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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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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七:美学游溪(上)

《游溪》韦应物

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

玩舟清景晚,垂钓绿蒲中。   

落花飘旅衣,归流澹清风。

缘源不可极,远树但青葱。

这首诗年代不详,大概是作者任滁、江、或苏州刺史时所作,年龄约为50岁上下。《韦应物集校注》上对此诗无一条注释,也无一条前人的点评。此诗文字上的确没有多少障碍,所以没有注释还可以理解,但没有前人评价,就显得价值被严重低估了。从文字上,值得一说的是那个“澹”字,这里应该和“飘”相似,作动词,表示“水波恬然摇荡”,但是作“归流摇荡清风”解,这显然不通。其实,这里的“飘”和“澹”都是不及物动词,飘,是指落花飘落于旅衣之上,澹,是指归流摇荡于清风之下,这就通顺了。

这首诗和刘昚虚那首著名的《阙题》关系甚大。

《阙题》刘昚虚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两首诗,都写到“溪”,都有“落花”和“流水”,都有“衣裳”,最后,“缘源不可极,远树但青葱”两句的理解,可参照“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尽管有如此多的相似性,我们不得不佩服韦应物的变化,他首先是把诗中人物的活动变了,把“读书”变成了“玩舟/垂钓”,我们后面要讲到这种变化带来怎样不同的意义;其次,他改变了章法,四联各部份的顺序发生重大变动,把有余味的远景放在末句。最后,他添加了一种特别的鸟类:烟鹤,和其它意象(如野水、绿蒲)相配合,更凸显了一种野外的意境,总体上四联之间更加和谐统一,似更唯美。

从“归流澹清风”这一句看,和王籍的《入若耶溪》关系也很大。

《入若耶溪》王籍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都是游溪,都有舟船,“归流”和“回流”同类,关键是,“阳景逐回流”写的是阳光和水面的关系,而“归流澹清风”也写到一种关系,即清风和水面的交互。如果我们再看意境的话,还可以发现三者写的都是“幽”境,后两者文字上都有个“幽”字,韦应物《游溪》虽然没有明写幽字 ,但从起句“野水烟鹤唳”上看,这里的幽境是显然的。另外,王维的《青溪》和 綦毋潜 《春泛若耶溪》也属游溪这一题材,主题也有很大的共性。讲到这些诗作的相似性,并不是说韦应物就一定是有意识地借鉴模仿了前人,但是从文字上分析,这种文学上的联系是一个客观存在。不过,在这一节,我们重点关注的不是这首诗在文学上的渊源,而是如何评价这首诗,以及对诗的评价。

韦应物的《游溪》,艺术成就绝不下于 刘昚虚那首缺了题目的名篇,也不下于更早的王籍《入若耶溪》,刘昚虚和王籍那两首名气都非常大,都是孤篇立世的,然而韦应物的这篇就默默无闻了。

从意境上说,《游溪》写的是一个野水、烟鹤、玩舟、垂钓、然后归流的一个幽境,有一种闲适感,最后两句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言外之意。诗中写到若干意象,而 这些意象都有一种动感,我们能体会到烟鹤“低而饮,引而唳”的一种动作,还有“落花飘旅衣,归流澹清风”一联的动态是非常可爱的,我们甚至可以想像出这样的一组动画:背景音乐声中,只见不远处的野水上,有一只烟雾朦胧的白鹤,低而饮,引而唳,近处有一英俊少年,一袭白衣,荡舟在绿蒲之中,清风拂动水流,掀起少年的衣袂,不时有落花飘在他的衣上,他那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欣赏着这般美妙的自然,而远方,但有青葱一片……

有人可能会觉得这幅画面太过小资情调什么的,另外,我们用“美”去评价这首诗的话,也显得有点外行。中国的古典诗词,前人评诗,极少(如果不是从无的话)用“美”这个字眼,一个通用的字眼是“妙”,但更多的是其它更为具体更有分别性的字,如高、远、丽、逸,等等。这首《游溪》,用词和意象上都算清丽,结句也有一种远、逸之感,但仅限于这样的点评,还是过于粗略。下面我们就要从意境、兴趣、神韵、境界等方面深入剖析,但首先,我们要搞清楚这四种概念,或者说这四种美学范畴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同时,为了在更大的视野上鉴赏,我们还要附带谈一下另外两个范畴:风骨、气象。这就是说,读了《游溪》,我们忽然起兴,竟想纸上游溪一番,回顾一下中国的古典诗歌美学史。

