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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卷耳》和《行露》别解(一) -- 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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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卷耳》和《行露》别解(三)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如解读前篇《行露》,此诗仍从后章读起。

自“陟彼崔嵬”到“云何吁矣”为后章。对于后章所述,前人多以丈夫行役在外辛劳、于是饮酒自宽释说。此说疑点有二,其一,按传世文献记载,周人是厉行戒酒的,有《尚书》《酒诰》可证,另按青铜器铭文记述,《大盂鼎》言商人“率肆于酒,故丧师”,并告诫器主盂公“酒无敢酣”,《毛公鼎》有“善效乃有正,毋敢酗于酒”的训诫。《大盂鼎》属西周早期,《毛公鼎》为西周晚期,可见厉行戒酒是西周时期的一贯政策,故“饮酒自宽”说与其时代背景不符;其二,诗中“金罍”、“兕觥”,按《中国青铜器综论》(朱凤瀚著)中的型式分类,均归为盛酒器,既为盛酒器,则诗中饮酒场景当为群宴,“我姑酌彼金罍”乃“我”为众人分酒于“金罍”之意,而非以“金罍”自饮自宽。

然“饮酒自宽”说既存疑难解,则后章所说的饮酒又在什么场合下较为合理呢?

周人虽厉行戒酒,但并非完全不饮酒,《小盂鼎》铭文便记述了在为征伐鬼方、凯旋而归所举行的典礼上,周王与众人饮酒的事迹。

《小盂鼎》铭文可分七段,所述典礼过程,按李学勤先生释文(见《小盂鼎与西周制度》),引录如下:

一、在宗庙,向王和邦宾献酒,邦宾尊其旅服;

二、盂用旗负鬼方首级,进入南门,向王报告斩获数目;

三、盂将鬼方三酋带进大廷,王命荣审讯,斩杀三酋;

四、盂带俘虏和馘耳进门,进献于西方道上;在宗庙举行燎祀;

五、盂率其部属进入三门,依次向王报告战绩;向邦宾献酒;王命人向盂等献酒;

六、在宗庙,禘祀先王;向邦宾献酒;王命人使盂送进所获取的各种玉;

七、次日在宗庙,向王和邦宾献酒;对盂进行赏赐。

以上释文中,盂为此次征伐的统帅。纵观典礼过程,除了献俘和报告战绩,便是周王与众人频繁地饮酒,用“我姑酌彼金罍”、“我姑酌彼兕觥”来形容当时的场景应该恰当不过。

另根据铭文,此次征伐进行了两次战斗,盂报告的战绩为第一次斩杀敌方4802人,俘虏13081人;第二次斩杀残敌237人,俘虏人数因铭文已失不详。从斩获数字可见此次征伐“战事的激烈和用兵规模之大”,因此,不难推测周人军队一定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而后章中“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句便是对此代价的形象注释。其中,“我马虺隤”形容归来将士的疲惫伤残;“我马玄黄”意黑黄混杂,军容不齐,暗指战斗减员。

综上,结合《小盂鼎》铭文,可知后章所言当是描述周人在伐胜归来的典礼上,一面痛饮美酒庆贺胜利、告慰祖先,一面又为战争付出的代价所伤感。但是同样,后章未交代战争因何而起。

再看第一章。

从前文释说《行露》的第一章,已知周人言事极为含蓄,一场纠纷却以行露起,此种以实写虚的方法,《卷耳》第一章亦然。

第一章有几字试解如下。其一“顷筐”的顷字,按许慎释义,为“头不正也”;其二“嗟”字为痛惜之意;其三“怀人”的怀字,与“怀柔”的怀同义,非思念义。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非实指劳作,“顷筐”即歪筐,歪筐稍稍装点东西便倒,《召南》《摽有梅》中“摽有梅”从“其实七兮”、“其实三兮”到“顷筐塈之”,数量依次递减为无,亦表明歪筐装不了东西,故正常劳作不会使用歪筐。此句以采野菜采了又采,可装不满歪筐喻耐心的怀柔政策对“头不正”之人无效;“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言痛惜怀柔政策的失败,只能用战争手段将其纳入周人的轨道。第一章四句实际是在交代战争的起因。

《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有“《卷耳》不知人”一句,《论语》中“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孔子认为《卷耳》叙述的是周人对待崇拜鬼神的人,未坚持教化怀柔,而是采取战争的手段,是谓“不知人”。诚哉斯言。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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