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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俄乌战争三个月的军事总结 (1) -- 关原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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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俄乌战争三个月的军事总结 (1)

俄乌战争三个月的军事总结(1)

作者:草庐棋士 2020年6月3日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俄乌战争是美帝霸权从衰落向崩溃的临界点。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右派和进步左派各自内部在俄乌战争问题上的分裂实际上反映了两种不同的选择:是服从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并为之殉葬?还是走出一条解放自己与解放全世界的新道路?”

从2月24日开始的俄乌战争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三个多月。最初在政治、战略、战役、战术和技术细节上的“战争迷雾”都已经随着时间基本消散干净。虽然现在谈论结束战争的具体方式为时尚早,但是三个月的历史已经能让我们从军事上总结一些相当宝贵的经验。

本文的重点不是向诸位读者报告具体的战斗进展状况,而是希望能总结出一些一般的,通用的历史经验,帮助大家对俄乌战争和相关问题进行独立的、冷静的思考,从而得出正确结论。本文有如下几个目标:第一,从政治经济学的观点出发,分析乌俄双方军事思想的演变,重点是乌克兰武装力量放弃机动作战转向堡垒防御的变化,和俄罗斯军事思想从盲从迷茫走向涅槃重生的历史轨迹;第二,本文将带领读者破除西方媒体的宣传,探讨俄罗斯在本次战争中的三个重大战役决策,即“基辅大佯攻”、“北乌大折返”和“东线大围歼”。第三,本文将梳理在此次战争中彻底破灭的二十一世纪“军事神话”,包括“坦克无用”、“未来步兵”以及先是被捧上天再是被摔下地的“混合战争”。最后,本文将对本次俄乌战争未来的可能进程做出预测,并简述俄乌战争对于中国阶级斗争的政治意义。

乌克兰军事思想和军事战略的堕落

乌克兰武装力量原本是苏联武装力量的一部分。苏联解体后,乌克兰武装力量逐渐退化削弱。这一方面是因为乌克兰的经济基础无法支撑起庞大的军事力量,尤其是无法承担养护核武库的成本。另一方面,苏联刚解体时的乌克兰左右逢源,是俄罗斯和西方共同拉拢的对象,并不面对严重的军事威胁。乌克兰军事工业中生产战略武器的高端部分虽不复存在,但是生产基本常规重武器(如坦克、装甲车、战术导弹、火炮)的能力仍然通过对外军售市场被保留了下来。乌克兰军事工业的完整程度要超过印度。

在2014年乌克兰政变以前,乌克兰的军事思想和战役法并没有重大变化,基本上还是继承了苏联时代大纵深机动作战的传统。这首先是因为乌克兰并没有明确的国防压力,其主要假想敌俄罗斯和波兰的入侵企图极低,乌克兰也缺乏对外扩张的能力和动力。另一方面,长期武备废弛的状况也不利于军官团的培养,更不要说提出和践行新的军事思想。在政变之后与顿巴斯两共和国民族自卫武装的冲突中,乌军仍然试图用大纵深穿插的方式分割民族自卫武装。比如,在2014年到2015年的杰巴利采沃战役中,乌军装甲部队突入杰巴利采沃这个连接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交通枢纽,试图进一步向东南方向突击,彻底分割两共和国之间的陆上联系。这一战役行动直接继承自苏联时代大纵深战役的传统。即在火力侦察部队打开突破口之后,后续装甲部队迅速达成突破,摧毁敌军后方补给和系统,同时卷击敌军侧背,最后将包围圈中已经失去补给乃至失去组织和指挥的敌人彻底歼灭。

起初乌军的进展相当顺利,在两共和国之间打进了一个长20公里、宽10公里的突出部。然而由于突入的乌军久疏战阵、指挥混乱、不得人心,战役的后续协调十分业余低效,乌统帅部甚至没有准备达成突破之后的预备队。再加上乌军大量官兵逃亡和反正,突入的乌军装甲部队被两共和国武装包围歼灭。而就在杰巴利采沃战役发生的同时,一小股乌军占领的顿涅茨克机场却在民族自卫武装十分生疏的围攻下坚持了较长的时间。总结这两场战役的教训,乌军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群众普遍敌视自己的地区打机动作战的技术和组织门槛太高。相反,凭借坚固的工事却可以给敌人造成有效杀伤。此后乌军在长达七年(2015-2022)的侵略准备时期就彻底放弃了在运动中歼敌的战役法。并开始转向采用以固守堡垒来大量杀伤敌军从而以拖待变的作战方法。而这次战役法的大转变,与乌军本身的人员阶级组成有着极大的关系。

