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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中的成语13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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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13附:昭薨乾侯9

《昭二十五年传》:

叔孙昭子如阚,公居于长府。九月戊戌,伐季氏,杀公之于门,遂入之。平子登台而请曰:“君不察臣之罪,使有司讨臣以干戈,臣请待于沂上以察罪。”弗许。请囚于费,弗许。请以五乘(shèng)亡,弗许。子家子曰:“君其许之!政自之出久矣,隐民多取食焉,为之徒者众矣。日入慝作,弗可知也。众怒不可蓄也,蓄而弗治,将蕰。蕰蓄,民将生心。生心,同求将合。君必悔之!”弗听。郈孙曰:“必杀之。”((p 1463)(10250605))(116)

我的粗译:

此时叔孙婼(叔孙昭子)去了“阚”,我们的主上住在“长府”(杨注:藏财货之府库)。九月戊戌这天,主上发兵进攻季氏家,在大门口杀掉了公之,随后就攻进了季氏家。

季孙意如(平子)逃到了他们家里的高台上,请求说:“君不察臣之罪,使有司讨臣以干戈,臣请待于沂上以察罪。”这话的大意是:主上没能明察臣下的罪过,就派了执行部门来攻打臣下的家,请主上让臣下去“沂上”,等待主上的审查。

我们的主上没有允许。

季孙意如又请求把自己关押在“费”(季氏家的采邑)那里,主上也不允许。

季孙意如接着请求带着五辆车逃亡别国,主上还不允许。

这时子家羁(子家子)劝我们主上说:“主上还是允许他吧。他们家掌握政权已经很长时间了,那些穷困的‘民’一直靠他们家活着,向着他们家的人多得很。等到了‘日入’那会儿,会产生各种阴谋,事情就控制不住了。众怒不可蓄也,积蓄了怒气,又不加引导,就会越积越多,最终‘民’就会产生反叛之意,一旦‘民’有了反叛之意,就会倒向季氏家那边,主上一定会后悔!”

主上不肯听子家羁的。郈孙又在边上鼓动说:“必杀之。”非杀了他(季孙意如)不可!

一些补充:

“阚”(杨注:据江永《考实》,汶上县西有阚亭,在今南旺湖中。),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6.35,北纬35.56(蚩尤冢)。

“费”(杨注:费故城在今山东省-费县西北二十里。),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7.94,北纬35.35(费县上冶镇古城村,有遗址)。

“平子登台”所登的就是著名的“季武子台”,应该就在“季氏”家中,这个台不止一次起了救命的作用,《左传》中就记载了十九年后的另一次“登武子之台”:

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帅费人以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仲尼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定十二年传》(p 1586)(1112020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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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二十五年传》:

公使郈孙逆孟懿子。叔孙氏之司马鬷戾言于其众曰:“若之何?”莫对。又曰:“我,家臣也,不敢知国。凡有季氏与无,于我孰利?”皆曰:“无季氏,是无叔孙氏也。”鬷戾曰:“然则救诸!”帅徒以往,陷西北隅以入。公徒释甲执冰而踞。遂逐之。孟氏使登西北隅,以望季氏。见叔孙氏之旌,以告。孟氏执郈昭伯,杀之于南门之西,遂伐公徒。子家子曰:“诸臣伪劫君者,而负罪以出,君止。意如之事君也,不敢不改。”公曰:“余不忍也。”与臧孙如墓谋,遂行。((p 1464)(10250606))(116)

我的粗译:

主上派郈孙去接仲孙何忌(孟懿子)。这时,叔孙氏家的亲族和家臣们都聚在一起,叔孙氏家的司马鬷戾站出来对他们说:“若之何?(这事我们该怎么办?)”没人回答。鬷戾又说:“我,家臣也,不敢知国。凡有季氏与无,于我孰利?”他是说,我只是个“家臣”,不敢掺和“国”的事,大家说有季氏家还是无季氏家,怎样对我们家有利?大家都说:“无季氏,是无叔孙氏也。”鬷戾就接着说:“然则救诸!(那我们就该去救季氏!)”

于是鬷戾带了人前往季氏家,从西北角攻了进去,而主上手下的战士当时正都脱了甲、手拿箭筒盖蹲在那里喝水(此时还是夏天),就都被赶出了季氏家。孟氏家派了人在自家的西北角登高瞭望季氏家,看到叔孙氏家的旗帜进了季氏家,瞭望的人就报告了仲孙何忌,仲孙何忌把主上派去接他的郈孙(郈昭伯)抓了起来,杀之于南门之西,然后派兵一起进攻主上的手下。

子家羁(子家子)此时为主上出主意说:“赶紧假装是我们这些臣下劫持了主上,然后我们畏罪逃走,主上就可以留在这里。这样季孙意如还得遵奉主上,不敢不收敛一些。”可主上说:“余不忍也。”意为我不忍心这样干。于是主上和臧孙一起到我们族人的墓地那里谋划之后,决定逃亡国外。

一些补充:

仲孙何忌是孟氏的家长,还是孔子的学生,此时未成年,如果此时是孔子在起作用,那老先生够狡猾的。

“冰”杨伯峻先生在《昭十三年传》“晋人执季孙意如,以幕蒙之,使狄人守之。司铎射怀锦,奉壶饮冰,以蒲伏焉”处注曰:

冰有二说,杜《注》,“冰,箭筩盖,可以取饮”,实则冰即矢筩,即掤之借字。《诗郑风大叔于田》“抑释掤忌”,《广雅释器》云:“掤,矢藏也。”二十五年《传》“公徒释甲执冰而踞”,冰即掤。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且云:“效父簋《铭》云‘休王易(锡)效父仌三’,掤与冰实即 [荀-日+用]之音变,‘ [荀-日+用]’字典籍多作‘箙’,又多省作‘服’。”明-陆粲《左传附注》云:“此夏至六月,晋人以幕蒙季孙,故当不堪其热,而饮之以冰,不当以为箭筩也。”亦有理。((p 1358)(10130307))(111、118)

