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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尼尔.德格拉斯.泰森:论太空定居的未来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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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尼尔.德格拉斯.泰森:论太空定居的未来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lCDrVLxjh8

主办方给我今天这场演讲宣传的题目是“太空殖民的未来”。但是“殖民”这个词在过去几百年里积累的历史包袱太重了,我觉得还是改口说“太空定居”更合适。其实我觉得这么说还能略微更准确一点。我想对这一前景进行一番我所谓的理性评估,分析一下过往的人类关于定居太空的抱负以及梦想。

首先,预测未来十分困难。我这里有三张来自1900年的明信片,画师预测了200年的生活。第一张,画师预测蒸汽轮船将会装上火车轮子。因为当时火轮船很火,火车也很火,因此一百年后两把大火理应烧在一起,然后轮船就可以直接开上岸了。第二张,画师预测所有人都要用气球吊着在水面上行走,因为未来的人们当然想要这么做。我个人最喜欢第三张——别忘了这是在1900年,人类第一次动力飞行还要等到1903年——这一次画面上的人们全都背着单人飞行器。当然画师并没有考虑到他设计的飞行器只会把人摔死。

预测未来往往基于扩展已知,而不是凭空构想出前所未有的东西。因此预测十年二十年之内的未来还不算太难,因为这一时间段之内的未来往往的确就是已知的延伸。但是鉴于目前的科技发展速度,一旦达到三四十年乃至五十年开外,预测与瞎猜也就没什么区别了。更何况不同门类的科技之间正在飞快合流,不过效果起初往往并不显著,在预测时也很难推演合流的最终形态。

接下来我想为大家介绍几条令我老脸一红的言论。一般来说,人们都喜欢在文学领域找几篇未来主义作家的作品,挑出一两条他们蒙对了的地方,然后就说什么“他们成功预测了未来”。我更喜欢反着来,搜集了一堆著名人士的错误预测。这些预测往往都被人们遗忘了。因为我们更喜欢记住打得准的预测而不是打偏了的预测。咱们今天就来看看他们能偏到什么地方去。1900年12月30日,纽约的《布鲁克林雄鹰日报》:“二十世纪的交通业恐怕极不可能经受足以与十九世纪相提并论的改进。”这恐怕是报纸社论当中刊登过的最脑残的言论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十九世纪的人们见到了蒸汽轮船,内燃机汽车最近刚刚发明,美国东西海岸刚刚被铁路贯穿。于是他们就想当然地以为:“老天,这下我们可看到头啦。”然后过了三年我们有了飞机,过了六十六年我们又登上了月球。

所以说预测未来的行当里充满了丢人现眼的例子。大家看看下面这句话怎么样?“人类在五十年里都不可能飞行。”谁说的?1901年威尔伯.莱特给他弟弟奥维尔.莱特写信的时候说的(笑声),此时距离他们两个飞起来还有两年。要是飞机的发明人都能错得这么离谱,咱们其他人就更没戏了。再来一句:“任何飞行机器都不可能从纽约飞到巴黎。”这句话反映了直到1957年之前预测领域的潮流:每当科技取得进步,人们都忍不住限制未来的进步幅度。这句话出现在人类开始掌握飞行技术之后。谁说的?奥维尔.莱特1908年说的。

再来一句:“人类登陆月球以及绕月运动包含许多难题,以至于科学可能还需要两百年才能着手解决。”1948年8月,《科学文摘》说的。实际上登月并没有再花二百年,而是只用了二十一年。这可是专门讨论科学的杂志啊。当时的科技肯定已经进步了,那么说预测家们究竟缺了什么呢?咱们接着看。“无论未来科技如何进步,人类永远都无法登上月球。”谁说的?美国无线电先驱李.迪.弗罗斯特,1957年2月25日。

这个日期格外值得注意,因为九个月之后“旅伴一号”卫星就升空了——人类第一颗卫星是在1957年10月4日发射成功的。这颗卫星一上天,预测界的风气就彻底扭转到了反方向。顷刻之间,科技成为了现实,抱负变得触手可及。预测领域的人们一夜之间就从保守转向了冒进。“到1986年就会出现有人值守的月面基地。”谁说的?《未来主义者》杂志,1967年。此时阿波罗计划已经在进行中了,我们知道可以凭借当前的科技进入太空。但是我们同时却又想当然地认为科技进步的速度将会一直保持下去。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进步的势头不会衰减。这一假设的前提非常靠不住——实际上“靠不住”这三个字还是太轻了,更到位的说法应该是“自欺欺人”。我打算利用本次演讲的前半部分来说服大家认同我的说法。