按照政治经济学的观点,在技术水平一定的情况下,一支军队的战术战法基本由军队中官兵的阶级构成决定。随着乌克兰法西斯化的加深,针对俄裔民众和俄语区民众的迫害也逐渐加深。乌军中原本大量来自工业化的俄语区的军官和士兵在长期的对峙中纷纷携装备向两共和国投诚或起义,乌军在损失了许多装备的情况下也损失了有能力指挥旅以上战术单位的军官。剩下的军官虽然在政治上趋于可靠即趋于法西斯化,但是其业务能力是明显退化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乌军军官团已经不具备组织数个旅进行统一战术行动的能力,多数旅长级别的军官实际上仅仅具有指挥一个单一兵种营的能力。同时随着乌克兰小资产阶级大量移民到欧洲,乌军的基层军官素质也出现明显的下降。与当年纳粹德国政府解决失业问题从而在德国工人阶级中争取到了广泛支持不同,基辅政权一直没能和本国工人建立联系,其基层组织和民兵基本上依靠吸收吸收道德败坏的流氓无产者来维持。基辅政权与普通民众之间并不存在纳粹德国中曾经存在过的短期和局部的共同利益,基辅政权对领土的控制有赖于法西斯组织和法西斯化的特务机关对民众的恐怖统治和外部帝国主义的扶持。

但是乌克兰的流氓无产者以及狂热的亲西方法西斯小资的数量是有限的,水平是业余的,因此靠政变夺权的基辅政权就只能把他们集中在少数几个“拳头部队”里。在没有足够的财政资源的情况下,这些“拳头部队”的给养和装备就需要乌克兰的寡头来多多帮衬。比如,臭名昭著的“亚速营”就是乌克兰寡头克鲁莫伊斯基(此人也是泽连斯基的金主)大力资助的。这种奇特资源流向形成了乌克兰武装力量战斗力的三个等级。第一等级是“亚速营”一类的铁杆法西斯军队和乌军地面部队中法西斯化程度较高的部分,如受过北约集训的海军陆战队等。与我们事先判断的不同,亚速营不是什么“民团”,而是正经的“党卫军”,在装备、训练、补充和待遇上都拥有最高的优先级。但由于其半军阀的性质,乌克兰陆军是无法直接调动他们的,基辅政权对他们的命令也需要征得寡头同意之后才能得以执行。所以这些部队在保卫特定地区和寡头产业的时候会特别有战斗力。第二等级是乌克兰陆军中的常备军和第一批次动员起来的后备单位。这些单位由职业军人组成,其战斗意志与法西斯军官和士官占比呈正相关关系。它们通常有一定的机动能力,也是乌军统帅部能够直接指挥得动的部队。但在乌军放弃了机动作战之后,它们基本上都被拆分成了营级单位被当作救火队填补到前线最危险的地方。比如原本在赫尔松与俄军对峙的第17装甲旅,就被拆分成营,先是被送到哈尔科夫,再是被转移到伊久姆,现在正在利西昌斯克以西被分割包围。第三等级是番号在100以后的“乡土守备旅/团”。它们多由预备役人员组成,与乌克兰普通劳动人民关系最近。它们是临时征集的本土防御单位,在本州(面积相当于中国一个地级市)内进行固守防御时能够保持最基本的战斗意志,给俄联军造成一定阻碍,但是一旦被调出本州,其战斗意志和战斗力就会随着离乡距离的增加等比例下降。乌军的这种三层结构大大限制了其战役选择。在一个地区的作战中,缺少第一等部队,就难以保证忠诚度,这在面对俄军主攻方向时是致命的;缺少第二等部队,就没有足够的专业人员操作重武器(第一等部队数量少,一个重要方向上通常不超过一个旅),从而大大折损防御战的效率;缺少第三等部队,就意味着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填补战线。然而,只有第二等部队(正规陆军)可以在战斗意志不大打折扣的情况下服从调动。如何协调这三等部队的关系是一直困扰乌克兰军事部署的头疼问题。

