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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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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绿衣骑士1

诺曼征服之后又过了几百年,作为精英阶层用语的法语才与盎格鲁-萨克逊人的日常语言完全结合在一起。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英语诗歌只能以短歌体裁存在。不过这些诗歌总会提醒我们不列颠是一个多民族地区:

Ich am of Irlande

And of the holy lande

Of Irlande

Gode sir, pray Ich thee

For of saynte charite

Come and daunce with me

In Irlande

我是爱尔兰

这片神圣的土地

名为爱尔兰

好先生,我为您祈祷

圣徒慈悲的护佑

请与我共舞吧

就在爱尔兰

中世纪早期英国诗歌充满了描述音乐、舞蹈、春祭与爱情的内容。盎格鲁-萨克逊文献里描述的那片要么阴雨连绵要么冰雪交加的土地似乎变了个样。一定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历史学家认为中世纪初期全球气候要比之后更加温暖。在英国,大约在公元十世纪到十四世纪之间的气候都很宜人。修道士们能够在约克郡种植葡萄,而黑死病这个词还没人听说过。

Svmer is icumen in,

Llude sing cuccu!

Groweth sed, and bloweth med,

and springeth the wude nu--

--Sing cuccu!

夏日将临,

布谷高声歌唱!

种子正在发芽,芳草越发浓密,

森林也披上了绿装——

——布谷高声歌唱!

中世纪诗歌经常取材大自然,充满了各种鲜花与鸣禽的名字。

诺曼征服过了一个多世纪,英国依然纷争频发。以威尔士人与苏格兰人为代表的萨克逊势力依然还在四处反叛,王位竞争者之间也会掀起血腥的内战。尽管这一时期兴建了大量城堡教堂之类的大型建筑,但是提到这些建筑的英语诗歌却少之又少。这也并不奇怪。1154-1189年在位的亨利二世国王当时的口碑并不好。人们只记得他下令在坎特伯雷大教堂刺杀了托马斯.贝克特大主教。他凭借掌中一口宝剑赢得了王位,之后又与儿子以及叛逆贵族们大打出手——金雀花王朝历来如此——不过在他的统治确实带来了长期和平与文化大跃进。他的著名政绩包括改良了英国的法律。就像他的前辈与之后几代后辈一样,亨利的身份认同也更贴近法国人而不是英格兰人,他不仅是英格兰国王,还是安茹与诺曼底伯爵,以及阿基坦公爵。他的实际控制面积覆盖了现代法国的一半还多。这一点的重要意义在于法国是当时欧洲文明的重心,正在经历辉煌的十二世纪文艺复兴。浪漫主义法国文学不仅宣扬全新的宫廷恋爱关系,还改造了亚瑟王神话。这两点都对英国文学造成了重大影响。

这一时期流传下来的极少数英语诗歌之一提到了亨利二世之死。这首诗既长又拗口,现在除了文学系学生基本没人读。不过诗中依然充满了来自中世纪英格兰的声音——农民的政治,禽鸟的鸣叫,还有来自当时的纯正秽气与偏见。这首诗叫做《猫头鹰与夜莺》(The Owl and the Nightingale),大约创作于十二世纪后期的英格兰南部。这首诗当中有些很吸引人的指涉指向了吉尔福德的尼可拉斯,一位生活在多赛特的波特舍姆的教士。他很可能就是这首诗的作者。这首诗的内容是夜莺与猫头鹰之间的争论。夜莺代表了爱情、色欲与轻浮的作风,猫头鹰则是一副沉闷聒噪的形象。夜莺站在叶片茂密的树枝上,猫头鹰则站在爬满青藤的枯树桩上。

我们或许会想象夜莺代表了自由的英格兰人,猫头鹰则代表了压迫的诺曼统治阶级;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夜莺代表了轻快飘逸的法国民谣,猫头鹰则是以道德教化为本的宗教诗歌的代表。两只鸟儿激烈争论了爱的本质究竟是否仅仅局限于性欲,以及谁才能恰当地爱别人?本诗采用的中世纪初期英语要是不加翻译很难读懂,以下采用的现代英语译文来自一位曾经的士兵以及中古英语的独腿捍卫者,已故的布莱恩.斯通。在接下来的诗句里,猫头鹰斥责了夜莺仅仅从肉体角度看待性爱的观点以及这种观点对于一般人的有害影响:

In summer peasants lose their sense

And jerk in mad concupiscence:

Theirs is not love's enthusiasm,

But some ignoble, churlish spasm,

Which having achieved its chosen aim,

Leaves their spirits gorged and tame.

The poke beneath the skirt is ended,

And with the act, all love's expended.

