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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飞天鸭mm新作《红楼梦》词话第一章——《庄周晓梦迷蝴蝶》 -- 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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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庄周晓梦迷蝴蝶page27-32

这个梦应该怎么解释呢,关于“喜欢的花”以及那“纽扣洞内所插的某种东西”等等,无疑是暗指着某种花,佛洛依德由此想起,某天他曾送兰花和耶利奇玫瑰(它卷枯的叶片在潮湿的空气中能重新展开)给一位朋友〕,而他又由此追忆起一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本(亨利第四,第一幕、第一场)所表现的红白玫瑰的内战。这段追忆刚好可由刚刚提到的《亨利八世》衔接上去。再下来,由红白玫瑰可联想到红白康乃馨。(有两段小诗,一段为德文,一段为西班牙文,悄悄溜入对这一点的分析之中:——玫瑰、郁金香、康乃馨;每一种花都不免凋谢。——伊莎贝拉,不要为花儿凋谢而哭泣。第二段西班牙文诗曾在《费加罗婚礼》中出现过。)而在维也纳,白色康乃馨已成为反闪族而红色康乃馨则象征“社会民主党”人士。在这段联想中,隐含着过去佛洛依德在风光旖旎的萨克森旅途中所遇的一次反闪族人运动的不愉快追忆。

那伯爵轻蔑地提及“款冬”这植物究竟是何意义呢?为此佛洛依德又对自己的系列联想做了一番审视:款冬(德文为Huflattich,字面意思是“蹄形莴苣”,英译为hooflettuce)可以进一步联系到莴苣(lettuce,一种类似莴苣的一种青菜)再到色拉(salad,尤指莴苣凉拌菜)再到Salathund(看到别人有的吃而嫉妒的狗),于是进一步又可以发掘出许多相关的意象:例如“长颈鹿”这个词(Giraffe),德文(Affe)为“猿猴”之意,故由此推出猴,然后猪、牝猪、狗,由此类推可以推出笨驴(donkey),而恰好可用来加在那位教授的头上,以发泄佛洛依德对他的轻蔑。更进一层,还可以将款冬(huflattich)译为蒲公英(pisse-en-lit),这意念是由左拉的小说《阳春》而想起的——“小孩子,带看掺有蒲公英的沙拉一起去”。“狗”的法文是“chier”,听起来有点类似另一种较大功能的动词“chier”(大便)。于是伯爵轻蔑地提到“款冬”的真意,却是反应了佛罗伊德本人对该伯爵的轻蔑。梦境就是这样一个曲折绕圈子,将真实感情埋藏在表象之下的存在。

《红楼梦》中不仅使用了大量道具作为表面意象,而且它描绘的大概是有史以来最长的梦境,又因为作者的深意被抽象成表面意象,并贯穿于多个场合的原因,《红楼梦》的表面情节里却充满了各种看似琐碎且反反复复不断提起的闺阁日常之事,如黛玉给宝玉做了一个装玉的香袋,又因为误会剪掉了,说等高兴了再做;后来果然有宝黛修好以后,黛玉带着丫头们画花样子做活计的情节,而袭人也提起过黛玉不肯做活计,大半年只做了一个香袋,湘云更是听说黛玉误剪了自己的活计而忿忿不平。而在宝玉和湘云之间,一个微不足道的金麒麟却也成了贯穿数回的线索。在《红楼梦》惜字如金的文本里,这些琐事却占了相当篇幅。如果从现实生活的角度看,这种安排几乎是轻重倒置,荒诞不经的;而从表层梦境具有移置之特征和强烈的象征性来看,却可以说作者确实是描绘了一个生动的显式梦境,而多次出现的某些道具或者场景中,也就蕴含了一致的意象线索,对意象的正确解读,也就包含了解开红楼梦之谜的钥匙。

