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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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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4,芭芭拉与波琳

我遇到过许多必须要应付非常态差异造成的人生障碍的父母与子女们。他们都希望主张自己的正面经验,并且为其他人充当表率。很多人都通过克服困难提升了自己,并且急于分享自己的成功。相比之下,强奸受孕的母亲们则更渴求来自外界的肯定。即便她们建立了令人满足的亲子纽带,她们的子女的身份也并没有令她们自己脱胎换骨。绝大多数强奸受孕的子女都知道这一点;他们能够感到,甚至早在自己降临人世之前,自己周身上下就笼罩着一层滋生怨愤的半影。并不是聋人或者侏儒的人们可以毫无愧疚地主张耳聋与侏儒与耻辱无关,但是对于强奸无动于衷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块污渍始终是遭受强奸的女性与强奸受孕的子女无法摆脱的印记。在这个奉行基因决定论的时代,任何人一旦声称自己的父亲是强奸犯,肯定会令周遭的听众陷入一定程度的哑口无言。

就算强奸受孕永远无法成为得到庆祝的身份,至少也总可以得到全社会进一步的接受,毕竟近几十年来在教育、法律以及心理领域应对强奸的手段都有了相当的改进。强奸这个话题越能得到公开讨论,受害者之间的相互联系越容易,强奸受孕的母亲与子女就越有可能找到他们所需要的水平身份群体,就算没有这样的支持,有些女性依然设法驾驭了自己的创伤,成为了优秀的母亲——还有些女性甚至相信,承认自己遭受的骇人暴力使得她们成为了更好的母亲。在她们看来,假如她们的过往经历没有这么可怕,她们就不会成为像现在一样出色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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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施密兹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内布拉斯加北部的一座农场里长大。“我关于童年的主要记忆就是害怕,以及非常非常孤独。”她的哥哥吉姆与姐姐艾莲娜分别比她大五岁与七岁。她的学校只有十个学生,与她同龄的同学只有一个。她的母亲非常暴力,性情变化莫测。“她曾经用木头晾衣架抽打吉姆,我只能躲到客厅另一头,感到无能为力。等到我跑得足够快她追不上了,她就会折磨我的猫与狗,逼着我主动回来挨打,因为她知道我宁可自己挨打也不愿看着我的宠物受罪。就连我爱的动物都成了她用来对付我的工具。”

芭芭拉的父亲喜好性虐待。她记得他曾经将勃起的阴茎冲着自己指过来。她还有一些更模糊也更可怖的记忆。艾莲娜与吉姆上高中之后,芭芭拉与父亲经常在下午一起呆在家里。“我父亲在地下室里有一间房间,里面有一张老旧的折叠床。我记得自己躺在上面,我知道门是锁着的,知道我父亲也在房间里。我头顶有一扇窗户,我总会想象自己化作一只白鸟从窗户里飞出去。”她的阴道区域遭受了慢性感染,她的母亲却不让她去看医生,只允许她在发炎部位涂抹润唇膏。芭芭拉十三岁那年,她的母亲找来了一件裙裤让她穿好之后去参加婚礼,芭芭拉穿上这件衣服之后坐在厨房灶台边上和母亲说话,“这时我父亲起身走进厕所里,我眼看着他站在那里,阴茎勃起。我转向我的母亲,她说,‘你倒是盖一下啊,’所以她从来都知道。”

芭芭拉记得自己在九岁那年被母亲特别发狠地揍了一顿。“当时我躺在地上,她穿着增高鞋使劲踢我的头。于是我咬破了她的脚腕,接着爬起来冲进地下室,因为我知道我父亲在那儿放了一把手枪。她赶过来追我,挥舞着双拳,满脸怒火。然后她看见了我手里的枪,她的表情立刻从愤怒变成了恐惧。我记得我自己说,‘你再靠前一步我就打你了,’她立刻掉转头跑回了楼上。”芭芭拉每次挨打之后,他的母亲都会烤一大盘饼干,作为道歉的表示。“假如我不吃,那我就不爱她。于是我就变胖了。艾莲娜非常漂亮,非常苗条,总有新衣服穿。我总穿她穿小了的二手衣服。我母亲总会精心打扮她,让他加入拉拉队与女童子军。但是艾莲娜对我很好,我记得少数几次有人来给我盖被子以及拥抱我,都是她干的。”

