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记忆:1976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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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记忆:1976(六)

毛笋都长得差不多了,山上的野笋就开始猛长。山虽是集体的山,但拔野笋是不禁止的,所以我们几乎每天山上拔笋。总是两三个人约好了,中午放学回家,就换上破衣服和破鞋子,拿了装笋的工具上山去,回来再吃饭。下午放学也一样,所以一天要拔两次笋。

有一天中午,我和小舟一起去拔笋的,回到家里,头上还冒着汗,就捧起碗吃饭。这时,我妈妈轻声说:“反动标语谁刻的,已经知道了。”

我心里格登一下。

“是阿辛。”

我心里又格登一下。头上冒出更多的汗。我想起上午老师大发雷霆的事情,他说有的人生在福中不知福,对社会主义怀恨在心,在后竹园的毛竹上刻反动标语,这个人,就在这里坐东!“东”是一个语气助词,相当于“着”,但“东”字发音长,像一枝长枪戳过来一样,异常犀利。原来,老师的长枪是戳向阿辛的。

我感到握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妈妈看着我,说:“怎么啦?”

我摇摇头:“没什么。”

其实,我是被这个答案惊呆了。上次,阿辛说过:“刻这种反动标语,他的良心肯定是被狗吃掉了!”他竟然是自己骂自己,阶级敌人果然狡猾!他潜伏在我们身边,不知道搞了多少破坏了。

他是地主的儿子,可是我们没有怀疑他,没想到他的胆子这么大,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反党反社会主义。

那时候在农村,一个家庭的成份分为六等,地主、富农、上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雇农大概比较少,不能算一个完整的成份。

地主和富农,是专政对象。听说刚解放的时候,在二十里外有一个富人,为人特别好,所以评成份的时候,都评他为富农,可是他对照来对照去,觉得自己应该被评为地主,三番五次要求,结果真的被评为地主了。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后悔的。富农和地主还是有区别的,因为地主有很多田地,还雇长工,和资本家一样,是真正的历史反革命,富农只是在忙的时候雇人,剥削是剥削的,性质比较轻一点。

上中农就是富裕中农,是中立分子。毛主席说,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以,上中农是可以团结的。

下中农和贫农,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简称贫下中农。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同盟军,只觉得很光荣,填写成份的时候,写上“贫农”两个字,觉得自己根红苗壮,可以昂首挺胸,一点没想到工人阶级只是把我们当同盟军,并没有真的当自己人。而且工人阶级住在城里,有工资领,有粮票发,还有房子分配,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生病看医生,还能报销,跟我们大不一样;他们的子女也是工人阶级,根比我们红,苗比我们壮。我们年底一算账,很多家庭还欠队里钱,叫倒挂户。贫下中农是一个光荣的名词,他们在旧社会,到年底要遇到地主逼债;但倒挂户是一个可耻的名词,到年底还欠着队里的钱。

在旧社会,贫下中农的生活是很悲惨的,这个,学校的贫管组反复跟我们说过。贫管组的全称是什么,我不大清楚,大概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工作组”吧。

听说,我们村的那个地主是被枪毙的,地主的老婆我也没看见过,但有人说,这个地主婆也很凶,人家都问她借一升米,她量上一升,手掌升得手心都突起来了,从升口平平掠过。去还米的时候,她的手掌就手背突起。这大概跟老师说的“小斗出,大斗进”差不多。还有一个泥塑收租院,不知道在哪儿,一些农民被恶霸地主毒打,留下一件血衣。后来有人在杂志上说,这个泥塑收租院是假造出来的。但它当时却是提高我们觉悟的一个重要的教育基地。还有一篇课文是这样开头的,“旧社会,大雪封门的日子里”,讲的是除夕那天,地主的狗腿子上门逼债,但这个贫农家里只有八粒米(也许是十粒,记不得了),熬了一碗粥,给生病的人吃,结果也被抢走了。

总之,我们非常痛恨地主,说阿辛的妈妈曾经穿着皮鞋踢贫农。平时开批斗会,他妈妈总是要陪斗,和另外一些四类分子一起,在台下第一排,或者在台下的左侧,面对着大家站着,胸前挂着一块牌子。农闲时候,有时会休息一天,这时,四类分子就要参加义务劳动,我常看见他们在北山下的路上扫地或者挑土。

