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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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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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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逊总统也在情感碰撞的风暴当中确定了自己的方向。3月31日星期天清晨,他和伯德夫人穿着睡衣、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白宫南院迎接他们的女儿琳达。她刚刚通宵未眠地从加利福尼亚飞回来,此刻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一见到身为总统的父亲就愤怒地诉说起来。却原来她的新婚丈夫、海军陆战队上尉查克.罗伯(Chuck Robb)即将被派往越南执行战争任务。琳达激动地质问道:“爸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么多人都反对战争,为什么我们还要去那里打仗?”伯德夫人赶紧把女儿拉到了旁边。琳达.罗伯在楼上承认,自己的坚定镇定正在消解。昨天她与其他军属在诺顿空军基地告别亲人与爱人,结果送行时刻却被争先恐后的媒体搅成了一锅粥。送行会之后,空军基地露天放映了由新晋青年演员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热门影片《毕业生》,霍夫曼饰演一位叛逆青年。结果琳达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痛哭了起来。罗伯所在连队的许多海军陆战队成员都会在临行前尽力留下后代,以防自己一去不回,但是此时的琳达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她的母亲让她服下一记镇静剂,安排她睡了过去。

总统在早餐后秘密会见了一位值得信赖的前任演讲稿写手贺拉斯.巴斯比。他带着约翰逊关于越南问题的讲话预稿等在一旁,直到总统的家务纷争告一段落。巴斯比读到总统打算停止轰炸并且邀请北越方面和谈的时候很高兴,但是得知总统是在单方面冒险的时候却又很不以为然。“不,我们没有听到来自河内的任何消息,”总统粗暴地说道。“没有一丝口风,没有一点眼神。” 接下来约翰逊把这一切都搁在一边,要求巴斯比帮他权衡一项更私人的事务:如果他在当晚的演讲结束时宣布第二则重磅消息,即自己不会寻求连任,他是否会在剩余的十个月任期内失去权威?“另外,这样做对于实现和平是有损还是有益?河内、莫斯科、北京——话既然说到这儿还得把西贡也算上——会不会认为我们这边正在崩溃?”美国士兵会不会认为约翰逊背弃了保护他们的责任?身为候选人或者非候选人,哪种身份更有可能让增税政策得到通过?面对这一系列相互关联的问题,巴斯比斗胆给出了一以贯之的回答:戏剧性地交出权力肯定会提高约翰逊的地位。实际上,眼下总统要是继续恋栈不去反而不利于施政,例如他提出的和平倡议肯定会被视为在选举年拉拢人心的花招。听了巴斯比的回答,总统随即交给他一项任务,要他按照这个思路另写一篇演讲稿。约翰逊塞给巴斯比一块写字板,然后就把他关进了白宫二楼的条约室,还专门指示道:“不准任何人知道你在这里。”

金即将在圣公会大教堂开始布道前不久,约翰逊与女儿露西一起去做了天主教弥撒。然后命令车队先不回白宫,而是突然访问了休伯特.汉弗莱的家。他告诉受惊的副总统,自己目前有四分之一的可能会退出竞选。总统还叮嘱汉弗莱此事目前天知地知,甚至就连对他的妻子穆丽尔都不能说。回到白宫后,约翰逊会见了他的连任竞选的四位高级经理,其中包括肯尼迪政府的留守人员劳伦斯.奥布莱恩。此人为总统带来了坏消息:总统的盖洛普支持率最近又创新低,只有36%。另一方面他又充满信心地预测总统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党代表支持,肯定能赢得民主党党内提名。总统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打算退出竞选,因为他知道任何暗示都会使他的竞选失败。但是到了午餐时分,小餐厅里却充满了过电一般的紧张气氛,一桌子饭菜谁都没动。显然,总统的选择已经泄露给了家人和客人。午餐过后,约翰逊来到椭圆办公室练习演讲内容,露西则哭着叫醒姐姐,告诉了她这个消息。琳达一听也哭了出来:“查克会在去越南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巴斯比在条约室里缩着脖子,躲避着两位总统千金不敢置信的哭声。

总统在周日晚些时候警告了少数几位密友。他告诉自己的文胆哈里.麦克弗森,这次的讲稿可能会附加一个特别的结局,麦克弗森则表示他很确定是什么结局。“我非常抱歉,总统先生,”他悲伤地说道。麦克弗森的敏锐感知让约翰逊免去了解释政治逻辑的麻烦:没有任何总统能够挺过战争中的矛盾情绪。

