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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鞑靼战纪——明亡清兴的第三方视角》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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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三、少年鞑靼说》

据说中国的每个保安都是造诣深厚的哲学家,他们每次都会提出哲学上的三个终极问题:

你从哪里来?

到哪里去?

要做什么?

如果按照西方的说法,女真属于通古斯民族。“通古斯”是西伯利亚一条古老河流的名字,为叶尼塞河的支流之一,这个地名曾经震惊世界,而且绝对是字面意义上的“震惊”——1908年6月30日,通古斯发生了一次神秘的大爆炸,据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估算当量相当于1500万到4000万吨TNT炸药,整个欧亚大陆甚至连海岛不列颠都能感觉到震动,史称“通古斯大爆炸”,其原因众说纷纭至今不明。

在历史上,西伯利亚原住民雅库特人曾用“通古斯人”来称呼另一支原住民埃文基人(即我国的鄂温克人),但后人研究认为鄂温克人并非起源于通古斯,这种称呼很可能只是借用。

所谓女真人属于通古斯人,其实是一种基于语言而非血缘的分类,又称“发声学分类法”,它将人类按照语音、词汇、语法规则的对应关系进行区分,相似的便归于一类,称为一个语族。而相互间有较多联系的语族又合在一起称为语系,女真人便属于阿尔泰语系中的通古斯语族(更细一些是属于该语族最大的一支即满语支),同语系的还有蒙古语族和突厥语族,而中原人则属于汉藏语系中的汉语族。简单点儿说,女真语与通古斯语发音近似,所以西方学者将他们划为一类。

至于女真人自己,肯定是无视这个分类的,从中原史书来看,“女真”这个称呼可能要到公元九世纪也就是唐朝晚期才诞生,此前这些人的祖先又有肃慎、挹娄、勿吉、黑水靺鞨等不同称谓。为了避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名讳,已经汉化的辽帝国后来将自己的这些女真臣民们改称为‘女直’,直到公元1115年,随着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振臂一呼,强悍的“女直”人如狂飙般横扫辽帝国,他们自然也不用再避什么鸟讳,不仅恢复了“女真”的旧称,从此还自豪地称自己为金人。

号称“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金人,是公元十二世纪初期东北亚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在金兀术、哈迷蚩们的拐子马与狼牙棒下,繁花似锦的北宋帝国灰飞烟灭,不仅给中原人留下了多个世纪难以磨灭的深痛伤痕,也让他们的后人每读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时候,都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风水轮流转,如同一个多世纪前靖康之耻的轮回,到了公元1234年,在蒙古人的打击下,早已彻底蜕变为中原人的女真人,如同当年面对他们祖先的契丹人那样,既无招架之功,亦无还手之力,阿勒坦汗(蒙古对金朝皇帝的称呼,阿勒坦是蒙语‘黄金’之意)随他的帝国土崩瓦解。久居关内的女真人逐渐融入当地,而他们坚守在寒冷老家的亲戚们,则分别改用部落的名称为自己的族群命名。

元朝到明朝前期女真人的历史晦涩不清,研究者认为这主要出于两个原因,一是蒙元实行种族隔离制度,而生活在不同地方的女真人被划入不同的种族,“若女直、契丹生西北不通汉语者,同蒙古人。女直生长汉地,同汉人”,这种人为划分最终导致60%左右的女真人口从此改为其他民族,大多数女真人成为汉人并改用汉姓;二是留居东北的女真人以部落冠名,时间一长再加上与其他民族融合,很难统计究竟哪些部落属于女真。

到了明朝中后期,中国东北的女真各部逐渐合并,最后按照居住区域,形成了建州八部与海西四部两大聚居群体,此外还有甚至在女真人中间也被视为野蛮人的海东女真或称野人女真。