所以,我们对阿辛也怀有一些敌意,虽然平时一起玩,但他必须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他能做的,其实就是想办法讨好我们,可是一不留神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我们就说他地主的儿子,他就脸色灰白。甚至他的父母,也总是讨好我们。

那时候,我们经常吃粥,因为米总是不够。有时候还吃番薯,吃麦稀饭。有一次,我们家烧了一锅番薯,还没烧熟,天已黑了,却听到打门声,原来是客人来了,我妈妈手忙脚乱地盛出番薯,重新烧饭。不过贫管组说,有粥吃,有麦稀饭吃,有番薯吃,已经很幸福了,过去,他们还吃过乌糯呢。乌糯是狼箕的块根,要从山上挖来,吃了不易消化。

我们吃粥虽然吃得多,也没有阿辛家吃得多,他们家几乎每天吃粥,但爸爸有胃病,每餐得吃米饭。有一次,我在他家里玩,一个眼睛差不多半瞎的老人,在他们家里吃饭,阿辛很小心地将鱼刺从他的碗里挑出来,我看着心里有点怪怪的。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阿辛是我们中最可怜的一个。

但他身处嫌疑之地,为什么竟然还要刻反动标语,向党和国家发出挑衅?我们当时的解释,就是阶级仇恨,就是他希望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遭二遍罪。

既然查出来了,就要开批斗会。

阿辛没有被判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而是“有现行反革命行为的”,听说是因为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六岁。这两个罪名之间有多大区别,我也不大明白。不过老师说,现行反革命,比历史反革命要严重得多。老师还说,阿辛的妈妈是历史反革命,阿辛是现行反革命。

批斗会先是在我们学校里开,每个人都写了一篇批斗文章,然后老师定下来,哪几个人发言。我没有发言,我的任务是领呼口号。

那天所有学生都挤在一间教室里,还来了很多大人,可能是公社里的,也可能是中学里的,贫管组的人大概也来了,都有一副严肃的面孔。不过惯常陪斗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有来。民兵也没有来。

我当时心情紧张,拿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满了各种口号,从“打倒‘四人帮’”到“批判有现行反革命行为的阿辛”都有。我怕出错,每句话都在心里过上几遍,才敢喊出来,万一喊错了,只怕接下来就要批判我了。

有好多人上台发言。一个人发言结束,我就站起来,举起右手,挑几条口号喊。我喊一句,别人也举起右手跟着喊一句,这样,就形成了一种气势,把阿辛的反革命气焰完全打下去了。

这个小规模的批斗会开过后,还要开一个万人大会,召集全公社所有的人,在我们村的大会堂里开。

上次在大会堂里开过毛主席追悼会以后,还开过一次重要的会议,主要是传达粉碎“四人帮”的文件,开完会,还举行了游行,在民兵连长阿民的带领下,零零落落的,一边游行,一边有人回家,还没走一半路,就只剩下十多个人了,在我当时看来,也认为这样的游行很不正常,没有一点严肃性。

这次,那些四类分子什么的都来陪斗了,他们站在台下,阿辛站在台上,都挂了牌子。

领呼口号的是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听上去喊得很专业,声音尖利响亮,有穿透力,比我好多了。很多人在台上发言揭批,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们学校发言的代表,比我高一级,声音也很宏亮,上了台一点不胆怯。我爸爸说,那个学生的发言发得很好,只读错了一个字,把“树欲静而风不止”,读成了“树要静而风不止”。我当时不但区别不出这两个字,而且也不大明白“树”和“风”有什么关系,更不明白树和风与阿辛的反革命行为有什么关系。

我坐在台下,看见民兵连长阿民忙忙碌碌的,一会儿走过去,抓住陪斗的四类分子的后脑勺,狠狠地按下去。我心里想,幸亏是阿民做这个事,要是我,长得不够高,只怕踮起脚尖也按不着他们的后脑勺。

开完了会,也没有人提起要游行示威,大家都走散了。阿辛和那些陪斗的四类分子,都挂着牌,低着头,站在大会堂门口。我们经过他们身边,看看牌子,有好多字不认识。

我经过阿辛的家,看见阿辛的姐姐一动不动地坐在家门口,怀里抱着还没上学的妹妹,脸色木呆。我想,她的弟弟被批斗了,她的妈妈在陪斗。这样想着,突然有些凄凉,又有些害怕,连忙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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