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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为英雄本色的GG们发个文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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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为英雄本色的GG们发个文

在英雄本色受教很多,没什么可拿出来回馈的,正好11月在《武侠小说》上发了个文,正好转出来,省得各位GG买书看了。

  埋伏

  一 升职

  唐明久从车间里出来,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这里是天津卫海河边上的日租界,青砖碧瓦的中国房子上插满白底红圆圈的日本膏药旗,不论怎么看都觉得刺眼。9.18事变刚过一年,最近日本人在北平附近频繁演习,端着三八大盖在中国守军眼前晃来晃去;冈村宁次又搞华北五省自治,已经把平津地区当成盘里的肉,随时准备捏起筷子吃下去。关东军东北总部几乎每周一个电报来催产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松本十木社长召见,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沿着暗红色木质楼梯上到二楼,对面是一条几十步长的走廊,暗红色的木地板刚被擦过,走廊最后一间是松本的办公室,门口还摆放着一大盆茂盛的龟背竹。

  唐明久站在门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敲门:"松本社长您好,我是唐明久,您找我?"

  "哦!是唐桑呀!"松本居然很少见地露出很高兴的样子,"唐桑,最近车间里的生产情况怎么样?"松本打开唐明久递过来的文件夹问道。

  "松本先生,一切都按照您制订的生产节拍在顺利进行,工人们分成两班,机器不停,设备维修状况良好,机器运转情况良好,每天能制造步枪二百支,机枪六十挺。"

  "很好,唐桑,你的工作非常出色,要继续保持下去,你很有能力。我为我们大日本帝国能找到你这样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哦,这里有一个任命书是给你的!"松本拿起桌子上一卷用红丝绸札系着的文件,递给唐明久,唐明久惊慌地起身双手接过。"这是三菱株式会社天津分社的任命书,我跟国内商议了一下,准备让你在原来负责原料部的基础上兼任生产部部长,同时石江君的计划部也由你管理。"松本笑道,"唐桑,现在你的权力大得很呀!帝国非常信任你,我完全把你当成自己人一样,你可要加倍努力工作呀!"五短身材的松本在唐明久面前第一次笑得这么灿烂。

  唐明久一愣,完全没想到日本人会这么信任他,看来日本人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唐明久有些惶恐地站起身子,弯下腰不停地向松本鞠躬媚笑道:"……我一定继续努力工作。谢谢您的信任……和鼓励,您如此看重我,我一定为您鞠躬尽瘁、能在您的命令下工作,这是我一生的荣耀。"

  "唐桑,不要客气."松本对唐明久的表现比较满意,作为一个年近四十,事业顺利的男人,他喜欢看到部下对他的恭维和崇敬。"作为朋友我个人给你一个建议:唐桑你的性格太过内向,太少和你的同事交往,要注意和你的同事多多交流,已经有很多人向我抱怨说想和你结交却总是被拒绝。唐桑,我们把你像自己人一样看待,希望你也一样,大东亚共荣包括你也包括我。本月二十三号,关东军的信田少将会来视察,年轻人好好干,如果你一直出色的话,我会向信田少将引见你,他可是皇室成员呀!能见到他是你一生的荣耀呢。"松本两手按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用炯炯的眼光注视着唐明久。

  "我一定……我一定。"唐明久脸色越发地苍白,"我回去工作了,我一定努力工作。"松本挥挥手示意唐明久下去,望着唐明久远去的身影,松本暗笑道:"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下班后,唐明久回到自己独居的地方,上楼后先四外望了一下,然后进屋小心地把门栓好,确认外面没有动静,他才解开外衣挂在衣架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任命书,打开捧在手里看。唐明久的两腮绷紧,眼光开始变得狰狞起来,他两手轻轻发颤,嘴唇开始发白,全身像一片雨中被狠狠拍打的芭蕉叶子。良久之后唐明久才平静下来,冷静地把这任命书放进一个纸袋里,然后把纸袋放进柳条箱里。唐明久走到自己的床前掀开被子,用指甲在床板上刻着密密的几行"正"下画了一横,在床板上留下了近半寸深的印记。唐明久喃喃道:"还有十三天,只有十三天了!"

  夜深人静,唐明久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睡不着,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远处昏暗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月光比家乡遥远,但是月光可见,他的家乡奉天城却再也看不到了,因为那里到处飘扬的都是日本人的太阳旗。唐明久捏起颈下的蝴蝶状的玉佩放在嘴里,温润的羊脂玉压在舌尖上,传来淡淡的咸味,唐明久用力闭紧眼睛,强迫自己睡着。

  第二天,唐明久早早来到会社,出示证件、检查随身物品,经过了几分钟的例行检查后,唐明久上楼进了他的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屋里早已有人等他了,是计划部的石江长竹和生产部的三宅文雄。两人见唐明久进来连忙起身,鞠躬行礼道:"唐桑,以后就要在您的指导下工作了,请您多多关照!"

