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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中的成语13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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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13附:昭薨乾侯2

《昭四年经》:

四年春王正月,大雨雹。((p 1244)(10040001))(116)

《昭四年传》:

大雨雹。季武子问于申丰曰:“雹可禦乎?”对曰:“圣人在上,无雹。虽有,不为災。古者日在北陆而藏冰,西陆朝觌(dí)而出之。其藏冰也,深山穷谷,固阴冱(hù)寒,于是乎取之。其出之也,朝之禄位,宾、食、丧、祭,于是乎用之。其藏之也,黑牡、秬(jù)黍以享司寒。其出之也,桃弧棘矢以除其災。其出入也时。食肉之禄,冰皆与焉。大夫命妇丧浴用冰。祭寒而藏之,献羔而启之,公始用之,火出而毕赋,自命夫命妇至于老疾,无不受冰。山人取之,县人传之,舆人纳之,隶人藏之。夫冰以风壮,而以风出。其藏之也周,其用之也遍,则冬无愆(qiān)阳,夏无伏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雷出不震,无菑霜雹,疠(lì)疾不降,民不夭札。今藏川池之冰弃而不用,风不越而杀,雷不发而震。雹之为菑,谁能禦之?《七月》之卒章,藏冰之道也。”((p 1248)(10040201))(116)

我的粗译:

我们鲁国下了一场大雹子(去年冬天也下了一场),季武子(季孙宿)就问申丰说:“雹可禦乎(有办法能抵御雹灾吗)?”申丰回答说:

要是这儿的掌权者是圣人,那就不会有雹灾,就算有,也不会成灾。古时候会在太阳运行到“北陆”时储藏冰,到早上能看到“西陆”时开始把储藏的冰取出来用。藏冰的时候,要去“深山穷谷,固阴冱(hù)寒”的地方取冰;至于用冰,那些在朝廷上有地位的人都有份,迎接宾客、国君的日常饮食、丧礼、祭祀的时候都要用到。

藏冰的时候,要用黑色的公牛和黑色的黍祭祀司寒。取用的时候,要以桃木做的弓和酸枣枝做的箭来消灾。冰的储藏和取用都要遵循节令。有权吃肉的人,都会分到冰。大夫和命妇死后洗身子,也要用冰。藏冰的时候要先祭祀司寒,开始用冰的时候,要先向神明献上一只羊羔。用冰首先要让我们的主上用,然后等“火”在黄昏出现的时候,大家就都会分到,“自命夫命妇至于老疾,无不受冰”。

这冰,是由负责山区的官员率部属取出来,再由所经地方的长官率部属运过来,由我们城中的“舆人”接进来,再由那些“隶人”收藏起来。这冰,是因有了“风”才长大的,又在起了“风”之后被取出来用。冰储藏得严密,使用的普遍,就会“冬无愆(qiān)阳,夏无伏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雷出不震,无菑霜雹,疠(lì)疾不降,民不夭札。”

可现在,好不容易从川池取来藏好的冰却弃而不用,(也不肯分给大家,)结果没等秋风起,草木都凋谢了,没听到打雷,人畜却被电死了。这个样子,又有谁能抵御雹灾呢?

去看看《七月》那首《诗》的最后一章吧,那里交待了“藏冰之道”(杜《注》:“《七月》,《诗豳风》。卒章曰,‘二之日凿冰沖沖’,谓十二月凿而取之;‘三之日纳于凌阴’,凌阴,冰室也;‘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谓二月春分蚤开冰室,以荐宗庙。”)。

一些补充:

去年夏天旱灾之后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又接连发生了两场严重的雹灾,所以季武子有此一问。

杨伯峻先生注“日在北陆而藏冰”曰:

北陆指虚宿(有星二颗,即宝瓶座β和小马座α)与危宿(有星三颗,即宝瓶座α和飞马座θ及ε)。地球公转至此为小寒与大寒。是时为夏正十二月,正极冷之时。《诗豳风七月》“二之日凿冰沖沖”,足证西周于夏正十二月挖冰块。《周礼凌人》,“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周礼》称岁,即用夏正。《礼记月令》亦云:“季冬,冰方盛,水泽腹坚,命取冰。”皆足证古代取冰在十二月。

下面是截取自王力先生《古代汉语》所附星图的虚宿与危宿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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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峻先生又注“西陆朝觌(dí)而出之”曰:

西陆指昴宿和毕宿。昴宿有星七颗,即金牛座17、19、21、20、23、η、27诸星。毕宿有星八颗,即金牛座ε、68、δ、γ、α、θ、71、λ诸星。诸星早晨出现,则出藏冰,其时应是清明、谷雨,当夏正四月。然据《豳风七月》及下文,似二月即开冰窖,此乃惟君王如此。若他人用冰,则三、四月移藏于冰窖。杜《注》谓在夏正三月,服虔以为在二月,皆据奎星朝见而言。

下面是昴宿和毕宿的图片,截自网上,您可以和下面截取自王力先生《古代汉语》所附星图的昴宿和毕(畢)宿部分比对,注意两图方向不同,此图中昴宿在左侧(那一团蓝色的星星),毕宿在右侧,右下角黄色亮星是毕宿五(金牛座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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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本《诗经》的《豳风七月卒章》是:“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与“藏冰”有关的只有“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从这里看不出更多的深意,但《诗经》作为教材,必然附有进一步的讲解,就像《左传》之于《春秋经》,只不过今天失传了。因此申丰所言的“《七月》之卒章”,恐怕也包括了这种讲解。

关于“冬无愆阳”的杜预《注》:“愆,过也。谓冬温。”

杨伯峻先生注“民不夭札”曰:

夭,短命而死。札,流行病死亡。《周礼大司徒》郑玄《注》:“札,大疫病也。”

