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275-Stephen Brusatte：暴龙概论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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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研究重点之一是在我看来最难以置信、最神奇的标志性恐龙，也就是霸王龙以及25到30种与它关系最切近的食肉恐龙。它们曾在地球上漫步许久，万幸如今已经全部灭绝了。我们对于这个种群的理解每一年都在深入。我以研究恐龙为生，如今正是研究恐龙的非凡时代。我们已经发现了1200种恐龙，而且发现新恐龙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毕竟，从二亿三四千万年之前恐龙最早诞生开始到距今6600万年前绝大部分恐龙灭绝为止，在此期间出现了数量繁多的恐龙。

我很有幸能在爱丁堡开展我的研究。听我的口音大家就能听出来我不是苏格兰本地人。苏格兰是研究古生物的好地方，因为在这所大学乃至在这个国家有着古生物研究的悠久传统。全世界很多最重要的古生物化石都来自苏格兰，不过其中的恐龙化石倒是不算很多，我们正在努力改变这一点。苏格兰的古生物研究历史由来已久。过去几年我一直在这里搭建我的科研团队，我很有幸成为这段学术历史的一部分。

闲话少说，我们赶紧来谈谈霸王龙。我们全都认识霸王龙。你哪怕将这张化石照片拿给马路上随便哪个幼儿园小孩来看，他们也能一眼认出这就是霸王龙，最大最坏最凶的恐龙，曾经行走于陆地上的最大食肉动物。霸王龙的体长能够达到13米，体重能够达到五六吨，堪比一辆双层公交车。不管你能想到什么夸张形容词，都可以套在霸王龙头上。霸王龙是我最喜欢的恐龙，尽管这么说有些俗套。不过过去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一直在研究霸王龙。我非常有幸加入了许多杰出的研究团队，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发现并且命名了整整四种新霸王龙。接下来我们要着重介绍一下其中的虔州龙、侏罗暴龙以及分支龙。此外我们正在研究好几种新近发现的霸王龙。毫不夸张的说，我们关于霸王龙的知识每个月都在扩展。

我的工作的一大部分不仅在于寻找与描述新品种霸王龙，还在于研究霸王龙的谱系与进化路径。我们花了大力气来绘制霸王龙的家谱，过去十年我们向这份家谱当中填充了大量内容。为霸王龙绘制家谱的原因就像我们绝大多数人绘制家谱的原因一样——因为我们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们想知道自己的家族经历了怎样的变迁，我们的先人怎样迁徙，不同的先祖怎样走到一起。我们出于同样的原因研究化石，因为化石能帮助我们理解进化。只有通过化石我们才能理解进化怎样在千万年尺度上发生作用，毕竟我们无法直接观测这样的时间尺度。霸王龙是研究进化的绝佳素材，因为正如我们接下来所见，霸王龙数量很多，而且我们还在找到越来越多保存完善的霸王龙化石。此外霸王龙人气很高，生存了很久，因此很值得研究。

让我们从头说起，回到一百多年前，当时最有代表性的霸王龙刚刚得到发现。这其中一大部分功劳要归功于画面上这一位满脸贵族派头、留着小胡子的绅士亨利.菲尔德.奥斯本，当时他是任职于纽约美利坚博物馆的古生物学家，我也正是在那座博物馆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那里有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恐龙化石收藏，其中一大部分都来自这个人。奥斯本不是你我这样随随便便什么科学家，他的父亲拥有三四条铁路，因此他一生下来钱就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此外非常不幸的是，他的脾气并不算特别好。简而言之，奥斯本是一个非常有钱的白人男性。而在他那个时代，非常有钱的白人男性往往抱有一些特别有趣的想法。比方说他是美国优生学协会的会长，此外他在种族方面也有很多特别引人入胜的见解。由于无法忍受人类源自非洲的理念，他曾专门派出科考队前往亚洲考察。总之奥斯本不是什么好人，但确实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科学家，毕竟不是随便哪位科学家都曾有幸登上过《时代》杂志的封面，因为他是美国博物馆馆长，也是美国知名度最高的科学家。

