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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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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圣诞前夕的奥尔巴尼6

接下来的冲突仅仅持续了七十二小时。一年多一点以前,就在肯尼迪-尼克松选战即将告终之前,从雷德斯韦尔州立监狱脱身的金搭飞机北上飞回了亚特兰大。如今他又从亚特兰大一路南下飞到了奥尔巴尼,随行人员包括阿博纳西、怀亚特.沃克以及协进会地区主管鲁比.赫尔利(Ruby Hurley)。进城之后一行人碰上了交通堵塞,以至于没能立刻赶到弥撒大会现场。一千五百多人已经聚集在了示罗浸信会教堂以及锡安山浸信会教堂。由于匆忙装好的音响系统将扩音器指向了锡安山浸信会教堂,所有人都知道了金首先会在示罗浸信会教堂露面。于是许多锡安山的会众都从窗户中探出头来想看他一眼。周边好几个街区的道路都被汽车堵得严严实实,一小队警车也停在了示罗浸信会教堂旁边的停车场里。警察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指挥交通或者执行具体警务,不过他们的存在依然逼退了好几车绕着这片区域绕圈的白人。参加大会的人们都认为警察正在监视他们。任何一位黑人如果回答了警察偶尔提出的问题都有可能被视为警察的线人。

两座教堂里的会众们先后唱起了同一首歌。尽管示罗与锡安山教堂分别位于惠特尼大道的东西两头,相互应和的歌声听上去就像心跳一样微弱,但是歌声依然将大家凝聚到了一起。金通过附近街道的时候就像沿着歌声的河流溯源而上一般。金一行人刚下车时,自由形式的灵歌唱诵刚好踏准了《阿门》的调子:

“自——由

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一行人走进教堂,人们看到了金朝着布道坛走去,原本悠扬婉转的歌声骤然爆裂开来,狂热的喜悦如同飞瀑一般倾泻而下:

“马丁.金说自由

马丁.金说自由

马丁.金说自——由

自——由 自——由!

让白人也说自由

让白人也说自由

让白人也说自——由

自——由 自——由!”

这段歌词唱完之后,自由歌手组合——谢罗德在自己的研讨会上成立了这个三人组——的成员鲁莎.哈里斯来到舞台中央。喧闹声突然停息了下去,她则恰到好处地亮出了一口浑厚的女低音,唱起了另一首歌:

“今晨醒来之时,我满心……”

随着从锡安山教堂那边传来的微弱应和声在背景里转换了唱词,示罗教堂现场的信众们异口同声地接上了鲁莎的歌唱:

“……渴望自由。

今晨醒来之时,我满心

渴望自由。”

鲁莎带领大家将这段歌词唱诵了三遍,然后会众们全体起立合唱道: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这段只有一个词的歌词得到了反复唱诵,然后突然毫无预警地戛然而止,全场陷入了一片沉寂。多年以后许多当时在场的虔诚信众都坚称他们在那一刻突然感到了上帝亲自降临。刚刚在 《亚特兰大日报》入职的新记者帕特.沃特斯(Pat Watters)第一次参加黑人弥撒大会,眼前的景象简直令他瞠目结舌,只得依靠奋笔疾书来保持镇定。之后他在采访笔记本封面上写了这样一句话留给后人:“内有马丁.路德.金博士走进教堂当晚的现场实录。”

金缓慢而有力地开始了他的布道。首先他谈起了此时正在非洲方兴未艾的独立运动。然后他告诉会众,道德事业的历史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动获得胜利。他们不能消极等待不可避免的社会进步——正如卢图利酋长所说,南非自从1948年才开始实施种族隔离政策。由此可见种族关系完全有可能恶化倒退。民主社会的道德标准无非是社会成员的斗争成果,这样的道德标准不仅基于内心理念,也基于外界环境。金接下来金按照惯常的套路讲解了爱与正义之间的区别,争取人心与约束行为之间的区别,又将非暴力运动称作基督教道德在世俗政治领域的实践。他的演讲压抑住了现场的高昂情绪,营造了严肃的历史感与强烈的责任感。最后金阐述了奥尔巴尼运动参与者遭受苦难的目的:“他们可以把你丢进地牢并且成就你的光荣。如果他们打算杀你,那么你应当做好赴死的准备。”

