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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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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九:红树

4.4 红树

《登楼》韦应物   

兹楼日登眺,流岁暗蹉跎。[1]

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2]

[1]流岁:迅速流逝的岁月。

[2]坐:正。淮南守:指滁州刺史,滁州属淮南道。

《校注》定此诗建中三或四年秋在滁州作。此诗和上节韦应物不遇诗类似,只不过一个是七绝,一个是五绝,但在艺术美学上都属神韵诗,章法上看,都是先记事作铺垫,次之抒情,最后写景,留下余韵。为了说清说透此诗韵味,下文将展开详细讨论,要联系韦诗集中的其它诗作,这就是侧重集内关系,不同于上一节侧重集外关系。这一区别,以藏识而言,则上节重在藏识中的集体心理积淀,而本节则重在藏识中的个体心理积淀,下一节集大成。

近人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在解释“坐”字之余,附带给出了此诗的整体涵义。

“坐,犹正也;适也。……韦应物《登楼》诗:‘兹楼日登眺,流岁暗蹉跎。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此诗上三句作一气读,末句暗中兜转,言正在无聊之时,幸秋山红树有以娱我也。”

《唐诗鉴赏辞典》在另一篇韦诗《淮上喜会梁川故人》的赏析文章中,也附带提到《登楼》,理解却有所不同。

《淮上喜会梁川故人》韦应物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1]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1]浮云:《文选》卷29李陵与苏武三首:“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此诗《校注》定大历四年秋自京赴扬州经楚州时作。《淮上》诗比较著名,前人颇有点评。《唐诗鉴赏辞典》释末联:“……以反诘作转,以景色作结。为何不归去,原因是‘淮山有秋山’。诗人《登楼》诗云:‘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秋光中的满山红树,正是诗人耽玩留恋之处。这个结尾给人留下了回味的余地。”

《辞典》将这两首联系起来,这是值得思考的,但对于末联的理解却还有待商榷。《辞典》认为末联是诗人自问何因不归去,原因是淮上有秋山供诗人自己耽玩留恋,这一理解恐怕并不准确。依《校注》,此诗是诗人自京赴扬州经楚州时作,那么在路途中针对自己说自问自答“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就显得违背逻辑。实际上,末联应该是针对梁川故人说的。诗问故人何不归去,故人答曰淮上有秋山。这一诗法与另一篇逢遇诗大为相似。

《长安遇冯著》韦应物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

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

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我们在3.2节谈过此诗。颔联“问客何为来”乃是诗人问冯著,“采山因买斧”乃是冯著答诗人。这两篇逢遇诗另有一点共同,就是两者都写到鬓丝。

韦应物在淮上所遇故人是谁已不可考,《校注》判此故人为韦应物早年与江汉避乱时所识。十年后此人在重逢时对韦应物所说的“淮上有秋山”,与多年后韦应物《登楼》诗中所说的“秋山红树多”,两者的确有共通之处。但此处的秋山红树是否是《辞典》中所谓“耽玩留恋之处”呢?与之相较,窃以为张相所谓“有以娱我”这一表述更为妥帖。特别地,这一秋山红树对于诗中主体,实在谈不上“留恋”,因为淮南也有秋山,淮上也有秋山,沣上也有秋山,不管人归何处,处处都有秋山,韦应物诗集中多处出现秋山,实不止滁州一处,他没有理由专以滁州山为贵。韦应物登楼望山时之所念,确为自娱,并非留恋,这在另一首登楼诗得以佐证。

《郡楼春燕》韦应物

众乐杂军鞞,高楼邀上客。[1]

思逐花光乱,赏馀山景夕。[2]

为郡访凋瘵,守程难损益。[3]

聊假一杯欢,暂忘终日迫。

[1]鞞:同鼙,军中乐鼓。

[2]赏馀:赏不尽。 韦应物另有“水木澄秋景,逍遥清赏馀”。

[3]凋瘵:瘵音柴之四声, 凋瘵意谓凋敝、疾苦。守程,即守规。

此诗《校注》定在建中四年春在滁州作,与《登楼》前后只差几个月时间。此诗之楼也应是《登楼》之楼。 “思逐花光乱,赏馀山景夕”可比“秋山红树多”, “聊假一杯欢,暂忘终日迫”则道出《登楼》诗中未尽之意:秋山红树有以自娱也。 “为郡访凋瘵,守程难损益”则道出“坐厌淮南守”的言外之意:身为郡守只在守规,谈不上功劳,也谈不上差错。因而此诗可谓对《登楼》一诗的最佳阐释。内容相似,只是趣味颇有不同,《登楼》更为简洁,也更有韵味,包括了《郡楼春燕》诗意,却不仅限于此。

《登楼》的韵味即是神韵。这类诗常见的一种章法就是以一幅作为兴象的远景收尾。上一节不遇诗“门对寒流雪满山”即属此类。本节登楼诗“秋山红树多”也属于此类。除此之外, 还有一首《闻雁》也值得一提。

