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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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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7

22

我告诉徐文长:“你在故事中一直是个坏小子,你的故事,已是我们生活秩序的一部分,你本人并不是我们的徐文长,徐文长故事也不是你的故事,我们的徐文长,是我们无数人一起比赛傻呵呵说笑话,这样子创造出来的。”

“晓得晓得,你们就是这么编派我嘛,我差点儿习惯了。”徐文长说,“我写过一个剧本,叫做《玉禅师翠乡一梦》,讲的是明月和尚度柳翠,一个色色的故事。一百年后有个叫吴士科的临川人,汤义仍的老乡,也写了个《红莲案》,把我编派了进去,我竟变作一方大员,哈哈,哈哈,什么鬼啊。”

“有一个兽医说过,许多断翘行为是别人做的,却按在了徐文长头上了。你一个500年前的人,何必在意呢。”我说。

“这些故事有一部分是我的,至少名字是我的,所以我有探视权。我要永久保留探视权。”徐文长说,“山鸡自爱其羽,孔雀亦自爱其尾,我允许你们使用我的名字编故事,比起山鸡孔雀,也算蛮蛮宽厚了。”

“哼哼。”我说。

这个胖子徐文长,要做我的朋友徐文长,是不合格的。

胖子徐文长的生理条件太差。你能想象他胡咙罡罡响地说笑话、设圈套、调排人吗?根本做不到。

不能给人信任感的人,做不了骗子,也无法搞我的朋友徐文长那样的恶作剧。凭他的这副肥白修伟的相貌,凭他这副嘹亮的胡咙,完全无法让人信任。他没有条件搞那些恶作剧。

老辈子的故事家们,挑错了人。

徐文长是坏小子,是故事中默认的。这一点上,我的朋友徐文长形象,与古书中记载的徐文长形象,有了重叠之处。

很多故事的开头是,有人结伴进城,互相提醒小心徐文长,或有人不服气徐文长,原因皆是听说过徐文长专门调排人,名声很臭。故事展开,是他们的议论被徐文长听到,徐文长便安排恶作剧。故事结局,自然是他们又中了计策,遭徐文长的调排。徐文长如此行事,可以说是社交自毁型人格,不考虑街坊口碑(新编故事却相反)。古书中,沈德符记载,他小时候见过徐文长——那时候老同学张元忭中了状元,就和老状元诸大绶一起活动关节,将徐文长从狱中捞了出来,请到北京,欲以礼法教育他——张元忭此人严肃,连他爸爸都有些害怕——徐文长便大骂,策马而去。如此不羁,爱好自由,以我等流俗之见,恐怕也是有点社交自毁型人格。

我向徐文长说了这层想法,说:“山鸡自爱其羽,孔雀亦自爱其尾,徐文长自爱其任性,形成了自毁型人格。”

“你们总是说我调排人,调排了这个,调排了那个,编出了这许多的故事,全栽在我的头上,所以不是我调排人,我才是被调排的,哈哈哈,我是那个被你们活活地调排倒灶的人。”他说,“无所谓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什么500岁破纪念,冷酒也没吃上一杯,真当是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袁中郎说,他给我准备了个猪蹄髈,送到你这半间屋里,真当是好朋友,烧得也好吃。你怎么没备酒?你这些蠢故事够蠢的——你继续你继续。”

原来这个徐文长的鬼魂,是跑到阳间来食祭的。我不记得这几十年有过纪念徐文长的活动,就算有小纪念,也没惊动他吧,所以他不晓得,世人纪念古人的方式已变掉了,以前纪念古人,抬上猪头肉羊腿肉,冷酒热羹,给古人食祭,如今开过了纪念会,到饭店拉开几桌,活人自己食祭了。

闯半间屋,啃猪蹄髈,此事也难怪他,他有蹄痨病。所谓蹄痨病,就是酷爱吃猪蹄髈的毛病。

我们的故事中,固然有《徐文长吃蹄髈》,他自己也记录过。当年在关在监狱中,他朋友带了个陌生人来看他,陌生人拿了一只猪蹄髈给他下酒,他吃得眉开眼笑,说在狱中不苦了,乐了。这陌生人叫严宗源,徐文长写了一篇《赠严宗源序》感谢他,等他第二次探狱交给了他。可惜此文在严宗源第二次探狱前就已写好,所以文中没有说是不是又带来了猪蹄髈。