  唐明久有些出乎意料,先是一愣,然后"哦"了一声就坐到自己椅子上,自顾自地整理东西没了下文,把这俩人晾在了一边。石江和三宅心中诧异,相互对视了一下,想起以往对唐明久的嘲弄和轻视,心里都开始惶恐不安起来。三宅年长,来中国的时间最长,脑子又一向比较快,连忙上前一步笑道:"唐桑你刚刚升职,需要庆祝一下呀!今晚我和石江准备在租界会所宴请您,对吧石江?" "啊?对!对!"石江顿时领悟了三宅的意思,连忙点头道。

  "哦。"唐明久想起了昨天松本对他说的话,心里思索了一下站起来应道,"好的,我去,要你们两位破费实在是不好意思,能让两位前辈如此看重,真是我的荣幸呀。"

  石江和三宅欣喜而去。唐明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子开始工作。各式各类的文件、报表一页接着一页,上面写的都是歪歪曲曲的日本字。唐明久看着这些被拆得支离破碎的汉字笔画,就像看见现在支离破碎的中华民国。

  单单这一个三菱会社天津分社每天就能制造出二百支步枪,六十挺机关枪,一个月的产量就可以装备一个旅团的军队,再加上东三省的军工厂,一个月里能造出多少屠杀国人的武器?日本国内的军工企业据说已经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了,而国内那些官老爷们还在幼稚着幻想所谓的国际调停,不募兵、不讲武,只坐着飞机在各国飞来飞去。绵羊希望由狐狸去劝说豺狼吃素,这句话是南开大学的王老师拍案疾呼的,那一次唐明久正好也在场,五十余岁花白胡子的王老讲这句话时拍案顿足。唐明久坐在桌前感觉十分难受,一口气在胸口反复回旋出不来,像只刺猬在里面来回滚动,于是他起身下楼准备去车间走走。

  后楼从东到西依次排列着车间和原料库,技工们把库里领来的原料煅刨铣磨,做成枪栓、枪管、板机、照门等等部件,再用车推到二工社里去组装、调试,然后送到三工社里去检验、上油、装箱。几个日本工事长拿着单据来找唐明久盖章,唐明久摸出自己的印章按了上去,那印出来的红字是"日唐明久"。看着这印章唐明久只觉说不出的心烦。

  唐明久回到楼上自己的办公室,打开今天的报纸随便翻翻。第一版通常是新闻,今天的新闻少见地用了套红标题:行政院长何应钦会见英美使节,意欲妥善解决东北问题。唐明久心里又是一叹,自古从未听说靠他国调停能收回三省土地的,要回自己的土地不靠拳头偏偏要靠别人说和,还要"妥善"解决,这意思难道还要让日本人满意才算"妥善"?真不知今日之行让后世子孙们看了将做何感想。唐明久随手翻看信件,被一个古式信封吸引,他既期盼又惧怕的那一封信终于还是来了,红框的回字格信封上娟秀的小楷写着:唐兄明久亲启,落款是妹秀梅。

  唐明久的手有些颤抖,他轻轻地撕开这封信,抖开信纸,上面是用毛笔端端正正的小楷:

  明久哥:

  这封信还是偷着给你写的,你的事情我一直没敢告诉娘,不过这几天娘不知从哪里听说你在给日本人做事。一开始她老人家不信,后来有从天津回来的人,说亲眼看见你每日进出日本商社,还经常陪日本人出门,娘才信的。这一下娘就气得吐了血,说她后悔收养你十一年,原指望你给她养老送终,却没成想到头来养了一个汉奸的干儿子。她非要去天津找你,被七叔和九叔劝下了,七叔说你决不会为仇人做事,还说你从小恩怨分明处事沉稳,决不会去做汉奸走狗的,可是九叔意见却相反,说识人识面不识心,说娘和我都看错了你,还和七叔吵了起来。

  哥,你走了已经整整两年了,你还回来吗?娘最近病得挺重的,常念叨着要你回来,有时整夜不睡,跟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情。你不让我去找你,说有苦衷,你别真的是在给日本人做事吧?今年我前后给你写了五封信了,却没见你回,只见到你托人给娘带回来的西药,哥,你怎么连个口信也不捎回来呢?

  昨天七公来看娘,一听说你给日本人做事,当下就气得摔了茶杯,站在堂屋里骂了半天。哥,你真在给日本人做事吗?我知道外面的江湖不好闯,你回四川来吧,砍柴、种地、再苦的日子有妹子我跟着你。娘也想你,盼你回信。

  妹唐秀梅手书

  唐明久闭上眼睛仰起头,轻轻合上信纸把信握在手里反复地摩挲着。半晌之后唐明久把信签轻轻托起伸进衣服里,把它贴在自己心口上用手紧紧地按住,两行热泪从他的眼眶中悄然落下,唐明久咬着自己的上唇缓缓站起,把信团成一团扔进了着火的壁炉里。

  二 遭遇

  下午下班,石江和三宅拉唐明久去会所庆贺,唐明久没坐多长时间就告辞出来,他看不惯石江和三宅拥着艺妓烂醉如泥的样子,更看不惯日本艺妓对他一副冷漠轻蔑的表情。已是晚秋时节,大街上行人萧瑟,寒风卷着法国梧桐的叶子在街面上来回乱飞,路灯的光昏沉模糊,映照着中国土地上的这些异国风情建筑,更显得凄冷寂寥。唐明久不自觉地竖起了西装领子,把手揣在袖筒里低头走在马路上。他不想这么快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因为那里比大街上还要冷清,唐明久想一个人走走。

  "砂锅啦!吃了砂锅滚豆腐,比做皇帝还舒服!大冷的天,吃砂锅暖和呀!"马路对面是个砂锅摊子,一条长桌两条长凳支在路边;架子车上放着蔬菜、卤食、砂锅等等杂物,一个长铁箱改成的双火眼炉子墩在地上,守着炉子的老汉头发稀疏身躯消瘦,正朝唐明久使劲地招呼着。唐明久沉吟了一下,穿过马路向砂锅摊子走去,那老汉见唐明久走过来忙堆笑问道:"这位爷,来个砂锅暖暖身子吧,我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牛骨高汤!"

  唐明久低头一看,老汉用的砂锅和普通砂锅有些不同,小了两圈左右,每个砂锅上还用笔写了一个大大的穆字。老汉笑道:"这位爷可能是第一次吃我的砂锅,我姓穆,是正经天穆镇的回回,每天就拉一车水在这里卖,而且用料熬汤都是我老汉亲手做,保您干净味好。"

  "那都有什么可吃的?"