约翰逊的回答也同样简略。“好吧,我想这样最好不过。再见了,伙计。”

距离晚上九点的全国讲话还有不到一小时的时候,约翰逊将巴斯比最后敲定的讲稿提前发给了正在椭圆形办公室内与电视摄像机一起安装的提词装置。黯然的助手和技术人员将这些文字输入了机器。国防部长克利福德和他的妻子玛妮在八点二十五分到达白宫,向总统确认正式军令已经叫停了北纬20度以北的所有轰炸。总统一边穿着上电视的正装一边给他看了演讲的尾声。克利福德事后写道:“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还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如此惊讶。”一位心烦意乱的约翰逊家的朋友告诉其他人,总统不希望有人在最后一刻劝说他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或者推迟全国讲话,“他说决定已经做出了。”为数不多的政要们陆续来到白宫当面听总统讲话,新来的人们不解地盯着其他人的焦灼面色。

这场历史性的讲话进行到三十五分钟的时候——在此前的讲话内容当中总统甚至指定阿维尔.哈里曼(Averell Harriman)担任尚未开始的和平谈判的美国代表——约翰逊突然转向了个人角度:“最后,我的美国同胞们,我还要说一句。得到很多的人也必然要付出很多。”他宣称自从肯尼迪遇刺的“悲剧和创伤”以来,有一种哲学一直支撑着他。“那已经是五十二个月零十天前的事了……那时我决心包扎我们的伤口,愈合我们的历史,在新的团结中前进,将美国的事情办好,为我们所有人履行美国的承诺。” 现在面对国内外的严重分歧,约翰逊宣布他决心不能在选举年耗费“一天或者一个钟头的时间用来追逐个人与党派的胜利……因此,我不会寻求,也不会接受我的政党要求我再为你们担任一届总统的提名。”

讲话结束后,震惊之余的伯德.约翰逊夫人走了过来。“做得很好,亲爱的,”她说,但是演讲当中令人咋舌的决绝语气还是在她周围留下了一层认命的气氛。琳达.罗伯则带着嘲讽的微笑问道:“我现在可以去英国了吗?”在芝加哥市长戴利的牵头之下,无数电话如同雪崩一般打进白宫。来电人们的态度都很纠结,不知道究竟应该抗议还是祝贺。总统则独自一人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各家电视台主持人们的困惑评论。他声称这一切都结束了,他欣然接受这样的结局。他不断地表示:“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对任何决定感到过如此正确。”

约翰逊总统在讲话当中抛出的双重重磅消息使得整个国家都进入了兴奋状态。评论家们赞扬了他在和平事业当中的政治家风范,他的民意调查评级发生了对称的逆转,从严酷的不支持转为了支持。第二天周一,总统前往芝加哥演讲,涌上前来包围他的是欢呼的人群而不是抗议的队伍。这一天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证券涨幅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交易日的百分比,大盘还打破了自1929年“黑色星期二”崩盘以来保持了近四十年的股票日交易量记录,但是这个新记录只持续了两天。4月3日星期三早些时候,北越同意与美国进行谈判的消息一闪而过,看好和平大势的买家们随即一拥而上,致使当天股票交易落后了将近一个小时。

不过事实证明,和平尽早降临的希望毕竟还是过于乐观了。约翰逊发扬风格的退位仅仅改变了一项关于越南的政治事实:他使得美国不再把军事升级作为解决冲突的可行选择,此后两党的主要候选人都会将削减驻军数量与追求体面和平当做竞选口号。但是约翰逊仅仅只是逃避了使他崩溃的困境,并未能将其解决。他没能提供令人信服的叙事来调和越南的具体经验以及美国的特质与目的。即使摆脱了连任的忧虑之后,他也没能推出足以与北越的历史主张相抗衡的另一套故事。河内对于约翰逊讲话的答复共有十六个段落,其中足足有十五段坚持认为这番讲话仅仅只是美帝国主义走投无路之际的权宜花招。河内电台宣称,“这是一次失败,同时也是美国政府安抚公众舆论的一招阴险诡计。”剩下的一段勉强接受了会谈,却也只是为了强化河内的一贯主张:“美国必须结束其在越南的侵略战争,从南越撤出所有美军与协同军,让越南人民自己解决越南内政。”