《红楼梦》里随处可见的象征性不仅体现在各种小物件上,还体现在人物设定上。《红楼梦》里的许多出场寥寥的小人物,如单聘仁,詹光等,是一看其名就可以知道作者给他赋予的象征意象的。而对于意象更加复杂的主要人物,《红楼梦》里又通过名册、歌曲、诗歌、灯谜、酒令、骨牌、花签等诸多形式对她们的特点、命运、及相互关系进行了多个方位和角度的展示。而宝钗宝玉黛玉三大主角更是先后两次做灯谜暗喻各人命运,与宝琴所做十首吟咏古代人物事迹,又暗指十物,似乎又隐隐约约指向《红楼梦》中人物的情感命运的怀古诗谜相映成趣。解读梦境的首先一步,就是需要正确解释梦境中出现的各种象征指代的抽象精神;所以我们要正确理解《红楼梦》的第一步,自然也是综合所有的诗歌、比喻、和谜语,解读出每个主要人物背后的意象指代来。

这里还需要提到,正如汉字本身就是对自然万物和社会百态的抽象浓缩而天然具有谜语特性。从汉字开始的谜语文化也是中华文化传统的一个侧面。给各个人物一个隐藏的身份背景,再让她们各种吟诗作词,在诗中交代自己的真正来历是古代笔记小说中屡见不鲜的一种模式。如唐人笔记《太平广记》中,就有一篇名为《元无有》的志怪故事:

宝应年间,有个叫元无有(本来就没有)的人,经常在春末一个人独行在荒野,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正好刚是兵灾以后,住户们基本都逃走了,元无有就进入路边一座空房子里避雨。过了一会风歇雨止,月亮刚刚出来。元无有突然看到月光下有四个人,都穿着异样的衣服,互相之间谈天说地,聊得很是愉快。元无有就说,今晚上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大家为什么不说说平生的抱负呢?他们果然就开始说起来,而且元无有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一个高个子的人先说:“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予所发”(什么齐鲁出产的霜雪一般的丝绸,在我的身下都发出寥亮清脆的声音);又有一个黑色衣冠,个子又小又丑的人说:“嘉宾良会清夜时,煌煌灯烛我能持。”(客人们在清幽长夜里相会畅谈时,只有我能举着明亮的灯烛);又有一个穿旧黄衣冠短小丑陋的人说:”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绠相牵常出入”(每天早晚都要去打清澈寒冷的泉水,经常被桑梗牵着进去出来。);剩下一个穿着旧黑色衣帽的人说:“爨薪贮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为劳。“(肚里放着泉水,下面被柴火烧,为了填饱别人的口腹,我每天辛劳)。大家互相称赞对方的诗,天快亮才散去,第二天,元无有在房子里发现了,洗衣服的杵,灯台,水桶,破锅四样物品,才悟到这就是昨天那四个人。

《西游记》里也有一回讲了类似的故事:松树、杨树、桃花、梨花等诸位仙人或者妖精一起接待唐僧师徒四人,大家一起谈诗论词,而每位仙人做的诗又在自寓身份,直到天亮之后大家才恍然大悟。

这么看下来,《红楼梦》里频繁出现的诗词本身也很可能是揭开书中各个儿女其真实身份的钥匙。

进而,《红楼梦》所刻意而为的仿梦境描写,也是对作者真实思想情感的移置、抽象和再次创造:这种写作手法,一方面是可以把作者平时因为受封建社会压力而难以表达的一些复杂思想观念进行在意象上看可以说是最抽象又是最简便的表达。同时,再次创造说也指出了《红楼梦》的梦境虽然在表面上看连贯如一体,实际上却可能是诸多分散的潜意识在被拆开、扭曲、重组以后,又被思维系统化联系起来的结果。同一个潜意识原料,也可能在多个不同地方被分开表达。而表面上看起来不同的意象人物,实际上却可能都在部分表达同一个潜意识的一部分。

例如,在荣国府夜宴一回,宝玉喝了给黛玉斟的酒,而被凤姐没头没尾地提醒说不要喝冷酒:

宝玉听说,答应著,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乾。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宝玉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

这里酒明明不是冷的,为什么凤姐突然提到冷酒的梗呢,如果在全书里查的话,冷酒确实出现过一回,那还是刚开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做客,说要喝冷酒,被薛姨妈劝住了。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