金的讲话节奏越来越快,他与听众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当他讲到“不要带着针对白人的憎恨”走进监狱时,人群当中爆发出了一阵掌声。"对白人说:‘我们将凭借忍耐战胜你们,”金敦促道。“还有多久正义才会降临?”他呼叫道。一个深沉沙哑的嗓音在台下吼了一声“万能的上帝!”作为回应。沃特斯立刻抬起头,发现那个声音属于一个皮肤黝黑的老者。此人的喊声反复插进了金的“多久……不久”布道词。尽管沃特斯下笔如飞,却依然逐渐被金的语速甩在了后面,最后就连一句囫囵话都记不全了。讲到救赎性质的苦难与殉道的可能时,金的声音已经高高翱翔了起来。“但我们必胜,”他呼叫道。两所教堂都传来了应和的喊声:“必胜!必胜!”

随着金的演讲从情绪的顶峰逐渐下降,台下听众们纷纷哼唱起了《我们必胜》。“不要半途而废,”金告诫大家。“继续努力,孩子们,并肩前行吧。不要因为疲倦而放弃。一场伟大的营会即将到来……”突然,还没等到赞美诗或者预言之后的惯常集体欢呼,金的声音就渐渐消失了。他走下布道坛,仿佛就连自己都被会众们的力量压倒了一样,尽管这份力量原本是他一手调动起来的。会众们一边合唱《我们必胜》一边坐在长椅上晃动身体,手中轻轻挥舞着洁白的手帕,看上去就像清风拂过棉田一般。唱了几节之后,喜不自胜的安德森医生举起手臂示意大家安静。他先不吝其词地感谢了金的到来,保证奥尔巴尼运动一定会进行到底。接下来他又趁热打铁地邀请金和大家一起参与即将举行的游行,共同冲破种族隔离的堡垒。

会众们欢呼着赞同这个提议。引动领导人们随即在主席台上交头接耳地讨论起了这项脱离原定会务的意外情况。由于他们相互之间听不清楚,干脆撤到博伊德牧师的书房里开了个碰头会。安德森认为只要金一直待在奥尔巴尼就能促成和解,这样兴许就不必再组织一次游行了。尽管金接下来另有安排,包括在周日替父亲布道,但他还是同意留下来。敲定这件事之后,又有人担心提前公开金的行踪是否会导致意外,因为有传言说红脖子白人与当局豢养的黑人走狗都有可能试图谋害金的性命。领导人们赶紧构思了一份既能鼓舞会众又能在最大限度上降低安全风险的公告。接着他们走出书房回到音乐当中。一看安德森容光焕发的面容,大家就知道了金同意留在当地。会众们安静下来之后,安德森眨着眼睛高兴地说:“明天早上7点回到这里来。临出门之前好好吃一顿早餐,穿得暖和些,穿上适合走路的鞋子。”

那天晚上示罗浸信会教堂和锡安山浸信会教堂通宵开门。午夜过后,安德森带着金安全回到自己家里,然后就给市长凯里拍了一份电报:“12月15日晚上我们一直在等待可以接受的答复,但是并没有等到。我们虔诚地希望今天上午10点之前能在示罗浸信会教堂得到可以接受的回复。”

可是这封电报却起到了反作用。凯里和其他市政委员都不习惯在周六一大早处理公务,因此直到最后期限前不久才打开电报。如此猝不及防的意外让各位市政官员们都觉得受到了冒犯,尤其是普里切特警长还呈交了敌情通报,其中概括了金与安德森在前一天晚上的演讲内容,这场演讲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如果政府不同意现有要求,黑人还会再次游行示威。凯里市长没有回复安德森,而是给马利安.佩奇发了一封言辞简慢的拒绝信,这样做也许是为了表达政府对于安德森最近行为的极端不满。然后市长召集记者宣布奥尔巴尼市政府打算终止谈判。