奥斯本本人并没有从事过多少实地考察工作，但是他派出了很多人手前往野外，将恐龙化石带回他面前。在二十世纪最初十年，他派遣了大量人马前往美国西部，那里是全世界最出色的恐龙化石出产地，尤其是西北部的蒙大拿州。野外考察队的队长是一位巴纳姆.布朗——这个人的名字确实是仿照着马戏之王PT巴纳姆起的。布朗是古生物学历史上最多姿多彩的人物，最伟大的化石猎人，他提鼻子一闻就能闻出化石藏在哪里，毕生当中发现了许多最为著名的化石。但是这人脾气很古怪，比方说即便在三伏夏日他也坚持要在野外考察时穿上貂皮大衣。在一战与二战期间他都担任过美国政府的间谍。此外他还为石油勘探公司工作并且搞了不少破坏活动。他白天寻找化石，晚上打探商业情报，甚至还破坏过若干口竞争对手的油井。此外显而易见的是他在广大的美国西部到处留情，留下了很多后代。但是话说回来，他确实是一名极其优秀的化石猎人，甚至可以说是古生物学史上最优秀的化石猎人。1902年他奉奥斯本之命前往蒙大拿州寻找恐龙，结果真的寻找到了一种恐龙。这种新恐龙已经问世立刻引起轰动，登上了新闻头条，几年之后奥斯本在一篇论文当中正式将这种新恐龙称作霸王龙。

这是直到当时为止人类发现的体型最大的肉食类恐龙。之所以引起轰动是因为这样的恐龙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人们发现过几种肉食恐龙，但是从没发现过这么大的，因此人们才为它赋予了“霸王”这个名字。霸王龙出现在白垩纪末期，距今6600万至6700万年左右。奥斯本他们并不确定这一点，我们如今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们掌握了更精确的岩石放射性定年法。霸王龙是少数几种亲眼目睹过那颗抹去了绝大多数恐龙种群的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恐龙，因此这种由布朗找到、由奥斯本命名的神奇恐龙属于恐龙大家庭的最后一批成员。正如我刚才所说，最早的恐龙出现的时间远比霸王龙早得多。换句话说，霸王龙就是恐龙登峰造极的形态。

这样一来就有了很多问题，在奥斯本的时代，我们对恐龙的了解远不如今天那么深入，但是即便在当时人们也很想知道，这种十三米长、五吨重的恐龙究竟来自哪里？它们怎样进化？它们是否同样生活在较早的时期？这些问题谁都回答不了。当时我们只知道在白垩纪的末期生活着这样一种巨兽。在接下来七十五年里，人们在世界各地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暴龙化石，新的暴龙种类不断出现。所有这些暴龙的造型都与霸王龙大同小异，尽管体型上都要比霸王龙略逊一筹，但是依然相当惊人。所有这些掠食巨兽都生活在恐龙时代即将告终之际。许多暴龙化石最早都在美洲被发现，例如阿尔伯塔龙显然出土于加拿大的阿尔伯塔，蛇发女怪龙与惧龙也是北美特产；再后来人们在亚洲也开始发现霸王龙，比方说生活在今天中国与蒙古境内的特暴龙。在整个二十世纪，人们对于暴龙的理解不断加深。我们逐渐意识到暴龙是一个颇具多样性的种群，并非只有霸王龙这一位怪胎。但是我们的知识基本上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们只能说在白垩纪末期的北美与亚洲生活着这样一种食肉巨兽，我们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它们如何进化而来，它们怎样随时间而改变，它们怎样获得了如此庞大的体型。直到最近我们才开始回答这些问题。

在2000年的时候或者说距今十五年之前，暴龙的家谱树看上去如图所示。在我刚上中学那会儿，我们对于暴龙的理解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但是情况改变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改变速度越来越快, 我们现在生活在恐龙探索的黄金时代。画面上展示的仅仅是过去半年涉及恐龙研究的头条新闻的一小部分。平均来说，如今我们每周都会在世界各地发现一种新恐龙。平均每年我们会发现五十种新恐龙——我说的不是新化石，而是我们以前不知道的全新的恐龙种类，而这些新恐龙当中又有一大部分是暴龙。这些新化石帮助我们补全了暴龙的家谱树，也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了暴龙的进化。比方说这些化石告诉了我们暴龙与其他恐龙种类之间是什么关系。在全体恐龙组成的家谱树上，暴龙究竟处于什么位置？答案可能会令你意外。

