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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闲聊琅琊榜与伪装者 -- 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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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琅玡榜”上说“琅玡”

最近很火的一部电视连续剧《琅玡榜》,不但让一帮帅男靓女又出了把风头,也捧红了一地名“琅玡”。不说“巴蜀”大家都联想到四川重庆;“关中”也会很自然认为是西安那一带,就是“东北”“岭南”也有明确的的地理范围。而很多人觉得“琅琊”好想是个既早有所闻,又往往搞不清确切是指哪里的有些古怪的地名。甚至有些糊涂的人,把“琅玡山”和“狼牙山”混为一谈,那就贻笑大方了。

为什么会这样哪?“琅玡”又确实是指哪里呢?

首先,许多人都觉得“琅玡”很眼熟,因为在很多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的介绍中,屡次见到过这个名字:比如如雷贯耳的诸葛亮老先生的简历中,赫然就印着“祖籍山东琅玡”的条目——都说他“躬耕南阳”,原来这家伙是生在“琅玡郡”,长在南阳,地道山东大汉也。幼时读书,对诸葛先生先生常以“管仲、乐毅”自居,曾有些迷惑。此两位大侠虽都有些名气,可作为孔明崇拜的偶像,还是欠缺了些份量,但如考虑此两位在其家乡“琅玡郡”的名气,还确实说得过去啊。

其实对“琅琊”这个地名来说,比诸葛先生单打独斗又有些攀高枝嫌疑,而更让历史书记下的,是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重色彩的东晋“琅玡”王家。都知道书圣王羲之是王家最著名的帅哥,其实以王祥(“卧冰求鱼”的男一号)、王导(“王与马共天下”的总导演)和王敦等为首的一大批王氏政治、军事家们,才是“琅玡”王氏的真正主角。甚至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等这一类艺术家的名气,正是“琅玡”王氏家族出于宣传其传承古老文化,追求趣味高雅的需要而刻意拔高捧出来的,当然此王氏父子二人也确有过人之处。从中华文化传承的角度看,以“琅玡”王家为代表的北方士族,在西晋末年北方靡乱之时,上演了史称“衣冠南渡”的大戏,既保存了东晋及南北朝时期东南半壁的元气,又继承和发展了秦汉以来中华文化的根本,还开创了江南繁盛冠中华的先河,是怎么评价都不为过的。一个有趣的插曲,衣冠南渡后的“琅玡”后人们,为了纪念祖籍地,在东晋元年时还专门设置了“南琅玡郡”。

说到“琅玡”这个名字,就不能不想到秦汉时所设置的“琅玡郡”。秦始皇在灭六国而统一后,把全国分为三十六郡,“琅玡郡”是其中之一,其辖区大概包括现今胶东半岛全部到潍坊一部,加上山东东南部的临沂日照等地区,甚至江苏的连云港(当时应在赣榆一带)沿海地区。这一区域,可大概分为以临沂(沂州,莒邑等)为代表的沂沭河谷地区,和以青岛(即墨,琅琊台,胶州等)为代表的临海地区。

沂河和沭河皆发源于鲁中山区的沂山附近,两条河流并行自北向南穿越鲁南苏北以沂沭河谷著称的平原地带,入古淮河而向东入海。这一区域在汉和西晋时期是“琅玡郡”的核心,自古就是良田遍布,人口众多,文化发达的北方中国古中原地区的一部分。鲁南地区(临沂)背依鲁中山区,东南面向大海,既受季风影响,雨量丰沛,又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沂河、沭河皆发源鲁中,流经鲁南距离源头不远,即使大雨也形不成大洪水,而降雨适中,河水流量又足够滋润两岸,两河并行形成宽阔河谷,因此形成了沃野千里,村舍遍布的北方中原的核心地区。同时,从鲁中山区出来,过临沂后往南一直到长江北岸,基本皆是一马平川的淮河中下游平原,与沂沭河谷的冲积平原连成一体,交通方便,是古代南北沟通的大通道。历史上以沂沭河谷为根基,以“琅玡”王家为代表扛起了“衣冠南渡”的大旗,“琅玡郡”自有其物质基础和地理条件。

而“琅琊郡”的临海地区,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从连云港以南近千公里都是古黄河夺淮入海而形成的冲积滩涂地,从潍坊往上也是现黄河和海河的入海口,而“琅玡郡”辖区的海岸线,从连云港起,过日照到黄岛,越青岛到威海烟台,海岸曲折漫长,港湾无数。再加这一临海地区多山,象中国大陆临海最高的崂山,主峰海拔过千米,距海岸线直线距离还不到5公里,所以形成山势直插入海且海湾众多。同时这段海岸纬度适中,常年不冻,自然形成多个天然良港 。把朝鲜半岛考虑在内,黄海是一个三面陆地一面海的标准大海湾,渤海是这个大海湾背上的小海湾。黄海海湾三面陆地的底正是这段南起连云港,一直绵延东北到威海荣成的北中国的黄金海岸。黄海开口向大洋的一面,正对琉球群岛,是太平洋西岸航道的十字路口。胶州湾正位于这段海岸线 的中心位置,所以依伴崂山和胶州湾而建的青岛(琅琊台,即墨)就自然成为“琅玡郡”沿海地区当之无愧的地缘中心。