  "噢,您要只想暖和身子就来个砂锅豆腐,好吃又便宜,吃完了身子热乎乎地回去能睡个好觉。不过看您的衣着应该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要不您来个砂锅羊杂,我再给您放点枸杞和山药,既去膻气还补身子,准保您满意。而且还便宜,才一个大子儿。"

  "好,"一年来第一次有人和他说这么多的话,唐明久心里油然有些轻松的感觉,同时对这个从未见面的老汉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好像忽然间把身上的包袱一个个卸了下来。"来一个砂锅羊杂!"唐明久有些兴奋地说道。

  "好嘞,二凤快做锅,给这位爷配个砂锅羊杂!"那老穆喊的是后面他的闺女。一声答应,架子车后转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脚姑娘,穿着打补丁的灰色土布薄棉袍,细眉大眼,麻利地拿砂锅、投料、拨火。唐明久看着这姑娘,忽地心中想起了秀梅。秀梅今年也十九了,也如同这姑娘般的高挑,现在想必出落得更耐看了,这两年自己不在家,她忙里忙外又要照顾多病的娘,真不知把秀梅累成了什么样子。

  "这位爷您要喝两口不?我这里有大直沽的高粱酒,还有花生、拌粉皮。"唐明久知道老穆在向自己兜生意,不过他今天却非常地想找人说话,聊聊天,哪怕就是站在一边听别人说话也是好的。"那好,一小盘花生、拌个粉皮,两杯酒,我一杯,您也一杯,陪我喝一点儿。"

  "呵呵,谢您啦,老汉我可没有喝酒的命,嘿嘿,能吃饱呀就不错了,您喝您的,您要是想找人说话呀,我陪您就是了。"老穆咧着嘴笑道。

  唐明久笑笑问道:"老穆,天这么冷,那您这一天也够累的。"

  "我天天早起去买鲜菜,可不敢拣些个烂菜叶子来充好,大闺女早起就拎着篮子去地道外拾火车上落下来的煤渣,二闺女里里外外地帮着我忙活。忙活一天就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这人活着也就为了这一口吃的。"说话间二凤把热腾腾开锅的砂锅端了过来,用一个粗白的茶盅盛来一盅白酒,两个粗瓷浅碟盛来了煮花生和拌粉皮。

  "老人家,您这女儿能给您当半个家呀。"

  "唉,全凭他们两个喽,老伴走得早,跟着我没过上好日子。我年轻的时候今天张大帅明天段大帅地打仗,我就整天来回地跑来回地躲,就怕让人抓了丁去,结果到老了没房没地又没有积蓄。前年老伴扔下我跟闺女撒手走了。我就想要是有个儿子多好呀,早晚还能有人给养老送终,要不将来这俩闺女一嫁人我往哪儿搁,没听说娶新媳妇老丈人跟着进门的。"二凤远远地守着火炉坐着听这边说话,低着头两手理着垂到身前的大辫子

  唐明久喝了一口汤低头不语,他自己是发过誓要给义母养老送终的,可到现在却有家不能回,有话不敢说,男子汉指天发的誓说得出却做不到;秀梅也是被自己耽搁了吧,现在自己身上压着这样的担子,如何娶她?唐明久明白自己要是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可是那样的话自己一年的辛苦和忍耐就白费了,铁盟会一年来的辛苦谋划和酝酿同样就会付之东流,自己发的血誓又将如何?唐明久机械地用勺子把汤舀进嘴里,却完全吃不出味道来,满脑子里都是义母、秀梅、松本十木、信田一雄少将,乱纷纷地绕来绕去。

  "这位爷,"老穆见唐明久走神,就拉开话题问道:"您在哪里高就,谋的什么差事?"

  "哦,我在紫竹林东边的三菱株式会社,做车间管理。"唐明久随口答道。

  谁料那老穆听完此言却猛地跳了起来追问道:"猪什么舍!你那个猪式舍是不是日本人开的!只有日本人的店铺才会取名叫猪什么舍的!你是不是在给日本人做工?你在给日本人当汉奸!"

  唐明久一抬头猛然愣在那里,他吃惊这老穆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他忽然明白自己刚才无意中暴露了在日本企业中工作的身份。唐明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解释,只好看着老穆微微点了点头。老穆却猛一拍桌子,伸手夺下唐明久面前的砂锅甩出了十几米,砂锅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汤水飞溅出去老远。老穆手指着唐明久的鼻子道:"你走,你走!我的砂锅不卖给汉奸!我不做你的生意!"二凤急忙跑过来,扶住老汉劝道:"爹您别急,有话慢慢说。别发那么大的火。"

  老穆拉着二凤的手,指着唐明久道:"他是汉奸!帮日本人做事的汉奸。闺女,你知道你娘她是怎么死的么!那年夏天你娘她累得中了暑,晕到在地上,你爹我是驴脑子呀!为图看病便宜就听了为日本人做事的汉奸的话,把你娘送进了日租界医院,谁知没过半个小时那日本大夫出来说你娘已经没救了,还不让看尸体。我不信呀,中暑怎么能死人呢!分明就是骗人嘛!后来我花钱托人才把你娘的尸体从日租界医院里偷出来,一看你娘的五脏六腑都让人给生生挖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租界医院专门勾引中国穷人看病,为的就是拿中国人的身体来做实验的!"老穆说着手扶木桌浑身颤抖不止,手指着唐明久的脸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二凤在一旁喊了声"爹!"依在老穆的身上眼泪扑扑地落下来。唐明久一下子呆坐在凳子上,惊讶得双眼圆睁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刚才轻松融洽的气氛竟然转瞬间就变成这个样子,更没想到日租界医院竟然对中国人做这样的事情!唐明久坐在条凳上摊着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当口,三个喝得半醉的男人哼着小调从法租界里拐了出来,这三个人似乎已经喝了不少酒,走路已经有些摇摆,相互笑闹着向砂锅摊走来。

  "咦,这么晚了,这里还有宵夜吃!走,我们过去看看。"这句话一说出口,不亚于在唐明久和老穆父女耳边打了一个霹雷,这句话虽然很普通,但却是用日语说出来的,当然这句话唐明久听得明白,那老穆父女肯定听不明白,但是老穆却明白所来三人都是日本人!当先一个日本人满嘴酒气走到桌子前用中国话问道:"喂,老头,给我们做一些好吃的,我们要米西米西。"

  老穆手扶桌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收摊了,这里所有吃的都卖完了!"