张元忭这个苦着脸的严肃道学家,治家节俭到严酷,老婆每天结线网巾去卖,他请了徐文长到北京一起住,徐文长写信给朋友怎么说的?“在家時,以为到京必渔猎满船马,及到,似处涸泽,终日不见只蹄寸鳞,言之羞人。”打秋风打得这么理直气壮地厚脸皮,还抱怨状元府里没有猪蹄髈吃,真当是一副自说自话的馋痨相,难怪吃得修伟肥白,也难怪是故事中的坏小子,以我们流俗观之,岂不是个没良心臭白胖子。

徐文长吃过了我的猪蹄髈,影影绰绰地出了门,走入了阳光中,忽然展开鹅一样的胡咙,罡罡地唱歌,声音渐远渐嘹亮:

丞相做事太心欺,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引惹得旁人跷打蹊,

打跷蹊,说是非。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雪隐鹭鸶飞始见,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柳藏鹦鹉跷打蹊,

打跷蹊,语方知。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23

手机里有个女人问我是不是袁小方的家长。我说你打错了。我听到她在核实,然后报了一遍手机号码。我想起了袁小方是谁,问什么事。她说袁小方闯祸了。

秦老师看上去才二十多岁,扎了个粗大蓬松的马尾辫,瘦脸显得很干净。她穿了一件碎花蓝底的大翻领衬衫,身子挺得笔直地坐在办公室里,有一种小姑娘装大人的干练。她看见我,和气地笑了笑。回想起上学时光,从来没有老师对我这么和气过。袁小方站在窗边,低着脑袋,很局促的样子。秦老师说了两件事,一是没想到袁小方的家长这么年轻,二是袁小方将一条橡皮蛇放进了女同学的课桌里,女同学吓哭了。这第二件事害得我嘴唇咬痛,才没有大笑。

我问袁小方:“橡皮蛇,做得很像蛇吗?给我看看。”

秦老师从抽屉里拿出橡皮蛇,放在两叠作业本之间的玻璃台板上。橡皮蛇短粗光滑,并不像蛇。

“你就用这个吓唬女同学?太差劲了。”我失望地说,然后转向秦老师:“秦老师你放心,我会教育他的,他太不长进了——”我拿着橡皮蛇,往袁小方的脑袋上乱戳,“吓唬女同学,怎么能这么差劲?蛇皮是很粗糙的,黄鳝才是光滑的,人家看都不用看,一摸就摸出来了,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

秦老师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位女同学整节课在发抖,现在送回家去了。她的家长马上到了。这事怎么处理,我们要好好谈谈。”

“秦老师,你替我转达一下对女同学和家长的道歉。”我说,“这臭小子必须打死,在这里打死,对学校名声不大好听,必须拖回家去,关起门来打,打死了我再叫医生,救不过来就拖到迪荡湖埋掉。”

袁小方个子细长,我拖着他往外走,像拖一根面条一样。秦老师站起身,哎哎哎的哎了十八个哎,她看见我居然拖着袁小方扬长而去,当然要惊得说不出话。我读书时经常惊得老师说不出话。其实习惯了就好。

穿过走廊,到了操场上,我说:“快跑啊傻瓜。”

我们飞奔出校门,门卫正与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白衬衫男人说话,来不及阻拦我们。穿过了几条小弄堂,到了一个菜场外,我们才慢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狂笑并且咳嗽。我们在一家冷饮店坐下,要了两个冰淇淋,我吃巧克力味的,他吃芒果味的。

“吃个冰淇淋消消火,别生气了。”我说。

“只是一条橡皮蛇罢了。”袁小方说,气愤地一口咬下冰淇淋尖端。

“对啊,一条橡皮蛇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自己胆子小,还能怪别人?这是什么逻辑?”我说。