再来看看这一句:“我坚信在2000年之前月球上将会降生第一个婴儿。”谁说的?土星五号的发明人沃纳.冯.布劳恩,1972年。人们再一次认为当前的科技发展速度对于人类精神乃至人类DNA来说是自然而然的。再来看一条关于2000年的预测:“到了2000年将会有五万人在太空生活以及工作。”火箭科学家罗伯特.特鲁阿克斯,1980年。我查了一下,到2000年在太空中生活以及工作的人类总共只有三个,都在国际太空站。

与错误预测掺杂在一起的是偏差的回忆,这一点在美国尤其严重。我们美国人总觉得自己是太空先驱,产生这种想法很容易,因为我们率先登陆了月球。我们很容易以为我们探索太空的动机是某种内心固有的爱国主义情怀与骄傲,但是略微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请看下面这句话:“我对太空没这么感兴趣。”这是1962年约翰.F.肯尼迪对NASA领头人詹姆斯.韦布说的。这就是我们心目当中阿波罗计划发起人说过的原话。“无论我们是否喜欢,这都是一场竞赛。我们在太空中所做的一切都要为了比俄国人抢先一步登上月球而服务。”这话还是肯尼迪对韦布说的。他可没说什么“啊,宇宙多么美丽”,一个字都没说。

佛罗里达州肯尼迪太空中心有一尊肯尼迪胸像,旁边的大理石上刻着一行字:“我相信这个国家应当竭尽全力在这个十年结束之前将一名人类送上月球表面并使其安全返回地球。”多么振聋发聩的语句啊!不过他们忽略了一点:包含这段话的演讲原文是肯尼迪面向国会联合会议发表的,时间是在尤里.加加林进入轨道六周之后。当时美国还没有一枚能够顺利发射而不爆炸的火箭,更别说载人火箭了。所以我们吓坏了。在这句话之前肯尼迪是怎么说的?“如果最近几周的事件”——他甚至没有提起加加林的名字——“如果最近几周的事件能够表明此类探险活动多么显著地影响了世界各地人们的心态,那么我们必须向世界表明自由之路优于暴政之路。”简而言之,要准备打仗。这两句话可是出自同一篇演讲,我们为什么不把“最近几周”这句话刻在大理石上呢?我看空间还蛮富裕的,刻上“干死毛子”几个大字完全不成问题。

没错,我们率先登上了月球。我们的动机则是冷战的恐惧。所以假如人们根本没考虑到冷战恐惧,而是以为人类自然而然地就想登上月球,当我们不再登月的时候就难免有人大吵大嚷。有人说:“只要再出现一位像肯尼迪一样有魅力的领导人问题就解决了。我们只需要当年的政治意志。”不对,我们真正需要的是想要比我们抢先一步登月的俄国人(笑声)。

登月确实带来了意外的收获。比方说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地球从月平线上升起。阿波罗8号拍下了这张回望地球的照片,今年正好是这张照片问世五十周年。阿波罗8号执行的是绕月任务,并没有登陆。但这依然是人类第一次前往地球以外的目的地。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任务甚至要比阿波罗11号任务更加意义重大。此前还从没有人离开过地球。人们都觉得进入轨道就等于离开了地球,其实并不是。假设将地球比作教室常用尺寸的地球仪,那么国际空间站距离地球仪表面至多不超过半厘米,我们却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里就相当于太空了。对于宇宙物理学家来说这就相当于绕着你家街区开一圈。总之这张照片问世之后引发了出乎意料的后果:我们来到了月球,却第一次发现了地球。以前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地球,宛如飞船一样漂浮在宇宙当中的地球,纯天然形态的地球,不像教室里的地球仪那样被色块与国境线覆盖的地球。这张照片里只有海洋,陆地,还有白云。