鸟类当然是恐龙，是一类非常特别的、能飞的、幸存至今的恐龙。而暴龙与鸟类的亲缘关系其实非常近，甚至可以说暴龙与鸟类的亲缘关系要比暴龙与其他任何恐龙的亲缘关系都更加切近。换句话说，霸王龙并不是什么过分发育的鳄鱼或者大蜥蜴，而是非常类似鸟类。所有这些知识都是通过过去十五年的最新发现取得的。这些知识终于让我们得以充实暴龙的家谱树并且讲述暴龙的进化故事。这是一个引人入胜、内容充实并且充满意外的故事。接下来我要带大家去三个地方，每一处都发现了非常重要的暴龙新种类以及许多其他暴龙种类：俄国，蒙古与中国。此外在美国与加拿大也依然有暴龙化石不断出土，甚至在欧洲都发现了暴龙化石。有些暴龙在英格兰重见天日。我们甚至还有几块形成于1亿7000万年前侏罗纪中期的化石，地点是苏格兰的斯凯群岛，很可能是最早形态的暴龙。这些发现我今天就先不讲了，因为我想带大家走得稍微远一点。因此让我们首先赶赴亚洲，在那里开始充实霸王龙的故事。

咱们首先去俄罗斯。在俄国有个小地方名叫西伯利亚，不到五年前在这里曾经出土过一种非常重要的恐龙，发现者就是画面上与我合影的这位满面微笑的亚历山大.阿维里亚诺夫（Alexander Averianov）。他是俄国最资深的古生物学家，不过他的主要研究方向其实是哺乳动物而不是恐龙。他是研究与恐龙同时期的哺乳动物的专家，但是当他寻找古代哺乳动物化石的时候难免也会偶尔顺带着发现几块恐龙化石。几年前他的团队在西伯利亚发现了一块非常有趣的样本，样本的量并不很大，只是颅骨的几块碎块而已，另外还有一部分下颌骨碎片我在图上没有显示出来，因为它们是几年之后才被发现的。还有几块颈骨以及颅骨的其他几块剩余部分。尽管化石数量不多，但是显然是一种新品种恐龙，而且还是食肉恐龙，属于暴龙属。但是这条暴龙非常古老，距今有一亿六七千万年，比起霸王龙足足要老一亿年。这是我们已知最古老的暴龙，造型与霸王龙大相径庭。首先，它的体型比霸王龙小的多，身高与人类相差无几；其次，这种恐龙也没有长着满口尖牙利齿的大脑袋，它的颅骨非常纤细精巧，在鼻梁部分还有一座骨冠。我们之所以知道这种恐龙的鼻梁上长有骨冠，是因为许多和这种哈卡斯龙亲缘非常接近的恐龙都长着骨冠，例如中国新疆的关龙，体型同样和人类差不多。哈卡斯龙的问世表明暴龙的出现时间非常古老，而且一开始都长着鼻骨冠。

这一发现促使人们重新审视博物馆里的恐龙化石收藏，然后人们在大英自然博物馆发现了一块原角鼻龙的化石样本。这种恐龙发现于1910年，仅仅比霸王龙的问世晚了几年，不过当时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当时甚至没有人想到这是暴龙，因为它比霸王龙的年代古老很多，而且看上去和霸王龙一点也不像。但是关龙的出土就像恐龙界的罗塞塔石碑，一下子就提醒人们注意到了不同化石之间的关系。许多此类早期暴龙同样也生活在当年的英格兰地区。由此可见，既然这种比霸王龙早出现一亿年的暴龙出现在了俄国、中国以及英格兰，那么这很可能是一种分布于全球的物种。不过这种动物体型并不很大，并不是霸道无比的凶兽，并不位于食物链的顶端，一开始它们还要生活在其他巨型猎食者的阴影之中。画面上是这种暴龙的复原图，你会注意到它身上毛茸茸的。基本上这就是霸王龙的起源，确实是一种很有趣的动物，但是我猜如果没人告诉你们的话，你们肯定不会将这种动物与霸王龙联系起来。如果事先不知道的话，你们肯定不会预测一亿年之后这个东西将会进化成为十三米长五吨重，高居食物链顶端的杀戮机器。这就是进化的手段。

