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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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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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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突然喝了一声彩。恶作剧社的社员便都欢笑拍手,只是没有扩音设备,声音不够响亮,在绕圈子人群喧哗的口号声中,像两三朵枯萎的小花朵落进了湍急的旋涡。但我还是眼前亮了一亮,袁小方在前,袁媛在后,各举着一块纸板牌子,从巷子里大踏步走出来。牌子是纸板箱制作的,糊了一层白纸用来写字。袁小方的牌子上写着十二个字,墨汁淋漓,是刚刚写上去的:

生活即恶作剧

恶作剧即生活

袁媛的牌子上写道:

一切艺术皆恶作剧

姐弟两个举着这两个无政府主义的标语,看上去特别幼稚,语气也很软弱,比反恶作剧派的标语差远了。

没想到袁媛也是恶作剧支持者。我觉得她有点看不透了。细竹笠帽背在她的背上,像观世音的大光相白盘子。袁小方因恶作剧被老师叫家长,他说如果叫了父母或姐姐,他就会挨打,所以将我的手机号码给了老师,我曾怀疑他是搞我的恶作剧,并不是怕挨打。此时看到袁媛举起了支持恶作剧的牌子,便怀疑袁小方对我的恶作剧,她也有份。

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牌子,写上字的呢,这几个毛笔字,功力好像也蛮深厚的。我突然想,也许袁媛是天池鳖?

考虑到我中午有一段时间失忆,袁媛是个活人,未必有让我失忆的法力,那么,袁宏道是天池鳖?

人群的圈子绕动着,刘采儿和她爸爸绕到了这边。刘采儿愤怒地伸手指着袁小方。她爸爸像她骑的马似的,奔了过来。袁小方来不及反应,牌子就给刘采儿爸爸夺过去,扔在脚下乱踩。袁媛吓得拖着她的牌子逃跑,奔回大乘弄去。我赶紧替她掩护。袁宏道、张岱和郑板桥抢过去掩护袁小方。

刘采儿挥挥手,骑着爸爸回去绕圈子。

我们的恶作剧社,又败了一阵。

这结恶作剧社,是谁,选了个什么鬼日子,开头就连连遭受挫折,各种不顺,各种堵心,真当是憋屈郁闷。胡元瑞那帮人,对恶作剧社搞的这些个恶作剧,比恶作剧社的众位的道行还高深啊。郑板桥气得猛甩头发。他的梢子功相当了得,甩得呜呜呜响,像挥鞭子似的将空气打得裂开了一道道血痕,一看就晓得他下过了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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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的对面,是徐渭艺术馆,簇簇新滑溜溜的建筑,有酒店大堂感,没历史感。我从人缝里似乎瞥见一个发出白色亮光的人,从徐渭艺术馆的大门走出来,闪闪烁烁的。仔细看,却又看不见,消失在人群中。

那些穿着古装的反恶作剧派,忽然想出了羞辱恶作剧社的主意。他们绕圈子绕到这边,便面朝着我们,抖动肚皮,摆动双臂,咧嘴笑着,跳舞。那些现代活人也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舞蹈姿势,五人一队,五人一队,嘻皮笑脸地冲我们跳舞。所以每时每刻都有一组人,向我们跳羞辱舞。

连秦老师也拿着电喇叭跳了一支舞。我很替她惋惜。这种舞姿势难看,丑化了她那么好看的相貌和身材。但她跳得很快乐而自信,45度角仰面向上,泪眼汪汪,流溢着献身崇拜的神色,她一定觉得自己跳得很美,虽然她的表情和舞姿不搭配。

徐文长是我的朋友,至少是我单方面的朋友,而且他曾经造访半间屋,与我有一蹄髈之雅及一曲之缘,我支持徐文长,支持恶作剧,也算是有渊源的。那么,这个秦老师为什么反对徐文长和恶作剧?如果因为她的学生刘采儿,袁小方也是她的学生,马马虎虎可以抵过。如果她只是反对恶作剧,袁小方固然搞过恶作剧,刘采儿也搞过,她与刘采儿及其父亲一起来反对,那是拉偏架。所以我疑心她与王世贞、胡元瑞这些人有交情。但胡元瑞这帮人在绕圈子的人群中,并没有存在感,也就是跟着凑个热闹的样子。

张岱忽然上去,和反恶作剧舞者面对面跳舞。张岱几乎是个跳舞天才,如果他活在当代,杰克逊可能不会走红。他跳着同样的舞,却姿势曼妙,动作舒缓柔和,犹如身在云端,所谓“手指目顾,皆应声曲”“绰约闲靡,机迅体轻”,也许就是这么个娘娘腔的样子。他与反恶作剧派跳了好几番车轮战舞,还是败了下来,累垮了,坐在地上喘粗气,脸上汗水将尘土聚成几条黑道道。

我想陪他回青藤书屋洗洗脸吃杯茶,他摇摇头:“我歇一歇。”停了一下又说:“他们跳舞的力量太强大了。”