  "都没有了?不会,你的骗我们。"另一个日本人一脚踢倒了桌子边的泔水桶。

  "真的,真的没有了,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二凤怕父亲的脾气引起意外,连忙走上来挡在老穆身前,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咦!这里还有一个花姑娘!好漂亮!"三个日本人见到二凤马上如苍蝇般围了过去。其中一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伸手就摸二凤的脸。

  "混蛋!"老穆抄起长凳朝他后背拍去,"啪"的一声,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被打了一个踉跄。不过看样子他应该是学过一些功夫的,脚下很有些根基,醉酒之后被重重打了一下居然还没倒。他转回身出手夺下了老穆的长凳,另一只手捏住老穆的脖子,把他仰着按倒在桌子上。另一边两个日本人也把拼命挣扎的二凤按倒在架子车上。

  唐明久眼看着这三个日本浪人欺辱老穆父女早已按捺不住,按桌起身伸右手入怀,可右手入怀之后却停在那里。在他左心口的皮囊里装着的是唐门独门暗器,有破甲锥,子母梭,他只要随便掏出一样来,就可以狠狠把它们打进这些日本人的脑袋。可这次他摸着的不是三棱破甲锥,也不是唐门上品子母梭,而是一块铜牌,一块拇指大小他亲手制作的铜牌,上面铸着一个阳文的楷体"忍"字。忍,还有十二天,再忍十二天就可以了,无数人花费了一年的心血,结果就在十二天以后,自己的国仇家恨也就在十二天以后。一个声音在唐明久心中怆然响起:不能轻举妄动,决不能轻举妄动!

  桌子对面的老穆双手紧紧抓着扼住自己喉咙的那只手,二凤在拼命挣扎着,衣衫已被撕破,像只被群狼扑倒的小鹿,在竭力而徒劳地反抗着。她厉声嘶喊,喊出来就只一个字"爹!"唐明久右手紧紧捏着那块铜牌,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脸部因为紧咬着牙而变形,变得狰狞起来。老穆还在怒骂着,沧桑的老脸被憋得通红,但是那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似乎并不想杀死老穆,他狞笑着闪开身挪了个位置。唐明久恍然明白了,这畜牲们是要老穆看着他们祸害他闺女呀。唐明久的心突突地跳成了一个,心里忽然又有一个声音猛地响起,那声音在大声地喝问他:"唐明久,枉你自命侠义,几时变得这等麻木!假如那被欺辱的是你妹妹秀梅,你会不会管?你敢不敢管!"

  "会!我会!我敢!"唐明久一声怒吼双手按桌,一个跟头翻过去,探手抓住正在撕扯二凤衣服的日本人脖子向后一甩,脚下顺势前踢他的脚跟,那日本人"呀"地被摔出去,在几米外着地连翻了几个滚。另一个日本人连忙放开二凤扭身朝唐明久的面部打来,唐明久看清拳的来势,再退半步使一招老军闭门,左手成掌虚接对方来拳,右拳横击,又正又硬地打在对方的手腕上。

  "哇"地一声,那日本人手捧右腕疼得面部变了形,蜷身跪在地上。这时先前被摔出去的日本人赶了过来,一记飞踹直蹬唐明久前胸。唐明久上弓步俯身闪开对方来势,一记重拳从下往上打在对方的膝窝处,那日本人像中了枪的山鸡一样,从半空跌落下来,抱着右腿满地打滚。这时那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推开老穆,转身瞪视唐明久道:"支那人,好功夫。"

  唐明久看着对面的日本人并不答话,他只想赶快,赶快抽身离开,毕竟时日快到了,他不想现在有意外发生。那日本人却没有逃跑的意思,双腿分开马步侧对唐明久,右手在腰间握拳,左手对唐明久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另外那两个日本人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相互扶持地站在一起向唐明久这边观望着,二凤也连忙遮掩好衣服,在地上紧爬几下一头扑进老穆的怀里。

  那花格和服的日本人用手点指唐明久道:"支那猪,快快过来!"唐明久心头的怒火猛然冒了上来,本来将近一年的隐忍憋闷得他快要窒息了,那日本人的这句话像引火的西北风,吹得这股火焰在他胸口里奔腾起来,燃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唐明久咬牙踏步,上前出右拳兜打日本人的前臂肘。那日本人见唐明久出招精巧倒也一惊,他肩肘随之一转就缠上了唐明久的右臂,同时右手五指并拢自上而下撕打下来。这一招出招迅捷、时机拿捏准确,姿态从容大气,让唐明久大吃一惊,这不是日本的空手道,分明是正宗的螳螂拳法!唐明久连忙抖手甩脱对方缠上来的手臂,一个垫步向后退开,忍不住喝道:"这是螳螂勾手!你从哪里学来的六合螳螂拳!"