没有一位美国领导人愿意屈尊回应北越开出的条件,不过美国公众对于约翰逊的尊重依然大幅激增,因为人们都希望支持战争一派的首席代表做出的政治牺牲或许能为和平开辟一条更易于接受的途径。“您的演讲很精彩,”罗伯特.肯尼迪在周三早上告诉约翰逊。此时总统刚刚走进内阁会议室,让罗伯特看了看十二分钟之前收到的河内来信。罗伯特表示他很同情约翰逊背负的沉重负担。此前二人之间的分歧致使他在没有关注约翰逊的近况,对此他感到很遗憾。谈到两人之间的多年积怨,罗伯特委婉地表示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错”。总统则认为是媒体夸大了他们的分歧。他转向罗伯特的顾问以及肯尼迪家族的朋友西奥多.索伦森,认为如果索伦森继续留在白宫,自己与罗伯特之间裂痕可能根本不会加深。索伦森则表示总统与罗伯特决不能允许媒体在他们之间再度插入楔子。他为总统与罗伯特共同面对的问题献计献策,还作为一名前演讲稿写手注意到约翰逊的越南讲话带有寻求和平的意味。约翰逊表示他对任何批评他的人都生不出争斗之心。“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聚在一起,找到停止杀戮的方法。”

两人就未来的全新政治格局达成了亲密但谨慎的谅解。上一周周末,罗伯特走访了亚利桑那州白山阿帕奇部落的特殊贫困状况,周日晚上在媒体的闪光灯下降落在纽约。还没等他下飞机记者们就纷纷涌入机舱,挤过其他乘客来到他面前,询问他对于现任总统宣布退出竞选作何感想。罗伯特的第一反应是脱口而出的一句“你们开玩笑的吧?!”突然间,他不必为了推翻已故兄长的前任副职而参选,这一下他反而有些惶恐起来,于是立刻提出了要与约翰逊私下密谈的请求。“我能问问政治形势吗?”现在他询问约翰逊。“我在竞选当中的地位如何?”换句话说,放下竞选包袱的总统会调集力量反对他吗?

约翰逊回答说他肯定会履行自己的中立承诺,但是他也不希望误导罗伯特。他说他觉得自己与可能参选的副总统汉弗莱更亲近,并且准备以同样的形式会见汉弗莱,不过“如果他征求我的建议,我不会给他支招。” (事实上汉弗莱将会因为没能得到约翰逊的授权而十分难过。)总统表示,尽管他打算保留自己的选择权,但是同时也会尽量避免参与其他人的竞选活动。这样做不是因为他很单纯,而是因为他很害怕:“如果我觉得我为别人助选可以将这个国家团结起来,那么我还不如亲自参选呢。”

罗伯特与索伦森继续要求约翰逊说清楚各种政治细节。他是否允许内阁成员在民主党初选期间站队?(邮政部长劳伦斯.奥布莱恩一旦被解除了忠于约翰逊的竞选任务,就急于回到肯尼迪家族那边。)约翰逊是否会针对他感到不得不采取的任何不利立场发出礼节性质的警告?总统犹豫了一下,然后表示同意。谈完这些棘手问题之后,约翰逊忍不住在两位访客面前倾吐了一肚子苦水。他承认了身为副总统遭受的折磨——“你肯定不会喜欢干这个,”他尖锐地提醒罗伯特——还抱怨自己对于肯尼迪总统的奉献精神没有得到充分认可。总统低声指出,这些年来他从未解雇过哪怕一位肯尼迪总统任命的人,还曾经劝说许多像索伦森一样的人们不要离开白宫。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肯尼迪.约翰逊计划的延续。倘若肯尼迪总统在天有灵,肯定会赞赏约翰逊在教育、贫困与民权方面的不懈投入,即便黑人与年轻人向他报以不满情绪。越说越激动的约翰逊按捺了一下情绪,总结道:“反正下一个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必须比我干得更好,否则别想坐安稳。”

“您是一个勇敢而专注的人,”罗伯特.肯尼迪回应道。然后他轻声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

