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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新回回民族问题研究 -- 山川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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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二章 回儒:伊斯兰一次不成功的中国化尝试

在第一章中我提到了一个概念 ——“回儒是个彻底失败的例子”,那么大家也许注意到了“回儒”这两个字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官方的各级媒体当中。可是如果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官宣的结论恰恰与我相反,他们认为“回儒”是一个宗教本土化基本成功的案例,只是需要再努把力,伊斯兰就可以彻底中国化了。所以有必须专门辟出一章来探讨一下“回儒”这个议题。

官宣突出“回儒”这两个字无非想阐述两点,一是强调伊斯兰已经本土化,或者说至少大部分已经本土儒化了,因此伊斯兰业已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二指出继续深化伊斯兰本土化的方向就是坚持贯彻回儒理论。似乎伊斯兰本土化只差临门一脚,只要放几本回儒的典籍进清真寺,一切就水到渠成了。真的如此容易?显然这种认识不全面。

“回儒”或者“回儒对话”简单说,就是以儒讲经,将中国文化中的传统观念运用到解释古兰经中, 在伊斯兰文明与中华文明之间建立起一座桥梁,使其更易被寄居国本土精英所接受。这实际上是宗教本土化三部曲中的第二步,教义本土化。外来宗教本土化第一步是外来教徒使用当地语言服饰风俗习惯,第二步是教义本土化,第三步是重构,所谓重构是说用本土哲学观价值观重构外来宗教,使外来宗教和本土文明/文化完全融合。整个过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佛教。

首先必须承认回儒理论是中国伊斯兰学者留给当世的宝贵遗产。它为伊斯兰本土化做了有益的尝试和探索,也为今天我们推动伊斯兰本土化提供了一个思路。然而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回儒理论距离彻底本土化还很远,它只是本土化进程中的第二阶段。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回儒理论自乾隆年间起发展就停滞了。原因主要是由于古兰经的封闭性,使非阿訇出身的伊斯兰儒生很难对古兰经进行重构。所以当回儒理论的主要目标受众——满清士大夫阶层,也就是满清统治阶级不接受它的理论,并开始对它“认主唯一“产生疑问的时候,它的发展就嘎然而止了。 如纪晓岚就对回儒大家刘智的《天方典礼》评价道:

“回回教本僻谬,而智颇习儒书,乃杂援经义以文其说,其文亦颇雅赡。然根柢先非,巧为文饰无益也。”

-——纪晓岚

在回教徒苏四十三起义的背景下,发生的海富润案同样也具有代表意义, 广西巡抚朱椿对海富润携带的各种回儒图书作出了如下评价:“各书大义,通系揄扬西域回教国王穆罕穆德之语,其书《至圣实录》已属僭妄,且以本朝人译刻而于庙讳御名不知敬避,狂悖之处,不一而足。" 虽然在乾隆的干预下, 海富润得以逃生,但显然面对这些问题,没有各个宗教门宦教主支持的伊斯兰儒生已经无力应对。失去主要目标受众支持的回儒理论,向重构方向发展的步伐也自然停滞了下去,甚至连第二步都没完成。

点看全图

刘智的《天方典礼》

那么清朝时,回儒理论被广大的普通教民接受了吗?比如回儒理论中最显著的一个观点“忠主忠君”,得到贯彻了吗?显然也没有,中国穆斯林大众依然是"敬天而不敬人"。回乱后左宗棠对天方教的评价给与这一结论提供了最佳注脚。

“天方教(伊斯兰教). 敬天而不敬人, 一切听之上帝。则夫犯上作乱,无所顾忌,亦可日上帝命之矣。此教之失,变乱无已时也。” ——左宗棠

那么在今天回儒理论被继承了吗?答案依然是没有。最近红极一时的穆斯林网络明星李云飞就宣称,穆斯林讲了汉语就算已经彻底中国化了。伊斯兰无需改革,它本身就是中华文明的一份子了。

而著名穆斯林作家张承志在其著作《心灵史》中说得则更为直接且露骨:

“孔孟之道(包括与孔孟之道同质的佛教及道教)为代 表的中国文明是世界上最璀璨的伟大文明,但是对于追求精神充实、绝对正义和心 灵自由的一切人,对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对于一切纯洁来说;中国文明核心即孔孟 之道是最强大的敌人。 任何异端、任何理想主义、任何美、任何新鲜的希望,若想存活都必须防止其 中国文化中的孔孟之道。甚至包括中国本身,新生和摆脱厄运的出路只有一条,即 战胜孔孟之道。 对于伊斯兰——这种拥有强烈感情的宗教;对于哲合忍耶——这支已经把感情 推到殉难渴求的伊斯兰异端派别,孔孟之道化、世俗化、中国化乃是比“公家”屠 刀更凶险的敌手。 “ ——张承志

“我想用中文汉语营造一个人所不知的中国”,“(哲合忍耶)愈来愈象征着一种崭新的东西—中国的信仰及其形式” ——张承志

张承志对孔孟之道,世俗化,中国化的仇视,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儒家的身影。相反我们看到了一个外来文明企图消灭本土文明,进而鸠占鹊巢的狰狞面目。