因此,乌军的防御战准备面临两个约束条件:第一,军官团素质低劣,机动作战能力虚弱,而且乌军并没有自信在机动作战中独立歼灭敌人(指望北约派出地面部队也是原因之一)。第二,协调成分、组织结构和指挥系统均有所不同的三类部队也大大限制了乌克兰武装力量根据战局发展重新部署的能力(而且乌军直到今天也没有进行重大的重新部署)。为了抵消这两个约束条件,乌军选择了将东乌克兰主要城市堡垒化的消极防御战略。

这一战略有诸多好处。第一,城市作战将大大抵消俄联军在数量、技术、组织和士气上的优势,如果俄军被迫进行围攻作战,则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用火力将乌军驱逐或消灭,如果想要迅速夺取城市,则势必付出大量伤亡。第二,建在交通中心的乌军筑垒地域可以有效控制附近交通线。如果俄军进行大纵深作战,对城市围而不攻,则凑不齐足够的兵力同时完成突击和监视的任务。乌军则可以使用炮火和小股部队突袭来扰乱俄军的补给线。第三,城市作战条件下,一个作战单位需要控制的面积小,对防御方指挥官的要求低,可以很大程度上弥补法西斯化后的乌军军官团残暴有余、专业不足的弱点。第四,城市作战可以缩短前线补给堆栈和前线部队之间的距离,躲在医院、居民楼和幼儿园里的乌军不需要从数公里以外的补给站中获取弹药、食品、以及维持战斗意志所必需的酒精和毒品。这些都可以通过地下交通网络运达。第五,城市作战可以有效绑架东乌克兰地区的人民群众。事实证明,东乌人民极其反感乌军,而乌军也并不把东乌群众当人看。在马里乌波尔战役中,亚速营反复堵塞人道主义通道并屠杀逃离的群众,其罪恶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地将其控制在城内。第六,通过事先划定防区,乌军可以大幅缩短战略调动的距离并减少战略调动的规模,因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规避第一等和第三等部队不宜远距离调动的弱点。

堡垒化的弱点也是很明显的。第一,这意味着乌军彻底将战役主动权交给对手,不过这对于幻想北约地面部队参战的基辅当局来讲似乎还不是大问题。第二,放弃在机动中歼灭对手同时也意味着任由掌握空天信优势的对手控制筑垒地域背后的交通线,这一方面阻断了乌军迅速补充消耗掉的人员和装备,另一方面也阻断了被围乌军的撤退路线。第三,筑垒地域乌军的士气完全建立在堡垒“坚不可摧”的设想之上,一旦一个或数个“模范”堡垒群被攻陷,就会严重打击其他堡垒内乌军的信心。如果基辅政权不积极组织对被围堡垒的救援,则也会引发其余堡垒乌军“弃子自怜”的心态,甚至会引起对基辅政权的广泛质疑。

综上所述,基辅政权以全球化寡头为核心的阶级基础,以亲西方纳粹小资和流氓无产者为组织中坚,对乌克兰全境尤其是对东乌克兰实行法西斯统治,并与前苏联时代遗留下来的职业军人离心离德;基辅政权的这四个基本特点决定了,其对战争胜利的全部信心都建立在指望北约派遣地面部队大举救援的战略幻想之上。这些因素共同决定了自2014年以来乌克兰军事思想的堕落轨迹。

在整场战争中,乌克兰方面未有数个旅的战略调动,少见整旅规模良好协同指挥的机动防御,少见数个营以上面对有准备之敌的进攻。当被围在堡垒群天天面对俄军优势火力的乌军认识到自己不是在“死守”而是在“守死”时,乌军士气崩溃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俄罗斯军事思想和国防战略的涅槃重生