风骨、气象、意境、兴趣、神韵、境界,这六个范畴,构成中国古典诗词的一组美学核心,这就是诗词妙之为妙,到底妙在何处的问题所在,也就是一个“怎么样”的一个评价。与之相关的是一组“为什么”的问题,即赋诗作词是为了什么目的。这就谈到所谓“言志”和“缘情”之分。诗言志,作狭义理解,志,就是志向、抱负,但也可以作广义理解,志,既包括志向,也包括情志;缘情,指诗歌的抒情性,喜怒哀乐这方面,但未必不可以把情的范围放大理解。在本文这一节中,让我们姑且把志限于志向,把情限于情感。另外,在言志、缘情之外,窃以为不妨再加一个:写意,因为有些精神意识,既不是志向,也很难说是一种感情,那只是一种意念,淡而远,有韵味,但毕竟和通常的志向和情感有一定的区别,所以我们要讲到言志、缘情、写意这三类。除了“怎么样”“为什么”,还有一个就是诗歌写作上的表现手法的问题,这就是常说的赋、比、兴三体,勉强称之为“是什么”吧。下面,我们就来一一总结风骨、气象、意境、兴趣、神韵、境界这六条美学范畴,结合言志、缘情、写意之说以及赋、比、兴三体,意图划出一个最简练最核心的古典诗歌美学框图,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探讨韦应物《游溪》的美学韵致。

首先谈风骨,什么叫风骨,这一类概念其实都没有一个标准的定义,中国古代的文论、诗论,都是一种印象式的描述,它不是现代科学意义上的学术。我们也只能尽力把它说清楚,但首先要申明,这不是科学。

最先讲“风骨”的是刘勰:“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要极为准确地弄清刘勰的意思,这并不容易,后世对风骨的理解也未必都遵照刘勰的定义。就现代学术界对风骨的理解而言,就有从文学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从艺术风格、从美学标准、从文意等各个角度来定义的。我们这里大体是从美学标准的角度来理解风骨的,风,基本是指感情充沛,骨,基本是指文章质实,但这么讲不够直观。风骨,有一个原型,就是所谓建安风骨,代表人物就是曹植,曹植的风格,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慷慨,但慷慨又意味着什么呢?所谓有建安风骨的诗歌,重在“言志”,但是言志诗,多不是正面言志(曹操是个例外),多是反面写士不遇,所以有慷慨或者悲叹之声。所以说风骨,第一个重大特征就是言志,志,可谓诗骨,可谓骨力,就是诗的内在实质;第二个重大特征就是慷慨,特别是悲慨,这就是感情的充沛,也就是所谓风力,就是诗的外在面貌。这种慷慨言志的风骨诗,曹植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最先一个,有所谓建安风骨,也有所谓汉魏风骨,讲风骨,还是要从刘邦项羽讲起,我们来看看若干历史人物是如何慷慨言志的:

《大风歌》刘邦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这首诗绝不只是霸气侧漏,《史记》记载刘邦作此诗时:“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不仅慷慨伤怀,而且还泣数行下,这绝不是得了天下后高兴的落泪,而是事出有因,因为此诗乃是刘邦晚年所作,当时打天下的功臣如韩信、彭越都被他诛杀了,刘邦在镇压黥布反叛过程中身中流矢(半年后疮口恶化致死),因此他虽然得胜回乡,但是考虑到自己不久人世,而天下尚未彻底平定,所以写作此诗时既感到万分自豪,也不由万分悲慨。

《垓下歌》 项羽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刘邦、项羽都是盖世英雄,各有一首雄篇传世,这不得不让人感叹历史的神奇。从刘项二人的作品来看,所谓风骨,实际上本质是一种大丈夫气自胸顶出,是真正的男儿诗,是极端的阳刚美。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男儿本非把写诗当作人生大事,只有在回天无力或者士不遇时才赋之以文。

问英雄,谁是英雄。比较刘邦和项羽都是大英雄,但谁更英雄,这恐怕没有定论。英雄要有胆、力、才、识,而这四点恰是清人叶燮论艺术家创造力的四点因素。项羽胆、力过人,可惜识见不足,刘邦有胆有识,虽然本人才、力不足,但有用人之识,弥补了自身的缺陷。当然,我们不以成败论英雄。作文之道,特别是以风骨见长的作品,胆、力、才、识,这四点是既是人的生命力的表现,也是文的生命力的表现。

如果说刘邦项羽乃是诗歌风骨之先声的话,那么曹操曹植那一辈建安诗人则是风骨之正声,后世鲍照、陈子昂、李白都有一些风骨之作,那只能算是风骨之变声了,再后韩愈,再后岳飞、文天祥、于谦,已经算是稀声了,但稀少并非没有,每到乱世便出风骨,现代的鲁迅,窃以为也是颇有风骨的诗人。

