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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中的成语06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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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06附:息妫入楚3

《庄二十八年经》:

秋,荆伐郑,公会齐人、宋人救郑。((p 0238)(03280003))

《庄二十八年传》:

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宫侧,而振萬焉。夫人闻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今令尹不寻诸仇雠,而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曰:“妇人不忘袭雠,我反忘之!”((p 0241)(03280301))

我的粗译:

楚国的令尹子元想要诱惑文夫人(楚文王夫人,即息妫),在文夫人所住的宫殿边上盖了自家的别馆,领着自家的子弟在那里舞萬舞。夫人听说了,流着泪说:“先君当初就舞过这萬舞,那是为了练兵。现在令尹不去想办法对付仇敌,却来我这未亡人跟前舞这萬舞,真是怪事!”一位下人把这话告诉了子元,子元说:“妇人都不忘要进攻仇敌,我却忘了!”

一些补充:

“萬”是蝎子的意思,下面是出自徐中舒先生《汉语古文字字形表》页五四九之“萬”字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图,以及截自网上的蝎子的图片,对比两图即可见古时的“萬”字就是画了个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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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萬舞”,除了舞蹈的姿态很可能与蝎子有相似之处外,我觉得还当有如下性质:

(一)、“萬舞”是祭祀时的舞蹈,例证如下:

辛巳,有事于大庙,仲遂卒于垂。壬午,犹绎。萬入,去籥。(《宣八年经》(p 0693)(07080003))(064)

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萬舞洋洋。孝孙有庆。(《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517)《鲁颂閟宫》)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於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萬舞有奕。(《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525)《商颂那》)

圣人作为鼗、鼓、椌、楬、埙、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钟磬竽瑟以和之,干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庙也,所以献酬酳酢也,所以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也。(《礼记乐记第十九》)

舞师掌教兵舞。帅而舞山川之祭祀,教帗舞;帅而舞社稷之祭祀,教羽舞;帅而舞四方之祭祀,教皇舞;帅而舞旱叹之事,凡野舞,则皆教之。凡小祭祀,则不兴舞。(《周礼地官司徒第二》)

(二)、“萬舞”时族长会亲自下场,例证有:

及入舞,君执干戚就舞位,君为东上,冕而揔干,率其群臣,以乐皇尸。(《礼记祭统第二五》)

因此,此处《左传》中“振萬”时,令尹子元也会亲自下场,展示自己的勇武,以此博得文夫人的好感。

(三)、“萬舞”是由多个男子列成阵形的舞蹈,舞者会手持兵器,因此可以借此演练军阵,也可借此示威,例如:

将禘于襄公,萬者二人,其众萬于季氏。臧孙曰:“此之谓不能庸先君之庙。”(《昭二十五年传》(p 1462)(10250603))(116)

九月,考仲子之宫,将萬焉。公问羽数于众仲。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故自八以下。”公从之。于是初献六羽,始用六佾也。(《隐五年传》(p 0046)(01050701))(001)

司兵掌五兵、五盾,各辨其物与其等,以待军事。及授兵,従司马之法以颁之,及其受兵输,亦如之。及其用兵,亦如之。祭祀,授舞者兵。大丧,廞五兵。军事,建车之五兵。会同,亦如之。(《周礼夏官司马第四》)

司戈盾掌戈盾之物而颁之。祭祀,授旅贲殳,故士戈盾。授舞者兵,亦如之。军旅、会同,授贰车戈盾,建乘车之戈盾,授旅贲及虎士戈盾。及舍,设藩盾,行则敛之。(《周礼夏官司马第四》)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韩非子五蠹第四十九》)

古时的这种“武舞”还是很吓人的,即使晋庄公这样的一代雄主,也会被吓出病来:

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荀罃(yīng)辞。荀偃、士匄(gài)曰:“诸侯宋、鲁,于是观礼。鲁有禘(dì)乐,宾祭用之。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舞,师题以旌夏。晋侯惧而退入于房。去旌,卒享而还。及著雍,疾。卜,桑林见。(《襄十年传》(p 0977)(09100204))(099)

在《唐传奇柳毅传》中也描写了那时最高级别“武舞”的威风:

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 [钅坒]杰气,顾骤悍栗。座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下,不觉泪下。

桥案:这里虽是写神话,但我记得有注释指出这《钱塘破阵乐》是影射《秦王破阵乐》的,后者是描写唐太宗(秦王)的勇武的,太宗似还亲自下场过。而《秦王破阵乐》又是脱胎于《兰陵王破阵乐》,是描写历史上著名勇将北齐的兰陵王的,《兰陵王破阵乐》舞中舞者要戴面具,据说是因为兰陵王面貌俊美,上阵时往往都戴着面具,怕吓不着敌人。不过我猜其实戴面具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此舞是从萬舞转化来的,同样与萬舞有渊源的傩舞就也戴面具。