芭芭拉最好的朋友是她的边境牧羊犬“南瓜”。他父亲总会逼迫她用鞭子抽狗。芭芭拉九岁那年,南瓜生了一窝小狗,她的父亲将小狗与砖头一起装进麻袋并且扔进了河里。芭芭拉经常会爬到住所背后的山上寻求平静。“我总会与上帝说话,‘你为什么让我遭受这一切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特别记恨祂。”

芭芭拉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一个“很凶的坏小孩”,她会将洋娃娃的脑袋切下来,还会无缘无故地踢自己的姐姐。“在我们家里怎样生气都无所谓,可是哭出来就不行了。”青少年时期的芭芭拉有一次扭伤了脚踝并且哭了出来,结果她父亲反复抽了她好几个耳光,喝令她闭嘴。可是芭芭拉依然渴望来自父母的肯定。“你知道,狗宁可挨打也想得到人们的关注而不愿被忽视。”因此她开始背负五十英磅一包的玉米种子,并且干了许多繁重的农场杂务。作为奖赏,她的父亲教会了她打扑克与钓鱼。

芭芭拉最终逃离了这个家,来到了林肯市的一所大学。在兄弟会与姐妹会的纳新周,她参加了一场大型派对。有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人邀请她前去参观兄弟会的总部,然后就用啤酒灌醉了她。“接下来我记得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遭到了强奸。我记得我当时高声尖叫,还试图反抗。但是我醉的太厉害了,而且他非常强壮。我的处女膜此前一直没有破,因此我流了很多血。”这个人刚刚从芭芭拉身上爬下来,她就爬进浴室并且反锁了屋门。当她出来的时候,他扔给她五美元钞票。回到寝室之后,她洗了三个小时热水澡,两天都没有下床。

芭芭拉的大学新生活很快就开始分崩离析了。她患上了暴食症,试图用食物来压制自己的痛苦,就像小时候那样。她还开始酗酒逃课。几个月以后她遇到了室友的男朋友杰弗里。“我们两个很快就发展到了上床的地步。对于我来说这段关系并不温柔,也没什么感情,甚至都算不上愉快。”但是这段关系的确帮助她重新振作了起来。几年后她与杰弗里一起毕业了。“我想,‘下面我们干什么呢?’”于是他们就结婚了。“我之所以选择杰弗里,是因为他与我在感情上并不亲近。”

两个人搬到了奥马哈并且投入了职业生活。芭芭拉每周工作七十五个小时。“这是避免回家的好办法,因为回家也没什么意思,”她说。她告诉自己的医生自己精力不足,于是医生为她开具了抗抑郁药。药物提升了她的精力,但是她也恢复了酗酒的习惯,因为酗酒能麻木她的高度焦虑。尽管亲密关系依旧令她害怕,但她还是渴望关爱,于是她开始寻求婚外情。然后她在一间在线一夜情聊天室里遇到了一位再生基督徒。“他谈到了很多关于爱的内容,这些言论对于我来说非常新鲜,”芭芭拉回忆道。“他为我打开了接受基督耶稣的门户。在一间约炮聊天室里遇到这种事真是太奇怪了。反正从那以后我就总能感到上帝在我身边。”有一天晚上她走进浴室,然后就痛哭起来。“我跪在地上说,‘求求您了,在我死之前让我体验一下真爱吧!’”