这张照片标志着现代环保运动的开端。从1968年到1973年发生了什么?1970年设立了第一个地球日。为什么不是1960年或者1950年呢?我们一登月,地球日就设立了。DDT在1972年遭到了禁用,含铅汽油在1973年被美国禁用,许多国家随后纷纷效仿。《清洁空气法案》,《净水法案》,医生无国界组织——这个组织或许早晚都会出现,但是他们依然会自称无国界组织吗?我不这么认为。这种心态不可能凭空冒出来,除非你在太空中回望过地球。所以你可以询问进入太空的成本与收益如何比较,但我认为最大的收益恰恰是事先谁都没想过的。陡然间地球上的所有人就结成了命运共同体。或好或坏,终归要由我们来引导地球的未来。

下一个问题,太空探索的预算有多少呢?本次大会上之前好几场演讲谈到了气象卫星与火星任务等等。大家都知道,假如预算源自税金并且由民选官员分配,那么某些领域的预算难免吃亏。假如某一领域尚未得到公众了解,投资该领域的回报尚不确定,那么针对该领域的研究必然难以得到资金支持。你们知道哪些领域不差钱吗?我告诉你们。曾经有人邀请我为一本以探索为主题的书籍撰写一章,题材是二十世纪哥伦比亚历史。我同意了。写书之前我打算做一张表,列举了各种文明所做过的最昂贵的项目,这些项目花了多少钱,以及他们如何筹款。我心想,假如我们要前往火星,我应当在表格上找到开支规模相近的项目,看看是什么促使当时的人们为之掏钱。换句话说我们应当从人类文明的历史当中总结经验。根据我的分析,总共只有三大驱动力足以让一个国家慷慨解囊。

第一大驱动力显而易见,就是战争。为了能够不死,人们几乎多少钱都舍得花。哪些项目可以归于战争与国防类别呢?阿波罗计划首当其冲,这一计划的原始动机就是害怕俄国人;接下来是曼哈顿项目,美国政府在二战正酣之际挤出了一大笔钱推进这个项目,招募了来自多个国家的科学家;中国的长城,极大的工程量;美国州际公路,路面按照特定规格修建,确定这套规格的人则是艾森豪威尔。二战期间他在德国见识了纳粹修建的高速公路,这些公路不怕雨水侵蚀,能够支持大兵团与坦克的输送,于是他说:“我也想要一套。”花费一千亿美元之后,州际公路体系就出现了。换句话说州际公路与阿波罗计划的开销一样大。两者的动机也是一样的:不想死。第二大驱动力是什么?这项驱动力今天不太时兴了,但是在古代却很常见:颂扬神祇或者皇室贵族。这个类别下面有金字塔,凡尔赛宫,以及欧洲各地可见的大教堂。这些项目全都耗费了大量的资金与物料。当然,今天的皇室已经不如四五百年之前那样有权有势了,这一类项目今天也很少见了。第三大驱动力也是三者当中最显著的一项:获得经济回报的许诺。这一门类下面包括哥伦布与麦哲伦的远航以及路易斯与克拉克横跨美国的冒险,这张单子列起来就没头了。

总结一下,人们会出于两大原因花钱:我不想死,而且我不想穷死。为了满足这两点他们多少钱都舍得花。注意,这张清单上并没有“为了科学而科学”,“探索是人类的基因本性”之类的说辞。这些话不是不能说。根据各国贫富水平不同,开支低于一定层次的项目也确实可以依靠此类说辞来筹款。这里扔个十亿美元,那里扔个十亿美元什么的。不涉及两大原因的项目也完全可以存在。但是随着开支增长,你难免会遭到反对,因为在反对者们看来你从事这些项目只是为了给自己谋私利。相反,假如你的项目能让整个国家得到经济回报或者保护国民的生命,那么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