炎炎夏日,农夫农妇全都失去了理智

一个个如癫如狂抽插不止:

这可不算真诚热烈的爱情,

只不过是粗鄙低下的疯病。

这疯病一旦将既定目标实现,

病人的精神必将饱涨瘫软。

待到衣衫之下的戳刺好容易告终,

全部情爱都被最后一下子挥霍清空。

接下来猫头鹰还不肯善罢甘休,进一步指责夜莺喜欢将歌唱地点选定在乡下人夜里出门大解的树林里。接下来的诗文难能可贵地让我们了解到了中世纪居民的如厕习惯:

Perceiving man's enclosure place,

Where thorns and branches interlace

To form a thickly hedged retreat

For man to bide his privy seat,

There you go, and there you stay;

From clean resorts you keep away.

When nightly I pursue the mouse,

I catch you by the privy house

With weeds and nettles overgrown --

Perched at song behind the throne.

Indeed you're likely to appear

Wherever humans do a rear.

你就爱窥探人类的四面密闭之所,

荆棘与树枝交织成一片片网罗。

致密厚实的树篱阻挡了生人靠近,

好让当事人在私人座位上咬牙使劲。

你非得往前凑合,凑上去就不动窝,

全然不顾清洁干净的地方还有那么多。

晚上我去追逐老鼠的时候

总能看见你守在私密会所的上头

野草与荨麻在这里放肆疯长,

你就栖息在御座后面胡唱乱唱。

你抛头露面的习惯当真稀奇——

——人类在哪里撅腚,哪里准就有你!

当然,夜莺也不是笨嘴拙舌之辈。猫头鹰指责以夜莺为代表的三俗欧洲民谣与宫廷恋爱传统败坏了英格兰人的美德,夜莺则反唇相讥道,都是因为某些丈夫作风粗暴,他们的妻子才会在走投无路之下另寻新欢,因此这口锅它可不背:

You say all this to give me shame.

The husband got the final blame.

He was so jealous of his wife

He could not bear, to save his life,

To see her with a man converse,

For that would break his heart, or worse.

He therefore locked her in a room --

A harsh and savage kind of doom.

你说来说去无非想说我不对,

明明是丈夫才最该遭受责备。

他如此嫉妒自己的结发妻,

就算要他的命他也不愿意

看见她与别的男人说话,

那可真会叫他心乱如麻。

从此后他就将妻子在家中紧锁——

如此野蛮的厄运,到底是有多么严苛。

这位大男子主义的丈夫最终遭到了报应,被亨利二世剥夺了骑士头衔并且判处一百英镑罚金。接下来夜莺又主张女性也有权想爱谁就爱谁。根据当时的文化,有房有地的男性总会将身边的女性视为私产,因此接下来这段诗文恐怕会在听众当中引起一阵交头接耳:

A girl may take what man she chooses

And doing so, no honour loses,

Because she did true love confer

On him who lies on top of her.

Such love as this I recommend:

To it, my songs and teaching tend.

But if a wife be weak of will --

And women are softhearted still --

And through some jester's crafty lies,

Some chap who begs and sadly sighs,

She once perform an act of shame,

Shall I for that be held to blame?

If women will be so unchaste,

Why should the slur on me be placed?

姑娘理应有权随心所欲将男人挑选,

她的名誉不应该因此而遭到侵染。

倘若不是出于真爱的力量,

她怎会允许男人压在她的身上?

像这样的爱情,我极力推荐,

我的歌声教导人们应当如此爱恋。

可要是谁家媳妇容易堕落,

要是哪个女人天生心肠软弱——

听信了浪荡子精心编排的甜言蜜语,

随便几句乞怜哀叹就让她们以身相许,

一时不慎为自己招来了耻辱与羞惭,

凭什么我却要因此而受到牵连?

明明是她们自己未能洁身自好,

你却将我辱骂,真是莫名其妙!

这首诗其实是一盘造型精美的文学甜点,呼应了拉丁语与法语文学当中历史悠久的辩论体诗歌传统,还引用了当时法律体系的许多门道。诗中不仅提到了亨利二世的死亡,还提到了教皇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修建的使馆。换言之这首诗与时代的联系极其密切。但是对于今天的读者们来说,这首诗最有趣的地方恐怕还是在于诗文当中近乎无意地描写了国民心态的转变。在金雀花王朝的多年经营之下,十二世纪的英格兰南部已经牢固地成为了法国主导的更广大欧洲文化的一部分。读者们可以强烈感到,金雀花王朝的臣民们已经不再将北方与西方的不列颠居民视为自己人了,而是满嘴怪腔怪调并且十分危险的野蛮人。飞遍英伦各地的猫头鹰抨击夜莺不该站在没骨气的南方人这一边:

You never sing in Irish lands

Nor ever visit Scottish lands.