最后一次前往市政大厅的经历让安德森十分绝望。他灰心地回到了示罗浸信会教堂。“我们双方没有共同立场,”他沉重地说,“我们要跪下来祈祷上帝降临,为我们和世人指引走向自由的道路。”怀亚特.沃克随即站出来表示到了办正事的时候了。他让愿意跟随金一起游行到市政大厅的人们举手示意,大约有一百五十人举了手。“太少了,”沃克尖锐地指出。一番打气演讲后又有几个人表示愿意前往,但其实最具有奉献精神的人全都已经进了监狱。现在举手愿意游行的人数远远赶不上这周前几天金还没来的时候进行的两场大型游行。

沃克闷闷不乐地回到教堂的书房里,看到金正和惠特尼大街上两家教堂的牧师们谈天。博伊德和格兰特都跟金一样是摩豪斯毕业生。前者曾与金的弟弟A.D.金同时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后者则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期金老爹的同学。金半开玩笑地嗔怪两位同工不该在堪萨斯城支持J.H.杰克逊。从社会关系上来看,这两人在奥尔巴尼各自主持的教堂很像是蒙哥马利的德克斯特浸信会教堂与第一浸信会教堂,或者亚特兰大的以便以谢教堂与阿博纳西刚刚接手的亨特西街浸信会教堂。阿博纳西颇为自得地指出,与蒙哥马利时期相比,如今自己和金的社会地位恰好颠倒了过来,自己现在牧养着更负盛名的西区会众。与金的会众相比,他的会众“不仅博士数量更多,而且教授数量也更多。”大家正在说笑之际,一脸衰气的沃克走进屋里,把志愿者人数不足的坏消息告诉了他们。于是牧师们只得痛苦地回到正事上来,决定最后再号召一次。

根据《纽约时报》记者克劳德.西顿(Claude Sitton)的记录,下午4点16分,金和安德森相互挽着手臂走出了教堂。阿博纳西、安德森夫人以及二百六十五名会众两两一组地跟在他们身后。这些人当中有百余人未满十七岁,有三十来人在本周前几天刚刚被捕并获得保释,此外还有几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游行队伍当中只有一个白人,他是佐治亚大学的学生。(记者们纷纷对他这根独苗刨根问底,并且紧紧抓住了这名学生声称自己最近访问过俄亥俄州的说法。)游行队伍朝向奥尔巴尼的黑人商业区哈莱姆区行进,队伍当中的白人学生显得尤其扎眼。他们走过了为星期六晚上做好准备的小酒馆和台球厅,也走过了加油站与杂货店。头发花白的酒徒与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们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有些游行者想从旁观人群中招募几个人一起游行,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保持着沉默。

12月的这一天奥尔巴尼的天气格外清冷,很可能下雨。所以当游行队伍从杰克逊街转弯走向市政厅时,远远就看到一大片明黄色的阵势朝他们推了过来,却原来是身披雨衣的骑警。许多黑人把圣经紧紧夹在胳膊下。在喃喃祈祷的游行队列当中,身材高大、相貌不凡的安德森医生非常显眼,因为他一反平日里宛如行政人员的镇定气质,一开口就有些神神叨叨的。“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们每个人。有什么先冲我来。上帝保佑你。”这番话并不是说给在场特定某个人听的。

相互对峙的阵线在隔开黑人商业区和市中心的奥格尔索普街两侧碰了头。两个骑着摩托车的警察停在路边挡住了游行者的去路。金带着黑人队伍走到警察面前时警察也没挪动半步。普里切特警长拿着扩音器走到马路中间,“你们有举行游行示威的书面许可吗?”他的声音透过细雨传了出去。