与乌克兰一样,俄罗斯武装力量也是原苏联武装力量的一部分。在苏联解体后的近十年时间内,俄罗斯统治精英幻想以平等身份加入美国主导的世界资本主义分工体系。在休克疗法和大规模私有化之后,俄罗斯与西方“接轨”的程度确实提高了,但是这种新自由主义“接轨”却是以俄罗斯几乎成为西方的经济殖民地、人民生活水平乃至预期寿命大幅度下降为代价的。用更精准的话讲,新自由主义时代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已经容不下一个俄罗斯大小的国家成为剥削全世界剩余价值的核心国家,甚至容不下俄罗斯成为一个剩余价值净损失较小的上层半外围国家。俄罗斯要想加入现在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只能当一个不掌握国际市场定价权从而只能廉价出口能源和粮食的外围国家。国民经济外围化意味着要毁灭整个俄罗斯民族在苏联时代以巨大牺牲换来的独立自主的产业体系,成为东欧的拉美国家。俄罗斯爱新自由主义,但是新自由主义却不爱俄罗斯。这一切问题反映在军事上,就是九十年代俄军军费紧缩、武备废弛、倒卖装备、贪腐横行的惨状。新自由主义时期的俄罗斯无力维持国家的基本统一,导致各种分离主义运动借社会崩溃之机遍地开花。俄罗斯在付出巨大代价后取得了车臣战争的胜利,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俄罗斯军事实力较苏联时期元气大伤的窘况。

这种状况直到普京就任俄罗斯总统之后才有所改观。本世纪初的俄罗斯面临着继续在新自由主义歧途上沉沦还是走独立自主的国家资本主义道路的历史选择。以普京为首的一代有历史使命感和政治手腕的俄罗斯上层精英在思索了苏联解体以来的诸多教训之后,决定走后一条道路。

对于俄罗斯绝大多数人民群众而言,国家资本主义是当时条件下最好的历史选择。但是这条道路却是艰辛坎坷的。它不仅仅意味着要压制国内的亲西方寡头以及附庸于全球化的小资产阶级,顶住西方对俄罗斯进行颜色革命的压力,而且还要在经济、政治和军事上探索前人未走过的道路。

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在地缘政治上总体处于守势。一方面,俄罗斯需要消耗相当一部分资源来扫清国内分离主义武装;另一方面,北约背弃对苏联的承诺,吸纳东欧国家和前苏联加盟国,并把进攻性武器装备部署在俄罗斯边界。不过,由于北约集团仍然忌惮俄罗斯的军事力量,其对俄罗斯的挑衅主要采取蚕食行为的方式,基本上是通过怂恿俄周边小国的傀儡政权或煽动颜色革命来运作的。为了维护俄罗斯的基本地缘政治环境,俄罗斯在过去二十多年中数次针对这些挑衅图谋进行直接的军事打击。比如1999年,俄罗斯协助南斯拉夫联盟人民抵抗北约侵略;2008年,打击格鲁吉亚傀儡政权,维护高加索民族自治;2014年,(有限度地)支援顿巴斯人民反法西斯斗争,并且收复克里米亚;2020-2022年,帮助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国翦除颜色革命等。这些行动的规模小,时间短,成效大。这就给了一部分俄罗斯军界人物一个错误的信号,即北约东扩的威胁是现实的,但是北约东扩的目标并不是对俄罗斯实现“政权更迭”。所以,未来俄罗斯的国防主题不是与北约及其傀儡进行大规模常规战争,而是针对极小体量的对手进行介乎特种作战和治安作战之间的低烈度战争。在这种错误认识的指导下,俄军进行了2008-2012年的谢尔久科夫军事改革。

谢尔久科夫是当时的俄罗斯国防部长。此人商人出身,未历战阵,迷信市场,崇拜西方,前四个特点也导致了谢尔久科夫自己和其小圈子必然会贪污腐败。本次军事改革有如下几个方面的重要内容。第一,效仿美军,将基本战役单位由师改编成旅,试图用更佳精炼的组织结构增强针对小规模低烈度冲突的快速反应能力。第二,裁撤大量军官,试图减少“冗员”,并效仿西方军队增加士官的比例,并让士官成为基层组织的核心。第三,执行“造不如买”的军备采购路线,直接购进“先进”的西方装备,试图在短时间内提高战斗力。第四,大搞技术市场化和保障社会化,裁撤大量国防部直属的军事院校,将军事科学研究交给民间机构,裁撤大量的后勤保障单位,并把这些人物分包给(有裙带关系的)私营企业,等等。

