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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欧洲近古名将传系列】正传一:古斯塔夫-阿道夫和华伦施泰因 -- 顾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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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欧洲近古名将传系列】正传一:古斯塔夫-阿道夫和华伦施泰因

德意志三十年战争中的绝代双雄--古斯塔夫。阿道夫和华伦施泰因

--谨以此文献给那位写作“三合陂。慕容垂”的网上前辈Mesh

(续引子和第一部)

第二部:华伦施泰因横空出世

--顾剑

1。前奏

前文讲过,三十年战争正式爆发于1618年波希米亚的“扔出窗外事件” 。这场绵延三十年的战争,一般历史学家把它划分为四个阶段:波希米亚-帕拉亭阶段,丹麦阶段,瑞典阶段,和法国阶段。

1619年,捷克新教起义者拒绝承认新皇帝菲迪南二世为波希米亚国王,转而把王冠献给德意志新教诸侯联盟的领袖,帕拉亭(普法尔茨)选帝侯菲德列。战争第一阶段正式开始。我们的两位主人公,无论是华伦施泰因还是古斯塔夫,在这个阶段的战争里都不是主角。

这个开始的阶段最荒谬的事情是,战争的双方,波希米亚反叛者和皇帝菲迪南,谁也没有一支军队。德意志皇帝仅仅是个名义上的头衔,他的真正势力范围只是自己的领地奥地利,从中世纪起,皇帝就没有一支常备军,而奥地利空虚的国库也不允许皇帝很快招募一支军队。皇帝的兵力来源主要是两个。一是向自己的表兄弟,西班牙国王借兵。西班牙国王立即从部署在荷兰的军队里就近抽出8千精兵,由斯皮诺拉(Spinola)侯爵率领,进攻莱茵河畔的帕拉亭(普法尔茨)本土,后来又陆续增兵至近2万人。这位斯皮诺拉侯爵,当时是西班牙驻荷兰军队总司令,曾经和荷兰领导人,奥兰治亲王莫里斯(也就是古斯塔夫效仿的榜样)多次交手,互有胜败。后来尼德兰独立战争重新爆发,他和他的西班牙军队忙於对荷兰作战,退出了三十年战争。前面提到委拉斯贵支的名画“布列达的投降”,描绘的就是斯皮诺拉在荷兰的一次战功。

帕拉亭选帝侯高高兴兴地去接任波希米亚国王,却无法抵挡斯皮诺拉径直抄老窝这釜底抽薪的一击。另一支皇帝所倚重的力量,是巴伐利亚公爵为首的德意志天主教诸侯联盟。在所有德意志诸侯当中,当时只有巴伐利亚公爵拥有一支常备军。巴伐利亚公爵是皇帝菲迪南当年在天主教耶稣会学校里的同窗,他早就看不惯新教诸侯,而且又有昔日同窗优厚的条件引诱,当然毫不犹豫地让这支军队为皇帝所用。交换条件是:事成之后,帕拉亭侯爵的选帝侯地位和大部分土地转给巴伐利亚。巴伐利亚所派出的旧教联盟军总司令是红衣主教提利伯爵。这是个显赫的名字:在三十年战争中,提利是皇帝一方仅次于华伦施泰因的著名将领,曾经屡战屡胜,后来接替华伦施泰因的皇军总司令职务。但是提利的才能显然逊色于古斯塔夫和华伦施泰因。这是后话。

波希米亚新教徒一方,在皇帝联系外援和忙於部署的时候,就紧急召集了一支军队,再加上帕拉亭等新教诸侯的支持,比皇帝更早做好战争的准备。本来兵贵神速,这3万大军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是毕竟比皇帝什么也没有强,他们有一个乘虚直捣维也纳的机会。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白白坐失了这个机会。直到提利伯爵的5万大军完成集结,兵临布拉格城下,这才匆忙应战,结果1621年的白山战役一战溃败。自此,波希米亚境内的叛乱平息,再无战事,战争移到德意志诸侯的境内。