如果总统的象征姿态能够神奇地克服越南战事的困局,那么约翰逊与罗伯特的政坛传奇或许会被颂扬成为对立双方克服悲剧的光荣胜利。然而实际上罗伯特不出两个月就将死于刺客之手,而越南战争还会送走另外两任美国总统,直到1975年才以北越的最终胜利而告终,届时约翰逊已经去世了两年。围绕两人之间私人恩怨的传说甚至比战争延续得更久,以至于吞噬了越南的教训以及其他许多挥之不去的实质性问题,开启了一个犬儒盛行的口水政治时代。与此同时,肯尼迪—约翰逊民权项目在4月3日密会的掩饰下依然保持着惯性。某联邦法院裁定阿拉巴马州不能维持高中的单一种族体育赛事。密苏里体育俱乐部以两千零三十三票对七百九十二票的表决结果从其章程中删除了“白人”一词。俱乐部方面承诺这一修改将会影响对于客人的限制,但是近期不会影响新人申请会员资格。头条新闻披露国民警卫队将会把黑人新兵比例提高十倍,目前各州的黑人国民警卫队员比例要么干脆为零,要么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五角大楼还宣布了美军在越南的每周伤亡人数的奇怪组合:受伤人数创下了三千八百八十六人的纪录,但是阵亡人数却只有三百三十人,为一月份春节攻势以来的最低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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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炸弹恐慌致使东方航空公司381号航班在亚特兰大的跑道上停滞了一个多小时,因此金返回孟菲斯的行程几乎正好吻合了罗伯特与约翰逊总统的白宫密谈。飞行员宣布了迟来的起飞许可,并且愉快地道歉说,由于针对金的威胁,这架飞机昨晚被保安人员看守了一个通宵,行李舱也接受了额外手工搜查。就像其他暴露在危险当中的同机乘客一样,金也只能凭空猜测这次威胁的危险程度。他没有收到任何简报,因为胡佛充满恶意地下令,不允许他像其他遭受人身威胁的目标那样享有事先通知待遇。联邦调查局的警告仅仅发给了警察机构、特勤局以及联邦航空管理局,还在星期一用特别清晰的措辞记录了一则本地电话威胁:“你们的航空公司把马丁.路德.金带到了孟菲斯,当他再次到来时,炸弹会爆炸,他将被刺杀。”

领导大会主计长詹姆斯.哈里森与金搭乘同一班航班。一路上他始终情绪高度紧张,因为他心里憋着秘密:他是联邦调查局安插在领导大会的珍贵线人。哈里森将会服从调查局给出的冒险命令,打电话向孟菲斯联邦调查局办公室提供关于领导大会员工会议的内部报告。不过此前他还给他在亚特兰大的对接人找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他从领导大会的金库当中挪用了一笔公款,而联邦调查局则纵容了他的罪行(如此沆瀣一气的行径又进一步削弱了调查局对于哈里森的控制),部分原因在于胡佛的白人探员实在难以打入民权运动内部。相比之下,孟菲斯警局的八百五十名警员当中足有一百多名新近招募的黑人警员。这批警员几乎全都被委派了最危险的政治性任务,例如护送替工垃圾车上街收垃圾,还有许多人渗透到罢工支持者与黑人权力团体当中执行卧底任务,一旦暴露就会招致人群的怒火。(某位罢工者表示:“在我们的会议上就有一个,要不是他身上的对讲机响起来了,我们还真不知道他是警察。”)罢工进入第五十二天——期间罢工人员每晚都会在市政厅门前守夜,街头的垃圾始终没能被清空——金的幕僚长威廉.卢瑟福注意到了黑人民众与警察之间的相互猜忌。从机场到全城,这份猜忌可谓无处不在。詹姆斯.劳森的迎接队伍当中就有一名妇女在人群中与一名黑人便衣警员搭讪,说他是叛徒间谍。劳森本人则告诉警务督察唐.史密斯(Don Smith),由于金对于枪支的非暴力反对,他不能与穿制服的安保人员合作。史密斯质问他为什么建议金不要提前向警方提交日程安排,或者不要接受保安人员进入私人活动场合。劳森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建议辩护,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此前的两次催泪喷雾攻击已经暴露了警方的真实意图:他们只想镇压合法抗议,不想逮捕砸烂橱窗的罪犯。正当二人争执之际,一辆灵车停在旁边,车上走下了一位黑人殡仪馆老板罗伯特.刘易斯(Robert Lewis)。此人穿过层层包围的记者来到劳森面前,恳请劳森赏脸在金面前引荐一下自己。阿博纳西在进城的路上开玩笑说当天早上的行程可谓异常充实,在炸弹搜查的同时还穿插了刘易斯这这位孟菲斯黑人首富的亲自欢迎,而且刘易斯的面色看上去饥肠辘辘,简直要把金一口吞下去。