这些改革措施给俄军的战斗力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第一,“师改旅”看起来精简了指挥结构,但是原本师下属的支援单位被上交到了军/集团军一级,打仗的时候需要临时配属,这在与只有步枪火箭筒的非正规武装打低烈度治安战的时候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在与相同体量的对手打常规战争的时候,这种临时配属的有效性就会在对手的空军、炮兵、导弹和电磁作战的干扰中急剧下降。同时,一线作战单位的缩减(从师的10-16个营到旅的4-6个营)也大大缩减了陆军装甲和机械化单位持续作战的能力。在常规战争中,缺乏建制内预备力量的旅级单位在遭受损失后会迅速失去战斗力,必须用一个新的旅级单位轮换;原有旅级单位的非一线单位就相当于被“浪费”掉了。而师级大单位则会坚持更长的时间。第二,俄军原本的基层指挥工作主要是由军官负责的,士官的作用并不突出。这纯属俄军的组织传统,在战场上并不会有什么负面影响。谢尔久科夫的改革在裁撤掉大量军官后却没有建立与美军类似的士官培养体系,导致能干活的军官少了,不知道该怎么干活的士官多了,这既造成了军官团的不满,人人自危,也直接加重了基层军官的指挥负担,而且军官阵亡或负伤后就会有一批单位失去领导。第三,“造不如买”的军备采购路线丝毫没有起到鼓励俄罗斯国内军工企业相互竞争的效果,反而抽走了俄罗斯军工企业的研发资金。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好大喜功的谢尔久科夫集团向法国购买两艘“西北风”级两栖攻击舰。结果定金交了,法国又在美国的指挥下以2014年乌克兰危机为由拒不交付军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其实西方国家的“先进”武器在销售过程中往往会发生大量的吃拿卡要、偷工减料、削弱功能乃至留有程序后门的现象,同时溢价极高,华而不实。相反,俄罗斯本土军工企业的国有化程度高,不追求高利润,往往能以极低的价格追平乃至超过西方国家装备的性能。比如,一辆美军现役主战坦克M1A2艾布拉姆斯的价格是俄罗斯高端现役主战坦克T90-AM的两倍,但两者综合性能不相上下。同时,俄罗斯本国军工产业自成体系,拥有长期的技术积累,西方装备与之混搭自然会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更不用说在购买期间被别人“卡脖子”的事情。第四,俄军的“民间”研究机构和“民营”企业根本不具备相应的研究水准和保障能力,又极易被外国情报机关渗透。把军事研究和后期保障“市场化”、“私有化”,往轻了说就是把军队的战斗力导向转变为利润导向,更现实的说法是将军队的一些重要功能“分封”给利益集团和外国间谍。

谢尔久科夫集团的改革是俄罗斯军事史上的一次惨痛的教训。这次改革失败的原因,不仅仅是部分俄罗斯高层人物对俄罗斯国防任务的误判,而且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部分统治精英盲目否定苏联时代军事建设的宝贵经验,盲目崇拜美国军事建设方针的后遗症。自海湾战争以来,美国的军事实力一再被夸大。第一,“沙漠风暴”中对伊拉克的胜利被简单化为西方军队质量的胜利,完全忽略了萨达姆未能抓住联合国军准备时期的脆弱环节进行突击的错误决策,同时也完全忽略了联合国军拥有比伊拉克多得多的各式武器装备。第二,联合国军的胜利被简单等同于美军的胜利,完全忽略了北约仆从国和阿拉伯附庸势力填补绝大多数战线的事实。第三,美军的胜利被简单等同于科技的领先,而美军相对于伊拉克“猴版”苏联装备的技术领先又被当作是美军武器装备对苏联现役装备的整体领先。第四,美军的技术领先又被完全不懂军事的美国寡头媒体(CNN、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和宣传机关(好莱坞和电子游戏制作商)渲染为美军人均战斗力的领先。而最能满足观众对“人均战斗力领先”直接观感的就是流行于本世纪初的“(美国)特种兵传奇”。美军“战无不胜”的假象在全球(不仅仅是谢尔久科夫集团)造成了这样的印象,即一群拿着轻武器的特种兵依靠特种作战技能和后方的“高科技”支援就可以轻松打败诸兵种合成的机械化兵团。所以,作战单位越轻越好,旅比师好;指挥结构越扁平化越好,士官主导优于军官主导;武器装备西方优于本土,买比造好;军事研究和后勤保障市场优于政府,外包最好。