此后几年的战争,一直打打停停,新教一方基本上有三支兵力:帕拉亭选帝侯,安哈特(Anhalt)的克里斯汀(Christen),和雇佣兵首领曼斯菲尔德(Mansfeld),各有两万人左右。旧教一方则是两支兵力,斯皮诺拉的西班牙军和提利的巴伐利亚军。这一段战争值得一提的成就不多,只是提利表现出指挥军队机动的能力,是一个亮点,他通过部队机动,始终将新教的三支部队分隔开,最终给予各个击破。到1625年,新教诸侯全面失败,波希米亚被征服,帕拉亭也被占领,选帝侯只身逃亡荷兰。巴伐利亚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帕拉亭的大部分土地和选帝侯地位,西班牙军队撤回尼德兰地区,继续对争取独立的荷兰人作战。

2。丹麦阶段--华伦施泰因支配德意志

德意志新教诸侯失败以后,向欧洲列强求援。当时荷兰本身忙於和西班牙打独立战争,法国有国内拉罗舍尔叛乱的麻烦,英国正处在大革命的前夕,国王和国会矛盾尖锐,英王查理一世根本害怕召开国会筹措军费。这些国家都是只能出钱不能出力的。只有北欧的新教强国瑞典和丹麦有可能出兵。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和丹麦国王克里斯汀四世都向列强表示了出兵意愿和要求资助军费的价码。一方面丹麦的出价比较低,而且丹麦国王还兼任德意志的荷尔斯泰因公爵,本身就算是德意志诸侯之一,师出有名,另一方面,瑞典还在忙于与波兰的战争,并不积极干预德意志事务。於是1625年丹麦国王克里斯汀四世率5万丹军进兵德意志。由此开始了三十年战争的丹麦阶段。

为了应对这个新的威胁,皇帝急需建立一支自己的军队,总是依赖提利的巴伐利亚军队也不是办法。但是皇帝国库空虚,没有必要的军费。正在一筹莫展之时,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名叫华伦施泰因的波希米亚人自告奋勇,要为皇帝建立一支大军,而且不需要皇帝从腰包里掏一分钱。

这位华伦施泰因,注定是个要在德意志历史上留下印记的人物。他被利德尔-哈特称为“一个历史之谜”,在著名诗人席勒的三幕戏剧“华伦施泰因”中获得永世的身后英名,也是德国人最尊敬的历史人物之一,但他本人却是捷克人。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大多数关于三十年战争的著作,在提到华伦施泰因时,是从他为皇帝建立军队开始的,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是富可敌国的弗里德兰公爵。其实不然。华伦施泰因的家世,不能算卑微,但也绝不显赫。他家是波希米亚的新教徒,13岁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由叔叔养大。他的叔叔是天主教徒,送华伦施泰因上了耶稣会学校,因此华伦施泰因在1606年23岁时改宗信仰旧教。但是也有另外的记载,说华伦施泰因上的是西里西亚戈德堡(Goldberg in Silesia)的新教中学和阿特道夫(Altdorf)的新教大学。但是这种说法不容易解释为什么他会改宗旧教。

青少年时代的华伦施泰因,曾经和一位星相家Peter Verdungo一起游历欧洲各国,开始研究星相,这可能是使他后来笃信占星术的原因。后来,华伦施泰因还得到著名天文学家(兼宫廷星相师)开普勒的垂青,给他推算过星相。早年的华伦施泰因曾经有从军的经历,加入帝国跟土耳其的战争。但是当时没有显赫家世的人,看不到迅速晋升的前途,对于象他那样从少年时代起就胸怀异志的人来说,从卑微的行伍中起步是太慢了一点,因此没有多久就辞职回家。

华伦施泰因真正开始发迹是从婚姻开始的。他的耶稣会忏悔师为他撮合了一桩婚事,新娘是一位比他大得多的极为富有的寡妇。结婚5年以后华伦施泰因的妻子死去,留给他一笔数额巨大的遗产。青年时代的华伦施泰因,即使在私生活上,也看不出任何一点情绪冲动或者浪漫化的色彩。象他后来的作为一样,他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於是就处心积虑用最有效的方法去一步一步实现它,就连婚姻也是精确算计的步骤之一。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怕?