“她自己胆子小,怎么反而怪我。”袁小方说。

“对啊,她吓死了也只能怪自己没用,如今这社会怎么这样了,连恶作剧也不能搞了吗?”我说。

“我就开了个玩笑。”袁小方说。

“没恶作剧,没玩笑,世界就没了存在的意义。”我说。

“老师不能只骂我一个人。”他说。

“当然了,首先要批评那个女同学,是她吓到了对吧。老师也不能叫了女同学的家长来打你,难道开个玩笑就枪毙吗。幸亏我们逃得快,否则今天要糟。”我说。

“你说刘采儿她爸爸是来打我的,凭什么打我啊?”他气得大喊。

“也可能是来奖励你的,你这么喜欢刘采儿,送她橡皮蛇,她爸爸可能很感动了,要让你们在教室里拜堂成亲。”我说。

“我没说我喜欢刘采儿。”他说。

“我也没说。刘采儿她爸爸可能会说,他是个笨蛋。”我说。

“她,刘采儿,尖叫得像个鬼,屋顶差点掀翻了。吓人真是好玩透了。”袁小方说,以后他姐姐开了茶馆,他会摆上骷髅,吓吓姐姐,也吓吓顾客。他说姐姐已经积攒了十万块钱,准备找个合伙人,一起凑钱,开个小茶馆。

他说:“生物老师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个骷髅,白色的、脸上发笑的骷髅,就挂在一个铁架子上。你想想看,半夜里茶馆打了烊,我姐姐刚走到门口,突然看到站着一具发笑的骷髅,啊呀不吓死也吓疯了哈哈哈哈。”

这顿冰淇淋吃得很开心。我们后来又把刘采儿的爸爸嘲笑了一通,也把秦老师嘲笑了一通,不过我没有再嘲笑刘采儿胆子小,他也没有。我问他上次用过的纱布还在不在。他说已经扔掉了。我带他去药店买了医用纱布绷带,叫他明天缠在头上再去上学,像电影里的伤兵那样。

他说:“明天我告诉她,昨天你把我打成了烂泥。”

24

第二天上午还没起床,秦老师又打来了电话。她的语气很生硬,连称呼也没有了,直接命令我赶快过去。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只有袁小方站在窗边老位置。他没有低下头,脑袋上包着纱布,一脸激愤。他看见我就大声说:“这次真的不怪我,不是我的错。蛇和老鼠,半年大半年小,她怕蛇,我就用老鼠替她壮壮胆。”

这次袁小方在刘采儿课桌里放了一只死老鼠,是真的死老鼠,不是模型。刘采儿的尖叫也真的掀翻了屋顶,天花板掉下一大块,砸在课桌上。刘采儿还吓晕了,瘫在地上老半天,浑身冒汗,头发都湿了。秦老师吓得脸如土色,双手颤抖着将刘采儿扶到校医的办公室。

“你真当是糊涂。昨天打得还不够是吧。蠢货就是蠢货,你騃想想好了,蛇会怕死老鼠吗?”我说,“现在是什么季节,是蛇吃老鼠的季节,不是老鼠吃蛇的季节。这个季节死老鼠怎么可能起作用?”

这时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老师。我说:“老师,这小鬼知识太少,心肠倒是好的,他想替她壮壮胆量。”

老师笑着说:“嗯,这是我们的错,没有教给他足够的知识。”

“老师千万不要自责,老师哪有不尽力的?是他自己不用功。”我说,“女同学的家长什么时候到?”

“逃避不是个办法啊。”老师说。

我没有听到老师接下来的话,因为我已经拖着袁小方逃出了办公室。我在办公室门外说了一句:“这次我打断他的腿,我保证。”同时袁小方偷笑着对我说:“我想试试什么是她不怕的,原来她死老鼠也怕。”

“你为什么老是让老师打电话给我?你不会让她找你父母,找你姐姐?”我说。

“因为他们真当会打我。”他说。

我说,徐文长搞恶作剧,从来不吓死人,也从来不挨打。我又说,有本事的恶作剧,是给人吃闷亏,吃了亏却没法说理,而不是给自己惹麻烦,搞别人反而搞了自己。

“那个天池鳖,你们究竟约好时间了没有啊?”他说。他见到我要发火,急忙耍起了转移话题的把戏。

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骑着自行车穿过操场。昨天我在校门口见过这个人,我想他就是刘采儿的爸爸。他身板结实得像拖拉机,脸色黑沉沉的,像要打架。我告诉袁小方,以后不要再惹刘采儿了,我和他加起来,也打不过她爸爸。“我又不是你姐夫,犯不着为你送命啊。”我说。

“你太穷了,当不了我姐夫。”袁小方说,“我姐姐要嫁的人,必须有很多钱,可以和她合伙开茶馆。”

通宝推:桥上,菜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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