西周及春秋时期,琅玡郡的沂沭河谷一带大部属于莒国,胶东半岛一带大部属莱国,后这两地区又都先后被东方大国齐国所吞并,成为齐国的一部分;秦汉西晋时期,沂沭河谷和连云港北上到烟台甚至潍坊的沿海一带,被划为独立的“琅玡郡”。而秦汉西晋以后,沂沭河谷大部就以沂州府来命名了,而山东半岛一带就以胶州府和胶东半岛的名字为大家所熟知,那个古雅而又有些神秘的“琅玡郡”就再也没了传人,而就逐渐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所以这也许正是很多人搞不清“琅玡郡”到底在哪里的原因吧。

既然除了秦汉西晋外,这两个风格窘异,发展方向各具特色的两个地区,再也没有划为一体行政区的时期,那在秦汉时期,是什么原因把这两个虽相邻但又颇有些不同的地区捏合成一个“琅玡郡”呢?首先汉随秦制,汉朝设琅玡郡很明显是延续了秦朝琅玡郡的设置。而秦朝是中华大地第一个统一而又中央极权的大王朝,“琅玡郡”的设置在秦初,那影响“琅玡郡”的设置的原因,必然是和秦初远在千里以外的秦朝朝廷对现山东东部和南部地区的认识有关系。也许在秦人的记忆中,有两件在当时并不太久远的历史事件,影响了秦人的决策。

第一件历史事件是春秋末期越王勾践治下的越国爆发,在吞并吴国后,北上中原争霸。其中一支偏师跨海远征,长期占据了青岛附近的“琅琊台”地区。这一由南向北,依靠大海为通道的大胆举动,虽因过于超越时代而没了后续,但无疑是非常抓眼球的。“琅琊台”作为北方的古良港的名声也就确立起来了。秦在统一六国后,在设置三十六郡时,如有意在可控制的地区选一面向大海的港口,无疑“琅琊台”是很有竞争力的。“琅玡郡”的名称是否就是来源于“琅琊台”?史料虽无明确的记载,但也许真是有联系的。

中国的地势大体分三个台阶,黄河在从第二级台阶跃出到第三台阶后,面对以泰山为代表的鲁中山区,一直有两个选择:走南边入黄海和走北边入渤海。在没有人为干预的蛮荒时代,咆哮而富含泥沙的黄河既塑造了华北平原和苏北平原,也时不时改造一下这一地区的水道和海岸线。但由于有鲁中山区的保护,夹在黄河北入海口和南入海口中间,有一大段海岸线一直是很稳定的。这一段海岸线南起连云港(秦时应在赣榆一带),北到烟台一带。如果秦朝中央政府,想把北方沿海有天然良港的地区统一管理,设置“琅玡郡”就是非常合理的。而“琅玡台”(现属青岛)正位于这一地区地理中心,又是那时著名的良港,以此地命郡名和设治所都是非常合理的。

秦朝统一后,史载秦始皇曾到这一地区并长时间逗留,也留下了大量的传说故事。最著名当属“徐福东渡”和“秦皇跨海射大鲛”等。虽史载不详,连徐福是从哪里下海都有多个不同版本,但徐福是“琅玡郡”人,也是在“琅玡郡”的港口出海应无异议——在秦朝有效治理的地区,可以组织如此规模的出海行动的港口,也就只有在“琅玡郡”才具备了。何况炼丹求仙药和航海,本就是原齐国方士的传统强项,传说中的齐方士徐福,干这个大忽悠的事还是很恰当的。无论这些传说有多少后世虚构的成分,但秦朝政府对海洋的向往和对北方港口的统一管理的意识都是非常超前和很长一段时间后无古人的。

那秦初设置“琅玡郡”时,又为什么把沂沭河谷地区和临海地区划在了一起呢?以致后世所指“琅玡郡”,以临沂为代表的沂沭河谷地区的名气远远超过了临海地区呢?这就要从影响秦人的第二个历史事件中来看了。

第二件历史事件是战国中期的“乐毅伐齐”。乐毅率包括秦国在内的六国联军,下齐国七十余城,独剩以沂沭河谷中心城市“莒”邑和现青岛郊区的历史名城“即墨”两城。齐国以此两城成功复国,但也永久退出了能和秦国一争天下的东西二帝的竞争。这一轰动一时的历史事件,必然影响了秦人对齐国东南地区的认识。其实,隐藏在这一事件中的背后,有其历史的必然逻辑。“莒”邑是古莒国的中心,“即墨”也是深受古莱人影响的中心城邑。“莒国”和“莱国”都是以古东夷人为主体建立的著名方国演化而成。“莒国”和“莱国”虽都成为了齐国的一部分,但作为受古东夷人影响多年的地区,与以临淄为中心的齐国核心区的常年争斗,必然会对都邑的建设、民风、管理体系和人员组成等方面仍会有很大的影响。总之一句话,非主流区反而在核心区陷落后更有战斗力。在危亡之际,“莒”和“即墨”两城反而成了齐国最后的堡垒。