1617年三十年战争开始前夕,当时还是帝国王储的菲迪南大公与威尼斯开战,华伦施泰因用自己的财富,私人招募了两百骑兵加入帝国一方,这大概是他和菲迪南二世的首次接触。为了感谢华伦施泰因的帮助,帝国授予华伦施泰因伯爵爵位。不久,华伦施泰因第二次结婚,这次婚姻又大大有助于他的前途--新娘是帝国宫廷重臣皇帝心腹哈拉赫伯爵(Harrah)的小姐。

三十年战争开始的第一阶段,战火首先在华伦施泰因的家乡波希米亚燃起。华伦施泰因的大片庄园被叛乱者没收,他站在帝国和天主教一方,招募民兵跟新教反叛者作战。曾经有两次,华伦施泰因率领的小规模军队,跟新教一方曼斯菲尔德和特兰西瓦尼亚君主加博(Gabor)的军队作战,阻止了敌方向维也纳进军的企图(Rablat战役和多瑙河桥梁保卫战)。当然,这个阶段的成功,跟新教军队作战不积极,士气不高也有直接关系。

战争的第一阶段,以皇帝和旧教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华伦施泰因作为波希米亚少数支持皇帝的主要贵族,以胜利者的身份重归故里,不仅收回了被没收的田庄,而且进一步兼并了大量新教贵族的庄园。他被任命为皇帝的波希米亚总督,晋封弗里德兰公爵,并且享有铸造货币的专利权。这个阶段,华伦施泰因真正是富可敌国,为他后来以私人财富创建大军,打下了物质基础。

於是在战争的第二阶段,当丹麦国王举兵入侵,皇帝急需一支自己的军队时,华伦施泰因不失时机地主动向皇帝提出,为皇帝组建一支5万人的大军,招兵费用完全由自己承担,交换条件是,在军官任命上华伦施泰因享有全权,作战上也享有机断专行的权力。这样一支大军的维持费用从哪里来?华伦施泰因提出的办法是“以战养战” 。这就意味着大军所过之处,必然要横征暴敛,甚至抢劫烧杀。这,其实是当时交战各方 (除了瑞典之外) 雇佣兵部队的共性。

华伦施泰因自告奋勇为皇室服务建立一支大军,其实并不完全为了向皇帝效忠,他有自己的政治抱负,而他的政治眼光,实际上比皇帝更远大得多,也超出了那个时代人们头脑的理解能力。对华伦施泰因来说,新教或者旧教的分裂和战争都是无谓的,都是德意志民族分裂和痛苦的根源,他的头脑里,并没有任何宗教的偏见,他的军队里,很多重要将领就是新教徒。华伦施泰因认为,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非真正的“帝国”,更跟“罗马”扯不上关系,这种四分五裂的现状必须改变。德意志,应该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象英吉利、法兰西那样来统治。而这种统一,应该在皇帝的名义下,由他来亲自完成。皇室只是一面旗帜而已,实质是国家的统一,和他本人大权独揽,挟天子以令诸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华伦施泰因不惜违抗任何命令,甚至不在意必要时可以变换效忠的对象。