如果说这是民间宗教人士的态度,那么中国官方研究伊斯兰的学术界又是一个什么态度呢?2016年11月在河南大学召开的 第八届“黄河学”高层论坛暨“回族伊斯兰文化与黄河文明”学术研讨会,其新闻稿中有这样一段话,基本表明了中国官方回族学者的观点:回族是纯正伊斯兰文明在中国的代言人,在中国是与黄河文明平起平坐的文明(备注:当代回族学的基本观点之一,就是族教绑定):

“本次会议是“黄河学”与“回族学”的首次对话... 开展“黄河学”与“回族学”的跨文明、跨学科交流对话。

——“回族伊斯兰文化与黄河文明”学术研讨会

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当代中国穆斯林不仅没有意愿继承回儒理念,反而开始逆向去中国化,甚至从宗教本土化的第一阶段“使用当地语言服饰风俗习惯“倒退开去,以穿阿拉伯服饰、用阿拉伯文字为荣,鼓动教徒不要参与中国本土节日,禁止中国本土的民俗,如贴春联等,不能不说是相当遗憾的事情。造成之现象的主要原因一是执政党民族宗教理论有漏洞,二是体制内的回族民族主义者与伊斯兰结盟(后面的章节会具体谈到这个问题),为一己之私开历史倒车,让阿拉伯伊斯兰思想轻易渗透进中国,将中国的穆斯林中东化。

于是在当今的中国产生了一个很奇观的现象,儒这个概念,无论是敌视也好,忽视也好,对回族的宗教人士和学者来说,可以肯定地说是一个无用的概念。可回儒这两个字,却频繁出现在回族学者和伊斯兰宗教人士的文章中,目的无非是障眼法, 将早已失败的回儒理论乔装打扮成伊斯兰早已本土化的证据,将回儒对话曲解成伊斯兰和儒学的对话,把伊斯兰抬升至同本土中华文明相同的地位,为伊斯兰在中国文明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提供理论支持。最终目的当然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搞绿色中华。

至此我们大概可以得出此篇的结论: 官方的伊斯兰本土化药方——回儒理论,中国穆斯林不仅没有得到很好的继承,相反根本是被伊斯兰刻意忽视,甚至敌视。显然回儒这副药是否能有效解决现在的病症,官方并没有没有深思熟虑过,他们大概认为拿几本回儒的著作让阿訇们学学,就算本土化了。显然这种态度是不科学的。往轻里说是怠政,往重里说,就是为伊斯兰攻城略地打掩护。

而且在当今中国即使从世俗的角度上看,回儒学说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想拓展回儒,至少要先解决儒学在当今中国的改良、拓展和重新体系化的问题,才能谈得上让伊斯兰有一个能够学习的对象。可是中国的儒学首先没有形成一个新的理论体系,二官方对待儒学的态度也还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大谈儒学传统,另一方面又时不时对儒学搞个唾弃式的批判,那么回族为啥要学习一个你官方都要唾弃的理论。从这个角度讲,回儒理论在现阶段也不是一个具有现实意义的理论。

另外正如我前篇所说,在中东伊斯兰没有世俗化改革之前,中国穆斯林的伊斯兰中国化,至多是调和矛盾,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矛盾。在当今中国,对待伊斯兰还只能是以堵为主。“疏”的方法,因为伊斯兰的封闭性,扩张性和其强大的生命力,只能造成宗教借机如水银泻地般泛滥的局面,现在中国回族泛伊斯兰的状况就是一个最佳的例证。所以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是打断伊斯兰去中国化的进程。而不是絮絮叨叨地用回儒理论来打马虎眼。

但同时我们也不可否认一旦伊斯兰突破穆罕穆德设置的封闭枷锁,开始宗教改革世俗化后,回儒是中国穆斯林本土化的方向。着手研究如何继承和改良回儒理论是应该的。回儒是中国伊斯兰学者几代人的努力留下的宝贵遗产,值得我们珍惜,即使失败了,也不能被抛弃,正如日本学者村田幸子曾说过:中国穆斯林学者所面临的最重要的任务是: 复原真正中国式的伊斯兰世界观。否则,他们将会遭遇一种新的西化过程。这种西化不再是由欧美的帝国主义进程所驱使,而是被中东的政治思想体系所带动。

回儒作为将来伊斯兰中国化的方向,值得当代学者好好研究,但此处必须有两个点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要求研究人员必须是学术上合格和热爱中华文明的非伊斯兰学者。而不是象现在官方研究伊斯兰的各级大学/研究所那样,充斥着外国宗教学院毕业的半阿訇和热衷搞族教绑定推动去中国化的伊斯兰民族主义者,把这些人清除出中国的宗教研究队伍,才是回儒理论最终可以发扬光大的真正开始。

二,也是最重要的,回儒在现阶段只是一个远景而已,回儒不是现阶段解决中国伊斯兰泛滥问题的灵丹妙药,期望立竿见影显然是不现实的。打个比方说,我们都知道车该往这边走,但第一步要解决的是让正在往相反方向开的车减速,停下,掉头,才是我们现阶段主要的任务。当然根据我第一篇的论述,在咨询发达的今天,中国穆斯林无法自行摆脱中东伊斯兰的影响,我认为能做到减速已经相当不错了。

通宝推:青颍路,桥上,达雅,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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