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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万岁(1) -- 大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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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万岁(2)

(2)

子若和子波的父亲行五,人称五少爷。从留下来的照片看,五少爷长方脸型,清瘦俊雅,头发在脑门上梳起隆着一个包。过来人一看便知那是流行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发型。老爷子在世时,见五少爷成天不务正业,混迹于酒吧舞厅之中,就将他唤到身边教训:“人之立世,在于蒙求功名。你终日耍钱玩女人不就仗了我几个家产吗?我归天后你怎么办?想我周某人点过前清进士,又东渡日本留洋,官居督军,方才娶妻生子。南七北八的女人我都见识过,凭的是啥?还不是功成业就!”

因此五少爷就决定要用一下功。四九年,他考取了国民党中央警校,赶赴南京就读。谁知还没等他入学,国军便垮了。流落南京的五少爷盘缠将尽,无以度日,就参加了解放军的文艺工作队。他出生书香世家,天生自带三分才气,很快就在工作队立住了脚跟。不久,他随二野进军西南,回到了家乡重庆。

子波没见过阳世的五少爷。四九年底重庆解放后的一个晚上,五少爷将子波射入了五少奶的胴体。从那时起子波便与五少爷脱离了一切物质上的联系。五零年元旦刚过,五少爷随队去了南充,就读于西南革大。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家了。

一年后,五少爷修过几封家书。家里的人们才知他已作为文艺工作者奔赴朝鲜前线。五少爷写道,他们每人身上藏一颗弹壳,上面打有数字,以识别身份。因志愿军牺牲或被俘后身份是不能让美国鬼子知道的。这信息把老夫人吓得几乎跌了一跤。于是,她很自然的将每日跪拜观音的时间翻了一番。

很多年后,子波说,父亲死在朝鲜是一件好事。不然他躲得过五八年反右,也躲不过六六年文革。这时爸爸严厉的呵斥把他还没说完的话堵回去晚上说给了他老婆:父亲的死,既给他自己以善终,也给我和姐姐留下了烈属的保护伞,让我们姐弟少遭许多罪,不折不扣的死得其所。

五少爷后来就没消息了。开始谁也没感到有啥不对劲。五少爷天性懒散,是极难得提笔的。直至今日,爸爸还说,五弟这人很有才气,也不见他怎么用功,字就写得漂漂亮亮的,六岁那年就能将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半年后,家人们起了疑心。老夫人将她跪拜的时间又翻了一番。五少奶坐卧不宁,心神不定。终于有一天阵亡通知书来了。一家子顿时哭得天翻地覆。过两天才想起该看看五少爷是怎么去的。再去寻阵亡通知书时,却找不着了。

五五年冬天,一位脸上有着极难看的大伤疤的女上尉来到周家。她自称是五少爷的战友,他们曾在同一个宣传队服役。五少爷遇难那天他们正在前线演出,突然一阵排山倒海的炮弹袭来,立即将台上的演员统统炸死。其中就有五少爷。她讲着讲着就流出大片大片的泪,指着自己的脸说这就是那次烧伤的。那天爸爸也在家,就留女上尉吃饭。席间女上尉几乎没怎么动箸,一直唠唠叨叨摆述着五少爷的平日琐事。五少奶听着不由疑窦大起,这位上尉怎么连五少爷半夜上厕所的习惯都知道?再瞧瞧上尉柔肠寸断的小模样,五少奶愈来愈明确了一个念头。从上尉的脸型看,烧伤前她定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再加上她那一口细细的吴语,窈窕的身段,不让风流成性的五少爷动心那他就是王八蛋。要不是老夫人在一旁,五少奶当时就要发作。

老夫人之活着似乎就在于要知道五少爷的死因。自阵亡通知书来后她一直卧病不起。在她的儿子中,老夫人最喜欢调皮捣蛋的五少爷。这回上尉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她才感到悬着的心依上了某种实体。三天后,她安然辞世。

老夫人是周家大太太,生有四子一女。那女的便是三小姐,后来子波们称她为爸爸。老爷子娶老夫人时很乏味。这倒不是说排场不够大,而是因为他们的结合纯粹是按千百年来的程序进行的。男方瞧上女家在上海滩上的地位身份,女家瞧上男方年纪轻轻便官居督军的权势,然后明媒正娶,吹吹打打,中西合璧,进了洞房。这些远没有后来老爷子娶姨太太时来得精采。不夸张地说,老爷子每讨一个姨太太就可以写一篇张恨水式的小说。

公子哥儿五少爷在外拈花惹草原是不足为奇的。要在解放前,娶个五房八房也不过份。然而五少爷不在了。更重要的是时代不同了。五少奶渐渐无法容忍她从前不得不容忍的事儿了。于是她带着子若子波搬出了大家庭,住进了打铜街。

爸爸心中割舍不下周家的两个孩子,就时常去看五少奶他们。一日,爸爸又去。走到巷口时,发现一大群娃娃在拍烟盒纸。其中也有子波,那年他刚六岁。屁股上的裤子烂了一块,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肉。爸爸见了不由即悲且忿,便唤他过来。子波玩性正浓,见了她也不甚热情。爸爸引着他去五少奶家,正好碰见五少奶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聊得火热。爸爸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也不与她说话,只是吩咐子波去洗脸洗手换裤子,说:“我们周家的人有你这么邋遢的吗?简直给祖宗丢脸!”五少奶听了面上红一块白一块的。那干部呆着无趣,不一会儿就讪讪离去。这时子波换了一条干净裤子出来。爸爸一瞧,彻底火了:这条裤子在膝盖处也破了一个口子。她问五少奶:“搞啥名堂,难道没一件好的?”五少奶一撇嘴唱道:“哎哟我的姑奶奶,我们孤儿寡母的,哪有钱置穿的呀?你看我自己不也是从前的老货吗?我倒想把他爸爸留下的旧衣衫给他改改穿,又不会针线活。”五少奶身上的那件红绸旗袍已洗得发白,确实是旧的。爸爸稍稍缓下脸色说:“那你们还是搬回去住吧。这儿破破烂烂的,每月的房租也是一笔开支嘛。”其实她心中是不愿五少奶独自在外与男人来往。几年前,爸爸就挑起了领导周氏家族的重担,并以维护家族的名誉和凝聚为己任。她的心思五少奶自然明白,便道:“不用了,三姐。我啥也不会作,搬过去只会拖累你们的。不如这样吧,让子若子波跟你去,也好请你教导他们念书。”依爸爸几年前的脾气,就冲她这句话,早几巴掌甩过去了。但那阵一个劲宣传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五少奶无论做什么周家也无权干涉。爸爸气至极处反无话可说。随手操起桌上的一只磁杯,胸中泛起一阵阵想要毁灭一点什么的冲动。五少奶装着找水瓶向门边逃去,说:“三姐,我穷,就只有那一只杯子,你别失手给我摔碎了。”爸爸怔了一怔,慢慢放下杯子,想了想,才又微笑道:“现在是新社会,不兴过去那一套了。而今政府提倡男婚女嫁凭其自愿,我也没什么说的。五弟只留下子若和子波,教养他们当然是我的责任。今天我就把娃儿带过去。不过我想,五弟是何等人样,弟妹即使再嫁,起码也得找一个和五弟人才相当的才是吧?”一席话说得五少奶竟哭了起来。刚才那位农村进城的干部,论人才品貌,自是与五少爷不可同日而语。她此刻回想起平日五少爷的种种好处,不由悲从中来,索性拉开架式大嚎了一场。

自此,子若子波就跟着爸爸过了。

五少奶没了负担,不久便改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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