战争,皇室,经济,这三大驱动力全都十分强大。所以我要利用这三大驱动力来判定某种活动能否成真。我们能将人类送上火星吗?除非你不上火星就会死,国王下令已经不管用了,再就是除非你能在火星上赚钱。我希望本次大会能分享一点我的怀疑主义,我的根据则是历史上的人类行为。再举一个预测未来很困难的例子。五十年代初的《科利尔》杂志刊登过一系列预测未来的文章,这还是旅伴一号之前的事情,这时还没有任何人造物体进入太空。但是这时我们已经有了科学知识,有了一定的工程学能力,也已经有了艺术家,他们在纽约市海顿天文馆举行了一系列会议。《科利尔》杂志刊登了他们的讨论成果:“世界第一套太空服,在哪里以及如何使用”。这就是当年的热情程度。还有文章讨论了太空中的生理学以及各种挑战,包括小行星,太空射线,失重,太阳耀斑,丧失方向感,厌倦,易怒,疲倦——最后这三项就算不进太空也会影响我们,不知道他们干嘛算进去(笑声)。

要是真想在太空定居,下一篇文章很有意义:“谁拥有太空?”你想在太空搭帐篷,会不会侵犯别人的地盘?你在地球表面不可能拥有无限的领土,凭什么到了另一颗行星表面就可以呢?地球上居住的都是人类,可是你依然需要携带证明文件才能跨越由政治设定的人为边线,这就是我们的办事方法。凭什么认为进了太空就可以例外呢?

我看看还有什么。“我们能在太空生存吗?”他们需要彻底想好这个问题。下一篇,“人类即将征服太空”,越来越近了。“我们还在等什么?”工程学知识已经到位了,现在的问题是缺钱。他们没想到。除非我们能在月球表面发现钻石,或者我们与敌对势力发生技术对抗,否则钱不会来。再来一篇:“月球上的人类”。这篇文章插画上的登月飞船真是雄心勃勃,一次能装三十人。但是你必须建造这样一艘飞船,发射出去登陆月球,还要能够飞回来。有人想过“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他们被自己的思考能力迷住了,只顾得将太空探索的可能性想深想透,却完全没想过在现实当中究竟有没有人愿意这么干。

让我们再进一步。“我们能否抵达火星?火星上有没有生命?”我们知道火星上面有大气层,所以这篇文章的插画上面画了飞机。不过火星大气十分稀薄,所以飞机的翅膀特别宽,这样才能保证升力。此外插画上还有一看就很沉的履带车,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履带车运过去的,文章也没讨论这个问题,反正就是运过去了。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非要去火星不可呢?你想在火星定居吗?你的动机是什么?你怎么付账?你可能会说:“让私人企业掏钱吧。”不可能。我的历史研究告诉我不可能。让我再着重重复一遍:不可能!并不是因为我希望这样,我只是比较现实而已。我跟大家说一下我这人有多现实。头两年我出了一本书,题目叫做《太空编年史:面对最终边疆》。可是我给出版社交稿的时候用的可不是这个标题。我的原标题是《发射失败:太空狂热人士的梦想与幻灭》。出版方被我吓着了:“可不能用这个标题!标题里不能出现失败二字。”所以他们给我换了个好听的。

之所以不能指望私企探索火星,是因为资本市场无法为开拓太空边疆的行为估值。想象一下私企开会的情况吧。我经营了一家公司,我想将人类送上火星。以前没人这么干过。按照资本主义的规矩,我请来投资者开会,然后投资者就开始提问了:“这要花多少钱?”“很多。”“回报率怎么样?”“我不知道,很可能一分钱都没有。”“危险吗?”“是的。”“会有人因此受伤吗?”“是的,很可能有人因此送命。”这场风投见面会三分钟就能开完(笑声)。

大型项目的传统就是政府主导,因为科技成功符合政府的长期利益。这里的“长期”远远超过了任何企业实体能够合理运营的极限。企业有季报,有年报,要向股东汇报。政府则可以宣称“我们预期将在十到二十年后获利”,然后就放手去干。历史上的政府都是这么干的。最早到达新世界的欧洲人不是荷兰西印度贸易公司,而是哥伦布,他的后台则是西班牙王后。有道理政府甚至都不愿赞助他,因为他们忙着兴建大教堂呢。所以今天南美洲才不说意大利语而是说西班牙语。那么西班牙王后的动机是什么呢?有一点霸权主义,但主要是为了经济回报。“我想要一条前往印度的更短航路。”哥伦布一直以为自己发现了印度,所以北美土著才会被称作印第安人——我都没想到这个名字能一直沿用到今天。在铁路贯穿东西海岸之前,路易斯与克拉克全面勘测了西部边疆。