眼看着夕阳西下,可能是觉得今天已无法挽回局势,王骥德老爷爷就哭了。他似乎想蹲下去,可是年纪大腿脚硬,撅了撅屁股,蹲不下。他用手背擦着眼泪水,还流下了口泪水。我们绍兴人把口水叫做口泪水是很有道理的,流眼泪水时,容易引发口泪水溢出。不过鼻头涕与眼泪水的行动更协调一致,却不叫鼻泪水,这疏忽不大应该。

反恶作剧派的舞蹈家,舍了张岱,对着王老爷爷轮流跳舞,王老爷爷脸上的皱皮也跟着剧烈跳动。

也太猛了,真当是个颠倒世界,我想,你说此时此刻,谁是恶作剧派,谁是反恶作剧派?真当是世事无常。他们已经从恶作剧发展到霸凌了,霸凌一个七老八十弯腰驼背长寿眉有五厘米长连路也走不动的老爷爷,同时举着写了“秉持善知识,反对恶作剧”的鸟牌子和“反对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鸟横幅。

我回到青藤书屋,和袁媛、袁小方以及工作人员,搬了几把椅子,提了水,带了盆子和毛巾,还拎了一壶茶水和一篮子玻璃茶杯。我倒了茶给张岱吃,袁媛扶王老爷爷在椅子上坐下,又绞了毛巾替他擦脸。袁宏道、郑板桥他们也进去拖了椅子出来。

恶作剧社的成员坐在椅子上,表情轻松,甚至有些惬意。反恶作剧的人们绕着圈子,轮流到他们面前跳舞,好像是表演给恶作剧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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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吃过一杯茶,道了谢,还想要一杯。我又给他倒了一杯。他刚将杯子放到嘴边,忽然我的背后崩出一记鹅叫,几乎将我的后脑炸空。声音像炮仗一样飞上天去。张岱也给叫声吓得手一抖,泼出了小半杯水。

“你这么老了哇。”这声音说。怪腔怪调的,是我的朋友徐文长来了。

就是那个修伟肥白的徐文长,陶望龄说他说话像鹤叫、我说他像鹅叫的徐文长,穿着一身白衣裳,似乎在发光。真是猝不及防啊,没想到他会过来。我想他就是方才从徐渭艺术馆出来的那个发亮的人。

王骥德老爷爷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要给徐文长行礼。徐文长将他摁回了椅子:“老爷子,你坐下你坐下,搞什么搞,我看到行礼就头大,像孙猴子听到紧箍咒。”

恶作剧社的各位顿时耸动起来。袁宏道、陶望龄、张岱、郑板桥纷纷围上来,但听徐文长这么一说,也就不行礼了,一起哈哈大笑。

笑声其实有点尴尬。

王老爷爷说:“先生,你怎么叫我老爷子……”

一条横幅伸了过来,在徐文长面前晃动几下,飞快缩回。王老爷爷怒冲冲地瞪了反恶作剧人群一眼。

“你这七老八十的相貌,难道不是老爷子?你比我多活十年,也不用这么显摆吧。”徐文长压低了声音说,但还是很响。

一块牌子也伸过来,是刘采儿骑在她爸爸背上,努力将牌子上的字展给徐文长看。他们也认出了徐文长吗?我猜是胡元瑞或纪晓岚认出并指点的,他们几个参加过讨论会的古人,已经退出了绕圈子,站在斜对面的广场边上看热闹。

跳舞的也认准了徐文长跳,且改变了策略,不再是跳一阵子就随着绕圈子,而是涎着脸一直冲着他跳,厚脸贼皮地笑着,并举手举脚地做出欺侮动作。跳舞的人越聚越多,动作粗俗丑怪,放肆地挑衅。我想到那个传说,说徐文长扮和尚对着知府女儿的闺房做不雅动作。他们围住了徐文长,但没有碰触徐文长,文明程度还是相当高的。

王老爷爷起身挥着手说:“走开,走开,走开。”

秦老师也看不过眼了,请大家遵守秩序,别把牌牌伸到人家脸上去。我亲热地喊了一声“秦老师”,做了个手势打招呼。秦老师瞪了我一眼,她估计认出了我,那个从她办公室抢了学生逃走的混蛋。我又冲她做了个鬼脸,她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有人问她:“还有没有口号?喊光了我们回家了哈。”

她回到队伍里继续去绕圈子,喊“反对恶作剧”“驱逐促狭鬼”。不知谁喊出了一个新口号:“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

绕圈子人群精神大振,也一齐喊:“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秦老师也笑着喊“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电喇叭声音响亮,人们听了便大笑。

徐文长笑眯眯地看着跳舞的和绕圈子的,问我:“你认识这个女子?”

我说我不认识,她是个老师,我不认识老师,但认识她的一个学生。我没有骗他。秦老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几岁结婚了没我一概不知,不能算认识。

秦老师和绕圈子的人,其实都是人工智能机器人,我想,所以他们喊了这么久口号,并没有人哑掉胡咙。我晕乎乎的像做夜梦一样,或者说比夜梦还恍惚,因为我觉得这些机器人是真实存在的,每一个语音不同,表情各异,还会做随机动作,还会想着完成了喊口号就可以回家去。不存在的是我自己。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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