通常来讲,一国统治精英越是服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统治秩序,就越是会相信这一套自导自演的宣传。这不仅包括亲近俄罗斯自由派的谢尔久科夫集团,也包括其他一些大国的军事领导。但是,这套美军神话是美国霸权地位和地缘政治环境的产物。美国自从1812年以后就没有任何保卫本国领土的历史经验,除了相对文明的内战以外,美国之后的所有战争都是在国土之外进行的,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侵略战争。因此就算在美国的军官团中,也从未有过将军事视为决定民族生死存亡的要务的严肃传统。冷战结束以后,美国的军事实力独步天下,又有北约和非北约系统的仆从武装,而它面对的绝大多数对手甚至不能掌握一个民族国家。所以美军不再重视传统的大规模常规战争,转而专门经营针对弱小对手的特种战争和治安战争。既然是侵略战争,就一定不能再出现越战式的伤亡;既然是针对弱小对手,就不必专精于机械化装备、炮兵和防空装备;既然是远离本土作战,就不必在乎被侵略国家的平民伤亡;既然普通民众与战争无关,那么大可以把军事文化传播和爱国主义教育交给好莱坞,让他们用漫画化的、轻佻的、追求视觉快感的、类似于色情片的方式去描绘战争。

但是上述四个条件俄罗斯都不具备,俄罗斯面临的是直接的、大规模的、包围性质的军事威胁。俄罗斯是不能逃跑的,就算付出重大伤亡也要打赢战争,否则俄罗斯将面临相当于二战失败加上苏联再次解体的双重打击。俄罗斯的对手不是阿富汗的牧羊人,不是索马里的渔夫,不是伊拉克的农民,而是渴望新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东欧和高加索的亲西方小资产阶级,是被北约武装到牙齿的流氓无产者,是拥有苏联遗留下来的大量高质量机械化装备的纳粹匪徒。俄罗斯必须要发展适合大规模常规战争的装备体系和组织结构,去有效杀伤这些与自己技术水平相差不大的敌人,并且在遭受伤亡时还能继续保持持久作战的能力。俄罗斯的直接军事威胁不在半个地球之外,它们就在基辅、哈尔科夫、敖德萨、里加、纳尔瓦等这些苏军指战员曾为之流血牺牲但今天又被各式纳粹分子占领的城市。而就在这些地方,还生活着上千万沦为二等公民并饱受欺凌的俄罗斯人,这些地方也是其他民族热爱和平的人民的家园。俄罗斯不能向北约一样动不动就进行无差别轰炸和屠城式的进攻,必须打打谈谈,就算拖慢进度也要维持人道主义通道的畅通。俄罗斯与主要地缘政治威胁直接接壤,俄罗斯人民直接受到战争威胁;俄罗斯必须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可能的入侵。如果美国在侵略战争中失败,大可一走了之,丢掉了美帝国的包袱,美国还是一个完整的民族国家。但是俄罗斯如果失败,不仅俄罗斯民族国家将被拆解,生活在俄罗斯周边国家的俄罗斯人也会面临种族清洗(正如最近八年在乌克兰发生的那样),今日俄罗斯统治精英中的绝大多数人也会不复存在。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每一个曾经历经苦难又凭借自己的力量战胜苦难的大民族在危急存亡之际总会有英雄人物出现。这个英雄人物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集体,还可以是一个民族仁人志士的总和。在认识到谢尔久科夫改革的失败后,尤其在美国资产阶级主流集团(奥巴马-克林顿集团)想要在俄罗斯搞政权更迭的行动愈发明显以后,以普京为首的俄罗斯高层决定改弦更张,根据现实的军事威胁来决定俄罗斯军事改革的方向。

