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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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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备战伯明翰9

1963年3月初,关于肯尼迪总统任命种族隔离主义法官的争议热度甚高。在3月的最初两个周日,金在以便以谢教会进行了两场布道。面对着他本人的会众,金的布道风格多少有些关起门说私房话的意思。此前金已经从公众视线当中消失了一段时间,为接下来的伯明翰运动而洗练身心,现在他的布道语气比平常更加固执了。这次他的布道主题是他毕生关注的哲学疑问:人世间邪恶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他采用了标准的布道素材,也就是马太福音第十七章,内容是门徒们无法从一个疯子体内中驱走邪灵,他们的信仰由此遭到了动摇。“我们为甚么不能赶出那鬼呢?”他们询问耶稣。

金在布道中做出了这样的回答:邪恶的存在超出了上帝责任,同样也超出了人的能力。他讥笑那些把正义事业留给超自然力量来维护的人们都是一帮伪君子,例如整天坐着凯迪拉克到处招摇的“大牌黑人牧师”以及假装虔诚的胆小鬼,这些人要么贪图舒适,要么固守习惯,总之将良心发出的指令扔到了一边。金一再强调这个主题,展现了驱使他前往伯明翰的激情,不过与之相关的情绪也同样强劲。他告诉会众们,门徒之所以没能驱鬼,是因为邪恶在人性当中扎根太深。一切已知、未知、已经开发或者尚未开发的人类能力都无法触及邪恶的本源。哪怕再来上十几场启蒙运动,将自由理性彰显到极致,哪怕科学进步将人类的一切疯狂梦想变成现实,也依然不足以根除邪恶。在金看来,“人文主义的希望无非是一场空。”

为了进一步阐明他的观点,金并没有选取奴隶制、大屠杀或者原子弹之类的常规题材,而是邀请会众们和他一起反躬自省,检视一下成瘾现象。成瘾起初看似平淡无奇,可是却会逐渐滋长,宛如跗骨之蛆一般顽强,直到最后压倒一切良善的意愿。成瘾的邪恶特质不仅坚不可摧,而且甚至还堪称纯净无暇,完全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畴,但又像牙痛一样入脑入心。“你们当中许多人在某种意义上都知道与罪孽做斗争是什么滋味。年复一年,你意识到了可怕的罪孽占据了你的生活并且奴役了你。你的奴隶主可能是酒精,可能是心口不一,可能是利己主义,也可能是滥交。随着岁月的流逝,罪孽也越发滋长壮大。你一直都知道罪孽是非自然的外来入侵者,但却无法根据这一事实做出调整。你一直都知道罪孽是错误的,是侵犯了你的生活的非自然外来入侵者。你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会起身驱除邪恶。我知道这是错误的。它毁了我的品格,也让我的家人蒙羞。’最后你终于许下了新年愿望,决定彻底摆脱可鄙的邪恶。可是在新一年里你却依然故我。你是否还记得当时你有多么惊讶与失望呢?尽管你诚心许愿,尽管你赌咒发誓,旧日恶习却纹丝不动。你不禁惊讶地发问道:“我怎么就不能将邪恶驱逐出去呢?”在这绝望的时刻,你决定把你的问题交托给神……然后你意识到邪恶依然与你同在。上帝不会替你驱逐邪恶。”

金极其真诚地表露了他在实务领域之外的热情——他对于邪恶感同身受,以至于不惜自轻自贬,呼吁悔过。金的内心充斥着熊熊燃烧的谦卑感受,这种感受如此低伏卑下,却又比任何人的感知都更加敏锐。这种感受一旦与崇高的正义感相碰撞,就会产生金所特有的复合型激情。他简单明了地为会众们解决了这一矛盾。仅凭上帝或者人类都不足以改变人类本性;人类必须向上帝敞开心扉,让自己成为上帝攻击邪恶的器具。“要想摆脱日积月累的罪恶重负,这是唯一的途径。我们必须允许上帝的能量在我们的灵魂当中得到释放。愿我们今天走出教堂之后全都大有信心。”随着布道进入尾声,金转向了传统神学理论,认为人性与神性必须建立合作关系。就连最粗鄙不文的以便以谢成员都能理解他的论述,就连最虔诚的原教旨主义者也不会反对他的结论。然而大多数会众依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浸信会布道。金针对“凯迪拉克牧师”的猛烈抨击彰显了他蓄意挑起争议的可怕决心,他对邪恶的思考则体现了真切的绝望。

为了向会众们传递希望,金并没有选取日常斗争的例子,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千秋不朽的伟人们。他谈到“沙子般的西门如何转变为磐石般的彼得”,“迫害者扫罗如何转变为传道者保罗”,“充满欲望的奥古斯汀成为了圣徒奥古斯汀”。他引用了托尔斯泰短语洗心革面的主张:“好与坏在我心中调换了位置。我以前爱做的那些事现在都不做了,我从前经常去的那些地方现在也再不去了。我从前经常想的想法如今也不会再去想了。”金提到的这几位传说级别的罪人都曾经饱受内心煎熬,也全都将煎熬转化成动力,在历史上留下了诸多奇迹。要说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人彻底洗心革面,那就是他们身后留下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金本人也想在伯明翰创造历史奇迹,他的布道则显现了他的公共人格与私密人格之间存在着怎样波涛汹涌的冲突。或许他可以倚靠公共人格的非凡功绩与崇高牺牲来救赎私密人格的罪孽。又或许纠缠私密人格的心魔不仅能驱使公众人格拼尽全力,还能在必要时向其施加援手——打压公共人格的傲慢,让他将反对势力视为对手而不是敌人。如果说金也会感到愤怒,那么他的怒火并非指向公牛康纳,甚至就连最恶毒的种族主义者都不能令他动怒,因为还有很多人背负着比他们更加深不可测的罪孽。真正能让金感到怒不可遏的人们是那些事不关己的温和派与闭目塞听的教士,因为这些人拒绝看到金正为他们提供一条出路,从而摆脱一项显眼得令人抓狂、相对而言又比较容易驱逐的罪孽——也就是反对四海一家的兄弟情义。

这就是金的前进方向,但是这个方向不仅算不上清楚明确,而且也带不来多少慰藉。如果某人公开宣称自己毕生都充斥着吞噬身心的罪孽,同时却又被公众抬举上圣徒的宝座,那么这个人必然做不到心安理得,而且此人的人生轨迹也会迫使金对于邪恶的根本理念陷入悖论。按照十九世纪辩证学家的论辩方式,金似乎彻底颠覆了尼布尔的主张。按照他的论述,存在于个人内心当中的邪恶远比社会层面的不公正更加棘手。如果就连金这样的罪人都能在伯明翰创造一场公众道德奇迹,那么人们究竟应当怎样看待尼布尔的著作《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社会》呢?尼布尔神学又将会何去何从呢。以便以谢的会众们总能看穿这些浑浊的泥沼。布道结束时的金看上去心情郁闷,几乎有些魂不守舍,离开布道现场的会众们则纷纷为了自家牧师力量感十足的宏论而摇头叹息。大家都觉得金是一个“被上帝搅乱了心神”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撼动整个白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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