由此我们可以绘制一条暴龙进化的时间线，这条时间线的依据是截止到2000年为止我们所掌握的知识。现在我们可以将这种新恐龙添加进去。霸王龙在一亿年前的祖先体型小巧，奔跑迅速，并非位于食物链顶端。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小个子恐龙也是暴龙，是因为它们的颅骨同样具有只有霸王龙才有的特征。这些特征或许很细微，你或许不会第一眼注意到这些特征，但是这些共同特征的数量非常多，比方说腕部骨骼的融合仅仅见于霸王龙以及这些恐龙。

接下来让我们前往中国，来到中国东北部的辽宁省。在过去几百年这里的历史一言难尽，如今这个省份与朝鲜之间接壤。辽宁并不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尽管距离北京并不远。我上个礼拜还在辽宁考察，画面上的照片是我上周四在火车上拍摄的辽宁乡间景象。这片风景并不特别可观，工业化程度很重，山丘绵延，农田成片。当地的主要粮食作物是大麦与玉米。辽宁不仅是中国的工业与农业重地，如今还为全世界提供了许多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恐龙化石，其中就包括两年之前刚刚得到描述的全新暴龙——华丽羽王龙。作为一种全新的暴龙，华丽羽王龙已经足够有趣了，但是这种恐龙真正的有趣之处在于它身上长着羽毛。不过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华丽羽王龙卓尔不群，因为目前我们已经在辽宁地区发现了上千块身披羽毛的恐龙化石，这是证明鸟类从恐龙进化而来的最过硬证据。保存羽毛的化石非常少见，因为羽毛的保存条件非常苛刻。之所以这些化石能够保存羽毛，是因为1亿2500万年前的辽宁地区布满了活火山，而火山的爆发可以一次性掩埋整个恐龙生态群落，将所有一切都如同快照摄影那样保存下来。而且由于掩埋速度如此之快，就连羽毛这样的软组织也得以保存而不至于腐烂。在这样的保存条件下，我们发现几乎所有恐龙身上都长着羽毛。有些恐龙身上的羽毛非常繁茂，和鸟类相差无几，也有一些恐龙只是长着简单的绒毛。华丽羽王龙只是这些恐龙当中的一种而已。

人们每天都在发现全新的长羽毛的恐龙，而且发现者当中不仅只有科学家。实际上很多质量最高的恐龙化石出产地长久以来都躲在科学家的视野之外。往往是农民在耕地时发现了这些化石，然后卖给博物馆。我上周参观了辽宁省锦州博物馆，这家博物馆有五间储藏室，里面摆满了一架又一架身披羽毛的恐龙化石，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新品种。我们正在与中方保持密切合作，我上周之所以去辽宁就是要研究画面上这具化石，这是迅猛龙的近亲。

我在中国的同事之一名叫徐星，可以说是中国最有名的恐龙化石猎人。他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研究了许多长羽毛的恐龙，包括画面上这只小盗龙。可以看到这只恐龙的前后肢都长着厚实的羽毛。几年之前徐星和他的团队从当地农民手里搞到了一块化石。在清理之前一般人看不出什么门道，我们大致可以看出这里有几块骨头，那边有类似于下颌的结构。事实上这是一种新品种暴龙，徐星团队称之为羽王龙。这种暴龙生活在距今1亿2500万年前，论体型要比我们在俄国英格兰以及更早期中国见到的暴龙先祖大不少。这种暴龙体长八九米，体重大约一吨。这距离霸王龙当然还差得很远，但也能算是一头巨兽。由此可见，暴龙在最初出现之后4000万年开始分化改变。这些化石不仅本身品相完好，而且大量个体集中出现在一处。似乎它们就像今天的许多鸟类一样是社会性的群居动物。华丽羽王龙的最特殊之处在于它们身上长满羽毛，这些羽毛看上去其实很像毛发，乍一看去这种恐龙就像一个大毛球。羽毛覆盖了恐龙的全身，不仅是头顶长着一朵莫西干式羽毛或者背上长着一溜羽毛，而是全身都覆盖满了羽毛。