“凄风苦雨”(qī fēng kǔ yǔ)是后世的常用成语。

“桃弧棘矢”(táo hú jí shǐ)也是成语,古人常用,但现在已很少有人做那类仪式了,就不那么常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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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昭四年经》:

九月,取鄫。((p 1245)(10040005))(116)

《昭四年传》:

九月,取鄫,言易也。莒乱,著丘公立而不抚鄫,鄫叛而来,故曰取。凡克邑,不用师徒曰取。((p 1254)(10040501))(116)

我的粗译:

到了这年的九月,取鄫,用“取”,是说来得容易。那时莒国发生了动乱,著丘公当上了莒国国君,但对鄫人不好,鄫人叛而来,所以《春秋经》用“取”。凡克邑,不用师徒曰取。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春秋经》“取鄫”曰:

鄫本国,姒姓。襄六年灭于莒,今为莒邑。鄫在今山东-枣庄市东七十余里。杜《注》:“《传》例曰,克邑不用师徒曰取。”

推测其位置为:东经117.91,北纬34.85(鄫城前村北,有故城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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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四年传》:

季孙谋去中军,竖牛曰:“夫子固欲去之。”((p 1259)(10040805))(091、116)

《昭五年传》:

五年春王正月,舍中军,卑公室也。毁中军于施氏,成诸臧氏。初,作中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季氏尽征之,叔孙氏臣其子弟,孟氏取其半焉。及其舍之也,四分公室,季氏择二,二子各一。皆尽征之,而贡于公。((p 1261)(10050101))(116)

我的粗译:

季孙宿谋划要去中军,竖牛也附和说:“夫子(其父叔孙豹)固欲去之。”他是说刚刚去世的叔孙豹(穆叔)也一直想要“去中军”。

到我们昭公五年春王正月,又取消了中军,这也是为了减损公室的权力。在施氏那里决定了要毁中军,然后在臧氏那里重新整编了部队。当年(二十年前),建立中军的时候,把直属公室的人员一分为三,三大家族各取其一。季氏家族让这些人仍保留公室的身份,只是编入由本家族子弟为骨干、在本家族族长指挥下的中军之中,叔孙家族则让原属于公室下属的本族子弟转为本族的家臣,孟氏家族是把原属于公室下属的一半人员转为本家族的家臣。

到这次取消了中军,则让所有的人员都作为公室的下属,向我们的国君纳赋。

一些补充:

竖牛是叔孙豹的私生子,没有继承族长的可能,但此时把持着叔孙家族的大权,已经借叔孙豹之手杀掉了两位可能的族长继承人。可是竖牛拥立的族长继承人叔孙婼上台后,首先就杀掉了竖牛,孔老夫子评论说:“叔孙昭子之不劳(杨注:劳谓酬劳,盖昭子为竖牛所立,不酬其立己之功,而反杀之。),不可能也。周任有言曰:‘为政者不赏私劳,不罚私怨。’《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昭五年传注》(p 1263)(10050105))。

此时孔子十五岁,因此他和叔孙婼可算是同时代人,但孔子的评论未必是当时做的。其实我猜想后来孔子教仲孙玃的时候是常拿叔孙婼作样板的,叔孙婼在《左传》中多次出现,非常正面。而且在孔子当上仲孙玃的老师一年后,叔孙婼就去世了,盖棺论定,用来做榜样没有顾忌。

此次“四分公室”,“季氏”独大,此后出现了“季氏”代“鲁”的窗口,但“季氏”没能争取到足够多“鲁人”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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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五年经》:

公如晋。((p 1260)(10050003))(116)

秋七月,公至自晋。((p 1260)(10050005))(116)

《昭五年传》:

公如晋,自郊劳至于赠贿,无失礼。晋侯谓女叔齊曰:“鲁侯不亦善于礼乎?”对曰:“鲁侯焉知礼!”公曰:“何为?自郊劳至于赠贿,礼无违者,何故不知?”对曰:“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羁,弗能用也;奸大国之盟,陵虐小国;利人之难,不知其私。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图其终。为国君,难将及身,不恤其所。礼之本末将于此乎在,而屑屑焉习仪以亟。言善于礼,不亦远乎?”君子谓叔侯于是乎知礼。((p 1266)(10050301))(114、116)

我的粗译:

这年的秋七月,我们的昭公出访晋国,从在远郊的欢迎仪式开始,到后面的互赠礼品,圆满完成了所有复杂的礼仪程式,一直没出纰漏。很让晋方人员吃惊。于是晋平公就问手下的大夫女叔齊(叔侯):“鲁侯不亦善于礼乎?”女叔齊回答说:“鲁侯焉知礼!”晋平公问:“何为?自郊劳至于赠贿,礼无违者,何故不知?”这话意思是我们的昭公圆满完成了所有的礼节,一直没出纰漏,怎么还不算“知礼”呢?

女叔齊回答说:“那是‘仪’,不能说是‘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现在鲁国的政令都出自公室以外的私家,权力无法收回,有贤臣子家羁,不能任用。背弃与大国的盟约,而去陵虐小国。在别人有困难的时候趁火打劫,却不能察觉自家的隐患。现在公室的部属一分为四,由别人指挥,‘民’的生计也都依赖他人。‘民’的心已经不再向着公室,此人还不设法解决。虽然是国君,但灾祸已经近在眼前,还满不在乎。以上这些才是‘礼’的要点,可他却热衷于熟悉琐细的仪节,说这种人‘善于礼’,不是根本不沾边吗?”

贵族们都说这里叔侯(女叔齊)才是“知礼”的。

一些补充:

我在别处也曾讨论《左传》中的“仪”、“礼”之辨,如有兴趣可移步《春秋左传注读后14左传与礼 一、从豊到禮》

通宝推:大山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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