下面是截自网上的漆木“矢箙”的图片,其上端有子母口的痕迹,可见其上本当配有同材质的盖,这盖应该就是那些人拿来喝水的“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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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矢箙”往往就不再有盖了,例如下面秦始皇陵陪葬坑出土的“矢箙”(图片截自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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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如墓谋”的“墓”,我觉得当指鲁国的“族人”墓地,就在鲁国城内。《曲阜鲁国故城》一书指出:

如所周知,墓葬制度的差别,反映了社会风尚和族属的不同。鲁城内两组时代大致相同,但各具特征的墓葬同时存在,说明当时城内曾经住着两个不同的族。乙组西周墓随葬的陶器主要是仿铜器的鬲和罐,完全没有豆、簋,不用腰坑,也不殉狗,这些都与灭商以前的周人墓的作风相一致。墓地中有两座有铭的铜器墓,墓主人叫鲁伯悆和鲁仲齐(两者有认为是兄弟辈),后者是鲁国的一个司徒,肯定是鲁宗室的成员,可以断定乙组西周墓是周人墓。甲组西周墓的作风与乙组西周墓迥然有别,随葬的陶鬲早期用明器,中晚期用实用器,不见乙组墓那种仿铜陶鬲;流行豆、簋等圈足器,腰坑殉狗的风气兴盛。凡此都与商人墓的作风相似,可以肯定甲组西周墓,不是周人墓,估计是当地原有住民的墓葬。(《曲阜鲁国故城》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p 214)《结语二》)

如上面《曲阜鲁国故城》一书中的介绍,当时鲁国城内是有好几个墓地的,而鲁昭公所去的墓应该是属于所谓乙组的“周人墓”,或称为“望父台”墓地。下面是鲁国故城遗址分布图(截自网上),我在上面做了些改动,并标出了“周人墓”的位置(图左上部分标有“周墓”的左上向右下的斜条区域),这应该就是上面所谓“如墓谋”的“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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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面的图中,我还标识了另外那几个殷人的墓地(也是左上向右下的斜条区域,标为“殷墓”)和一些居住遗址(右上向左下的斜条区域),居住遗址分为两类,一类是曲阜刚建城或建城不久就有的,标为“原”,一类是春秋时期才有的,标为“新”。棕色的线是当时的道路。还有春秋时的手工业作坊遗址,冶铜遗址标为“铜”,制陶遗址标为“陶”,制骨遗址标为“骨”。

上图是我利用出自《曲阜鲁国故城》一书的附图作为底图,根据我的理解和臆测,尽量涂去了与春秋时代无关的痕迹,得到的春秋时代鲁国城内概况的示意图。很可能有应涂掉而未涂掉的,或者不应涂掉而涂掉了的,或者标注错误的。我的水平有限,只好请列位包涵了。

在《定四年传》中有:

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丑类,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虚。((p 1535)(11040104))(131)

上面明言鲁国封邦建国时就是由两个族群组成的,除了鲁公自己的族群外,还有“殷民”——“商奄之民”。我体会,在曲阜刚刚建城的时候,鲁公自己的族群——周人就住在公宫北面那一大片“原”居住区,而“殷民六族”——“商奄之民”则住在城西各个“原”居住区,在他们的“殷墓”附近。孔子(可能的住地标为“孔”)之类的外来户也住在城内西部。

至于可能的“季武子台”所在位置,我觉得恐怕并不在图中右下部分传说“季武子台”所在的地方,理由如下:

《左传》中有三处有“季氏”、“叔孙氏”、“孟氏”以及“郈氏”四家所在位置的线索:

平子怒,益宫于郈氏,且让之。(《昭二十五年传》(p 1461)(10250602))(116)

这一段是说:“季氏”与“郈氏”相邻。

鬷戾曰:“然则救诸!”帅徒以往,陷西北隅以入。公徒释甲执冰而踞。遂逐之。孟氏使登西北隅,以望季氏。见叔孙氏之旌,以告。(《昭二十五年传》(p 1464)(10250606))(116)。

这一段说明:“叔孙氏”可能在“季氏”之西北。“季氏”可能又在“孟氏”之西北,

将如蒲圃。桓子咋谓林楚曰:“而先皆季氏之良也,尔以是继之。”对曰:“臣闻命后。阳虎为政,鲁国服焉。违之徵死,死无益于主。”桓子曰:“何后之有?而能以我适孟氏乎?”对曰:“不敢爱死,惧不免主。”桓子曰:“往也!”孟氏选圉人之壮者三百人以为公期筑室于门外。林楚怒马,及衢而骋。阳越射之,不中。筑者阖门。有自门间射阳越,杀之。(《定八年传》(p 1568)(11081003))(128)。

这一段说明:自“季氏”前往“蒲圃”要从小路转入一条大路,经这条大路可直冲入“孟氏”。

考虑以上这些因素,我估计“季氏”在上面图中公宫北面“原”居住区中“盛果寺”三字“果”字附近一带,“孟氏”在“寺”字附近一带,“叔孙氏”在“盛”字附近一带。当然这只是猜测。

如果是这样,三家就都在图中中上部分春秋前原有的周人大居住区内,“孟氏”又临西中门往上东门的大路,我觉得还是比较说得通的。而在图中右下部分“新”居住区中传说的“季武子台”遗迹很难满足以上那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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