而且这还并不是辽宁省发现的唯一一种身上长有羽毛的暴龙。在华丽羽王龙问世之前几年，辽宁省还发现了另一种恐龙。这种恐龙体型要小得多，甚至可以称作娇小，仅仅相当于一只梗犬。它同样浑身长满羽毛，而且是非常美丽的羽毛。画面上这块化石保存了这种恐龙的一段尾骨。化石表面类似划痕一样的痕迹都是羽毛，这些羽毛的结构还比较简单，看上去与毛发差不多。这些化石促使我们重新想象了暴龙的外观，或多或少霸王龙应该也是这么个造型。我们还没有发现连同羽毛一起保存下来的霸王龙化石，因为巴纳姆当年发现霸王龙的蒙大拿走在恐龙时代并没有足以在瞬时覆盖整套生态体系的密集火山。因此羽毛、皮肤与肌肉之类的组织在蒙大拿没能保存下来。但是如果一定要猜测的话，我们认为霸王龙身上长羽毛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霸王龙所有的近亲身上都有羽毛。我们在《侏罗纪公园》、博物馆陈列室里以及每一本儿童画书里见到的霸王龙大战三角龙的造型实际上都应该有些毛茸茸的——甚至就连三角龙身上都未必一定那么秃。可以说这些恐龙是来自地狱的凶鸟，或者说是另一个版本的霸王龙。不过这样的景象你在最新版的《侏罗纪世界》电影里却见不到，因为制片方不想让恐龙身上长出羽毛，他们觉得观众大概不愿意观看毛茸茸的恐龙。这话倒也未必没有道理，1993年《侏罗纪公园一》上映时，这些长着羽毛的恐龙化石还没有问世。直到1997年这些化石才首度得到发现。在那之前我们从没见过长着羽毛的恐龙，在那之后我们已经拥有了上千块羽毛恐龙化石。

在白垩纪早期——或者说距今1亿2500万年之前——存在着多种暴龙，其中有些体型较大，但是大多数体型还都很小。在暴龙的家谱树上，它们的位置大约处于暴龙的先祖与霸王龙之间。但是我们在中国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因为接下来我必须讲一讲匹诺曹霸王龙，这是我们在今年年初刚刚公布的新发现。匹诺曹霸王龙保存在更加年轻的岩层或者说距今更近的岩层，距今大约有6600万至6700万年，位于中国南方的赣州市。画面上的照片拍摄于2010年，跟我合影的这位是我的另一位同事兼哥们吕君昌，我在辽宁研究羽王龙的时候就与他合作过。照片上的背景看上去像是一大片建筑工地，因为这里的确是一片建筑工地。2010年前后中国正在经历一轮建设高潮，到处都是工地。照片上的地面并不是泥土，而是被挖掘出来并且被碾碎的泥岩，这些岩石当中富含大量恐龙化石。2010年一名铲斗车挖掘工在作业时挖到了一个硬东西。一般来说在建筑工地挖到硬东西意味着坏消息，他们原本以为铲斗出了故障或者自己挖到了基岩但是一翻清理之后才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一具完整的暴龙骨架而已。这种事在这片地区可以说司空见惯，许多恐龙化石都是以这种方式被人发现的，这其中包括像鸟一样体型小巧的恐龙，也包括巨大的长脖子恐龙，甚至还包括许多蜥蜴与恐龙蛋化石，只不过这一天他们碰巧发现了一具暴龙骨架而已。这具骨架被送进了赣州博物馆，骨架回收的背后还有一个精彩的故事，因为如今是人手一台手机的时代，因此化石刚刚重见天日不出半个小时，博物馆工作人员就与化石贩子前后脚赶到了现场。你们在Ebay网上看到的许多来自中国的恐龙化石都涉及违法倒卖。这次博物馆工作人员仅仅比化石贩子抢先了几分钟。赣州博物馆是一家非常了不起的博物馆，馆内的恐龙化石储藏室足有飞机机库那么大，照片右手边这一排就是匹诺曹霸王龙的骨骼，中间这一堆全都是一窝一窝的恐龙蛋——赣州博物馆也收藏了上万枚恐龙蛋化石。