还有航天飞机运送货物,为什么NASA要用航天飞机向国际空间站运送货物呢?很没道理啊。如果NASA要成为一家开拓边疆的机构,那就理应将已经形成常规的活动交给私企来承办,因为私企的优势在于效率。SpaceX最近就是这么干的。SpaceX给国际空间站送过一次货之后,报纸大标题纷纷惊呼“宇航新时代已经到来”,“太空事业私企一马当先”。别这么激动,他们就是负责送货。要我说几十年前送货的事情就该交给私企。凡是被政府发展成为常规的活动都该交给私企,政府负责买单就行了。政府的长项在于长期规划,并且可以用任何理由作为长期规划的理由,例如地缘政治,国家安全,经济发展等等。

再来看看火星吧,这是我们当代太空幻想的目标。但是在前往火星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南极洲。南极洲的气候远比火星上的任何地点更加温暖湿润,我倒没看见有人排着队要去南极定居的(笑声)。我还想在南极洲有套房呢。当然我不打算阻拦有志之人,就算远大的志向无法实现,至少还能带来次一级的好处。我肯定不会跟任何追梦的人泼冷水,除非你主动问我(笑声)。过去几年有个挺出名的“火星一号”计划,发起人是荷兰人巴斯.兰斯多普。我所感兴趣的是,荷兰在历史上就有冒险开拓的传统,动机主要在于经济利益。正是荷兰人掀起了地理大发现时代。如今又是一位荷兰人想要去火星探险。他想在火星兴建一个四人定居点,时间从2032年开始。他也拉到了投资人。他打算怎么付钱呢?他要转播飞向火星与定居的全过程,就像奥运会一样。单程飞向火星需要九个月,播出时间可以说相当长了。好说歹说这也算个计划。不过火星一号的真正特别之处在于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你回来。所以说火星一号里的“一”字也有“单程”的含义(笑声)。这一来我就得跟这位兰斯多普掰扯掰扯了。我请他参加了我的访谈节目《群星会谈》,访谈地点是我的办公室。请大家看一下这期节目的两分钟节选:

尼尔.德格拉斯.泰森(以下简称泰):这些想要飞向火星的人们到底是谁?他们不喜欢地球上的生活吗?他们特别喜欢冒险吗?他们存心想要英年早逝吗?

巴斯.兰斯多普(以下简称兰):什么人都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工程师与科学家,也有政客、律师、士兵等等各行各业的人物。在我看来这些人其实与地球上的早期探索者们很类似,任何人都能登上航船渡过海洋,任何人都可以决定背井离乡寻求新的机会。

泰:五百年前地理大发现的时候绝大多数前往新世界的船员都没能活着回来。麦哲伦的船员几乎在路上死光了。这还是在地球上,到哪里都有可供呼吸的空气,新世界的食物人类也可以吃。你预测过这个项目的生还率吗?

兰:我们这个项目的规划目前还没有详细到能够给出百分比的程度。我敢肯定这不会是一趟前往火星的安全任务,因为前往火星的任务不可能安全。我认为这趟任务会比攀登珠穆朗玛峰更危险,而攀登珠峰的死亡率是2.5%。我希望这趟任务不至于像攀登乔戈里峰那样危险——攀登乔戈里峰的死亡率是25%。探索永远都是危险的。火星一号的目标在于清楚辨识危险,让所有参与者都充分认识到危险,不仅包括报名志愿者,还包括投资人,媒体合作伙伴以及观众。假如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就像阿波罗任务时那样,事故是不可能避免的。

泰:在边疆地区不可能存在确定的生还概率,是吧?

兰:我们所有的报名人都清楚,像这样的任务必然伴随着高昂的风险。

在这期节目里我还通过视频远程采访了一位报名参加火星一号项目的志愿者。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我问他结婚了吗,他说结了。我又问他老婆对于他的做法有什么意见,他说他老婆很支持他去火星(笑声)——我就是随便问一句啊。

太空殖民的另一个问题在于可能会自我设限。费米悖论是恩里科.费米提出来的一个问题。理论上你可以在某颗行星上构建一个文明,让这个文明发射两艘殖民飞船,让这两艘飞船各自发现一颗新的星球,利用星球上的资源修建两艘飞船,让它们再去各自发现一颗新的星球,换句话说每过一代人的时间飞船数量就会大致翻一番。这样一来,你只需要一段与生物进化相比微不足道的时间就能成功殖民银河系里的每一颗已知行星,大约有个一亿年就差不多了,用不着十亿年。于是费米发问道,如果真有哪个文明这么干过了,那么现在每一颗行星上肯定都会驻扎着外星人。可是外星人现在在哪呢?我怎么没瞧见呢?