华伦施泰因当时已经享有慷慨和果断的大名,他的名字,在当时欧洲各国的雇佣兵里面,都已经有了很强的号召力。当华伦施泰因在自己的弗里德兰领地里竖起大旗招兵买马的时候,欧洲各国的雇佣军人纷纷聚集到他的旗下,仅第一个月,就招募到了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华伦施泰因确实有非凡的组织能力,这支大军的所有主要军官,都由他本人任命,向他个人负责。在他手下服役的军官,能得到相当优厚的报酬,而他对军官的晋升,也依据能力和战功,而不按照家世出身。这样,很快华伦施泰因就在军中树立起个人威信。他是个很懂得军人心理的领导者,关心他的士兵的福利,也会运用手腕来激发手下的将领。据说在后来的战争过程中,有一次,华伦施泰因的手下大将伊索拉尼(Isolani)因战功从华伦施泰因那里获得了4千弗洛林的奖赏,当天夜里就在赌博中输光了。华伦施泰因听说以后,马上又给伊索拉尼送去2千弗洛林。当伊索拉尼来见华伦施泰因致谢的时候,华伦施泰因没说话,仅仅指了一下他桌子上刚刚收到的一份敌情通报,那上面说有一支瑞典运输纵队正在敌方纵深运送给养。伊索拉尼领受了这个暗示,二话不说,立刻跑出去跳上马背,带领一个小分队立刻出击,当夜就击溃了这支瑞典运输队,并抢回给养。还有一次,华伦施泰因发布命令说,军官只允许佩戴红色绶带。有一名军官听到这道命令时,当场把身上佩戴的镶有昂贵花边的白色绶带扯下来扔到地上,并从上面踩过去。华伦施泰因听说以后,马上给这名军官晋升了军衔。

依靠出色的组织才能和巨额的个人财富,华伦施泰因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编组成功一支将近4万人的皇军。现在,是他率领这支军队走上战场,去建立不世功勋的时候了。他从哪里着手呢?1625年战场上的战略形势是这样的:

新教一方,基本上有三支军队:丹麦国王克里斯汀所率领的主力正在德意志西北部跟提利伯爵指挥的天主教联盟军队(实际上是巴伐利亚军)主力对峙。双方都没有太大的进展。丹麦是因为举国上下的态度都不支持战争,国王颇有孤家寡人之感,而提利是因为兵力不足。另外,新教的雇佣军首领,在上一阶段战争中被击败的曼斯菲尔德,从英国和荷兰获得支持,重新招募军队,在荷兰训练和修养,恢复实力之后,进军到德意志东北部。第三,是在帝国的极东部,特兰西瓦尼亚(今罗马尼亚、匈牙利的一部分)的君主加博,要和皇帝争夺匈牙利的王冠(皇帝本人兼任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的共同国王),也一直在和帝国作战。华伦施泰因很精明地选择了曼斯菲尔德作为第一个对手。笔者分析这个决策的原因有这样几条。首先,对华伦施泰因来说,曼斯菲尔德是老相识了,在战争第一阶段华伦施泰因就在小规模的战役中击败过曼斯菲尔德。加博偏处极东,本人对作战并不是一心一意,如果给他一个震摄,可以很轻易地击溃他或者迫使他接受停战,不必要全力以赴。而且加博背后跟土耳其奥斯曼帝国有联系,如果全力打击加博,可能跟土耳其发生冲突,主动招惹这个强硬的对手,是相当不明智的。那么为什么华伦施泰因不去与提利合兵,直接打击新教军队的核心,丹麦国王呢?这里面有华伦施泰因政治上的算计:他其实是想跟提利保持距离,把胜利的战功完全归于自己,提高声望,以免提利分功。因为提利伯爵是战争进行到当时为止最主要的统帅,在白山等一系列战役中早已成名,声望正隆。如果华伦施泰因和提利合兵,尽管华伦施泰因是帝国军队总司令,地位高于提利,但是人们不免仍然会说,提利是实际上的统帅。这是华伦施泰因这样野心勃勃的人物所不愿看到的。因此,1625年初,华伦施泰因率领大军,直趋易北河流域,兵锋指向曼斯菲尔德的军队。