这具暴龙化石确实非常了不起。我们得到了一个完整的颅骨，可惜牙齿没能保存下来。此外大部分脊椎也都保存了下来，包括颈椎、尾椎以及腿骨。这种恐龙有七八米长，三四吨重，比起霸王龙依然差点意思，但是也已经不算小了。这其实是一只青少年恐龙，死时还没有完全成年。画面上是我们为这种恐龙做的复原图，它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特别长的鼻吻部。所以我们才将它戏称为匹诺曹霸王龙，它的中文学名是虔州龙——“虔州”两个字对我来说很难发音，我总是念错。这个狭长的颅骨区分了虔州龙与几乎所有其他暴龙。霸王龙的颅骨要短得多，高得多，更加壮实。匹诺曹霸王龙头上还长着很多小犄角，当然并不像三角龙那样突出，只能算是一排凸起。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暴龙，但是不管怎么说依然是暴龙。画面上的复原图来自一位非常杰出的中国艺术家，用色有些奇幻，似乎过于五彩缤纷。我们认为虔州龙是一只嗜血的猎食动物，但是大概依然没有攀爬到食物链的顶端。它会猎食蜥蜴乃至其他小型的羽毛恐龙，但是它与特暴龙并存于同一个世界，后者是亚洲版本的霸王龙，体长十三米，体重五六吨。相比之下这种七八米长、体重一吨的恐龙在这个生态系统内并不是最顶级的掠食者。

这种奇怪的长鼻子恐龙并非仅仅分布在中国。在其他地方也发现过长鼻子暴龙，而且它们的身份一直都是个谜画面上这只恐龙名叫遥远分支龙，我们现在掌握一部分上颌，一部分鼻吻部，一部分下颌，总之就是没多少实物。这种恐龙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蒙古被发现，当时我们对于暴龙还没有多少了解。如果某人配备了今天的知识再来看这块化石，就会注意到这其实是暴龙的头骨。但是出于各种原因研究人员始终很难接近这块化石，因为这块化石问世之后很快成为了俄国人的藏品，而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想要前往俄国考察化石很不容易。所有人都知道这块化石的存在，因为俄国人在他们自己的论文里提到过这块化石，但是极少有人亲眼见过它。人们知道这是暴龙化石，但是与霸王龙多少有些不同。我们实在不知道究竟应当怎样理解这块化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2009年。这一年人们在蒙古的戈壁沙漠发现并且命名了一种新的暴龙。发现这种暴龙的科考队的领头人是画面上这位神似安迪.沃霍尔的老先生马克.诺瑞尔（Mark Norell），他是我的博士论文导师，也是世界顶级古生物学家兼恐龙专家之一。每年他都会率领一支美蒙两国联合科考队前往戈壁沙漠寻找恐龙化石。2001年有人发现了一块岩石当中突出的颌骨，他们将这块岩石带回实验室，在接下来几年里小心翼翼的对其进行处理。这是一具几乎完整的暴龙颅骨化石，不过与虔州龙不同的是，这里的颅骨各个组成部分全都分散开了。这具颅骨具有非常大的颅腔。我们还发现了颈部、背部、后腿。我们将各个部位拼凑起来，看上去很像虔州龙。当然由于虔州龙的出土还是几年之后的事情，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它看上去究竟像什么。事实证明这是虔州龙的近亲，不过也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暴龙，我们称之为阿尔泰分支龙。再说一遍：这种暴龙与霸王龙相比还有一定距离，它们的体长八九米，体重一两吨，与其他体型更大的暴龙同处于一个世界。

