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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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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7

金第二次在蒙哥马利被捕的那一周,内阁秘书马克斯韦尔.拉布(Maxwell Rabb)叫来了美国第一位任职于白宫的黑人雇员E.弗雷德里克.莫罗(E. Frederic Morrow),将此人结结实实地数落了一顿。此前莫罗屡次向拉布提交备忘录,敦促总统公开赞成废除种族隔离,闹得拉布厌烦不已。最让拉布感到气愤的是,艾森豪威尔在促进民权方面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工作——比如首都的公共场所几乎全都废除了种族隔离,白宫对于布朗案的官方态度也倾向于协进会一方——但黑人选民似乎还是更喜欢詹姆斯.伊斯特兰与哈利.伯德(Harry F. Byrd)的民主党。拉布指责黑人选民们不领情,并且表示自己现在很反感民权问题,不打算再为这种事冒险了。

莫罗像往常一样咽下反对意见退了回去。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牧师,之前他曾是CBS电视台的公共关系专家。来到白宫后他提出要在白宫内部找一个秘书,结果只来了个哭哭啼啼的马萨诸塞州妇女,声称天主教信仰迫使自己不得不来。自从莫罗来了以后,女性员工们都严格执行规定,只有在两人结伴的情况下才会进入他的办公室,以免招来不正当性行为的怀疑。如履薄冰的莫罗已经在白宫上班将近九个月了,但还没有正式宣誓就职。这又是一个令人不安的话题。莫罗和其他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已经为政府赢得了黑人媒体的赞誉,假如非要举行传统宣誓就职仪式,只会在白人选民中产生负面效果。(莫罗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始终没有正式宣誓就职。最后政府为他举办了一场不公开的仪式——总统并未在场——算是追认了他此前的工作。)

被拉布数落过后几天,莫罗又被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幕僚长与铁杆亲信谢尔曼.亚当斯叫进了办公室。当初正是亚当斯将莫罗招进了白宫。亚当斯又开始担心种族问题了。前一年的麻烦发生在密西西比——轰动一时的爱默特.提尔(Emmett Till)私刑案件与大量性质稍轻的暴行产生了极大的政治压力,并且促使他雇用了莫罗。今年的麻烦则发生在阿拉巴马。一位联邦法官驳回了阿拉巴马大学暂停奥瑟琳.露西学籍的决定,然后校董会第二天就永久开除了露西。这起案件从头到尾都疯狂至极;露西还没有入学就遭到了停学处理,一天课都没上过就被剥夺了学籍。亚当斯担心眼前的局面预示着未来的暴乱。阿拉巴马州的白人纷纷吹嘘校园骚乱已经“产生了作用”,因为大学里恢复了隔离制度。至于黑人呢?最新的联邦调查局情报报告则表明美共的影响在黑人群体当中可谓无孔不入,而且亚当斯认为黑人领袖缺乏足够的手腕来控制美共安插在黑人团体内部的煽动者。莫罗没有争辩。他之所以敬重亚当斯是因为亚当斯的和善性格,而不是因为亚当斯对于公民权利问题的看法有多么进步。事实上莫罗很清楚,艾森豪威尔身边围绕着一群敦促他在民权问题方面尽可能戒急用忍的人物,其中最强势的一位就是亚当斯。

从实操层面来说,在艾森豪威尔政府内部,民权问题纷争的主要表现形式就是谢尔曼.亚当斯与司法部长小赫伯特.布劳内尔对于艾森豪威尔总统的不断吹风。两人都想把总统拉到自己这一边。总统要求联邦调查局局长J.埃德加.胡佛在1956年3月9日的内阁会议上提交一份有关种族问题的保密简报。此前布劳内尔计划要求众议院通过一份全新的民权法案,这次内阁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讨论是否应当批准这项计划,是否应当对计划进行修改,还是说干脆取消这项计划算了。事实上,自从南方战后重建以来,国会还从未批准过此类立法。