孟菲斯警局黑人社区关系专员埃德.雷迪特警探(Ed Redditt)也来到了机场并且再次被人揭破了身份。由于经常抛头露面,他实在不是充当卧底的最佳人选,但是新近成立的反暴乱小组的指挥官实在需要熟悉孟菲斯黑人的警探。于是雷迪特跟随金的队伍来到洛林汽车旅馆,然后在中午再次跟随他们前往詹姆斯.劳森的百年卫理公会教堂。在教堂门外,警用电台的命令将两人暂时分开,他的搭档继续监视教堂,他则另有任务。虽然不能进入教堂,但是雷迪特不难得知杰西.杰克逊向罢工委员会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演讲,介绍了“面包篮行动”的抵制手段对于环卫工人的潜在助益。金这次露面是为了解决最新的危机:为了反对定于4月8日星期一举行的“救赎”游行,洛布市长刚刚获得了联邦法院禁令。金告诉记者,他将要求地区法官修改或撤销该禁令令,但是如果有必要,他也会无视禁令发动游行:“我们不会被催泪喷雾或者禁令阻挡住。”金的队伍出发得很快,以至于雷迪特的搭档跟丢了他们。他凭着直觉赶往克莱伯恩圣殿,认为他们可能会加入每天前往市政厅的朝圣队伍,结果却通过警用电台得知雷迪特发现金在两点十五分和劳森一起回到了洛林旅馆。雷迪特当时已经将二号消防站后墙的储物间当成了临时监视岗。他在窗户上贴上一张报纸,上面掏了两个窟窿用来匹配望远镜。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汽车旅馆停车场和金所在的306房间,那里有一个开放的阳台。雷迪特和他的搭档担任了第一班监视人员,传送了一份日志。2:30,美国法警向金送达联邦禁令,金与他们在外面为摄影师摆姿势。3:00,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当地律师进入306,估计是为了明天的紧急听证会。4:00,金接见了几位“入侵者”青年帮派成员。

入侵者代表团人数众多,其中包括警方最重要的卧底。这位代号“500号探员”的马雷尔.麦卡洛(Marrell McCullough)是密西西比州人,去年退伍之后被孟菲斯警方雇用,从那以来一直表现突出。为了卧底任务,他同意留起了早期的非裔爆炸头,还熟练掌握了黑人权力的惯常话语风格。他那张扬招摇的民间武装份子气质如此可信,以至于派遣他当卧底的特别小组指挥官夸口说他的一半警察同事“一见着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把他抓起来”。作为入侵者帮派的“交通部长”,麦卡洛显著增加了各位学生领袖的存在感;而他作为500号特工的第一手公报则补充了联邦调查局线人詹姆斯.哈里森刺探洛林旅馆内部商谈的情报。查尔斯.卡贝奇要求领导大会提供大约二十万美元用来开办“解放学校”。金的高级助手们从周一以来开始接触入侵者帮派,他们承认入侵者具有大量动员黑人青年的能力,但是另一方面又很忌惮与入侵者合作,因为入侵者不仅致力于教授游击战和武术,同时还一门心思认准了要清除掉詹姆斯.劳森。顾问们指出,入侵者将他们所在建筑的店面窗户全都涂成黑色,只留下几道狭缝用来放哨,而且就在眼下的谈判期间他们还派出警卫持枪站岗,这些做法与非暴力原则完全不相容。卡贝奇与他的同伴们则激烈地回应道:祈祷有时,战斗也有时,更何况他们这些人以前也不是没有遭受过逮捕与迫害。但是阿博纳西与伯纳德.李对于这些逮捕与迫害故事完全不屑一顾:不管这些故事是真是假,都无法充当他们向金勒索金钱的借口。安德鲁.杨更是凭借着自从梅雷迪思游行以来反复打磨的当头质问战术加入了这场激烈对峙。“你们去年杀了多少人?”他问入侵者。上个星期呢?你们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在这期间尝试一下真正有效的斗争方法?他提出要帮助他们把满腹敌意转化为金认可的募捐项目而不使用暴力。双方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于是会议跌跌撞撞地进入了紧张的休会期。