不久之后,丹.奥布莱恩就闯进了芭芭拉的生活。当时她还以为上帝回应了她的祈祷。她在一家大型农业公司找了一份新工作,负责支持太平洋西北部地区的营销团队。当地与美国本土有时差,因此她每天下班之后都要加班一个小时。丹是她的远程客户之一。他逐渐开始在每天下班之前给她打电话。当时他正在争夺自己三岁儿子的监护权,并且经常给芭芭拉发送儿子的照片,向她寻求意见。“他还问了我很多非常个人的问题:为什么你还不下班呢?为什么你不回家陪丈夫呢?你们两个还在一张床上睡觉吗?”

芭芭拉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她向杰弗里坦诚了一切。尽管杰弗里非常反感她的这段新感情,但是两人各自的生活已经没多少交集了,以至于他无法行使多少权威。每天芭芭拉都会与丹在电话里交谈好几个小时。“丹基本上就是我的父亲,但是他一直在说我有多聪明,一直在滋养我的自我意识。他爱我,他想娶我,他想和我生孩子,他愿意搬到奥马哈来。但是他有一个儿子,因此我需要搬到加利福尼亚。要记住,这时候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芭芭拉最终告诉杰弗里,她要去加州与丹见面。于是杰弗里将她送到了机场。“当然,现实生活根本够不上我的想象。我觉得非常不自在,简直就好像我既是台上的演员又是台下的观众。”见面之后两个人立刻就上床了,丹使用了避孕套。尽管性交依然不能让她感到快乐,但是一切相对而言还算正常,直到他们两个争吵起来为止。“他一把抓住我将我扔到地上,扯掉了我的衣服,并且弄疼了我。然后他说,‘你不就喜欢这样吗?’接着就跑到客厅里看电视去了。”

起初芭芭拉不肯承认自己遭到了强奸,但是她的确觉得周围的世界正在解体。她给家里打电话说她要回家。回到奥马哈以后她试图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给丹打电话,心里依然以为两个人或许可以一起步入新的生活。他则指责芭芭拉故意怀孕,好逼迫自己娶她。她并没有认真考虑过是否应该堕胎。“我觉得这个孩子太不真实了,以至于我根本想不到要堕胎。”相反,她直白地告诉自己的丈夫,“我怀孕了。”两人之间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性行为了,但是杰弗里就像她一样正在否认现实,于是接受了她的说辞。

芭芭拉的生活越来越不真实了。丹打电话威胁她,因为他担心她会缠着他索要抚养费。杰佛里一直在尽心扮演父亲的角色,他参加了产前辅导班,还在半夜出门购物,因为芭芭拉想吃薯泥饼。“但是我们之间没有爱,”芭芭拉回忆道。“我在白天浑浑噩噩地上班,到了晚上就躺在浴室地板上哭着恳求上帝杀死我。”直到进入产房之前她都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即将拥有一个孩子。“然后我就见到了波琳。当时我简直大吃一惊,‘好家伙,这可是个孩子啊!’”

母性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降临到芭芭拉心里。她的确哺育与照顾了自己的女儿,但是她心里没有爱。“她非常可爱,但是我一看到她就会看到丹,然后就会觉得生不如死。”她的一位朋友在心理治疗诊所工作,此人意识到芭芭拉情况很糟糕,于是以她的名义预约了咨询疗程。芭芭拉就连表示反对的精力都没有。三个月的治疗之后,芭芭拉读到了一本关于人际界限的书。“我的情况就写在第八页上。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女性谈到了她父亲的所作所为,例如在她上厕所的时候赤身裸体地走进来,或者当着她面前小便。书中将这种行为称作‘隐蔽的性虐待’。我有生以来一直都觉得我身上有些事情非常不对,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是有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非常不对。这些事情不是我的错,也正是这些事情塑造了我。我赶紧摇醒杰弗里里让他读完了这部分内容。然后他盯着我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遭遇过什么事情。’”

芭芭拉和她的治疗师开始讨论自己的童年,接下来又开始谈论丹。芭芭拉终于承认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确实是强奸,也终于感到了针对丹的愤怒。随着她的怒火越烧越旺,她对波琳的爱意也越来越深。“喂奶的时候我经常会哭出来,因为她的出身太可怕了。可是她又太美了。”治疗的下一步就是承认杰弗里是波琳的父亲。杰弗里答道:“我心中有一部分想把你赶出去再也不见面,可是那并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所以我们一起想办法吧。”两人接受了婚姻咨询。不久后杰弗里又开始了个人治疗。等到他在智识层面理解了芭芭拉与丹的关系之后,终于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并且承认了自己在这场空洞婚姻当中的责任。