胡佛和助手们带来了一堆画架与展示图表。他的简报窥探进入了黑人抗议活动的内在世界,尽管他的措辞很粗糙,他的语句充斥着猎奇揭秘的口吻,他的分析也流于表面且错误连篇。比方说他对于蒙哥马利的近况不仅描述得极为粗略,而且说错了好几个日期,搞错了当地法律条文的内容,还歪曲了抵制运动的性质。然而内阁成员对于这些错误一无所知,而且此时此刻事实的重要性只能往后排。就政治角度而言,胡佛手法高超地切入了艾森豪威尔政府班子内部的断层线。他丝毫没有流露出对于民权运动的同情,并且浓墨重彩地描绘了种族融合人士所体现出来的颠覆性因素。他举了一个显然将要发展成为颠覆性事件的例子:芝加哥市市长理查德.戴利(Richard Daley)不久前几近露骨地公然批评了艾森豪威尔总统没有采取强有力的行动来应对爱默特.提尔私刑案件。“我必须表明戴利市长不是共产党,”胡佛严肃地补充道,“但他却要承受共产党人策划出来的压力。”这些评论暗示了切实的政治危险。不过胡佛并没有进一步公然声称共和党的民权立法将会反映共产党的影响力,而是以联邦调查局的名义指控了若干起由激进种族隔离主义者制造的反黑人暴行,尤其着重强调了密西西比州的情况。他含糊其词地将白人公民理事会描述为一类不可忽视的新型组织,此类组织“既有能力控制不断激化的紧张局势,也能成为导致紧张局势显现出来的媒介”。总体来说,胡佛的表现为布劳内尔的计划留下了足够的政治空间,只不过反私刑立法一概不在考虑之列。胡佛带来的一份联邦调查局图表显示,自从1939年联邦调查局开始针对私刑开展非正式调查以来,私刑案件的数量已经从每年二十起下降到了每年不足三起。显然胡佛不想在这方面承担正式的法律责任。

布劳内尔立即在内阁发表讲话为自己的计划声辩。他打算提出一份法案,内容是创建一个独立的民权委员会,旨在收集涉嫌侵犯黑人投票权以及针对黑人进行经济报复的事实。此外该法案还将在司法部创建一个民权部门,从而加强司法部长要求联邦法院采取强制手段保护投票权时的法律立场。布劳内尔结束演讲后,农业部部长埃兹拉.塔夫脱.本森(Ezra Taft Benson)和卫生教育福利部部长马里昂.福尔瑟姆(Marion Folsom)就先后发表了反对意见的陈述。本森想等到共和党控制国会时再提交法案,而福尔瑟姆则认为任何比事实调查委员会更进一步的机构都不够谨慎,因为此类机构难免会“预设”调查结果。

总统打断了手下人的发言。“你们觉得司法部长在哪些方面操之过急呢?”他问道,“在我看来这些建议都是针对现状的改进措施。”和往常一样,总统的语气转移了辩论的基调。接下来有几个人对于法案的可行性提出了异议,然后布劳内尔就请求继续发言。“可以,”艾森豪威尔说道。“但是你做展示的时候要注意强调冷静与理智的必要性。绝大多数正派人应当也愿意听取冷静与理智的声音而不是极端分子的叫嚣。在做展示的时候要像在最高法院进行陈述那样小心。不要摆出一副威廉.萨姆纳第二的架势。”

谢尔曼.亚当斯在这次内阁会议上取得的最大成果无非是将布劳内尔的下一步行动推迟了一段时间:布劳内尔必须将这份历史性的一揽子立法方案带回白宫,得到总统最终批准之后才能呈交国会。在此期间,南方各州发表了《南方宣言》,令亚当斯受益不小。该宣言声称种族融合运动等同于颠覆宪法,还一口咬定整个南方地区都将激烈反抗种族融合运动。来自南方各州的九十名众议院议员与全部参议院议员署名支持这份文件,可是有两名惯于特立独行的田纳西州议员埃斯蒂斯.基福弗(Estes Kefauver)与艾伯特.戈尔(Albert Gore)并没有签名,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来自得克萨斯州的林登.约翰逊也没有凑这个热闹。约翰逊私下表示,这份宣言的唯一作用就是把北方关键摇摆州的黑人选票推到共和党那边去,而亚当斯恰恰希望看到这一点。他设法削弱了布劳内尔的几条建议的力度,并确保法案提交给国会人们都会认为该法案仅仅出自司法部长之手,而不是依照重大法案的惯例来自总统。