在古时候,沿海一带无不是人口稀少的苦地方,虽有鱼盐之利,但耕地少,缺人口和粮食。秦人如单独把沿海一带划为一郡,在秦初三十六郡中不但体量尚小,而且人口耕地欠缺,撑不起一个完整的郡。而秦人在把最后一个东方大国齐国灭国后,肢解齐国成几部分的想法是很自然的。沂沭河谷和齐沿海地区都是深受东夷族影响,并与齐核心地区有较大差异的地区,地理位置又相连,划为一体既海陆相济,又可与齐地核心区相抗衡,是个不错的选择。况且,由于地理和历史的原因,那一时期掌握跨海技术的人员和水手,也许多是遗存两地的东夷族后人,那把两地合一统一管理,就更合理了。

如果我们把历史的视野拉远一些,再来看这一段历史意味着什么,也许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有人认为,远古人类的迁徙历史,在出非洲到西亚地区后,由于青藏高原的阻隔,分两条路线进入现在的中国地区。一路是绕青藏高原北边,北沿中亚河西走廊或蒙古高原进入中国核心地区可称北线;另一路是沿青藏高原南边,从印度东南亚从南线进入中国东南,再一路向北,可称南线。中国的东夷人和越人,可能多是南线人的后裔。这一支人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可依海前进,以大海作主要的迁徙通道。而建立商朝的东夷人也许也是这只迁徙队伍的一支,他们在“殷”一带建都,影响深入腹地。周朝的根基在西北,是北线迁徙一支的代表。以周代商,是北路向前推进到东南沿海的标志。 这北路族群与南路族群最后的争斗和融合,就是西周和春秋战国时期在山东一带。从西周初年,齐国(建立者:西周第一勋贵姜子牙)和鲁国(建立者:西周第一王室近支周公)的建立;到西周春秋战国时代齐国、鲁国对莱国、莒国的蚕食吞并;越国的北上在“琅琊台”建立据点,无不带有这一大历史的背景意义。秦人祖籍在东方,和东夷人同源或就是东夷族的一支,又西迁在周的祖籍地兴起,是北线和南线融合后的族群。所以,秦的统一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有很强的象征意义。

秦之所以建立“琅玡郡”,也正是这一历史逻辑的延续。秦的统一,虽然意味者北线和南线对立的最终结束,但历史又有其惯性。秦人在秦帝国建立后,在南方的征战依然存在。而在北方,港口保持了下来,航海的技术与人员仍在,所以试图保持一条沿海自北向南的海上通道,很可能就是秦人有意识的一种选择。所以,秦“琅玡郡”的设立是有很积极的面向海洋的意识,“徐福东渡”“秦皇射鲛”等传说也不是空穴来风,但秦人出海的主要目的是东向日本还是北向渤海,也许更有可能本意是逆越人北上路线而向南下吧?抑或这各条海路和其他我们未知的线路都曾被当时的秦人所尝试。历史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结局,所有秦朝人面向大海的构想,都随着短命的王朝而烟消云散了。

汉朝西晋时期,“琅玡郡”已没了秦朝时的历史使命,东夷族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黑洞里;隋唐以后,沿海的航线也被后世的漕运所代替;那古朴的“琅玡郡”的名字也随着“衣冠南渡”的王家而南下,只留下了分道扬镳的“沂州”和“胶州”分别去扮演他们历史中各自不同的角色,那段“琅玡郡”的海岸线也就随着北中国海的沉寂而成了历史中的天涯海角。

直到两千年后的近代,随着各怀私利的德国人、英国人、日本人、美国人一次次挟大船利炮的冲击,烟台、威海、青岛、日照、连云港等港口城市又先后苏醒。这条被泰山和鲁中山区所庇护的海岸线,这些直面大洋航线的港湾们,还有必要象古“琅玡郡”一样统一作战么?现代的港口城市,不但建港条件要好,更要有广阔的腹地和能够与世界沟通的高平台。这一堆的良港,却正缺了连接内陆腹地的河流或密集的铁路线,只靠近年建成的高速公路连接而显得远远不够,港口潜力远远没有发挥出来;而区域中心的青岛也一直不受待见,还远承担不起沟通世界节点的重任。无论从港口条件,自然气候,临近地区的人口与劳动力素质,文化教育水平,和经济发展前景看,这一地区都有建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产业聚集中心和城市群的潜力。都说欧亚大陆东侧的桥头堡在连云港,其实与西侧的桥头堡是整个西欧的港口群相比,任何一个城市都单独承担不起东侧桥头堡的重任,而担起东侧桥头堡称号的应是这个南起连云港的港口群。在“一带一路”的号角声中,是不是应该重新审视这个远未发挥其潜能的港口城市群呢?

站在“琅玡郡”的海边,秦始皇面向大海的这一段北中国最长最好的海岸线上,我们能不能有秦人那样的胸怀,统一规划,整装启航呢?

通宝推:尚儒,曲道自然,不远攸高,桥上,脊梁硬,盲人摸象,老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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