我们不厌其烦地研究了这具颅骨，采用了我们手头的一切技术。比方说我们用CT扫描查看了颅腔附近骨骼的结构，以此来推测恐龙的大脑究竟什么样？画面上是颅腔建模，不同的色块代表了不同的区域。苍白的部分就是暴龙大脑的形状。可以看到连接在大脑上的内耳与向外伸展的神经束。由此可见，古生物学家如今掌握着非常高科技的工具，我的学生全都是高水平的CT扫描专家，不研究恐龙的时候就用CT扫描研究蛇类与蜥蜴的大脑。这些长吻恐龙进一步充实了暴龙的家谱，也使得家谱结构更加复杂。在恐龙时代的末尾，距今6800万到6600万年前，当霸王龙统治北美的时候，当特暴龙高居亚洲食物链顶端的时候，同时也存在着这些长鼻吻的二线掠食暴龙。换句话说，多样化的暴龙占据了生态系统的多个位置。即便在恐龙时代行将告终之际，暴龙依然没有爬到扛把子老大的位置上。我们可以在家谱树上为这些暴龙安排一个位置，可以看到它们距离霸王龙很近。这些暴龙走上了另一条进化之路，但是它们与霸王龙的血缘关系依然不容抹杀。如图所示就是目前我们掌握的暴龙家谱树的结构。当然这只是一个简化版本，就完全体而言我们目前已经发现了三十多个品种，远远超过了仅仅十五年前的五六种。如果不怕影响图表美观的话，我们还可以在家谱树上画出各种分叉。总而言之，我们在世界各地发现了许多种全新的暴龙种类，其中很多我今晚都无法详述。

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有了家谱树，我们就可以拿来做各种有趣的事情，例如用来研究暴龙的进化。暴龙的进化究竟遵循了一条怎样的路线？霸王龙是一种非常多元化的物种，并不仅仅包括生活在恐龙时代末尾的霸王龙。暴龙最早出现于霸王龙登场之前一亿年。几乎可以肯定，苏格兰斯凯群岛的化石岩层里面肯定包含着暴龙骨骼，在苏格兰发现暴龙只是个时间问题。说不定下次我们再去的时候就会发现一只苏格兰暴龙。暴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种群，有着非常丰富的历史，但是在暴龙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例如在一开始的8000万年里——暴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此时的暴龙并不是食物链的老大，它们的体型和人类差不多，擅长快速奔跑，或许以小型猎物为食，生活在食物链顶端其他巨型恐龙的阴影里。当然有几种暴龙——例如中国的华丽羽王龙——体型要比其他同类越大一点，但是也还没有达到霸王龙的程度。换句话说，暴龙进化史的80%的时间里都乏善可陈，它们混得确实不错，分布十分广泛，种类十分多元，但是距离霸王这两个字还相距甚远。直到恐龙时代马上就要结束时它们才成了巨型猎食者，直到小行星撞击地球之前2000万年暴龙才获得了巨大的体型，爬上了食物链的顶端。

顺便说一句，霸王龙仅仅生活在北美和亚洲。当时的欧洲大陆没有霸王龙，南半球也没有霸王龙。霸王龙是一种区域性生物，但是在它们所在的区域，它们是当之无愧的霸主。它们就这样安享着霸主宝座，直到某一天早上天上掉下一个十公里见方的东西一头扎进大海，砸出了今天的墨西哥湾，一举抹掉了除鸟类以外的所有恐龙，霸王龙的统治就这样出乎意料地戛然而止了。

霸王龙向我们揭示了一些十分有趣的进化原理。在大部分时间里，暴龙并不特殊。距今1亿7000万年前，你肯定想不到暴龙会进化成为霸王龙。然后霸王龙成了最大最凶的霸主，再然后有一天突然一下子就被完全抹杀了。这就是进化的运作机制：一切都没有提前注定，你永远不知道进化会走向何方。即便是霸王龙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典凶兽也仅仅反映了进化之路的冰山一角。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机会来到这里，我们这些哺乳动物才有机会走上自己的多元化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