华伦施泰因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会战,就鲜明地表现出后来10年他领兵作战的一贯风格:老谋深算,后发治人,谋定而后动。1625年4月,帝国军队前锋跟曼斯菲尔德隔易北河对峙,华伦施泰因先派副将阿尔德林根(Aldringen)出击,抢先占领易北河对岸的一个桥头堡,叫做德骚(Dessau)。然后,他不是增派后续部队过河扩大战果,而是命令阿尔德林根停止前进,在德骚桥头堡加固工事,准备接受曼斯菲尔德的围城战。曼斯菲尔德果然急着想在敌方军队主力渡河之前,消灭这个桥头堡,好凭借河流天险阻止华伦施泰因。曼斯菲尔德倾全力攻城,而阿尔德林根则守如磐石,一天的激战下来,曼斯菲尔德一无所获,士兵已经疲倦,准备收兵了。在这一整天,华伦施泰因并不急于派部队过桥支援阿尔德林根,他紧紧地控制着部队,静观变化。一来,他认为对手还有兵未疲,战机不到,二来,他也怕让对手观察到大队援军过桥,惊走敌人。华伦施泰因派人在横跨易北河的德骚桥上蒙上帆布,遮蔽敌方视线,把帝国军队悄悄运动进对岸的城堡,却不让他们参战。等到曼斯菲尔德攻城疲劳之后,正想撤退的时机,帝国守军突然四门大开,杀出城堡。曼斯菲尔德的士兵没有料到华伦施泰因本人已经亲率主力过了河发动反击,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经此一战,曼斯菲尔德的军队土崩瓦解,损失9千人,残兵败将向勃兰登堡撤退,德意志东半部的威胁解除了。

华伦施泰因在德骚桥会战中表现出来把握战机和控制部队的能力都是非常强的,但是胜利以后,他并没有穷追对手,曼斯菲尔德得以撤退。皇帝曾经为此申斥他,华伦施泰因答以一纸辞呈。皇帝不得不答应给予华伦施泰因更大的权力,并允许他把军队扩充到7万人。华伦施泰因仍然不理会提利会合的请求,给提利派去8千援兵,本人则率领皇军主力挥师东向,逼近下一个对手加博。当东方特兰西瓦尼亚的君主加博得知曼斯菲尔德失败,果然没有斗志,1626年底和率领大军前来的华伦施泰因签订了停战协定。

与此同时,1626年8月,始终跟丹麦国王克里斯汀对峙的提利,在得到华伦施泰因的少量援兵之后,也发动攻势,在吕特尔会战中(Lutter),击溃丹麦军主力,单独赢得了一次决定性的胜利。丹麦国王向北退入本土日德兰半岛。这一年的冬天到来的时候,双方休战。这是那个时代战争的惯例:一到冬天,交战双方就收兵回到各自的冬季营地罢兵休战。

经过这个冬季的休整,丹麦国王的军队渐渐恢复元气,又上升到3万之数,而那位以屡败屡战的顽强精神见长的曼斯菲尔德,也又召集了一支部队,重新走上战场。这一次,华伦施泰因决心不让这条九命猫再次幸存了:他挥军盯住曼斯菲尔德穷追,再也不松口,从德意志北部一直追到东部,曼斯菲尔德想跟加博会师,倒把华伦施泰因的大军引到加博的家门口,见此情形,加博早已丧胆,赶在与曼斯菲尔德会师之前,就和华伦施泰因签订了最终的和约,从此退出德意志的战争。曼斯菲尔德闻讯,知道大势已去,不得不遣散大部分属下的军队(实际上他的手下兵无战心,已经逃散得差不多了)。但是他本人还是不认输,启程赶赴意大利威尼斯,准备在意大利境内再招兵买马,重起炉灶。可惜这一次,曼斯菲尔德的路已经走到尽头,这位顽强但是命运不济的将军,最终病死在半途的萨拉热窝城。