下面我们来看看曹操到李白诸公是如何慷慨言志的:

曹操有:“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观沧海》有结句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龟虽寿》又来了一遍“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说明“歌以咏志”乃是他作诗的目的所在。所以我们讲,所谓风骨,特别是建安风骨,核心在于慷慨言志。

曹植有:“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慷慨有悲心,兴文自成篇。”“弦急悲声发,聆我慷慨言。”“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风骨者,常抚剑而发雷音,胸怀王佐之才而不遇,遂有慷慨悲叹,这才赋之以文。曹植后半辈子被他哥哥穿越来越小的小鞋,怀才不遇,内心越来越悲怆,诗也就越写越悲慨,他的例子很清楚地说明了风骨诗的成型过程。

如果说曹操是刘邦项羽的转世轮回的话,那么鲍照、陈子昂、李白就是曹植的转世轮回。鲍照有:“对案不能食, 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 安能蹀躞垂羽翼?”陈子昂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有:“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停杯投著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另外,深沉的阮籍也有“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陶渊明某种意义上算是阮籍的轮回,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不过,一般论及阮籍、陶渊明,都不再以风骨称之了。

以上讲风骨,强调慷慨言志,引文多是赋体(刘邦大风歌是兴体诗),属于直抒胸臆,直言其事(但不是铺陈渲染,那是赋,而不是诗)。言志诗除了采用赋体,也大量采用比体。朱自清曾将古代比体诗概括为四类:以古比今(咏史)、以仙比俗(游仙),以男女比主臣(艳情/怨妇)和以物比人(咏物),这四类大量见诸曹植诗集,也见于鲍照的多篇《拟行路难》《拟古》、陈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风》等,连曹操都写了老龟自比。在风骨这个有关“怎么样”的美学范畴上,与之紧密联系的是“为什么”中的“言志”,和“是什么”的赋体与比体,当然“兴”也有见用,但不属于主流,这是因为“兴”这个表现手法天生具有一种间接性和含蓄性所致。就算是采用比,调门比起赋来说也有所降低。我们在后面重点讲“兴”和“兴趣”,这并不意味着“赋”和“比”没有文学趣味,这是要申明在先的。

风骨,在某些研究者眼里,更多的是“一种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紧紧把握时代脉搏,关注社会,反映民间疾苦,针砭时弊,鞭挞丑恶,弘扬人间正气。” 杜甫的诗史作品当属这一脉,这种风骨具有社会意义和时代意义,和前文所述的对风骨的理解表面上有一些不同,但本质上也并非不可调和,因为风骨乃是男儿本色,所谓男儿有志,那么志在何处呢?古人的志向都在于济世,都是关注社会的,那些个体言志诗和那些关注社会的讽喻美刺诗只是一体两面而已。要言之,在我们这里的风骨,指的是那种非为文之文,特别是不以作文章本身为目的的文章,且掷地有声者。

韦应物颇有一些关注社会现实讽谕美刺的歌行体诗,共37篇,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在登临游览行旅诗中,也不乏一些见风骨的作品,如《经函谷关》《雎阳感怀》等。

《经函谷关》韦应物

洪河绝山根,单轨出其侧。

万古为要枢,往来何时息。   

秦皇既恃险,海内被吞食。

及嗣同覆颠,咽喉莫能塞。   

炎灵讵西驾,娄子非经国。

徒欲扼诸侯,不知恢至德。   

圣朝及天宝,豺虎起东北。

下沉战死魂,上结穷冤色。   

古今虽共守,成败良可识。

藩屏无俊贤,金汤独何力。   

驰车一登眺,感慨中自恻。

这一篇从古论今,既咏史,又反思现实,主要思想是说,雄关不可屏,恢复至德比固守金汤要重要。风骨有之,但这类诗,无论如何令人尊重,但实事求是说,并非韦公特长。

相对于建安风骨,大唐有所谓盛唐气象,但诗词中的气象一词,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讲到气象的有姜夔、严羽、纪昀、王国维。一般来说,气象强调诗词表现的一种博大、雄浑、深远的风格。气象一词,既可以形容天地,又可以形容人物品藻,还可以形容诗词美学,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典型和集中的体现。

拆开来看,气和象这两个字,内涵极其丰富。《老子》:“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杳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管子》“精也者,气之精者也。”老子谈到道、象、精,管子认为精就是气之精,后世朴素主义思想家都把气作为宇宙本体。《易传》在解释《易经》时提出“立象以尽意”和“观物取象”之说。中国传统文化,包括具体的诗词文化,其中的形象性思维是从《周易》发源开来的。

