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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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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最早的英语诗歌3

那么其他人的历史观念又如何呢?他们如何看待自己呢?今天的现代人普遍接受了自己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设定。但是罗马军团撤离之后的七八世纪,绝大多数不列颠人都不清楚自己的历史与全人类的历史有什么联系。在八世纪的一首诗中,诗人穿过了罗马人在巴斯留下的废墟:

Wondrous is this stone-wall, wrecked by fate;

the city-buildings crumble, the works of the giants decay.

Roofs have caved in, towers collapsed,

barred gates are broken, hoar frost clings to mortar,

houses are gaping, tottering and fallen,

undermined by age. The earth’s embrace,

its fierce grip, holds the mighty craftsmen;

they are perished and gone.

如此壮观的石墙,被命运摧残;

楼房倾颓,巨人的营造归于朽坏。

屋顶塌陷,高塔倒地,

门禁破败,断墙结霜,

房屋洞开,东倒西歪,

时光摧毁了这一切。大地的拥抱,

强硬无情,擒住了无数伟大的匠人,

他们都已凋零逝去。

用诗人无法理解的技艺修建了这些高墙的匠人们究竟是谁呢?在这位盎格鲁-萨克逊诗人生活的时代,瘟疫是一个很令人头痛的问题,因此他也错误地认为这些匠人是被瘟疫抹杀的。实际上正是以他为代表的族群毁灭了罗马-不列颠世界。此外诗人还认为这些匠人都是更加勇武威猛的盎格鲁-萨克逊先祖,这些战士们也曾昂首阔步地行走在神秘高墙围成的庭院里:

……Once many a man

Joyous and gold-bright, dressed in splendour,

Proud and flushed with wine, gleamed in his armour……

……曾几何时这里也曾宾客众多

一个个兴高采烈,如同黄金一般灿烂,衣着华丽,

痛饮美酒,盔甲熠熠生辉……

不过最让咱们这位盎格鲁-萨克逊游客感兴趣的景点还要算是这些非凡先祖为自己修建的洗浴场所。面如如此巧夺天工的享受方式,诗人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Stone houses stood here; a hot spring

gushed in a wide stream; a stone wall

enclosed the bright interior; the baths

were there, the heated water; that was convenient.

They allowed the scalding water to pour

over the grey stone into the circular pool……

一座座石屋矗立在此,一股温泉

在屋里喷涌而出,一道石墙

围住了明亮的院落,浴池

就在墙后,满池热水,多么方便。

他们引导滚烫的泉水

流过灰色的石槽,灌进圆形的浴池……

在上文提到的《航海者》当中,我们也能强烈感到诗人的世界自从罗马人的伟大时代之后已经陷入了倾颓:

Days little durable,

And all arrogance of earthen riches,

There come now no kings nor C?sars

Nor gold-giving lords like those gone.

Howe'er in mirth most magnified,

Whoe'er lived in life most lordliest,

Drear all this excellence, delights undurable!

Waneth the watch, but the world holdeth.

Tomb hideth trouble. The blade is layed low.

此后的日子都不能长久

尽管凡间的财富催生了那么多傲慢

却再没有过哪个国王、凯撒

或者赏赐黄金的领主能与先前的逝者们相媲美。

无论他们多么喜乐尊荣,

哪怕他们活得贵气逼人,

消逝殆尽的前人荣光都会让他们黯然失色!

守望者衰败消逝,但世界依旧如常。

古墓里隐藏着祸乱,刀剑低垂再不高扬。

这段诗文体现的悲观主义与卡德蒙赞美诗颂扬基督教的喜庆精神可谓背道而驰。不过我们并不该太过认真地对待这种悲观主义论调,因为盎格鲁-萨克逊时期的不列颠远远不像诗人描述的那么不堪。当时的不列颠充满了各种先进且复杂的工艺技术,能够制造镶嵌珠宝的黄金首饰,性能优异的船只,以及精美的牛皮纸书籍。如今任何一位科班出身的历史学家都不会头脑简单地认定这一时期的特色就只有各种灾害与无政府主义混乱。催生此等悲观主义的主要因素在于政治——血腥无情、在英伦群岛掀起无数动荡的部族纷争。即便对于军阀本人来说,军阀混战也并不好玩。直到公元九世纪,西萨克逊王国逼退了麦西亚人、诺森比亚人以及维京人,“英格兰”的概念才开始冒头,由单一国家统治的不列颠终于成为了可能。阿尔弗雷德大帝率先统一了韦塞克斯与麦西亚,然后一路开疆扩土,直到最后赢得了自称全体盎格鲁-撒克逊人之王的资格。根据威尔士教士阿瑟尔为大帝撰写的生平,阿尔弗雷德从小就接受了英语诗歌的熏陶,尽管我们并不清楚他读过什么诗。阿尔弗雷德大帝身为统治者的眼界与胸襟远非军阀二字所能概括。他不仅抱负远大,而且很有教养,同时还密切关注着欧洲大陆的最新发展。在他的亲自监督之下,好几部来自欧洲的重要基督教拉丁语文本被翻译成了英文。他聘请了大量法国与德国学者为自己做事。从后世视角来看,他几乎单枪匹马地塑造了成体系的英格兰文化。尽管诺斯人针对不列颠修道院的劫掠导致大量藏书化为飞灰,但是人们完全有理由期待英语诗歌自从阿尔弗雷德大帝之后迎来稳步发展与繁荣。