  那日本人嘿嘿冷笑,跨步上前松肩沉臂,出左手勾打唐明久的右肩琵琶骨,右手同时发一个外缠丝把唐明久的右臂甩到外门,右臂再顺势圈回一个横肘撞向唐明久的前心。这一下唐明久右臂在外,前胸、后脑、右肋都是空门,打上就是内伤!情急之下唐明久连忙双腿猛蹬主动后倒,在地上向后翻了一个跟头才站立起来。那日本人得势不饶,使个流水步踏步上前,松肩探膀追上来打出一套镜里藏花式。这套镜里藏花式是六合螳螂拳的绝技之一,劲法刚柔相济,其长可放长击远,其短有肩肘胯膝皆可伤人。唐明久想要上步硬冲对方中门,没想到那日本人出一招而动全身,眼到手到快如闪电;他先一招双封手甩开唐明久的双手,紧接着一招左右锤分打唐明久的左右锁骨;同时手与膝合、肩与胯合,横跨直顶唐明久的中路;勾拉锯挫、迎面劈扎,各种劲力齐发。这一连串的攻势上下齐动,如狂风吹沙同时发出,唐明久脚下的步法已乱难以招架,不得已大步后跃。那日本人一招仙手锛,右手铁耙一般撕打唐明久的面门。

  这一招来势同流星坠野,出手凶猛迅速。唐明久脚下步法虽乱心却未乱,眼见对方由上击下自己难于招架,索性又一个铁板桥向后硬生仰倒,同时左手平伸抓地,右手横护胸前,抬右腿一招喜鹊登枝踹上对方的右腿,把对方硬生生从自己的头顶蹬了出去。这一招虽然应对仓促狼狈,但是变招快,用劲巧,那日本人在半空中也不由得喊了一声:"好!"

  两人正在性命相搏的时候,忽然一声腔调怪异的中国话远远高声传来:"住手!都别动!"。唐明久和那日本人回头一看,四名法租界的外籍巡警端枪从租界里跑了过来。

  "你们相互斗殴!触犯租界法律,现在你们都高举双手蹲在地上!谁动就开枪!"四名巡警拉动枪栓指向四人。

  那三个日本人相互看了一下,缓缓地蹲在地上,唐明久略一犹豫也只好蹲下,他原想迅速化解此事,现在看来恐怕是不可能了。一个巡警收起长枪走了过来,拿出两双手铐把唐明久和那三人两人一组分别铐上,喝道:"走!跟我们回租界工部局!"巡警们推推搡搡地押解四人起身,向西而行。唐明久转回头看老穆父女两人,二凤满眼的惊恐,蜷缩在老穆怀里抖得像风雨中飘摇的野草;老穆手里紧紧攥着火筷子圆睁着双眼,如果他眼里能喷出怒火的话,唐明久四个人恐怕早就被烧成了焦炭。唐明久叹了一口气,停步道:"我还没给砂锅钱呢。"伸出另一只没铐住的手进衣兜,掏出一把银元铜子扔到了桌子上。

  租界的工部局是管理租界的主要机构,也是租界和中国政府沟通的主要部门,工部局的巡警科就设在大沽路上法租界紫竹林兵营的旁边。门厅里一个高鼻蓝眼的外籍探长坐在长桌后面值班,一个巡警上前报告道:"探长先生,四个日本人在我们租界里殴打中国人,被我们带回来了。"

  "哦?日本人?怎么又是日本人!"探长皱了一下眉头,犹豫了半天,最后长出了一口气道,"打开手铐让他们坐在那里,记录一下然后放他们回去。"那巡警立正敬礼,回头叫同伴掏出钥匙解开手铐。那探长一抬头看到了穿着西装的唐明久,忽然向他问道:"你?也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探长先是一愣, 马上用法语说道,"他的手铐先不要打开!双手都铐上,你们仔细搜他身上看有没有鸦片和偷窃的赃物!"那几个巡警迅速地铐上了唐明久的双手,一个人用枪顶着他的后背把他按到了墙上,另两个人从头到脚地开始对他搜身。这一下唐明久心中大急,他身上有三菱株式会社的工作证,还有贴身的暗器皮囊,这些要是被那巡警搜出来可就大事不好了!唐明久心中一动刚要挣扎,背后那只长枪就狠狠地顶了上来,把唐明久的头顶在了墙上,身后有人喝道:"还不老实,深更半夜一个中国人上街,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老实我开枪打死你!"唐明久的心一下子像沉进冰窖一般凉到了底,他后悔得咬牙,好好的自己偏要去吃什么砂锅,引来这三个祸星,自己胸前的镖囊只要一露,被他们往拘禁所里一关,日本人马上就会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所有卧底埋伏的辛苦便前功尽弃了!唐明久正在发急,那巡警已经从唐明久衣兜里把他的工作证件翻了出来。那巡警"咦"了一声,把证件递给探长,探长接过来也是一愣,随即道:"这是假冒的,这中国人是个骗子!继续搜!"

  唐明久情急大喊道:"我不是骗子,你给三菱会社打个电话就见分晓!"唐明久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人发现自己胸前的秘密! 此话一出那巡警也不由停了手,回头看着探长。探长皱了皱眉头捏起工作证,仔细对照了一番然后吩咐道:"你们去打个电话,通知日租界的三菱会社。"这一下情况突变,那三个日本人也吃了一惊,惊异地看着唐明久。那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狞笑道:"支那人,假冒我日本佣工的人是要被枪毙的!偷盗我大日本帝国的证件也是要砍掉手掌的!"其他的日本人也随声附和着。

  十几分钟后,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从门外传来,唐明久和那三个日本人扭头看时,松本十木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他身着便装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显然是匆匆从家中出来。松本进到屋里先向法国探长鞠了一躬,然后拿出自己的护照递了上去。唐明久心中一沉,他没想到是松本亲自来了,如果是会社一般的值班人员来还好,松本亲自前来反倒不好圆场,此事肯定会影响松本对自己的信任。那探长起身接过护照,验看之后点头还给松本,一指那三个日本人道:"人在那里,你可以都带走了,那个中国人真的是你的工程师?"