气象,和形象不同,和意象的意义也不同,理解气象,就需要从那个气字上着手,去想这样的词汇:大气、气势、气概,它主要强调意象的大气、规模、格局。它通常是以起兴的手法,描绘大格局的景物,以服务于缘情。我们前面说过风骨诗通常是言志,其手法通常是赋和比,这是风骨和气象的区别所在。气象诗对“兴”的调用,使得它所产生的意象也称为兴象,但兴象所指更广泛一些,而气象则专指那些大气的兴象。对兴象专门论述的是唐人殷璠。无论兴象或是气象,都强调“文已尽而意有余”。意象、兴象、气象,这三种范畴,应该说,意象包括兴象,兴象包括气象。

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湾:“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这是盛唐气象的三王,还有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王维另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 冕旒。”还有李白:“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李白这首诗特别有利于体会言志和缘情、以及比与兴的区别。首先李白这里并非只是机械地写一个大气磅礡的瀑布而已,但也不能说他就是借瀑布来比喻他那远大的抱负,那样就太生硬别扭了,这并非是咏物诗,咏物诗是一种比体诗,是一种理性的有意识的安排,兴体诗则强调物与心的感应,李白首先的确是一个有抱负心的人,就是这样的人望到巨大瀑布时,无意识之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与物相感应的豪情,倘若是一个没有什么志向的人,想必就写不出这样的诗来,这就是起兴的微妙之处。

杜甫很多诗作很能让人体味到那种气象万千而博大的妙处,如《登楼》,《阁夜》,《登高》,《旅夜抒怀》,《秋兴》,《九日蓝田崔氏庄》,包括早期的《望岳》等等。

《登楼》杜甫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九日蓝田崔氏庄》杜甫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胡应麟:“苏州五言古优入盛唐。”(《诗薮》)贺贻孙:“中唐如韦应物、柳子厚诸人,有绝类盛唐者。”(《诗筏》)王士禛:“张曲江开盛唐之始,韦苏州殿盛唐之终。”这些评价都挺在理,下面我们就从气象这个角度,选一首韦诗,看看他能写出怎样的盛唐气象。

《蓝岭精舍》韦应物   

石壁精舍高,排云聊直上。

佳游惬始愿,忘险得前赏。   

崖倾景方晦,谷转川如掌。

绿林含萧条,飞阁起弘敞。   

道人上方至,清夜还独往。

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   

所嗟累已成,安得长偃仰。

这首诗从整体上看不算韦应物游览诗中的最佳作品,窃以为整体上看也不如《游溪》。陆时雍说得好:“有得景会心际。古来登览游眺,唯谢灵运最穷其趣。韦苏州得趣而未畅。”陆时雍说此诗游得景会心,得趣了,但不畅。首先韦应物他的精神不畅,其次他这首诗文气不畅,倒不如如此精简一番:

《蓝岭精舍精简版》韦应物   

石壁精舍高,排云聊直上。

崖倾景方晦,谷转川如掌。

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   

所嗟累已成,安得长偃仰。

虽说最后一联还嫌太累,最好大改,但总算去掉一些不知所谓之物。此诗我最喜“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不由人想到《魔戒》、《霍比特人》中某精灵族所居大壑之景:天上夕阳残照,壑中草木金碧辉煌,崖壁瀑布如练,百泉鸣响,空中飞过一两只白鸟……这幅画面给人什么感应?超越凡俗!西方人想像中的精灵乃是一种不朽的神仙(immortal),是他们想像中对凡人(mortal)的超越,所以电影中布景必需与此相应。韦应物诗景到底有些不同,色调更暗一些,因而更觉幽,更显声。前文抄录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也是因为“天秋百泉响”与“蓝水远从千涧落”有同工之妙。

至此,我们从《游溪》出发,纵向和横向分别对比了前人的游溪诗和韦应物自己的风骨与气象诗。韦应物的《游溪》、《经函谷关》、《蓝岭精舍》都是游览诗,但是我们能看出,三者是有很大不同的。其中一个最大的不同在于,《经函谷关》和《蓝岭精舍》意思比较清楚,比如《蓝岭精舍》结句“所嗟累已成,安得长偃仰”,意思明白无误。陆时雍说此诗得趣,不妨说其得兴象之趣,亦即严羽所说的兴趣,但是结句却属直白,这就是少了一份神韵。下面,我们就来简单说明一下所谓兴趣和神韵,以及那个意境和境界,看看这篇《游溪》有着怎样的神韵和境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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