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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槿花篱外芭蕉林――我所喜爱的几首《南乡子》之一 -- 秋雨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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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槿花篱外芭蕉林――我所喜爱的几首《南乡子》之一

《南乡子》,原为唐教坊曲名。教坊是唐代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专司音乐歌舞百戏等教习排演诸事。教坊多从民间、边疆乃至西域采风,配以歌词,沿袭下来,渐成词调。南乡子似出自南越民间,为当地人民歌咏其生活之作。

其实最负盛名的《南乡子》当数辛弃疾的《南乡子·北固亭怀古》:“何处望神州……生子当如孙仲谋”,是为双调,此处不谈。

唐五代词人中,似乎只有李珣、欧阳炯、冯延巳作过《南乡子》,《花间集》中收录了欧词八首,李词十首。以上所选的这些南乡子,皆为单调,且欧、李之作,字数亦有出入,但都直描南越风物,歌咏的内容与其词调含义一致,即为“本意”。

唐五代词中,多用本意。“……缘题所赋,临江仙则言水仙,女冠子则述道情,河渎神则言祠庙,巫山一段云则状巫峡,醉公子则言公子醉也”(杨慎《词品》)。《花间集》中《更漏子》状夜思、《渔歌子》写渔父、《女冠子》写女道士……皆可为证。

李珣、欧阳炯都是蜀人,是否曾身历南越,无从查考。但这些《南乡子》直描南越风物“景真意趣(《词的》)”,确是无疑。

“欧阳炯《南乡子》词写蛮乡新异景物,以妍雅之笔出之”(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诸起句无一重复,而结语皆有余思。”(汤显祖评《花间集》)。

“欧阳炯词,艳而质,质而愈艳,行间句里,却有清气往来。大概词家如炯,求在晚唐五代,亦不多见。”(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

欧词《南乡子》主要写南粤景色。……这里有“海南”红光艳发的石榴,有越王台前的刺桐花,有“认得行人惊不起”的孔雀,有“芭蕉林里”的人家。词中的妇女虽然还是花间美人,但已经洗去脂粉。她们或者“竟携藤笼采莲来”,或者“竞折团荷遮晚照”,或者就象这首词写的那样,女子正在桄榔树下采撷红豆。总之欧阳炯笔下的南国风光,不仅在唐五代词里别开生面,就是在宋以后的诗歌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唐宋词鉴赏集》)

这几首《南乡子》,在镂金错彩的花间词中,宛如豆蔻初绽,红豆新收,千载之下,读来犹自暖风拂面,花香袭人,仿佛梦入南中……

 

画舸亭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欧阳炯《南乡子》

“槿花篱外竹横桥”――我每天上班的路上,街道两旁的绿化带都是修剪齐整的朱槿,红花绿叶,四季常茂。朱槿,也叫扶桑,其叶子仿佛桑叶,当地俗称大红花,果然是一朵朵朱红、粉红的大花,复瓣的更似牡丹芍药,但殊无香气。有时候赶不上公司的班车,走在路边,不经意会从篱落间随手捋一片叶子,掐一朵红花,也算是“拈花惹草”了。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写道:朱槿……叶如桑叶,光润而圆,树高止四五尺,而枝叶婆娑,自仲春至仲冬,花开不绝,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开暮落,大如蜀葵,花瓣卷起,势若飞扬,层出如楼台,花蕊略长,伸出瓣外,上缀黄粉,映日若金。朱槿花蕊突出,确实像长长的灯芯上结成的灯花一般。

江总在《朱槿赋》中写道:“朝霞映日殊未艳,珊瑚照水定非鲜,千叶芙蓉俱相似,百枝灯花复羞燃”。

苏东坡也有句“焰焰烧空红佛桑”。

朱槿亦名佛桑,唐时广州等地即已广泛种植。“俚女采而鬻之,一钱售数十朵”。佛桑,又写作福桑,可以入药,有润颜补血之效,据说古代广东乡下妇女以此做为蔬菜煲汤之用,口感甜滑。

芭蕉,自然是属于南国独有的植物。记得几年前我初到广东来的时候,在京广线乘火车,一觉醒来,看到路边闪过稻田、水牛、芭蕉,立刻感觉到:我已经进入南方地界了(其实那时刚过信阳进入湖北)。自此,在我心目中,芭蕉已经是南方独有的表征性植物了。

芭蕉又叫甘蕉,除果实可食之外,其主干及叶的纤维还可用于织布。吴晋时就在岭南种植极广。《南州异物志》即有记载。当时蕉果有三种,一种结实状如羊角,名羊角蕉,其味甘好,一种似鸡卵,味稍差,一种“少甘味”,但其茎可纺绩。

嵇含在《南方草木状》里说:甘蕉“其茎解散如丝,以灰练之,可纺绩……谓之蕉葛”。蕉葛是南越的名产,左思在《吴都赋》中写道:“蕉葛升越,弱于罗纨”,说它比丝绸还要轻薄。

芭蕉亦做为庭院观赏花木。据说汉武帝平南越后,在长安上林苑建扶荔宫,移植岭南的奇异花木,“菖蒲百本,山姜十本,甘蕉十二本,……龙眼荔枝槟榔橄榄……皆百余本”,自岭南至长安,千里迢迢,山重水复,大耗人力,可见当时岭南花木之珍奇。

古诗词中写到芭蕉的很多,“芭蕉叶大栀子肥”、“芭蕉分绿与窗纱”,“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胜枚举。

现在我所居住的公寓楼下,一条小河边(很煞风景,河水是被污染了的),亭亭立着的,就是让我曾经魂牵梦萦的一丛丛芭蕉。

在亚热带灼热的阳光下,这种高大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迎着从南海吹来的温润的季风,摇曳着宽大肥厚的叶子,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将一片浓浓的绿意和勃勃的生机,荡漾在历代每一颗不朽的诗心里,酿成了足以沉醉千年的无数妙句。

遥想欧阳炯来到南越之时,中原板荡,战乱频仍,朝代更迭如走马灯一般。“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扰乱五十秋”。祖籍河南的刘隐、刘岩兄弟趁乱而起,建立了岭南第二个割据政权--南汉(岭南第一个割据政权是汉初同样为外省人的河北人赵佗建立的南越)。经过晋唐以来的不断开发,岭南在经济、文化领域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和发展。南汉国力强盛,刘氏“坐拥百粤,闭关自擅”,“五十年来,岭表无事”,中原地区人民为避战火,纷纷南徙,给这林密人稀的瘴疠之地带来了更为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更加丰富的劳动力,岭南农业、手工业的生产规模、技术水平都有较大提高,商业贸易尤其繁盛。当地百姓生活也比较安定。史书记载,博白县“山谷间斗米一二钱”。粮多价低,各地蔬菜、花果种植普遍。如荔枝湾、蕉林、素馨田都因种植花木而得名。因此,欧阳炯笔下的《南乡子》,凡写花木,无不清新明丽,掩映如画,凡写人物,无不熙熙而乐,悠然自得。

“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看那淳朴好客的蛮乡之女,眼波流转,顾盼迷人,笑指那隐现于芭蕉林中清幽爽净的农舍,比那遥指杏花村的牧童更会令人心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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