女真各部族的首领称为“贝勒”,该词据说源自金朝时时的女真语“勃极烈”,这是金帝国初期的最高决策委员会,以少数高层合议制的形式决定国家大事。当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亲自任都勃极烈即委员会主席,勃极烈成员包括金太宗完颜吴乞买(谙班勃极烈即皇储),以及其他重要的兄弟和堂兄弟。到了金熙宗时期,随着女真人迅速汉化,这项贵族民主制度已经名存实亡。“贝勒”的复数形式是“贝子”,后来这两个词都成为清朝贵族的爵位。

努尔哈赤的部族属于建州女真。建州这个这个名字起源很早,黑龙江绥芬河下游的双城子也就是今天俄罗斯的乌苏里斯克市一带,在唐代曾为渤海国的地盘,当年名叫建州,是渤海国率宾府治所。后来明朝在这里设置了建州卫,辖区极大,西到今天的吉林市,东到日本海,北到今天黑龙江与吉林两省的界河穆棱河,向南则越过了图们江进入今天的朝鲜境内。

明朝时居住在牡丹江、绥芬河及长白山一带的女真人,便被称为“建州女真”。他们分为八个部族:苏克素护部、哲陈部、完颜部、浑河部、栋鄂部、鸭绿江部、讷殷部以及珠舍里部,前五个又称为“满洲五部”,后三个又称为“长白三部”。努尔哈赤便出自于“满洲五部”中的苏克素护部,清朝统治者自称满洲人,也是由此而来,至于“满洲”的具体含义则有好几个说法,有兴趣的朋友自己查,这里不再赘述。

建州女真的地盘既然已经延伸到朝鲜半岛,也就不可避免地与朝鲜当局——更确切地说是李朝——发生争执。建州女真便不断抄掠朝鲜,一位名叫猛哥贴木儿的女真酋长甚至以佣兵首领的身份,参与过李朝太祖李成桂夺取高丽政权的战争,后来女真与朝鲜更是互相攻占,有时甚至还牵扯进二者的共同宗主明帝国。因此,我们前面提到过,努尔哈赤要求抗倭援朝却被朝方有礼貌地拒绝,也就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这位猛哥贴木儿是努尔哈赤的直系祖先,清朝建立后被尊为“肇祖原皇帝”加以供奉,这无疑是一个蒙古化的名字,“猛哥”又写做蒙哥或忙哥,在蒙语中表示最高神灵“长生天”,而“帖木儿”则是“铁”的意思,该词很可能来源于突厥语。明太祖时期,猛哥贴木儿归附朝廷,成为朱元璋对抗蒙古人的同盟,永乐年间他又被封为建州左卫指挥使,最后于宣德年间在女真人的一场内战中阵亡,努尔哈赤被认为是他的六世孙。

明末女真人的另一大群体是海西女真,这里的“海西”,指的是海西江,也就是今天松花江流经黑龙江省伊兰县以西的那段,据说此处是这支女真人的发祥地。另一种说法则认为,明朝将黑龙江库页岛(今属俄罗斯)一带的女真人称为“东海女真”(又名‘野人女真’),生活在东海女真西边的那些人就成了海西女真。

到了明朝中后期,海西女真主要居住在松花江流域今天辽宁开原以北到松花江大拐弯的地段,他们分为乌拉、哈达、辉发和叶赫四大部族,另外还有苏完部等附属小部落。根据他们的分布地不同,明朝人又将海西女真分为山寨夷和江夷两部分,哈达、叶赫是山寨夷,乌拉、辉发则是江夷,通俗点儿说,前者住在威虎山上,后者住在黑龙江边。

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女真人之间仍然内斗不断,传教士写道:“这时,正当七个鞑靼部长,即长官打内仗的时候,中国大明朝称号万历的第十三位著名皇帝,很稳健公正地从1573统治到1620年。”今天看来,传教士所谓的“稳健公正”更像是讽刺,正是万历朝廷三十年一贯的不作为,才给了努尔哈赤极大的作为空间。

