正是我们的音乐老师——身材颀长、眉目清秀、很有才气又很帅气的一位青年教师，精通各种乐器，据说市剧团曾经想要他过去，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有调成。我们毕业后听说他调到市区里的一个学校，仍然担任音乐教师，似乎后来的生活景况颇不如意，只有四十几岁的年纪就罹患癌症，撒手西归。后来听同学说起此事，不禁一阵唏嘘。

现在想来，他能如此精妙传神地演绎出《二泉映月》中蕴涵的人生苦难、悲怆和忧愤，决非仅凭单纯的技巧娴熟，而是植根于心灵深处的悲剧意识。而他在青春华年就能深刻体味并生动表现的悲恻和凄苦，莫非也是一种谶语，冥冥中在预示着他未来坎坷而短暂的人生？

最后一抹晚霞消逝了。左手路边出现了青黛色的山峰，右手路边则是一幢幢的厂房接连退去，灯火通明的窗口映照在左边的车窗玻璃上，仿佛是山坡上一层层闪光的洞口在移动。再往前走，山峰背后的天空呈现出明亮的淡青色——那边有一个灯光高尔夫球场。

驶过一道桥梁，车子的速度减慢下来，有人在这里下车。我记得开春的时候，河边有几株高大的木棉倚山而立，大朵大朵的木棉花汪洋闳肆地盛开着，做举火燎天之势。不久，本市这条主干线公路扩建，这几株木棉树就不见了，代之一座座用石棉瓦临时搭建的工棚。还记得在一个工棚的墙上用潦草的笔迹写着：

人生如梦春复秋，半是欢娱半是愁。

入画云烟空着相，穿梭日月快如流。

旁边则用红漆涂着醒目的标语：“防火、防盗、防抢劫！”还有一些诸如“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等警句。

现在，公路扩建完工，工棚也不见了，一堆瓦砾之处，十几盏强光灯照射着一块巨幅广告牌曰“欧陆风情，山林小城”。大约此处已被地产商看好，准备建造新楼盘了。

愈往前行，下车的人愈多，车厢内愈发安静，冷气也好象显著增大了功效，我不由得抱紧了双肩。临近市区，车速愈快，估计司机大佬也是归心似箭，早到早收班吧。左前方黝黑的半空中出现了一座玲珑剔透、通体光亮的宝塔，仿佛凭虚凌风，若隐若现，宛如仙境——那是郊野公园山顶的一座塔，被周围的射灯照亮的奇幻夜景，令我顿时想起“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诗句。

或许，真的会有另外一个世界？无论是在渺远的天外还是别的什么所在，从人世间离去的魂魄还将在那里相聚，一切都形如故居，只是因为摆脱了肉体的羁绊，超越了物欲的追逐而显得清纯静美，不再熙来攘往，不再蝇营狗苟，也不再朝乾夕惕，只凭艺术的感应即可达致心灵的沟通，只凭花香的滋养即可获得灵魂的永生……那里的月光也如阳光一样的明亮和温暖，无论是核桃树还是芒果树，每一片叶子都新鲜如初，纤尘不染，永不凋零……那里的乐声也是平和安详，宁静怡然，而不再是悲怆凄恻，苦闷伤郁。

下车了。跨出车门的那一瞬间，一股夹带着被昼间的阳光晒暖了的水泥地上的尘土味儿混着路边的绿化带新修剪的青草味儿扑面而来，和煦的晚风中小叶榄仁树的叶子在沙沙作响，街边新开张的一家西饼屋橱窗里灯光明亮，敞开的店门正散发出一阵阵烘烤的香气，门口的店员MM用职业化的微笑面对着每一个走过的人。这里的葡式蛋挞很有特色，价廉物美，我几乎逢过必买，有时候赶上一批售罄，一批尚未出炉，还要排队等候。

当我站在柜台前为蛋挞付钱的时候，无意中才发现那片揉皱了的芒果树叶已经随手丢在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