  "是的,我只带这个中国人走,对我而言那个中国人比那三个日本人加起来还重要!"

  那三个日本人见松本前来保释原本很高兴,日租界里松本是非常有地位的名流,而且他为军部做事,自然身份和普通商人不一样,但是松本这句话却如同一盆冷水般泼到了他三人的头上。松本抛下那三人理也不理,转身握住唐明久的手道:"唐桑真对不起,我为他们三人的失礼向你道歉!这是怎么回事?"

  "哦"唐明久刹那间心中已经连转了几十圈,"松本先生,我在法租界里吃饭,他们三个喝醉了酒在法租界里调戏妇女,我去劝阻就发生了些误会。" 松本一看唐明久背后的尘土就明白了,看来是唐明久维护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反而受了委屈。他一咬牙,转过身"八嘎!" ,挥动手臂给那三人每人脸上抽了两记耳光,这耳光打得锵然有声,那三人每人脸上都红了两大片。那三人骤然挨打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辩驳,俱都挺立身子道:"嗨!"地一声。这一下看得唐明久也愣了,不知道松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们这些只会喝酒的蠢猪!废物!"松本大骂道,"你们每天游手好闲,还跑到法租界里给帝国丢脸!帝国现在到了崛起亚洲的关键时刻,你们作为大和子民一点不为天皇陛下分忧,反而只知道喝酒!对帝国来说,唐桑一人做出的贡献远比你们三人还多!我要是像你们这样,还不如去切腹自杀的好!"切腹是日本人谢罪的最高方式,松本连这样的话都骂了出来,实在是一点面子也没留,那三个日本人很是惶恐,小鸡啄米般地向松本和唐明久连连鞠躬,不住地道歉,先前的耀武扬威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松本拉开车门,要亲自送唐明久回家,唐明久执意推辞,松本越是鞠躬致歉,唐明久心里就越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松本以为唐明久挨打心中委屈,心中愈发不忍,死活把唐明久推进汽车里,嘱咐司机送他回家。

  汽车轰鸣一声远去了,松本一回头,看见那三个日本浪人还诚惶诚恐地站在他身后,忍不住怒气上升继续骂道:"八嘎!你们要是打伤了他,谁给我生产机枪!赶快滚!" 那三个人慌忙地鞠躬离去了,松本整了整衣服,四下望望,这里离日租界也不远,他准备走回去。这时,那中穿花格和服的人却悄悄地折了回来。

  "你怎么还不走!"松本今天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那日本浪人微微一笑,向松本轻轻一躬道:"松本君,请借一步说话。"

  三 黑龙会

  唐明久坐在松本的汽车上感觉很不舒服,他向车窗外望去,远处的万国铁桥正缓缓开启,两截铁制桥身斜斜拉起,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游艇正从桥下驶过,近处洋楼上飘扬的是英国米字旗,法国的三色旗,海河对岸是意大利的租界地,身后是飘扬着膏药旗的日租界,这几万里大好河山哪里来的这许多国旗,被人划走了这许多租界地!

  唐明久执意下车,走了半晌,回到自己的住所。小楼清冷夜幕沉沉,他拿起暖瓶,倒出来却是丝毫没有热气的冷水,唐明久长叹一声放下暖瓶,他脱下外衣掸掸尘土,轻轻挂在衣架上,如水的月光从旁边窗户中撒了进来。小楼内家具简单,大都是房东搁置的,而且家具中也都是空空如也,唐明久打开自己的柳条箱子,从最底层拿出一张照片来。这照片有些发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正中是一个中年男子长衫礼帽正坐在方凳上,左边的妇人依他而立,双手轻轻放在那男子的肩膀上,右边是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男孩,有些畏惧地睁大双眼看着前方。照片上方由右至左是一行镂空的白字:吾儿明久六岁留照。照片后贴着的是半张颜色发黄的陈旧报纸,标题是:日军信田旅团进占奉天,我六千国民惨遭倭寇残杀。唐明久手捏着照片,手骨节因为渐渐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掀开被褥,在床板上又划了一道,还有十二天!

  唐明久躺在床上,照旧把脖子上的玉佩含在嘴里,这是他离开家的时候秀梅亲手给他带上的,晚上睡觉含着它虽然有思念的意思,但是更多的却是唐明久害怕自己梦中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次唐明久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铁云山唐家寨学艺的时候,听七公和十一公饭后闲聊谈论武林逸事,两位就说起过螳螂拳。这螳螂拳本是明末清初时,山东王郎观螳螂相斗所创,后经历代名家演变分成了三派;其中一路就是六合螳螂拳。这套拳以暗刚暗柔为主,故称为软螳螂。此路拳法的传世绝招套路不少,像仙手锛、叶底藏花、双封、镜里藏花等等都是武林中少见的绝技,连七公提起时都赞叹不已。尤其是它的绝技缠丝手。记得当时七公说过:拳藏缠丝,妙用无穷,若是生死争斗,轻则使对手肢体致残,重则伤其五脏六腑而毙命。七公说过二十年六合螳螂天下无敌,缠丝手这样的绝技应该是正宗的六合螳螂嫡系弟子才可传授,可是那日本人是如何习得正宗六合螳螂拳?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唐明久隐隐感觉到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正迅速地插向他和信田一雄之间。

  日租界外,松本随着那穿花格和服的日本浪人向日租界深处走去。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那人回头朝松本一笑道:"日照大和,黑龙出海。我是黑龙会埋伏组的大岛山茂。"