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帝国境内的所有战事之后,现在,是华伦施泰因以征服者的姿态,与提利伯爵合兵一处,解决丹麦国王的时候了。1627年,华伦施泰因挥大军7万,浩浩荡荡开赴日德兰半岛。与提利伯爵会师的当天,踌躇满志的华伦施泰因,就以皇军总司令的身份,接过提利的前敌指挥权,打发提利带着本部兵马退到第二线,美其名曰警戒荷兰方向,其实华伦施泰因是要独占打垮丹麦强敌的功劳,提高个人威望。天遂人愿,丹麦国王根本不是帝国大军的对手,华伦施泰因占领了整个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外加上日德兰半岛,这已经是丹麦所有的欧洲大陆领地,逼得丹麦国王只能漂流海岛。

到1627年结束的时候,华伦施泰因发现自己站在一生政治军事生涯的顶点:他的大军已经扩充至10万之众,他本人凌驾于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德意志公侯之上,甚至连巴伐利亚公爵也不在他的话下。整个德意志匍匐在他的脚下发抖,不管是新教还是旧教诸侯,也无论是否在战争中中立,没有一个诸侯的领地可以免于接纳他的驻军和征粮征饷。他的大军,已经征服了整个德意志和丹麦,放眼欧洲大陆,再也没有一个敢於撄其锋锐的对手,真正是海到无边天作岸,高山有顶我为锋!1629年6月16日,华伦施泰因在已有的弗里德兰公爵称号之外,又受封为梅克仑堡公爵。梅克仑堡公国,是德意志一个古老的诸侯,本来的公爵信奉新教,这次,皇帝把这个公爵头衔赐予华伦施泰因,意味着华伦施泰因从此可以跻身于德意志第一流的公侯之列,堂堂正正地裂土封王了。德意志已经实现了和平,也即将实现统一,如果华伦施泰因要一个统一的德意志,包括皇帝在内,谁敢说一个不字。但是他没有想到,月满则亏,功高招嫉,登上顶峰,意味着你的前路无一例外地都是下坡路。

3。盛极而衰:华伦施泰因第一次去职

华伦施泰因的失势,是从军事上开始的。华伦施泰因的帝国军队横扫德意志未逢对手,下一步,就是进驻那些中立的诸侯领地和自由城市,让这些游离于皇权统治之外的自治领接受皇权的束缚,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这些诸侯和城市,没有一个不屈服于华伦施泰因的兵威之下--只除了一个城市之外--波罗的海边的汉萨同盟城市之一,斯特拉松德(Stralsund)。当斯特拉松德的市民听说帝国大军逼近的时候,他们对自由的渴望抑制住了对毁灭的恐惧,毅然拒绝开城接纳帝国驻军,并准备打一场长期的围城战。华伦施泰因向这个胆敢抗命的城市派出自己的副将阿尼姆(接替阿尔德林根),率领大军从陆地重重围困。但是有一点是华伦施泰因无能为力的:尽管他已经是陆地的主宰,他却没有一条船来对斯特拉松德进行海上封锁。华伦施泰因的头脑,很早就意识到制海权的重要性,但是当时的条件,使他仍然无法建立一支强大的舰队,来跟波罗的海的海上强国瑞典丹麦相拮抗,他的“北海波罗的海大将军,舰队总司令”的头衔,此时看来,不过是一个讽刺而已。斯特拉松德的自发抵抗,给瑞典和丹麦一个在大陆上的支点和桥头堡,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和丹麦国王克里斯汀,立刻就看出这个关键,利用自己的海军优势,不断从海上向斯特拉松德输送给养,甚至直接派兵参加城市保卫战。面对对手的海上补给能力和坚城壁垒,阿尼姆一筹莫展,最终只好撤围而去。