或许外星人已经来过地球了,他们远远打量了一眼,然后就像加来道雄今天上午作报告时说的那样,认为地球上不存在智能生命的迹象(笑声),然后又飞走了。这是一种解释。另一种解释则是太空殖民的自我设限。假如前往行星甲的你具有殖民的DNA,假如你从骨子里觉得“我不能呆在这里,我要到那里去,我要那颗行星”,那么你那位前往行星乙的同胞肯定也和你一样想。然后用不了多久你们的后代就会将目光投向早已被殖民的行星。然后你的宇宙进军大计就会毁于暴力内爆。因为随着银河系里的行星越来越少,你的殖民欲望将会越发难以满足。这就是解决费米悖论的方法之一:任何殖民欲望足够强烈的文明都会在殖民过程当中从家里自杀自灭下去。这是个相对比较新颖的概念。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清楚:无论我们是否决定要在火星上面搭帐篷定居——我对这一前景持保留态度——总还有一大因素会吸引人们前往火星,那就是旅游。这个问题想都不用想。我情愿攒下好几年的年假与积蓄去火星看一看。旅游业作为经济驱动因素的重要性决不能遭到忽视。我们都不想为了军事目的而发动火星探索,国王已经指望不上了,还剩下的因素就只有经济。但是假如你不想在火星度假期间一直呆在维生舱里——维生舱就相当于将一块地球搬到了火星上——那就必须对火星进行行星改造。这是过去二十年里我最喜欢的一个词。将火星变成地球,改造火星的土壤与大气,散布微生物来释放氧气,就像地球出现早期那样。我们目前还没这个能力。要是我们有了这样的能力,那么我们想去哪个行星就能去哪个行星,去了就不用回来,因为我们在那边同样能呼吸空气。人们都说“如今就好比地理大发现时代”,可不对!现在比那时候难多了。哥伦布到了新大陆照样能呼吸空气。新大陆的树也是木头做的,可以拿来修理船只。火星上可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如果你想在火星定居,又不想到了火星上整天家里蹲,那么改造火星就是必须的。

还有人说“我们必须成为一个双行星文明,以免被小行星撞击团灭掉,就像恐龙那样。”斯蒂芬.霍金就强烈支持这一主张。在这里我要跟他唱个反调:无论改造火星并且运送十亿人口过去的难度多高多低,将小行星拨拉到一边去大概都要更容易一点。在思考前沿议题的时候,我更关心人们会切实采取的实际举措,而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梦想。就好像人工智能那样,人们整天担心机器人会统治世界,但是实际上我们只会创造出一大堆满足人类各种需求的人工智能。我们不会要求无人汽车还具备冲咖啡或者开飞机的功能。我们的社会当中需要单一用途人工智能的地方太多了。在实践当中,如果我们能造出一百种人工智能,每一种都能完美地完成某一项任务,那么谁还会去创造能完成所有任务的人工智能呢?尽管这么多人都害怕这种前景,但我认为在现实当中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削减进入太空的成本。顺便说一句,我们现在在太空领域花费了多少钱呢?下面这张图表我希望大家牢牢记住。2016年,全世界在太空领域一共支出了3300亿美元,其中基建开支与产品以及服务开支相等,都占据了38%。这其中覆盖了需要GPS才能进行的商业活动,电视信号传送,天气预报等等。美国政府的太空项目预算占据了14%,世界其他国家的太空预算总和是10%,美国比起其他国家多出了一半。但是政府预算与商业开支相比起来还是小多了。所以说挺进太空是很有钱途的。顺便一提,咱们都别忘了当初是政府首先进入了太空。政府承担了风险,政府吸收了风险,然后商业太空活动才跟上来。大家都看过重型猎鹰火箭的发射实况了吧,我们再来回顾一下……