  此话一出松本大吃一惊,不由得仔细打量对方,大岛山茂身材不高,健壮结实,双臂较长几可及膝;此人虽然衣着浮华庸俗,但是眉宇之间目光犀利,如电一般地射在松本脸上。黑龙会是日本民间最为庞大,最为久远的一个组织。它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治维新时代,以拥护天皇为主要信条,信徒遍布全日本,号称有十几万人,近年来因为该组织极力赞同入侵中国而被军方赏识,更得到军部的资助,势力更为庞大。而黑龙会最主要的贡献就是为日本搜集情报,早在日俄旅顺之战时,日本军方苦于对旅顺情况不尽熟悉,而黑龙会所提供之旅顺有关地理、军事、商业、人文、气象、水文等情报资料跨度竟达十年之久,而且经军方验证后竟无一错漏,一时朝野大震。黑龙会埋伏组的主要工作就是潜入他国,搜集资料,由于该组织能力极强,被朝中称为"间谍中的忍者"。

  松本不敢失礼,连忙鞠躬道:"原来是前辈!刚才多有得罪!务必请您多多原谅!"

  "噢,没有关系,松本君,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对你没有什么保留。我受会长的委派在支那埋伏多年,支那的情况不客气地讲我比你要多了解很多。"

  "是是,请您指教。"现在轮到松本诚惶诚恐了,黑龙会的埋伏者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那个唐桑在你的会社里作什么工作?"

  "噢,是原料部的主管,还兼管生产部和计划部。"

  "哦?这么重要的职位? 哼,松本君,你知道他会功夫吗?刚才打斗的时候,吃亏的并不是他,我的两个同伴在他的手下吃了大亏。" 大岛仰头道,"松本君,支那有一句俗语,我建议你回去后好好地揣摩一下,那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您的意思是……?"松本小心地问道。

  "找个机会,好好试探他一下!"大岛山茂举起右手,狠狠地向下一劈。

  转天早晨,唐明久满怀心事地去三菱会社上班,却发现松本早早地迎在了会社的大门口,他一见唐明久走来忙阻拦了警卫的搜查,紧走几步上前拉住唐明久的手道:"唐桑,你来得好早呀。"

  "噢,您好,松本先生。"

  "唐桑,我为昨天我的同胞给你带来的不愉快表示歉意,希望你能原谅他们的愚蠢和幼稚。"松本一脸诚意地看着唐明久,亲切地拍拍唐明久的肩膀道,"下周一你和我一起去靶场,抽检我们最近的产品。"

  第四天是周末,唐明久睡得很沉,到了近午他才从屋里走出来,下楼沿着河边向南市走去。南市是穷人们的集散地,更是离家的游子们消磨时间的地方。唐明久袖着双手在街面上闲溜达着,看看瓷器翻翻书摊,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小半天。

  到了中午,唐明久似乎有点饿了,向一个羊汤摊子走去。天津卫的羊汤和别处不同,全是羊内脏卤成,切成粗丝放在纱布罩子里,火炉上煨着卤煮羊汤的大锅。有客人来吃时先抓些切好的粗丝放进大碗,用铁勺舀起一勺汤倒进碗里,略略浸泡之后再倒出来,这叫"热热碗";然后再倒进去一勺汤,撒上碎香菜和麻酱汁、腐乳汁、辣椒油、麻油等佐料端上来。香喷喷的热汤再加上几个烤得酥的油酥烧饼,可以算是南市最好的美味了。

  "一个大碗多加辣子,三个烧饼。"唐明久似乎常来,摊主很相识,他招呼了一声便拣张清静的桌子坐下来。羊汤醇浓烧饼焦香,唐明久吃得满头是汗,转眼间两个烧饼就吞下了肚。那络腮胡子的摊主趁着没人抓块抹布收拾桌子,来到唐明久的对面。

  "这位客爷,今天这汤的咸淡味行不?"

  "不错,不错,"唐明久道。"辣子给我放少了,下次多放点。"

  "嘿,看我这记性!"摊主借着点头朝唐明久一探身道,"信田一雄已经出了沈阳,在北京停留一下,会准时来天津。"

  "噢,烧饼也不错,油足。"唐明久用眼睛瞟了一下四周道,"我也准备好了,一切都在预料之内。"

  "昨天我们商议要不要给你准备一只枪。"

  "枪进不了会社,再说我相信我的家伙没问题。"

  摊主点了点头道,"这位爷您说得对,这的确是本地的羊,我这小本生意哪买得起口外的羔羊呀。"摊主抹了两下桌子继续低声道:"最后关头千万不要露出破绽,情况万一有变,你要给自己准备一个万无一失的退路,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个好兄弟了。"

  唐明久站起身朝摊主笑了笑,伸出右手拍拍他的肩膀,顺势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左手中指轻轻一弹,一个大子儿划出一道弧线飞了出去,从那羊汤挑子盛钱抽屉露出的一指宽的缝儿里钻了进去。

  "您慢走,有空再来。"那摊主低声道,"小唐,保重!"

  第二天,唐明久坐在松本的车上,跟随松本直奔租界深处的武德殿。松本带着唐明久穿过层层的岗哨进到武德殿后楼的地下室里,这个地下室十分宽敞,日本人把他改成了一个小巧而隐蔽的射击场。地下室的一边摆开了几张桌子,另一边挂着几张贴有靶纸的木板,其他日本人把带来的木箱放到桌子上,打开木箱取出一把用稻草包裹的步枪,拨开稻草递给松本。松本取出子弹一发发按进步枪的弹匣里。松本装好子弹得意地拍拍枪身,一个随行的日本军官从桌下取出几个耳塞递给众人。

  唐明久戴上耳塞,松本举枪瞄准对面的木靶,屏住呼吸慢慢地瞄准、扣动扳机。沉闷的枪声在室内回荡着,像有人拿着大鼓在唐明久的耳边一下下用力擂着。黄澄澄的弹壳蹦跳着在地面上跃动,靶板被打得木屑纷飞。松本打完一个弹夹后意犹未尽地收起枪,满意地拍拍枪身回头对唐明久道:"唐桑,你要不要试试?"