雷迪特用警察的行话记录了入侵者从金的房间回到他们自己房间的动向。“4:50,大约九名男性有色人种和一名女性有色人种进入316室。”他注意到相当多的出入活动是为了去拿可口可乐和冰块,此外“从消防局窗户看出去的风景非常好。”几分钟后,四名警员组成的安保小队永久地离开了汽车旅馆,市政当局下令他们不必继续不受欢迎地站在金的门外。领导大会的新闻秘书汤姆.奥芬伯格(Tom Offenburger)从不间断的员工会议当中短暂抽身,赶在在周四的截止日期前告诉记者,华盛顿反贫困运动的开始时间将再次推迟到4月29日。两名高级警察中尉——包括国内情报组的创始人——在六点三十五分来到消防站监视哨,亲自指挥夜间监视工作。他们命令雷迪特和他的搭档潜入金的晚间演讲,因为在那里黑人警官比白人更不显眼,但雷迪特在晚饭后还没来得及进入梅森圣殿,一名布道人就主动走上前来建议他离开。此人警告说有消息称雷迪特在消防站用双筒望远镜偷看金博士。眼下垃圾工人的压力太大,很容易擦枪走火,雷迪特要是继续呆在这里很难保证安全。这一下雷迪特只得仓皇逃走。他一边控制着自己的恐慌,一边计划着对那些暴露他的人进行报复。他记得只有两个人可能认出他,或者这么快就把消息传给罢工同情者。他决心要看看自己的白人上级是否足够重视他的工作,是否愿意利用手中的权力来为一名黑人警员出头,而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在午夜之前,二号消防站的两名黑人消防员都将收到强制调令,明天早上去其他消防站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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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不祥的灰色和紫色条纹划过了西边的天空,有关部门发布了龙卷风警告,使得金为了当晚的听众规模而忧心忡忡。电台公告说,七点钟的龙卷风在阿肯色州星城附近掀起一片沥青砸在汽车上,造成七人死亡。半小时后,第一场暴雨袭击了孟菲斯,斜射下无数雨弹。金从洛林旅馆打电话给梅森圣殿的劳森,得知圣殿里的人群确实很稀少——在巨大的大厅里也许只有不到两千人,而在3月18日金前去访问时同一个大厅曾挤满了七倍的听众。他担心听众人数的急剧下降会招致舆论对他的贬低,引发骚乱,甚至促成新的联邦禁令。于是他将阿博纳西推了出去。“拉尔夫,我希望你今晚去代表我发言。”

阿博纳西不愿出头,建议金改派杰西.杰克逊,但是金坚持要他登台。此时的金对于来自亚特兰大的杰克逊仍然很有意见。阿博纳西问他是否可以带杰克逊一起去。“可以,”金说,“但是你负责发言。”

阿博纳西驾车穿过瓢泼大雨时,梅森圣殿正在依靠拉歌对唱与其他演讲人填充时间。詹姆斯.劳森强调,无论联邦法院的结果如何,周一的大游行都将继续进行,因为当天的禁令只适用于金与少数相关的“非田纳西州的居民”,换言之绝大多数罢工者都不会受到禁令的影响。这就好比早些时候洛布市长针对杰里.沃夫与雇员联合会领导层发出的禁令同样没能影响罢工一样,而且那份禁令还促使当地黑人教会在罢工背后实现了空前的团结。当阿博纳西、杰克逊和杨出现时,劳森的精神为之一振,大厅里响起了期待的杂音——但是当人们发现金没有来的时候,大厅登时陷入了沉默。一贯擅长观察群体情绪的阿博纳西当即意识到了这份宛如实质的失望,意识到情况比他的担心更加糟糕。于是他当机立断地回避了布道坛,转身来到前庭的电话旁边呼叫金,让他无论如何也得赶过来。阿博纳西在电话里为金撒下了一大把诱饵——他提到了新闻摄像机与成片的麦克风,还声称劳森认为劳工运动极少能在南方聚集这么多人。最重要的是,阿博纳西告诉金,今天冒雨来到梅森圣殿的会众全都是环卫罢工的核心骨干,他们不惜顶着狂风暴雨也要来到这里听他讲话。如果金让他们失望,他们肯定会觉得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金终于被说动了,阿博纳西随即要求金保证一定会赶过来:“你可别在这时候跟我打马虎眼。”金承诺一定尽快赶到。