《闻雁》韦应物

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照常规,此诗顺序该是“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如此写景起兴,抒情收结,也很自然得当。然而韦应物特地颠倒过来,先抒情,后写景。先问“故园眇何处”,表面上看有些突然,但也显得诗人本已久处思情之中,这时才偶闻雁来。倘若先写闻雁,后写归思,则倒似只是闻雁方才想起故园,便不如先写归思来得情深,后写雁来又进一步将这种深情拉得更加高远。

有关神韵诗的远,有一首《烟际钟》不得不提。

《烟际钟》韦应物

隐隐起何处,迢迢送落晖。

苍茫随思远,萧散逐烟微。

秋野寂云晦,望山僧独归。

此诗可谓将神韵诗的“远”发挥到了极致,诗中之远,有暮钟的声远,落日的晖远,在声与光之余,还有思远、烟远、云远、山远、僧远,悠远之意,实难再用言语描述,强说之,则一切都要归为诗人之心远。

回看《登楼》诗,进一步考较其中韵味,则实不止张相提示之“言正在无聊之时,幸秋山红树有以娱我也。”张相所释,是理性的,逻辑的,是点到点之间的线性关系,而诗之韵味,更多的是一种感性的更高维空间的晕染,逻辑界限是模糊的。《登楼》诗的韵味重在后两句,特别是末句。在讨论末句之前,有必要先说说第三句“坐厌淮南守”。孤立地、表面地去读诗,会认为诗人只是厌倦太守之职,然而联系韦应物的人生经历可知,韦应物为官滁州那几年,实际上是“厌而能守”!诗中一个“守”字耐人寻味,既是太守之守,但也不妨解作坚守之守。

韦应物的坚守,是对一种职分的坚守。然而守字蕴藉之深,不限于此。陶渊明归去来兮,自此固穷守节,即使征著作郎也不就,这也是一种坚守。佛教戒定慧三学中,戒与定都是守,一个是守律,一个是守心。禅定中有所谓数息的具体修法,这实则是守息,通过守息来守心。释迦牟尼悟道之前,静坐于菩提树下,爱欲和死亡之神迦摩魔罗率领魔军用各种武器向他轮番攻击,又派三个女儿“欲望”、“渴求”和“贪婪”施加干扰,未来的佛陀始终不为所动。正是这种定力,使得佛释迦牟尼击退迦摩,成就大彻大悟。神话是虚,意义为实。佛陀的定力来自于坚守,是彻底的终极性的坚守。即便凡夫也有所守,起码要守法、守纪。一个人能走到怎样的地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坚守到怎样的程度。道心,不仅在于智慧,也在于能戒,能定,能守。

韦应物在行为上厌而能守,然而在诗中却从来没有强调这一点,从来不见他发誓表决心、标榜爱国爱岗、自居脊梁,在他越是能守的时候,诗中就越是能见一种散淡的境界。散淡,是韦应物晚期诗的风格,也是人的品格。《登楼》诗末句“秋山红树多”的韵味正是在于从自感蹉跎厌倦的情绪中转入那种散淡的境界。关于这种散淡,可以和其它几篇短诗互参、互诠。

《偶入西斋院示释子恒璨》韦应物   

僧斋地虽密,忘子迹要赊。[1]

一来非问讯,自是看山花。

[1]密:近。赊:远。

此诗贞元元年春在滁州作,比《登楼》诗稍后,但仍属于同一时期。他说僧斋离得近,不意间偶然闯入,忘了释子讲究形迹疏远,随后解释说这次来非关闻讯,只是看看山花,就好比陶渊明说“我醉欲眠,卿可去”。 行为只是“偶然”的,只是为看看山花,如此消解了行为的目的和一切功利心,这便是散淡。放开来说,我们来到这个世间,其实也是偶然的,行动自是要行动,然而以散淡的心来看人生,那也只是来看看山花。一个太守的职位,可能让一个人忘乎所以,也可能给人不可承受之重,这两种情况都是失去了平常心,以为不得了的事情,佛教说来就是妄想分别。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这便是诗里说的“一来非问讯,自是看山花”,和《维摩诘经》也颇契合。

《雪行寄褒子》韦应物   

淅沥覆寒骑,飘飖暗川容。

行子郡城晓,披云看杉松。

此诗兴元元年冬在滁州作,与上诗及《登楼》等也属同一时期。此诗和上一首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看”字,而且只是说“看”山花,不说山花多好看,自己多喜欢,也不说杉松怎样,是雾松了呢,还是“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了呢,这些都不作交代,只是在那么一个场景下的“看”。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不论处于怎样的境地,倘若去了妄想分别,便一样是看。

回看《登楼》诗:“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诗里没有“看”字,然而这里的“看”是明显的。 坐厌淮南守时,不妨去看看秋山红树;坐镇淮南郡守,就当是看看秋山红树;堂堂一郡之守,若以内在的舍离论之,也无非是看看秋山红树。

生活是一座高楼,人心是一座城池,我们人人都有这样一座高楼日日登眺,都有这样一座城池日日镇守,当你累了,厌了,想要放弃了,不妨想想:就当是看看山花,就当是看看红树;不妨想想:“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就象我们读诗、写作,所为何来?无非是看看山花,无非是看看红树:韦应物是一座秋山,这里的红树真多。

通宝推:何求,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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