2012年上任的国防部长绍伊古纠正了谢尔久科夫改革中的诸多错误。比如,停止“师改旅”的改革,并逐步在直面北约的单位中恢复师的编制,充实了编制内的支援单位,加强了持续作战能力。这次在南线突击和马里乌波尔围城中表现出色的第150摩步师就是俄军回归传统编制的重要成果。为了在保留大兵团作战能力的基础上维持一定的快速反应能力,在旅/团以下抽调部分兵力和有经验的军官,在师属支援火力和电子战单位的配合下组建高度合成化的“营战术集群”。营战术集群是一个师的精锐部队,它既可以在中低烈度环境下凭借较高的机动性和强大的支援火力独立承担突击敌军纵深的战术任务,如本次战争初期俄军在乌克兰南北的快速突击;也可以在高烈度环境下作为师的一部分与友邻配合承担战役任务,如在马里乌波尔攻城战中与车臣步兵密切配合,以极低伤亡压缩和围歼守军,又如在顿巴斯战役中引导己方优势炮兵火力压制敌军筑垒地域并夺占之。就算营战术集群遭受了相当的损失,全师也能保留继续进行有限进攻的能力。绍伊古也取消了谢尔久科夫时代的“市场化”改革政策,让军事研究和后勤保障重新归于军方控制。俄军的军备采购重新回到了国产化和自主化的轨道。同时军队中的腐败也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在军事装备的发展上,俄军认识到自己不是美军,不能事事都效法美军。面对现实的短板,俄军采取了相当务实的策略。空天军经费不足,战备水平不佳,那就大量使用炮兵和战术导弹来进行支援;制空能力不佳,那就进一步加大防空系统的投入;海军舰艇不足,无法执行远洋打击任务,那就发展高突防能力的反舰导弹;核武器不能随便动用,那就发展高超音速常规导弹作为使用核武器之前的威慑手段。俄军这些看似弥补短板的装备发展计划全部围绕着精确制导武器这一中心环节,技术之间高度通用,可以以较低的研发成本提升多个方面的技术装备水平。同样,俄军多个方面精确制导武器的发展也集中于一个目的,即强化区域拒止/反介入的能力。简单地说,就是用各种精确制导武器阻止北约的战斗力量进入战区,或者增加北约重大军事资产(如航空母舰、机场、仓库、指挥中心和行军中的地面部队等)在战区外被击毁的概率。这样,在一场如本次俄乌战争的有限战争中,俄军就能通过摧毁乌克兰的武器和油料仓库以及训练中心来有效封闭乌克兰战区,从而极大地削减北约军事援助的效能。在未来与北约之间的可能的大规模冲突中,俄军也可以在不使用战术核武器的情况下,用精确制导武器和有力的防空系统为数量上处于劣势的己方地面部队提供一片敌方重武器难以进入的安全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如果俄军装备了足够数量的高超音速武器并有效提高射程,美军的航母战斗群就很有可能被俄空天军重型轰炸机在俄领空中空射的高超音速导弹突防摧毁。俄罗斯引领的高超音速导弹发展的趋势很有可能会在未来加速航母的淘汰,这也给任何想要通过发展航母战斗群来执行进攻任务但又损失不起航母的国家敲响了警钟。

当然,由于军费开支的限制,俄军的新军事改革不可能做到完美。合成营的编制太小,设计冗余度不足;义务兵服役期太短,无法掌握许多重要的军事技能;合同兵技战术水平高,但是数量少、成本高等缺点至今困扰着俄军。但是俄军建军思想的整体方向是正确的、冷静的,是符合俄罗斯地缘政治状况的。就算是长期沉迷于自己“战无不胜”神话的美军,也在俄军改革的刺激下重新审视自己只能打治安战的组织结构,开始着手重建师级战术单位。

未完待续

通宝推:等明天,审度,达雅,破鱼,河兮兮,苏粤马,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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