金的入场在圣殿屋顶下掀起了一阵令人心悸的喧腾。欢呼声在数千个空座位的上空回荡,整栋建筑在狂风、惊雷与暴雨的冲击下咯吱作响。天花板上两座巨大的排气扇因为漏气而发出嗖嗖的噪音,不得不被关上。阿博纳西终于底气十足地来到聚光灯下,戏谑而又认真地模仿金的“军鼓领队”布道来了一段开场白。他详细介绍了金家的布道人世系:“他的父亲是一名布道人。他的祖父是个布道人。他的叔叔是个布道人。他的兄弟是布道人,当然,”阿博纳西指着自己喊道,“他最亲爱的朋友和另一个兄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布道人之一!”他花了半个小时回顾了金一生的荣誉和成就,仿佛要将其中的每一项都归入环卫工人大家庭的武器库。金还没有决定是否成为美国总统,阿博纳西调侃道。“但是他是那个告诉总统应该怎么做的人。”

晚上九点半左右,金微笑着来到麦克风前。此时暴风雨恰好也达到了最高潮。(此时龙卷风又杀死了五个人。十点钟的一场龙卷风拆毁了孟菲斯北部的四十辆拖车,幸而只有一人重伤,受伤原因是被飞来的电视砸中。) 他串联了几份惯用演讲稿的主题,将它们引向共同的时刻。首先,他带领听众们充满诗意地游览了历史。“如果我站在时间的起点,”并且上帝许诺他可以任意选择生活的时代,他将“放飞我的精神”,掠过摩西蹈海的古埃及,掠过先哲云集的古希腊,掠过辉煌鼎盛的古罗马——“但我不会在那里停留”——掠过群星闪耀的文艺复兴,掠过马丁.路德与宗教改革,掠过林肯签署《废奴宣言》的1863年,甚至掠过扶大厦于将倾的罗斯福新政时期——“但我依然不会在那里停留”。一连串排比过后他终于收束道:“如果您允许我在二十世纪下半叶只活几年,那我就会非常高兴。”鉴于眼下“世界一塌糊涂,国家病体沉重”,这种说法看起来或许很奇怪,但是他选择首先将目光投向正在世界各地此起彼伏争取自由的人权革命。“我还记得曾几何时,黑人就像拉尔夫说的那样经常在不痒的地方搔痒,在没人瘙痒的时候发笑。”他笑了笑,接着说道:“但是那一天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非常认真。我们决心在上帝的世界获得我们应有的地位。”

金向孟菲斯运动的各个方面致敬,首先就是环卫工人的家庭。“我呼吁你们星期一与我们在一起。我们需要你们所有人。”他忽略了罢工阵营内部的争执,赞扬了劳森在非暴力方面的先锋事业,还在演讲当中转身要求杰西.杰克逊提醒他注意当地的策略。然后他转入另一个演讲主题,回顾了好撒玛利亚人的寓言。“如果我不停下来帮助环卫工人,他们会遭遇什么?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有机会使美国成为一个更好的国家。我想再次感谢上帝,让我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

突然金的话锋再转,引出了第三个演讲主题。他复述了自己1958年在哈莱姆区的一家书店里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险经历。当时一位神经失常的女性刺客一刀插进了他的胸口——负责急救的医生后来告诉《纽约时报》,当时金只要打一个喷嚏,刀片就会切断他的大动脉。住院期间的金收到了来自国内外的一千八百多封慰问信,其中包括时任总统肯尼迪与副总统约翰逊发来的电文。但是这么多年以来金始终无法忘怀的却是一位九年级白人小姑娘的来信:“‘亲爱的金博士……我听说当时你只要打一个喷嚏就会死。我写信只是想告诉你,我真高兴你当时没打喷嚏。’”在台下的一阵轻笑声中,金接着说道:“我想说的是,我也很高兴我当时没打喷嚏。因为如果当时我打了个喷嚏,就见不到1960年,那时南方各地的学生开始在午餐柜台前静坐示威。我知道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在为了美国梦当中最美好的许诺挺身而出,为了将整个国家带回伟大的民主之井……如果当时我打了个喷嚏,就见不到1961年,那时我们决定开展自由乘车运动……如果当时我打了个喷嚏,就见不到1962年,那时佐治亚州奥尔巴尼的黑人决定挺直脊梁……”他那铿锵有力的语调伴随着狂热的情感一步步攀升,将自己死里逃生之后的生平当成了重温民权运动的戏剧性主线。他在接近尾声时带上了哭腔:“如果当时我打了个喷嚏,我根本没机会前往塞尔玛!”