努尔哈赤姓爱新觉罗,“爱新”是女真语的“黄金”,而“觉罗”据说是“远方”的意思,表示这一分支是爱新家族的旁支远宗。嘉靖三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559年,努尔哈赤出生在赫图阿拉的爱新觉罗家族,他是当地酋长塔克世的长子,这个家族虽然世袭建州左卫指挥使,但后人认为,其实际势力范围也就相当于今天的乡镇一级。

努尔哈赤十岁丧母,加之与继母的关系极差,因而自幼闯荡江湖,饱受社会磨练,并且与明帝国的辽东当局官员们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关系,为自己今后的发展铺平了道路。直到公元1583年,他家遭遇了一场巨变,直接导致努尔哈赤继承了家族的建州左卫指挥使的职位。

传教士曾记载道:“当女真王毫不怀疑他的所谓友人时,他们用计把他擒获,背信弃义将他杀害。”

这应该说的是当年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及父亲塔克世被明军误杀之事。万历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583年,明军进攻建州女真叛军盘踞的古勒寨(位于今天辽宁新宾县上夹河镇古楼村至胜利村一带),叛军首领阿台是努尔哈赤家的亲戚,至于具体关系则比较复杂,有人说阿台的老婆是觉昌安的孙女,也有说塔克世是阿台的女婿,而日本学者则认为阿台的姐妹是塔克世的老婆,也就是说阿台其实是努尔哈赤的舅舅。

觉昌安和塔克世遂以亲戚的身份进寨劝降,但不幸成了包子馅,与叛军一起被明军团团围困在寨中。城破之后,明军展开无区别的大屠杀,觉昌安与塔克世不幸躺枪,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后来,当努尔哈赤正式造大明王朝的反时,他在宣战书即著名的《告天七大恨》中列举了七个理由,试图证明大明帝国根本就是女真人所有苦难的根源,而自己父祖无辜被杀,正列在这“七大恨”的头一条。

“为报仇雪恨,鞑靼国王之子调发一支强大军队,趁机设法进入我提到的长城;因大河结冰,他马上袭击鞑靼边境上的大城开原,在1616年攻占了它。”

传教士显然把几件事给弄窜了,当年女真人与明朝之间其实并没有长城的阻隔,明帝国在东北的主要管理机构都设在长城之外,尤其是,当自己的祖父与父亲被误杀后,努尔哈赤,这位后来的“鞑靼国王之王”,其实并没有采取任何武力反抗行动,等到他攻占开原,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道理很简单,因为当时大明管理东北的最高官员,名字叫做李成梁,他的头衔很长——“镇守辽东总兵官太保兼太子太保宁远伯”,其中“太保兼太子太保”是荣誉职位,虽然没有实权,但却地位极高;“宁远伯”是封号,意味着李成梁进入了帝国伯爵的行列;而“镇守辽东总兵官”或简称“辽东总兵”则是他的实际职务,总兵官是明帝国在边疆设立的军区司令,权力极大却没有固定级别,而通常认为,这个官位已经是明朝中后期武将的最高实职。

与戚继光齐名或者名声更盛的李成梁,是明朝最卓越的军事指挥官之一,翻开《明史》中他的传记,几乎就是一本功劳簿,通篇都是大大小小的军功。比如说,阿台的父亲、当年建州女真最强大的首领王杲,就是死在了李成梁的手里。

王杲(这可能是他的汉名,此人本名喜塔喇 阿突罕)从嘉靖年间就开始与明朝不对付了,据说他和帝国官员有生意上的纠葛,从而心生怨恨。当时王杲偷袭了帝国关外重镇抚顺,在当地大肆抢劫杀戮。后来,一位明军高级将领——副总兵黑春带兵前来清剿,结果不仅大败,就连副总兵本人也被这位凶恶的女真酋长活活肢解。王杲从此与明廷结下了无法化解的梁子,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频繁入侵辽阳、抚顺等要地,杀死大批帝国官员。