这次火箭发射真是只有美国人才能干得出来。你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火箭,然后你就向太空投送了一辆汽车。有时我会开玩笑说不知道埃隆.马斯克究竟是在汽车驾驶位上摆了一个假人模特,还是说他杀了什么人打算抛尸(笑声)。总之重型猎鹰的推动力是土星五号的一半,所以他们才一直说这是“目前”全世界最强大的火箭。土星五号的推动力是38万磅——见谅,我们现在还在使用英制。……这辆汽车目前是在地球轨道上,准备过渡到火星轨道。这是从地球前往火星最节省能量的方式。如果想向火星大批量运送人员物资就必须这么做。尤其值得一提但是,重型猎鹰的两具推进器都自行降落在了地面上。这是很有必要的做法。假设你乘坐空客380在机场降落,他们不会把这架飞机扔掉再拉来一架,而是会重复使用。

总之,在最节省能量的前提下,我们花三天能抵达月球,花九个月能抵达火星,花十年能抵达木星,花二十年能抵达土星,花七万年能抵达半人马座,也就是距离地球最近的星系。任何宣称要殖民外星的人都要考虑人类生理状况与太空航行所需时间之间的矛盾。一般人运气好能活百年,那也只是半人马星征途的七百分之一。所以我认为我们在考虑殖民其他星系之前,需要好好研究一下时空连续性与虫洞的问题。至于木星与土星都没有硬质表面,它们的卫星倒是有。不过你真愿意花费二十年时间飞过去,然后永远生活在一个不是地球的地方吗?能做与想做可不是一回事。

下一个话题平时大家谈论得比较少:太空事业将会催生人类社会的第一批万亿富翁。他们的发家之道则是会在小行星上采矿,收集太阳系的各种资源。到时候假如某颗小行星冲着地球飞过来,而且碰巧又有某家公司在小行星上采矿,那么世界各国政府就会集资聘请这家公司偏转这颗小行星的轨道。在太空中,送进轨道的水的价钱是一万美元一磅。如果你能用五千甚至一千美元一磅的成本直接从彗星上面收集水来供应太空作业的需求,那么这个商业模式还是很有搞头的。有些公司已经开始着手发力了,比方说这家“星球资源”公司(Planetary Resources)。公司主页上介绍公司业务是“提供资源,在太空供给工业需求并维持生命”。假设你当真在火星上开设了一座迪士尼乐园,那么肯定需要物资供应。从地球发射火箭输送物资太贵了,从太空的某一点向另一点输送物资要便宜的多。最早控制太空资源的公司将会造就第一批万亿富翁。

星球资源公司的主页还指出,太空中有16000颗近地小行星,其中蕴藏着丰富的资源,此外还有两万亿吨水。与发射火箭运送物资相比,采集自太空的物资的成本减少了95%。小行星上最值钱的是什么?稀土元素。地球上的稀土元素总量其实并不少,只是开采起来很困难。要是你能拿下一颗稀土储量丰富的小行星,你就发了。因为我们的现代高科技离开了稀土玩不转。它们是电池、手机、通讯器材的关键原材料。此外小行星上还有大量贵金属,例如金、银、铂、锇、铱、汞等等。水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其实早就接触过小行星。政府资助过对于小行星的勘测。伽利略号探测器曾经飞临这颗小行星。我们的探测器甚至还登陆过彗星。

但是赚钱兴许还不是最强有力的动机。我们回头再看看战争动机。我不希望战争成为任何行为的动机,所以我们不妨换个思路:或许我们作为一个世界整体正面临着安全问题。地球试图以很多方式杀死你,例如地震海啸之类。其实宇宙同样想要你的命,手段包括伽马射线爆发、超新星爆炸、黑洞、太阳风暴等等,不过远比这些更常见的手段是小行星冲击。我们曾经遭遇过灭绝级别的冲击。殖民其他行星可以缓解此类风险,但是假设人类当真分布到了两颗行星上面,其中一颗即将遭到小行星冲击,另一颗行星上的人类总不见得只会说“一路走好,幸亏不是我们”。全人类肯定会合力偏转这颗小行星的轨迹。话又说回来,某些足够大的小行星要是当真撞过来,那你肯定会希望自己当时不在地球上。亚利桑那州的一个陨石坑直径足有一公里,正中间最深处能盛得下一栋六十层的高楼。我们以前遭受过撞击,以后我们也一定还会遭受撞击。你想为太空项目拉拢资金吗?“我们不想死,我们不想灭绝。”用这个理由发动一个防御项目怎么样?