在金身后,其他几位经验丰富的布道人都感到一阵焦虑,担心金的演讲无法平稳落地。他现在正在激情演绎的演讲词并不适合用来收场。在他以前的演讲当中,“打喷嚏”这部分总是出现得比较早,风格没那么正式,内容也很单薄。金依然在布道坛上口若悬河,然后轻描淡写地将情绪降了一档:“之前他们告诉我——当然现在这些事已经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我今天早上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他语气轻快地地讲述了航班飞行员告知乘客们飞机遭受炸弹搜查的事情。“然后我来到了孟菲斯,”金皱起眉头接着说道,“有些人开始说什么威胁——或者说关于威胁的言论——已经近在眼前,我们有些病态的白人兄弟打算这样那样地对付我。我并不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我们的前方肯定还会有很多困难的日子,但是现在对于我来说这都无所谓了——”

金停顿了一下,用颤抖的声音宣布:“——因为我已经登上了山巅。”欢呼声和掌声随即爆发,一些人不由自主地陡然起立,另一些人则像唱诗班一样慢慢站起身来。“我已经无所谓了,”金在第二波和第三波回应下拖长了声音。“像任何人一样,我也想活得长寿——长寿还是很有好处的。”整个教堂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窗外雷声隆隆,屋顶雨声簌簌。“但是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履行上帝的意旨。”人群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喝彩。“祂允许我登上了山巅,”金高声疾呼道,字字句句的力度愈发加强。“我已经看到了山的那一边,我已经看——到了应许之地。”他在“看到”一词上加重语气并且拖了半天长腔,然后犹豫了一下并且迅速落在了“应许之地”上,仿佛发现了一个朋友。他盯着麦克风,目光炯炯有神,还带着一丝微笑。“我可能没办法与你们一起抵达那里,”他喊道,“但是今晚我想让你们知道,【“是的!”】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必将抵达应许之地!”他的眼神盯住半空,似乎注意不到台下的掌声与欢呼,而其他布道人们则从背后向他靠拢。“所以我今晚很高兴!”金的语速越来越快。“任何事我都不担心!任何人我都不害怕!我双眼已经看到我主降临的荣耀!”话说至此他戛然而止,几乎有些头重脚轻地走下了布道坛,阿博纳西立刻迎上前去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同工们搀扶着双腿发软的金坐到了椅子上,其中有些人早已泪流满面。喧嚣欢腾的声浪在梅森圣殿经久不息。

金瘫坐在椅子上,汗水早已浸透了浑身衣衫。朋友们围拢过来,为他刚才那段一百多个词的恢弘收尾献上了祝贺与惊叹。他们说他超越了死亡,同时抓住了自由,同时向前向后审视了两者。他们比较了金的演讲与圣经当中摩西故事的细节:上帝允许摩西从尼波山顶上眺望约旦河对岸的迦南,但是摩西却注定无缘与以色列子民一起步入这片应许之地。因为此前的过错,他注定要死在迦南边境之外。金一边与各位同工谈话一边逐渐恢复了活力,并且热切地与环卫工人们打招呼,迟迟不愿离去。自从清晨的机场炸弹搜查以来,他已经度过了似乎望不到头的漫长一天。但是接下来他却以炽热的精力哼着歌曲,与阿博纳西和伯纳德.李一起消失在城里,度过了一个同样漫长的夜晚,直到4月4日凌晨四点多才乘坐出租车回到洛林汽车旅馆。一个惊喜正在旅馆里等待着金:他看到旅馆门前停着一辆挂有肯塔基州车牌的汽车,车灯还亮着。“参议员在哪里?”他嗓音洪亮地欢迎了自己的情妇乔金娜.戴维斯,她刚刚作为肯塔基州参议院唯一的黑人成员兼女性成员完成了她的第一次立法会议。这次她带着闺蜜一起来孟菲斯度假——这位闺蜜也是是金的弟弟A.D.的情妇。此前她们说服A.D.金从路易斯维尔飞到佛罗里达,然后开车带上她们穿过阿拉巴马州,穿过密西西比州的风暴,进入了田纳西州。三人抵达梅森圣殿时已经太晚了,于是又来到洛林旅馆等着金回来。兄弟俩首先谈了谈家务事与孟菲斯的危机,然后金召开了一次简短的员工早会,指派安德鲁.杨作为他的指定证人前往联邦法庭。接下来金跟随戴维斯来到她的201房间度过了这个夜晚的短暂剩余部分,直到此时他才倒下来小睡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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