杰弗里向我承认,假如一开始他就明确意识到波琳是丹的孩子,后面的事情肯定会大不一样。“但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波琳已经六个月大了,我也早已爱上了她。她是我的孩子,无论她的血缘来自谁,我都绝不能放弃她。这一点还帮我意识到了我其实也爱着芭芭拉。”看着与波琳一起嬉闹的杰弗里,芭芭拉也终于“意识到了关于杰弗里的事实:他的为人远比我的了解要好的多。同时我也意识到了关于丹的事实:他的为人远比我的想象要糟糕得多。”

后来芭芭拉的父母发现了丹才是波琳的亲生父亲,因为丹让他的女朋友给他们打了电话。那一年的圣诞节,芭芭拉与杰弗里回到了农场。一天晚上他们抱着波琳坐在客厅里,芭芭拉的母亲突然问道,“你小时候我对你好吗?”芭芭拉说,“不,你对我不好。”她母亲又说:“从小到大我就打过你一次,而且那次是你活该。”接着她就将夫妻二人赶出了农场,并且威胁芭芭拉再也不准回来,否则就要用一颗子弹打穿她的头。一年以后芭芭拉的父亲给她寄来一张卡片,上描画着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写道:“我很想看到波琳长大。”后来他又打电话说,“你要是继续到处乱说我怎样性虐待你,我就杀了你。”但是芭芭拉早已经不动声色地走上了社会活动的道路,而社会活动容不得秘密。她接受了当地报纸的采访,她允许一个旨在扶助强奸与虐待女性受害人的公益项目拍摄了自己的照片用来宣传,最终她在内布拉斯加立法机构面前进行了发言,推动了性犯罪疑犯追诉时效制度的废除。

当我来到奥马哈拜访芭芭拉与杰弗里夫妇的时候,波琳已经六岁了。她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小姑娘,非常健谈,和父亲母亲都很亲密。她渴望两人的注意,但是通常她在凑过来看看之后就会心满意足地回去。“我从来都没有学会爱甚至和善的基本技巧,”芭芭拉说。“简直就像在四十岁那年学习外语一样,如果小时候没有人对你说这种语言,长大成人以后从头学习就会困难得多。”她耸了耸肩,“有一回我狠狠地拍了她一下,她脸上的表情简直让我心碎。我心想,‘好吧,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我实在不想变成我父母那样的人。”

芭芭拉在出身家庭的废墟上构建了另一个幸福的家庭。当我第一次采访她的时候,她与杰弗里已经结婚十八年了。她与女儿一起学会了很多全新的社交技能。“以前我总是等着别人主动来接触我,”她说。后来她开始主动与别人接触,并且教会了波琳同样行事。“我会对她说,‘你觉得怎样才是交朋友的好办法呢?’然后我就会带她到公园里进行实战练习。我不仅在担任她的父母,也在担任我自己的父母。我的人生已经来到了这一步,我终于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开始生活,要不然我根本不想活下去。我给了波琳生命,在很多方面她也给了我生命。波琳有自我思考的自由,我也有自我思考的自由与选择。我原本可能成为我的母亲,但是我却决定治愈我自己。一想到我们家的人,我的心情就非常沉重——甚至就连我父亲都让我觉得心里难过。实话实说,他们其实真不是坏人。”芭芭拉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如何跪在浴室的地板上乞求上帝,希望在死去之前体会到真爱。“当时我以为丹是上帝对我的回答,现在我知道波琳才是上帝对我的回答。此外波琳也是我重建人生的工具。首先我向上帝敞开了心扉,然后是波琳,接下来是杰弗里。然后我想,‘好吧,下一个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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