你怀疑我是在危言耸听?在座的有俄国人没有?俄国,车里雅宾斯克,2013年2月15日……这里的情况足以证明地球位于一座小行星打靶场里面。飞掠过这座城市的小行星尺寸有十七米,重一万吨,时速四万英里,释放的能量相当于二十五颗广岛原子弹。万幸的是这颗陨石在半空中解体了,散布在了方圆二十英里或者说三十公里的范围内,因此能量的释放遭到了极大的稀释。没有人员死亡,不过陨石的冲击波推倒了墙壁,震碎了玻璃,导致一千六百人受伤,绝大多数都是被碎掉的窗户玻璃割伤的。之所以伤者这么多是因为光速与声速之间的差距。一家人正在家里吃早餐,突然窗户里闪进了一道亮光。他们心想“这是什么光啊?”于是就走到窗户边上查看,这时冲击波正好传播过来……

最后我想强调一下,即便仅仅是在口头上表示“我想去太空”也依然具有很高的价值,就算你的太空项目开支并不高或者并不打算立刻殖民外星也一样。因为太空事业会对文化造成重大影响。首先,太空项目是发展科学的门户。要想进入太空,物理学、天体地理学、生物学、化学、医学、机器人学、材料科学、通讯学、电子工程学以及航天工程学全都不可或缺。因此太空项目是全面推进科技工程能力的最理想引擎,而科技工程能力又是未来经济的引擎。如果你的国家昏昏欲睡而你又想发起创新经济,搞一下太空项目是个不错的选择。转眼之间就会有无数人才冒出头来表示“我想干这个”,“我想发明那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正是处于充满科技希望的时代。下面这这表是每个十年里美国科研开支总额以及占GDP的比例。在我们飞向月球的六七十年代,这个比例是最高的,达到了34%。从那以后虽然科研开支总额一直在上升,但是GDP占比却一直在下降,到了二十一世纪最初十年就只有7%。

我还记得1964年纽约世博会的盛况,这届世博会的主题正是未来。当时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一名天体物理学家,但是未来的景象已经在我心里打下了烙印。纽约世博会的标志是巨型地球钢塑,环绕地球装饰着三道圆环,象征约翰.格林环绕地球三次的壮举。在当时未来就是一切。《2001太空漫游》里面出现了自转太空站。我们开始在插画里畅想明天,可以看到各国人民正在迁往未来之城。再仔细看看,未来之城的建筑风格与咱们迪拜街头的高楼其实还挺像的(笑声),感情你们早就把未来之城修建起来了。当年的人们之所以能绘制出如此瑰丽的未来图景,不仅仅因为他们嗑了迷幻剂(笑声),还因为当年的文化确实充满了关于未来的乐观主义情绪。人人都知道科学技术一定能带领我们走向这样的未来。单纯指望希望是不够的,你必须将希望转化成现实。

如今2020年就快到了。我抬头一看哈利法塔,简直就是照搬了未来插画里的形象。迪拜早就是一座踏入未来的城市了。2020年迪拜也要举行世博会,到时候你们将会像1964年那时的我一样产生相同的感受。更进一步,你们也要飞往火星了。2021年阿联酋的火星探测器就要发射升空。这个项目将会对下一代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强大影响。我理解这种影响,我亲身体验过这种影响。在我看来,这种体验目前在美国已经衰退下去了,我很高兴地看到同样的体验在咱们中东以及远东地区高涨起来。……

在美国的时候,我一有机会就会提醒人们,我们管数字叫什么?阿拉伯数字——当然一千年前还叫做印度数字。这些数字当时就已经完全发展起来,足以支持完整的算术与代数体系了。算术、代数以及算法这几个词的词源都是阿拉伯语。我生在一个畅想未来的时代,人们尽情设想着科技在未来扮演的角色。无论你们是否打算殖民外星,单就你们的议程上具有太空计划这一项目而言就足以改变每一位项目参与者现在与未来的抱负。我已经等不及见到这样的未来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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