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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夺命黄花 一 (对灵异敏感及心智不全者慎入)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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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夺命黄花 四(对灵异敏感及心智不全者慎入)

听说对越作战的英雄有带光荣弹入炉引发事故的。在和平时代这属于天外奇谈,但火化前工作人员的确反复交待了不少不能带进去的东西,比如一些燃烧时会产生毒物的化学品,还有压力容器,倒不是怕有人带高压锅进去,而是指的摩斯发胶之类。对我来说这条规定有些匪夷所思,都到这份儿上了谁还会惦记用发胶?总不会人人都是李咏。。。。不过从规定的具体程度看,肯定有个性怪异的朋友曾经尝试过携带这种东西上西天,而且给火葬场的工作人员留下了不太愉快的回忆。

留下来的确实只有骨灰,纯粹的骨灰,衣服和鲜花,仪容相貌,活人用来区别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一切内容早已踪影不见。

我有意的分辨了一下室内的空气,清新而毫无异味,一如我夹起一块骨灰时候的感觉,那是一种矿物,在我的印象中,矿物都应该是没有气味的。

捡骨灰用的竹夹,过程并不神秘。骨灰的量出乎我的意料,一个中号的骨灰罐居然无法装下,剩下的火葬场表示他们会就地安葬,请家属放心。这一瞬间那些茂盛的植物在我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下。我想国内火化后装好的骨灰盒以外,一定还有不少人的遗蜕,消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吧。

所谓骨灰,却不全是灰,焚烧成矿石一样的物质以后,一些骨骼依然保持着原状。出乎我的意料,脊骨和肋骨都已经完全的成了粉碎的灰烬,只是依然在应该在的地方,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头骨却依然完整,可见孝治先生也许脊梁并不是很硬,却很有可能生前有“花岗岩的脑袋”一样的倔强。除此之外可以分辨的便是大腿骨,两根腿骨是交叠的。工作人员解释说孝治先生的灵魂一定上了西天,成佛了,因为他最后摆了一个佛徒盘膝而坐的姿势。

临终还不忘娶来一个妖冶新娘的孝治先生可以这样顺利的成佛,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我想,这松一口气未必都是为了孝治先生的解脱,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干过点儿鸡鸣狗盗的事情,既然孝治先生这样的都可以轻松成佛,大家显然对死后的世界信心大增。

不幸的是此后我询问过一位懂行的朋友,他说火葬的时候因为温度急剧升高引发肌肉收缩,很多遗体都会双腿盘膝,甚至坐起来!当初佛徒对成佛和复活的描述,只怕和早期火葬的时候看到如此景象大有关系,哪个是鸡哪个是蛋,还真不容易分辨呢。

更令人惊异的是他说日本因为连着棺材火葬,死者在棺内还会用头颅反复撞击棺盖,咚咚作响!

辜妄听之吧。

真正让我对这次捡骨印象深刻的,是灰白色的骨灰中飘缀的片片杏黄,如桃花瓣般大小,洒落在骨骸之间,美丽而妖艳。这是我在别处骨灰中所没有见过的。

旁边一位头发灰白的先生看出了我的疑惑,轻声说 – 那就是“GAN”。

GAN,就是日语“癌”的发音,抬头看去,原来是孝治先生的主治医生,也是他的一个朋友。

黄色的花瓣,象示威,象炫耀,一千四百度的高温,肉化骨销,而癌,却依然不肯泯去,这种可怕的生命力,让我震撼。

捡骨是轮转的,我们捡完了,就在大厅的一角等待,医生先生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走近一步,神态优雅的轻声告诉我,现在火化是用电炉了,一千四百度,所以能把癌瘤烧成灰烬,但是它的颜色依然不同;当年用的是八百五十度的油炉,一样可以把骨灰练成灰白,但是骨中的癌瘤根本不会被烧化,火化前多大,火化后还是多大,比骨骼还要耐烧。说完,他的眼睛依然看向正在捡骨的仪式,懂与不懂,人们似乎都在有意无意的回避开那些美丽而妖艳的花瓣 – 人,对自己的敌人有着直觉。

我想起了孝治先生的最后,癌症全身扩散,每天的医疗费用相当于七千元人民币,但是在我看来他的生命在七千元一天的待遇下越发的痛苦不堪。

一直不明白癌症为什么让那样多睿智而训练有素的医生束手无策,几十年几百年的束手无策,看着高温下依然艳丽如新的片片黄花,忽然领悟到,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

一瞬间,我对那些身怀癌症而依然和它不屈的搏斗的人们,充满了敬意。

仪式结束以后,首先安顿了我那位已经基本不分东西南北的岳父。 – 不但要面对自己兄弟的骨骼,还要将其捡起来放入骨灰坛,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刺激太大让这位老大几乎当场休克。这个过程有效的减轻了他的哀思,孝治先生生前他总是很关心这个放荡不羁的兄弟,本来担心他会不时有些思念之情,老爷子也岁数不小了,这不是个健康的心理状态。这次葬礼以后他却极少提起这个弟弟,偶尔别人提起来,话题也总被他岔到火葬的仪式上去,而且汗毛老是竖得跟狼似的,可见我们未免多虑。

这样就没有机会和那位医生先生多说几句。

回来以后这件事一直没有谈起,前两天和小魔女说这件事,她忽然说,唉,你说的这位先生,在关西的医学界很有名气呢?

哦?是名医么?

是啊,很有名的医生,不过他自己也是癌症,七年了,动了几次手术。

真的么?

你不信么?我这里还有关于他的文章呢。

嗯,你能不能拿来给我看看?

是一本杂志,杂志的封页里,那位和蔼的医生两眼温润,手中端着一杯静冈的煎茶,就是和我解释黄花的神态。下面就是一段这位医生和记者的对话,萨作一下拙劣的翻译:

记:癌的痛苦常人难以忍受,这是为什么呢?

医:因为癌和其他的疾病不同,它是你自己的细胞变成了你的敌人,所以它一点一点吃掉你,它吃掉你,却还是你的一部分,无论你去杀死它,还是它慢慢杀死你,你作为一个人的神经总是被折磨。所以这种痛苦不是别的病可以相比。

记:那么失礼的问一下,作为一个患者,您面对这种痛苦,是不是觉得是一种上天的不公?

医:没有什么不公的。我的情况还不是很严重,也可能将来到药物也不能控制的地步呢。佛教说法人死了要轮回投生的,投生中国古代说是“脱胎换骨”,什么是“脱胎换骨”呢?没有人体会过。其实癌症就是把你的身体完全变成另一种东西,也就是说癌是让我活着“脱胎换骨”,作为一个医生,我很想看看这是怎样发生的。。。

放下杂志,萨眼前是那一千四百度下依然故我的片片黄花。

面对一种无法形容的险恶,有和我们同类的人信步而行。

那时候我就想写这篇文章了,结果写了很多日本葬仪的过程,我真实的心思这有些跑题,我只想写这种美丽而夺命的黄花,以及它给我的震撼。

愿生命之树常青。

[完]

最后把前面的小关子解释一下,日本参加葬礼的人喜欢奔驰车,并不是要去坐,或者要去偷,而是喜欢它的倒车镜。日本葬礼要求仪容整齐,可是很多人往往从班上匆忙赶来,或者刚参加完婚礼热闹出来,怎么办?他们会赶紧找一辆奔驰车,从怀中掏出小梳子,刷刷刷,几下就整理出一副庄重的形象来。

奔驰车的倒车镜比较大,所以受欢迎。

关键词(Tags): #骨灰(嘉英)#捡骨灰(嘉英)#火葬炉(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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