军事上斯特拉松德围城战的失利,最多不过是为未来瑞典入侵或者丹麦卷土重来,提供一个海军基地和桥头堡而已,对在大陆上纵横天下的华伦施泰因,当时还只是癣疥之疾。更直接的威胁,来自政治上皇帝和诸侯对他的反弹。诸侯对华伦施泰因的疑惧,是可以预料的。华伦施泰因的大军在整个德意志境内予取予求,向各个诸侯国征收赋税,所谓“以战养战”,同时,一支雇佣兵军队的军纪是可以想象的。这些自然都让诸侯们怨声载道。使矛盾更为激化的是,华伦施泰因本人也相当傲慢,尤其是对待巴伐利亚公爵这样有实力有地位的诸侯,他也不去刻意表现出谦恭和合作。尽管作为军事家,尤其是战略家,华伦施泰因的能力和势力都远远凌驾于任何诸侯之上,但是作为政治家,这种骄横跋扈的个性其实是很吃亏的。尤其是那些世代簪缨的公侯贵族,从心眼里就瞧不起华伦施泰因这样的暴发户,华伦施泰因的势力和能力越强,他们的嫉妒心理也就越严重。

但是以上这些都在其次,真正激起新教旧教诸侯同声反对的,实质上还是统一问题。德意志诸侯历来就习惯了多少个世纪的事实独立地位,皇权从神圣罗马帝国建立起,事实上就没有存在过。但是现在,从两件事中,诸侯们预感到他们的好日子快要到尽头了:一件是皇帝曾经遵照诺言,把帕拉亭选帝侯的大片土地转赠给巴伐利亚公爵,连选帝侯的地位,也赐给了巴伐利亚作为奖赏。要知道,选帝侯的地位,是由金券诏书规定,经几百年传承下来的,皇帝凭一句话就剥夺一位选侯的地位,赐予另一位诸侯,尽管被剥夺的是皇帝和天主教的敌人,这也是违反祖宗法度的事。如果皇帝能够违反“宪法”,此例一开,皇权势必大大加强。另一件事,是皇帝封赏华伦施泰因梅克仑堡公爵衔。剥夺一位历史悠久的公爵的领地,赏赐给一位新起的功臣。诸侯们基於自己的利益,对皇帝的权力加强都一致反对。而皇帝能有今天的地位,唯一的原因在於有华伦施泰因和他的大军撑腰。因此,诸侯们认识到,要维护他们自己的独立,就要先从华伦施泰因下手,除去这个眼中钉。1630年7月到8月,皇帝菲迪南二世与诸侯大会于累根斯堡(Regensburg),与会诸侯无论新教旧教,一致要求皇帝撤换华伦施泰因,甚至威胁说,如果皇帝继续任用华伦施泰因,那么德意志新教联盟和天主教联盟将联手在法国的支持下反对皇帝,而且7大选帝侯将拒绝选举菲迪南二世的儿子菲迪南三世为下一任皇帝。

与此同时,皇帝本人对华伦施泰因的信任也动摇了(或者应该说,皇帝对华伦施泰因其实压根就没有信任过)。首先是所谓功高震主的问题,华伦施泰因的军队名为皇军,其实只听华伦施泰因本人的指挥,皇帝也害怕变成傀儡。但是更重要的分歧,在於皇帝和华伦施泰因对待宗教问题的态度。菲迪南虽然也渴望加强皇权,甚至统一德意志,但是他的思想,更多地还是局限于当时的宗教纷争,他的头脑理解不了华伦施泰因的抱负,也看不到这是统一德意志的最佳时机。皇帝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他满脑子想的,就是怎样用天主教征服新教异端。1629年,菲迪南颁发“归还敕令”(Edict of Restitution),下令将各个诸侯从1555年起没收的教会的财产,完全归还给教会。因为74年前的1555年,当时的皇帝曾经和新教路德派诸侯在“奥格斯堡和约” 中达成过和解,凡是以前没收的教产,就不必归还了,而在那之后,新教诸侯仍然继续剥夺教会的财产,也都一直被各方所默认。这次菲迪南发布的“归还敕令”,实质上就是教会势力的反攻倒算,彻底把新教诸侯的利益给得罪了,迫使这些诸侯站到帝国的对立面。华伦施泰因本人对宗教纷争不感兴趣,尽管站在皇帝和天主教一边作战,他本人就曾经是新教徒,他手下的军人,象副将阿尼姆等,也一直都是新教徒。华伦施泰因的抱负是统一德意志,或者用现代的语言说,叫作建立统一战线共同对外。自然,华伦施泰因对皇帝此举激烈反对。自古道不同不相为谋,理想抱负的不同,是皇帝和华伦施泰因之间裂痕的根源。