  唐明久心中刹那间连转了几转,"松本是要试探我?是要看我的枪法?还是只是高兴让我放两枪试试?"唐明久谨慎地答道:"松本先生您看我的手,我从小就没出过大力,我哪里会打枪呀。"

  松本撇了一眼唐明久白净净的双手继续道:"没关系唐桑,你来试试嘛,只有用过武器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松本说着,拿起一排子弹连同步枪递给唐明久。

  唐明久扭头看了看木靶,点头接过了子弹和枪,把子弹塞进枪膛里。唐明久故意学着松本的样子前后岔开双脚,双手举枪瞄准对面的木靶。

  "等一等。"松本突然阻止唐明久,"射击中最有意思的是打猎,不过可惜这里没有猎物,但是我们有罪犯,正好让他试试我们的枪!把那个死刑犯带上来。"

  身边的随员点头而去,唐明久诧异地看着松本,不知道他究竟要搞什么。松本却轻轻一笑道:"待会儿给你一个惊喜。"说话间旁边的小门打开,两个日本兵推出了一个眼蒙黑巾五花大绑的老年男子,那汉子身材精瘦微微有些驼,两只裤脚被扯得稀烂。那两个日本兵用力地推搡他,把他按在了墙上。那人似乎是受了重刑,衣衫褴褛,缕缕鲜血顺着他的小腿流淌到地上,他每走一步在地上就留下一个血凝的脚印。

  虽然眼前这男人带着眼罩看不清面目,但是唐明久看着这罪犯的背影,感觉好像同他在哪里曾经相逢过,却叫不上名字来。日本兵把那罪犯扭过来猛地扯掉眼罩,面冲着唐明久。唐明久顿时大吃一惊,那被日本兵捆绑的罪犯竟是卖砂锅的老穆!松本看着唐明久道:"唐桑你是我们的朋友,而那个支那人,他竟敢在昨天晚上手持凶器伏击我的同胞,把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砍成重伤,他是侵犯我日本人的罪犯,是我们的敌人,所以他也是你的敌人,对吧?"

  唐明久万没想到松本推出来的靶子竟是老穆,手里的枪顿时有千钧之重,不由自主缓缓地从身前放了下来。松本的话又接着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现在只是一个罪犯,一个犯了罪的人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死人!我们正好可以用他来试枪!"

  唐明久心里霎时像纺车般地打转,打吧,对面是自己同饮同食的骨肉同胞,自己的确扳不动手指;不打,松本绝对会对他产生怀疑,自己隐忍埋伏一年的痛苦就前功尽弃,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能看见信田一雄!唐明久转念又想:松本到底是什么用意呢?到底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试探我?为什么他只抓来老穆试探我?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唐明久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身边的松本。

  松本的微笑依旧挂在脸上,满脸都是期待和鼓励的神色,仿佛这原本就是一场极普通的游戏,唐明久面对的只是一个待杀的猎物。唐明久看着松本的眼睛猜测着松本的心意:"他可能一开始就在怀疑我,到现在还是,因为我不是日本人,他终归对我不放心。所以在信田一雄到来之前,松本会想尽一切办法试探我。"唐明久透过松本眼神中看出一丝自负的狰狞,"松本要看我到底怎么开这一枪!"

  唐明久扫了一眼四周,日本人环绕在他的四周,或双手抱胸、或手持战刀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好奇的神色。唐明久豁然明了,这些人所看重的并不是结果,不是老穆的生死,而是要看自己开枪,像看一只猴子宰杀另一只猴子;或者把自己和老穆看作了赶进一个磁罐相斗的蟋蟀,纯粹地当成了一个可供娱乐的动物!想到这里,唐明久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步枪,枪托抵肩三点一线,稍稍瞄准之后,屏住呼吸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震响在所有人的心头,有些昏迷的老穆也是一震。所有人都向着唐明久对面望去。

  唐明久竖起步枪笑笑道:"松本先生,我会做枪,却不会打枪,我的枪法差劲得很。"

  松本看得真切,这一枪的确是从老穆的头上飞了过去。松本看着唐明久,心里困惑起来 ,"他是真的不会打枪,还是故意放空枪?"松本微皱眉头一挥手,一个军曹走过来接过唐明久的步枪。松本从腰间取出一把南部式手枪,拉动枪管推弹上膛,他单手持枪指向老穆扣动扳机。一声枪响,老穆先是向后一仰,又向前一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唐明久远远看到老穆的嘴在蠕动着,他分明听到老穆嘴里在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孩她娘……等了这些年……你那边……有没有苦日子……少年夫妻……老来伴。"又是几声枪响连续响起,松本连发六枪,老穆应声向后仰倒,身体软软地叠在一起,暗红色的血从他身下汩汩涌了出来,缓缓地向四周蔓延开。

  四周的日本人欢呼起来,"好枪法,松本君好枪法!"松本在一片日本人的恭维中收起枪来,哈哈大笑。日本人相互说笑着向外走去,丝毫没有理会远处那流淌着的鲜血,唐明久面无表情跟随着日本人鱼贯而行,心里却如同火烫一般疼得难以忍受。唐明久临出门时俯身检起一枚静静躺在地上的弹壳,把他放进怀里转身跟随着人群向外走去。就在跨出铁门之际,唐明久回头望去,老穆的尸体已经被人拖走,一道宽宽的血色印记在地板上铺陈着,直直指向一侧的小门,更像一把鲜红色的剑,不折不断。血依旧是堂堂国人的热血,而染血的土地却是飘扬着太阳旗的中国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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