李成梁来到辽东后,王杲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万历二年即公元1574年,王杲率领女真和蒙古联军,大举进犯辽阳,结果被李成梁杀得大败,不得不投奔同属海西女真的哈达部,却被对方当做大礼献给明军。当时正值张居正执政期间,帝国一片欣欣向荣,小皇帝本人也精神头十足,他亲自登上午门城楼接受李成梁部队的献俘,仪式过后的第二年,悲催的王杲被千刀万剐处死。这位失败的枭雄是努尔哈赤家族的亲戚,有人说他是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也有人说是外祖父。

李成梁在任期间,西击蒙古,东破女真,赫赫战功甚至让另一名将戚继光只能望其项背,即使祖先饱受其蹂躏的清人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边帅武功之盛,两百年来所未有”,甚至明帝国的藩属兼邻居朝鲜李朝,也在自己的史书上记下了“辽广之人,但知有李大爷而不知有他人”这样的字句。额外说一句,李成梁很可能是朝鲜移民的后裔,但该家族声称本出自陇西李氏也就是与李唐皇族同源,唐末进入朝鲜半岛避难,洪武年间又回到故国。

“南戚北李”都是张居正的爱将,为了表示对伯乐的感激之情,李曾给张送去重礼,结果却被对方婉言谢绝,帝国首相认为,李成梁的荣誉和地位都是他出生入死换来的,不需要感谢任何人,如果自己收了他的钱,那就是侮辱了这位勇士,也无法面对高皇帝的在天之灵。后人评价道,这个故事令人感叹,至少让我们知道了李成梁能够成为一代名将和张居正能够成为一代名相的部分理由。

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岁月,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就连困扰帝国两百年的蒙古人也已不再是问题。可惜的是,随着张居正病死并被彻底清算继而身败名裂,万历皇帝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消极怠工,戚继光也在黯然下野后默默无闻地死去。目睹帝国政局的大退步,以及老上级老同事的不幸遭遇,李成梁很难不被触动,从此他得过且过,出工不出力以至于谎报军功,像《星战》中的阿纳金那样,曾经的绝地武士开始了朝着黑暗方向的加速堕落。

至于努尔哈赤本人与李成梁的关系,则是一言难尽,按照明史专家孟森的说法,这两个人“结托极深”。有一种看法认为,正是在李成梁本人的默许甚至纵容下,努尔哈赤才大胆地对女真各部动起刀兵,而丝毫不用担心受到朝廷惩处。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起码在开始阶段,努尔哈赤就像台球里的那颗白球,在李成梁的驱使下,不停地击打着那些因强大而引起明廷警惕的彩球——乌拉,叶赫,等等。

后世研究者发现,努尔哈赤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到了李成梁相当不错的待遇,他们像家人一样亲切相处,之间的关系,在一些史籍中,分别有努尔哈赤曾经做过李成梁的书童、侍卫、侍卫长,甚至被李成梁收养为义子的说法。两人关系甚至达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后来父、祖被误杀,也没有能够妨碍努尔哈赤与李成梁之间的友善与亲密。而在军事思想上,未来的后金汗王很可能是这位名将的亲传弟子,战场上李将军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优秀素养,肯定让他身边的女真酋长潜移默化深受熏陶。

根据满族民间传说,精力旺盛的努尔哈赤与垂垂老矣的李成梁的一个年轻妻妾,甚至还有过一腿,满族人绘声绘色地形容,那位叫做“紫薇夫人”的美丽女士,曾用生命掩护未来的后金汗王,逃脱了自己那位嫉妒老丈夫的追杀。即使在《清史稿》中,也留下了一段含糊的记载,说“太祖及弟舒尔哈齐没于兵间,成梁妻奇其貌,阴纵之归”,让人很怀疑这个传说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当时,努尔哈赤所在的建州女真的实力明显要弱于海西女真,尤其是后者中的哈达与叶赫二部,是女真各部中最强大的。仔细考虑之后,他决定对明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继续卑躬屈膝,同时与强大的哈达与叶赫联姻,而攻击的重点,则是另外几个相对弱小的部族。

待续,请继续期待下篇《四、叶赫那拉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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