除此之外,华伦施泰因还不请示皇帝,就做了一些先斩后奏的事情,例如他擅自和德国北部的新教诸侯(勃兰登堡,波美拉尼亚,汉萨同盟诸城市)接触,并且主导对丹麦的和谈。他给丹麦的和谈条件非常优越,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丹麦国王就可以恢复战前的所有领地。华伦施泰因这样做,有他的深谋远虑:他看出瑞典参加三十年战争是迟早的事情,他也看出,尽管丹麦和瑞典都是新教国家,但是两者之间一向是敌国而非盟国,因此保留丹麦的实力,如果瑞典果真入侵德意志,就可以在背后威胁瑞典。直到今天,笔者还在惊叹,华伦施泰因的这招棋实在是高,此后20年的战争进程,完全在他的算度之中--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不久出兵德意志,而古斯塔夫尽管百战百胜,他一直担心的,就是他的后路问题。而且战争最后阶段,1645年前后,丹麦也果真和瑞典重新爆发冲突,牵制了瑞典在德意志的军事力量。但是这一切,华伦施泰因都是独断专行,把皇帝撂在一边,而皇帝不但不能理解华伦施泰因的战略构思,反而又增添了对华伦施泰因的猜忌。

面临诸侯联合压力的皇帝,此时也有意抛弃华伦施泰因,但是又怕被人说是忘恩负义,正在踌躇的时候,华伦施泰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主动向皇帝提出辞呈,於是导致1630年8月13日,华伦施泰因第一次被皇帝解职。

华伦施泰因为什么主动求去,没有人可以肯定地知道,事实上他的两次离开军队,一直是历史学家的谜。在此,笔者也来作一个推测。一个可能是华伦施泰因孤傲的个性和骑士精神的结合,当他感觉皇帝对自己不信任了以后,就主动求去。从心理学上讲,有些内心非常骄傲的人,感觉受了委屈,是会这样做的。这可以解释他前后好几次辞职的请求。但是,这个解释不符合华伦施泰因个性的另一面。不错他是个骄傲的人,但他更是个老谋深算,绝少冲动的人,由他的婚姻和他后来跟古斯塔夫较量中所表现的风格就可以看出来。另一种更可能的解释是以退为进,他早已看出来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干预三十年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而他也估计到,除了他自己以外,放眼德意志,没有一个人有这个能力来面对古斯塔夫战而胜之,就连他本人,也没有把握能战胜。因此现在求去,让别人在古斯塔夫面前碰得一败涂地,然后再由自己出山收拾残局,可以在跟皇帝的权力斗争中取得更有利的地位。这是个很符合逻辑,也很符合华伦施泰因个性的解释。但是这个解释也有两点疑问:一是,他不象我们这些事后诸葛亮,不一定知道古斯塔夫有多厉害,而且提利也是当时名将,战功赫赫,他怎么能料定提利伯爵就对付不了古斯塔夫?如果提利成功了,他华伦施泰因岂不是两头落空?二是,这个以退为进的解释,并不适用于华伦施泰因最后一次辞职(见后文第5部分大结局) 。难道说华伦施泰因两次被解职,竟然没有一个统一的能说得通的解释么?这真是一个谜一般的人物。

无论如何,华伦施泰因在大红大紫之后暂时从德意志的战争舞台上消失了,这个舞台被及时地空出来,准备接纳另一位战争明星,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只有当两位主角在舞台上充分展现了各自的表演才华之后,才是他们相会的高潮时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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