不过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至少在接下来三百年里没有发生,原因还是王朝政治。这一次不请自来的维京人后裔又带来了一套奇怪的外语。这些人就是诺曼人,他们带来的则是法语。盎格鲁-萨克逊人与诺曼人之间的暴戾冲突最终将会催生一门体态丰满、腰肢柔软的新语言。但是诺曼征服毕竟严重打断了不列颠文化的原有发展轨迹。自1066年之后,我们还要等很久才能听到普通不列颠人用母语创作的诗歌。毫无疑问,即便在这一时期这样的诗歌也肯定存在过,只是现在再也找不回来了。

按照《盎格鲁-萨克逊编年史》的说法,这样的诗歌肯定是悲痛的挽歌。《编年史》将征服者威廉称作威廉伯爵,此人在加冕之前满嘴许诺,“然而他却将十分苛重的捐税加在人民身上。”接下来他与奥多主教“在这个国家的远近各处建造城堡,苦了可怜的老百姓,而且情况总是越到后来越坏。愿待到天主有此旨意时有个好结局。”【寿纪瑜译】

但是盎格鲁-萨克逊人与诺曼人的纷争并不是故事的全部。近年来的学术研究表明,早在诺曼征服之前,统治英格兰以及斯堪的纳维亚大部分地区的克努特一世(此人的著名事迹包括喝令海浪后退,但是海浪很不给他面子)以及忏悔者爱德华的宫廷都在鼓励人们学习丹麦语、德语、法语以及拉丁语。早期法语文学往往接受过英语王后的赞助。此时的不列颠与欧洲大陆可谓不分彼此,不列颠的王朝也与法国、瑞典以及匈牙利的王室关系密切。卡德蒙确实操着一口盎格鲁-萨克逊语言,但是在沿海地区与贸易城镇你还能听到诺斯语,拉丁语,法语以及威尔士语。使用古不列颠语言或者凯尔特语的人们并没有消失。他们的诗歌传统主要基于口口相传,因此绝大部分都没能流传下来,我们手头能够拿来研究的只有寥寥几段残篇。不过确实有一首爱尔兰诗歌流传至今,创作时间大约在诺曼征服前后,题材是韦克斯福德县的集会。这段诗文大概能让我们体会一下英伦群岛上早期非英语诗歌的风格:

These are the Fair's great privileges:

trumpets, harps, hollow-throated horns,

pipers, timpanists unwearied,

poets and meek musicians.

集会现场热闹非凡:

喇叭、竖琴,大嗓门的号角,

吹笛人与扬琴师劲头高涨,

还有诗人与和善的乐手

Tales of Find and the Fianna, a matter inexhaustible,

sacks, forays, wooings,

tablets, and books of lore,

satires, keen riddles:

芬德与费安纳的故事永远讲不完,

讲的是劫掠,袭击,求欢,

石板与故事书上

写着笑话与难解的谜题。

Proverbs, maxims……

……the chronicle of women, tales of armies, conflicts,

hostels, tabus, captures:

Pipes, fiddles, gleemen,

bones-players and bag-pipers,

a crowd hideous, noisy, profane,

shriekers and shouters.

习语,警句……

……以美女为题的长诗,军队与打仗的故事,

旅店、禁忌,战利品;

笛子,小提琴,吟游诗人,

骨板乐师与风笛手,

观众们面目可憎,吵吵嚷嚷,满嘴脏话,

有人尖叫,有人叫骂。

They exert all their efforts

for the King of seething Berba:

the king, noble and honoured,

pays for each art its proper honour.

他们亮出百般技艺

在繁荣的博巴国国王面前:

高贵而又尊荣的国王,

按照各个行当的表现合理付钱。

这段英语译文出自格拉斯哥大学的托马斯.欧文.克兰西(Thomas Owen Clancy)教授之手。诗中描绘的场景可谓充满乐趣,简直就像现代仿古集会的参与者们集体磕了药一样。就算在所谓的黑暗时代,也并非所有人的生活都苦不堪言。

通宝推:mez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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