回到蒙哥马利,《广告报》编辑格罗夫.霍尔断然声称,市政府搞出来的这一轮大规模控告是“蒙哥马利史上最愚蠢的行为”。从当地白人的角度来看,本次行动事与愿违,反而重新提振了抵制者的士气。严重削弱了监狱长久以来给黑人带来的耻辱感。监狱从来都是专门打击黑人的社会控制武器,现在这件武器的威力却因为滥用而一落千丈。市政府的误算这才刚刚开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场大规模诉讼吸引了蜂拥而至的记者,他们对于本次事件的各种报道又激发了规模浩大的公众支持。来自全国各地甚至遥远异乡的金钱源源不断地涌入了蒙改联的囊中。神气活现的城市官员们大肆宣扬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给对手造成了致命一击。可是他们轻率地忽略了一种可能:蒙哥马利以外的观众对于这出戏的观感未必一定是积极正面的。“现在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这次的事情办砸了,”霍尔写道。

历来惯于整蛊搞怪的霍尔觉得自己“成为了超过百余位国际报社记者的老妈子与土著向导”。为了应付如此汹涌的媒体涌流,他本人不得不在短短几天时间里集中接触了一大批光怪陆离的种族议题,既包括波澜壮阔的宏观方面,也包括平凡琐碎的日常方面。媒体涌流刚刚袭来的时候,霍尔曾经打着护送《纽约时报》记者彼得.基斯(Peter Kihss)的旗号冒险走进德克斯特浸信会教堂,想要亲眼见识一下金到底是怎样一号人物。就霍尔看来,金“在很大程度上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不仅自持身份,而且毫无幽默感;金对于死亡、痛苦和暴力的论述则贯穿着一根“显而易见的死亡观脉络”。不过霍尔也承认,金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知识分子”而不是卖弄口舌、大言欺人、拿着假文凭到处混饭吃的江湖骗子;至于金关于哲学的言论更是堪称“理解透彻,评述有力”。他将这些判断以及许多其他得罪白人读者的内容全都刊登在了自家报纸上。后来霍尔接到一个气急败坏的来电,骂他立场不牢,他则反问电话对面的女士凭什么说抵制行动的幕后黑手就一定是共产党,她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这种事想一想不就知道了吗?”这句回答逗得霍尔乐不可支,干脆将这条金句也一并发表在了报纸上。

就在针对抵制运动的案件即将开庭之际,黑人记者与国内“战地记者”的营地里又涌进了来自日本、意大利、荷兰、德国以及澳大利亚等十几个国家的记者。这些外国记者当中包括印度报业托拉斯的M.K.卡马斯(M.K.Kamath)《法国晚报》的丹尼尔.摩根(Daniel Morgaine),《经济学家》的基思.凯尔(Keith Kyle),最后还有《曼彻斯特卫报》的著名记者阿拉斯泰尔.库克(Alastair Cooke)(讽刺的是,尽管该报立场观点偏左,而且此前拉斯廷还拿着这家报社的名头来唬人,但是库克却可能是最同情当地种族隔离主义者的外国记者,甚至不惜将金称作“有色人种协进会的爪牙”。)在所有这些同行当中,霍尔最喜欢的一位似乎是法国的摩根。《广告报》原本为各位外国同行安排了一场美国地方文化简报会,结果开会之前摩根打来电话,操着浓厚的口音说道,“不好意西,霍尔先伸,我必西爽约了,因为我已经约到了金牧师。”对霍尔来说,这种讨好式关注将金变成了一根昨天蜇到身上的蜂针——这根抽搐不止的细刺虽然微不足道,却能让人又痛又痒,必欲拔之而后快。当地检察官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金的头上,眼里根本容不下其他人。于是他们宣布要暂时搁置另外八十九起案件的诉讼流程,只起诉金一个人,从而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

为期四天的审判于1956年3月19日开庭。金坐在辩护席上,八名律师拱卫在金的身边。金的司法团队分成两组,一组负责指导金本人,另一组负责指导蒙改联的证人们。他们向金与证人们灌输了一整套辩护词与证言,证言内容虽然严格说来算不上作伪证,却也相差不远。霍特街浸信会的牧师声称,决定开始抵制运动那天晚上,他们想不起来当时是否在教堂里见过金。格雷茨做证说他不记得曾经听到金呼吁人们抵制乘坐公交车。这套抗辩策略源自恐惧与拘泥法条的结合,其核心在于闪烁其词地否认金参与过任何抵制活动——如果说抵制运动确有其事的话。另一批律师则试图证明抵制运动并非“没有正当理由”。他们传唤了一连串黑人女性出庭做证,当庭陈述了她们曾经在公交车上亲眼所见且亲身经历的各种冷酷蛮横行径。