如果是这样,两个冷酒确实也能联系起来,宝玉说自己”只爱喝冷酒“,而被薛姨妈宝钗阻止了劝他喝暖酒,宝玉当时也听宝钗的话喝了暖酒而被黛玉嘲笑过。现在宝玉又喝黛玉的酒,于是被凤姐指出当初喝冷酒的梗。可是,凤姐又何曾听到过这段对话?即使如果凤姐真的从薛姨妈那里听过这件事,到宴会时少说也过了三年以上,如何能把这两件极细微之事串起来呢。同样还有茜雪被撵之后,至少过了三四年而怡红院依然有一个因撵了她而生的空缺。而黛玉和香菱谈诗时批评了陆游的“古砚微凹聚墨多“,却被湘云知道而在凹晶馆联诗时提出来嘲讽黛玉。当然我们可以假定《红楼梦》里的八卦流言传播特别广泛,人们的记性也都特别好,生活中也没什么其他事情而偏偏又特别喜欢把过去的流言和当事人当面对质,不过还是有一个最简便的解释,那就是读《红楼梦》其实是身在作者梦境中这个前面就提到的基本点。从这个角度看,无论宝玉还是凤姐,也都是作者梦中之幻象,是作者所思所想的一部分。所以无论篇幅相隔多远,无论在情节中有没有遇上,他们当然都可以知道整本书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这也就是梦境中人物的全能性了。我们在梦中,也常常会遇到梦中人说出他/她在现实世界里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来,当然,实际上都是我们的潜意识在对自己说话,以获得宣泄与成长。类似的情况还有在《红楼梦》中,同一句话经常由完全不同的人说出来,如贾母和芳官对完全不同的食物都说过:”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春燕接著,揭开看时,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春燕放在案上,走来安小菜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而《红楼梦》中的人物有时还会把自己的事迹强加于对方身上并去批评对方:

众人忙用闲话解说。又二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也俗。”又一个道是“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罢。”贾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是个轻薄东西!”

也算是人物之间有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和意识的相通性的佐证了。

进一步,本来《红楼梦》中的多个人物,也很可能是作者从一个人设或者一种抽象人格中幻化出来的多面体,就像袭人性格思想颇似宝钗而晴雯又有多处类似黛玉的人格。这也符合梦境之中同一个精神原料往往被分成了多个象征的特点。

如此看来,《红楼梦》可以说是以梦为舟而横渡情海,达到自在畅快的灵性意识之境的超凡之作。《红楼梦》作者也多次以人物为载体,说出自己的某一层面情感和观点,就如宝玉多次在梦中说出自己的真心一样,而这些话语要么涉及双关而不太好懂,要么仔细想来,并不合现实世界的运行逻辑,或许我们读来读去,都是在和大梦中的作者促膝而谈,沉浸在他的意识流之中吧。所以我们需要理解,这是作者描写梦境的主旨高过了模仿现实的结果。而这一特质,并不能说是《红楼梦》的缺陷,而恰恰也是《红楼梦》的绝妙之处。

下面我们就讨论一下这种写作方法究竟奇妙在哪里。

梦不仅反应了人丰富而多彩的精神世界,梦还是是一个没有抑制和压迫的世界,当我们清醒的时候,大脑会随时打破我们的思维,告诉我们这个是错的,那个是不对的,会让我们根据冰冷的外界现实随时打断自己的思维流,做出相应的调整。但做梦的时候,我们的思想是完全放松自由,连绵不绝的,如果我们梦中看到一轮月亮,我们心念一动就能让兔子在桂树旁捣药,让嫦娥在月宫里哭泣。所以入梦的状态既是最好的进行文学艺术创作的状态,也是最富有灵性,最适合心理成长,调整思想意识的时刻。

梦里面,我们把逻辑,是非,真假都放下了,所以注意,《红楼梦》里面有两个人是从“真事隐”家里到了贾府所在的天地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娇杏,从真事隐的侍女,变成了贾雨村的夫人。另一是是香菱从真事隐的女儿英莲被卖到薛家,从而跟着薛家来到了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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