“我们只是想到市政厅门前祈祷而已,”金回答道。他表示自己并不认为以祈祷为目的的游行还需要书面同意。普里切特不同意他的说法并且命令游行队伍解散,随后又宣布逮捕所有人。他的手下——由警察、法务官与州骑警组成的联合警力——一起走过十字路口,将游行队列赶到了大街上。骑摩托车的警察们断开了各个方向的交通,其他警察则封锁了监狱的周边区域。游行者们改换了队形,从杰克逊大街直接走进市中心,身披黄雨衣的警察们站在人行道两旁。摄影师们在队伍前倒着走,镜头对着与大家同唱《我们必胜》的金拍个不停。围观者们看着这幅景象各有所思,有人迷惑,有人愤怒,还有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至于这一幕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围观者们一时间还看不透。许多年轻的白人情侣刚刚看完洛克.哈德森和吉娜.劳洛勃丽吉达主演的《金屋春宵》走出电影院,随即就加入了困惑的围观者行列。游行队伍群情激奋却又井然有序,简直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黑人与警察都是一副严肃却并不冷酷的表情。乍一看去这里的场景既可能是忏悔星期二的狂欢游行,也可能是集体赶赴刑场。

等到警方把游行人群引进监狱后面的死胡同之后,这次事情的真面目终于显露了出来。金和其他领导人第一批被关进监狱,身后传来阵阵悲叹声和祈祷声。一位游行者大声喊道:“蒙恩的神子在两千年前生于这个时节,为世界带来了和平。两千年后的现在我们则身处此地。”突然,拥挤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有十几个人抬着一位年轻姑娘拼命向外挤。那位姑娘喘息抽搐着,牙关之间还死死地咬着一把勺子。这十几个人连连呼喊找点水来,警察们则闪开道路,任由他们抬着这位不省人事的姑娘疯狂地冲出去。呆呆看着的旁观者也纷纷避让开来。这群人沿着街道冲出了一段距离,然后这位姑娘的癫痫症状逐渐平稳了下来。十几个人相信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于是又大义凛然地折回了死胡同等着被关进监狱。被陆续赶到巷子里等着被带走人们与那些已经走出来准备被送往其他监狱的人们擦肩而过,大家都在歌唱《我们无惧》。他们的歌声打动了帕特.沃特斯,即便歌声被囚车的车门挡住,而且囚车还在渐渐走远,但是这歌声在他听来依旧低沉而又坚定。帕特生动地描绘了这一幕,还采用了一点超现实主义手法。他的报道刊登在了第二天的《亚特兰大日报》第十版,这则消息之前是参议员亨利.“斯库普”.杰克逊的结婚照,之后是爱达荷州的一起飞机坠毁事件。

这天晚上普里切特禁止所有酒馆和鸡尾酒酒吧开门营业,还向街头增派了比平时多出一倍的巡警。架着高音喇叭的军用卡车在大街上四处巡行,命令休假士兵立刻回到海军陆战队补给站和特纳空军基地。市政大厅里只剩下了零零散散几个旁观者与主流媒体的记者们,他们都等着看金这次到底会怎么样。金与安德森和阿博纳西一起从拥挤的拘留室里被提出来带到了普里切特的办公室里。稍后这三个地位较高的囚犯在武装警察的护卫下惹人注目地出现在了记者面前,有一名随行的便衣警察还挎着一挺汤普森冲锋枪。一行人全都钻进了普里切特警长本人的锃亮别克路霸,这辆车很快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普里切特告诉记者们这辆车要向北开到阿梅里克斯县的萨姆特县监狱。当时以及日后都有不少白人公民尖刻地抱怨金居然乘坐了警长的私人座驾并且得到了特殊保护。就连一般白人囚犯都享受不到这样的特权,更不用说黑人了。普里切特则辩称自己的做法是开明的种族隔离政策。他认为,如果金在奥尔巴尼被杀,“那么战火将会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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