这两条策略对于审判结果其实都起不到多大影响。此时对于各方各面来说这起案件都成为了极具象征性的标杆。本案法官是德克斯特教堂街道对面另一座教堂里的男性查经班教员。在控辩双方做完总结陈词之后他当即宣判金罪名成立,并判处金支付五百美元罚款或者接受一年强制劳役。各家报纸准确地记录了这一时刻:下午4时39分,金走出法院,向着一边欢呼一边围拢上来的人群宣布公交车抵制运动将继续下去。有人高呼:“国王驾到!”紧接着其他人也跟着高呼:“国王万岁!”“金就是王!”当天晚上人们回到了霍特街,回到了一切的起点。金在这里出席了当晚接连好几场大规模弥撒大会的第一场。主持人这样向众人介绍他:“今天站在这里的这个人为了你我被钉在了十字架上。”金则向大家宣告称:“这项判决与他们对我的一切诋毁全部加起来也无法将我的决心消磨一分一毫。”

此前近四个月的时间里金已经成了蒙哥马利黑人社区的公众人物,现在他的名声终于传播到了蒙哥马利之外。W.E.B.杜博斯历来很熟悉各位黑人领袖,往上能追溯到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他写道,如果消极抵抗能够征服种族仇恨——他本人对此持保留意见——那么甘地与以金为代表的黑人则一直在向世人演示如何征服战争本身。《射流》杂志在封面上推出了金的照片,并且将他称作“阿拉巴马州的现代摩西”;《纽约时报》的“新闻人物”版块在庭审期间将金描述成了一个相信“人性本善,无人例外”的人,他在布道坛上的演讲总能“以其深切的信念征服听众……他还特别精通康德与黑格尔的著作。”

金迅速意识到这次审判为他带来了惊人的个人影响力,并且远远超出了蒙哥马利的范畴。审判结束后,他踏上了自从抵制运动开始以来的第一次北上筹款之路,并且在纽约受到了热烈欢迎。一家报纸声称“通常只有布鲁克林道奇队才能(在纽约市)获得这样热烈的欢迎。”上万人试图挤进加德纳.泰勒牧师的协和浸信会教堂聆听金的演讲。仅仅这一次演讲就为蒙改联筹得了4000美元。就连纽约市议会的会长也亲临教堂。疯狂的崇拜者们成群结队地挤在金的身旁。黑人媒体还特意描述了女人们宠溺的叹息声。

远离家乡的大众追捧来得猝不及防,但金在这次纽约之行期间还必须争取其他方面的支持。比方说他向哈里.贝拉方特发出了私人会晤的邀请,地点设在亚当.克莱顿.鲍威尔牧师位于哈莱姆的教堂,并且得到了贝拉方特的谨慎回应。贝拉方特的脾气有时候相当反复无常。当时他已经录制完成了将会使他成为国际明星的卡里普索专辑——史上首张销量达到一百万张的个人专辑——但还尚未发行。贝拉方特很想知道金为什么坚持要和他单独见面。他对于牧师与黑人领袖历来抱有戒心,部分原因在于他认为这些人从来没有支持过自己的偶像杜博斯与保罗.罗伯逊(Paul Robeson)。他最终还是决定赴约,因为他觉得金代表了一类他从没见过的新型牧师。在交谈中金表示自己听说贝拉方特尽管在演艺界已经走了很远,但却依然极为关心种族斗争。这番话的确在政治层面将贝拉方特恭维得很舒服,但真正令他打消抵触情绪的因素还是金的行为举止——金的谦恭与他身边周遭的逢迎吹捧形成了鲜明对比。贝拉方特发现金并不像他此前担心的那样是个装腔作势的乡下神棍,而是一个思想缜密见多识广的人。走下讲台的金既有果决的一面,又有几乎像母鹿那样脆弱的一面,正是这种刚中带柔的个性打动了贝拉方特。“我需要你的帮助,”金再三坦承道。“我不知道这场运动将走向何方。”

通宝推:豪哥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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