Why can't the Norsemen hear your lay,

Or even men of Galloway?

Of singing skill those men have none

For any song beneath the sun.

Why don't you sing to priests up there

And teach them how to trill the air,

你从不歌唱爱尔兰的土地,

从没去过苏格兰的土地。

凭什么诺斯人听不到你的歌声,

甚至就连加洛韦都不见你的影踪?

那里的人们毫无歌唱才能,

世间歌曲他们一首都不通。

你怎么不去向那边的教士们歌唱,

教会他们如何将宁静的空气激荡?

夜莺的反唇相讥更是毫不顾及同胞情谊:

The land is poor, a barren place,

A wilderness devoid of grace,

Where crags and rocks pierce heaven's air,

And snow and hail are everywhere --

A grisly and uncanny part

Where men are wild and grim of heart

Security and peace are rare,

And how they live they do not care.

The flesh and fish they eat are raw;

Like wolves, they tear it with the paw.

They take both milk and whey for drink;

Of other things they cannot think,

Possessing neither wine nor beer.

They live like wild beasts all the year

And wander clad in shaggy fell

As if they'd just come out of hell.

荒山恶水,僻壤穷乡,

光秃秃的荒野丝毫谈不上风光。

危崖怪石简直要把天空刺破,

雪团冰雹不长眼地到处砸落。

世界的这个角落真是悲惨不堪,

那里的人们全都是铁石心肝!

和平无从谈起,安全更是妄想,

就连自己的性命他们都不放在心上。

吃相好似豺狼,生鱼生肉都是美味,

抡起十指如钩,面前饭菜撕得粉碎。

他们只会用牛奶与乳清充当饮料,

说起别的饮品他们根本想象不到。

无论红酒还是啤酒他们都没见过,

一年到头好像野兽那样浑浑噩噩。

这些野人身披破烂兽皮四处流窜,

简直就像是逃出地府的越狱囚犯。

这首诗的原文充满了当代读者无法理解的变体字母、变体拼写以及古代语言习惯。这实在是非常可惜,因为诗文当中蕴含的活力、幽默以及大量细节都能与日后乔叟的作品相提并论。另一项隐而不显的有趣之处在于这首诗完全忽视了正在迅速成为英国人自我认知核心的内容。自从诺曼征服之后,英国人就针对自己的出身抛出了一项项越发大胆的主张。关于古希腊人与古罗马人的故事从来没有在不列颠的土地上彻底消失,因此修道院与宫廷收藏的文献不仅记录了基于圣经的历史观念,还保存了关于人类与文明起源的其他理论。但是古代英雄与圣经当中的犹太裔主人公们与中世纪不列颠的此时此地生活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我们英国人”莫非当真只是蛮族部落的后裔吗?又或者我们还有更加高贵可敬的祖先呢?当然,东海岸的渔夫或者威尔特郡的农民大概不会操心这个问题,但是贵族与王室肯定会因此而犯愁。

于是我们开始创作将英国与早期人类历史联系起来的编年作品。威尔士的修道士蒙默思的杰佛里用拉丁文撰写了一部不列颠列王记。这部作品以特洛伊战争作为开篇,声称不列颠人的祖先是维吉尔笔下的英雄埃涅阿斯的后裔。这部作品大约创作于1136年左右。杰佛里的同代人都认为他是个很差劲的骗子,但是认为英国人的祖先源自特洛伊战争的理念长期以来却始终很受欢迎。这一理念大概源于威尔士,大部分相关的口头作品都已经失传了。此外英国还有根据丹麦或者德国原作改编浪漫作品的悠久传统,这一传统也以口头形式存在了很久,直到十四世纪其中的作品才纷纷改头换面成为民谣体诗歌或者分节合韵的浪漫诗歌。从乔叟到莎士比亚都很熟悉这些诗歌,至于《韩普顿的毕维斯》(Bevis of Hampton)更是在现代英国早期来了个老树开花。如今这一类诗歌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因为诗中充斥着针对各色外国敌人——尤其是撒拉逊人与穆斯林——的杀戮、吃人肉的野猪、恶龙、满腹诡计的帝王与骑士、血流成河、惨遭蹂躏或者幸得拯救的少女、命运的大起大落、几乎具有超自然力量的主人公,等等。由此可见,英国人一直喜欢好故事,并且一直不太待见外国人。

【《猫头鹰与夜莺》的翻译借鉴了陈才宇的《英国早期文学经典文本》。】

通宝推:李根,mez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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