下面是一些截自网上的世界上各族原始舞蹈的图片,这些舞中舞者的姿态也往往和蝎子的样子有点像,从中或可一窥“萬舞”的风采,不过“萬舞”入场后当会排出严整的阵形,这些图片似没有充分表现出来。

毛利族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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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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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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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的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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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是成语,但“未亡人”这个常见说法就是出自这里。

息妫后世也称息夫人,王维有《息夫人》诗:“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看花满眼泪”让我想起了“陌上花开缓缓归”)。后世还有为息妫立庙的,把她变成了桃花夫人,唐刘长卿《过桃花夫人庙》诗有句:“寂寞应千岁,桃花想一枝。”杜牧也有《题桃花夫人庙》诗:“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清邓汉仪《题息夫人庙》诗则有句:“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下面是明刻息夫人像,截自网上,两个孩子是堵敖和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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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二十八年传》:

秋,子元以车六百乘伐郑,入于桔柣之门。子元、鬭御彊、鬭梧、耿之不比为旆,鬭班、王孙游、王孙喜殿。众车入自纯门,及逵市。县门不发。楚言而出。子元曰:“郑有人焉。”诸侯救郑。楚师夜遁。郑人将奔桐丘,谍告曰:“楚幕有乌。”乃止。((p 0241)(03280302))

我的粗译:

于是这年秋天,子元率领六百乘战车讨伐郑国,从桔柣之门攻入了外城,楚军由子元、鬭御彊、鬭梧、耿之不比率领前军,由鬭班、王孙游、王孙喜率领后军。大批楚军的战车从纯门进入内城,直达逵市,而郑国守城的人竟没有放下“悬门(县门)”,这些楚人在逵市调个头又转回去出了城,他们还用楚国的方言讨论为什么郑国守城的人不放“悬门”,其中子元说:“看来郑国有能人。”后来各国诸侯派兵来援救郑国,楚师趁夜晚逃了回去。这时郑人也正准备逃往桐丘,幸亏他们派出的探子这时回来报告说:“楚人的那些帐篷上落着乌鸦。”郑人才没有逃走。

一些补充:

关于文夫人所言之“仇雠”为何被子元理解为郑国,《文十七年传》中有子家与赵宣子书,其中提到:“四年二月壬戌,(郑国)为齐侵蔡,亦获成于楚。”((p 0627)(06170405))(056),郑文四年当鲁庄二十五年,楚成三年,则就在此时三年以前。当时郑国曾攻打楚国的属国蔡国,楚国方面吃了大亏,不得已向郑国求和,这当然是楚国的奇耻大辱。

下图来自曲英杰先生大作《史记都城考》的附图(曲英杰《史记都城考》 商务印书馆 2007年 (p 349)《三八 周代郑国及韩国都郑城》),根据曲先生书中的观点,加上我的臆测,我加画了可能的道路及一些地点的可能位置:紫色为城垣,黄色为道路,四个灰黄色的方块最上面的方块是逵市(大逵),中间左侧的方块是社稷,右侧方块是太庙(大宫),下面的方块是子大叔(游氏家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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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图中未标出桔柣之门,但标出了西城的南门是纯门,楚人应该是从西南方向来的。从图中或可看到,逵市地方宽阔,利于兵车调头。另外,古代城邑内部的道路两侧应该都是房舍或高墙,郑人在高墙掩护下严阵以待,楚人入城后也找不到用武之地,只好承认“郑有人焉”,找个地方调头,退出城去了。当然楚人在郑国都城内转一圈对于子元而言已经有了足以吹嘘的资本了。

桔柣之门在《左传》中出现过三次,另两条是:

楚令尹子上侵陈、蔡。陈、蔡成,遂伐郑,将纳公子瑕。门于桔柣之门,瑕覆于周氏之汪,外仆髡屯禽之以献。文夫人歛而葬之郐城之下。(《僖三十三年传》(p 0503)(05330901))(050)

悼之四年,晋-荀瑶帅师围郑,未至,郑-驷弘曰:“知伯愎而好胜,早下之,则可行也。”乃先保南里以待之。知伯入南里,门于桔柣之门。(《哀二十七年传》(p 1735)(12270501))(141)

由这两条《左传》可见,桔柣之门在郑国都城的南面,但似乎不在上面复原示意图的范围之内,或者当时的郑国都城还有不太起眼的外城未被发现。

关于“桐丘”杨先生注曰:“今河南省-扶沟县西二十里有桐丘亭,即其地。”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4.3,北纬34.0。

关于“郐城”,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3.64,北纬34.45(曲梁樊庄交流寨南),应该是郑国最早的都城,位于溱水与洧水汇流处附近,所谓“溱与洧,方涣涣兮”(《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126)《郑风溱洧》)。杨伯峻先生于此注曰:

“郐”又作“桧”,本为国,妘姓。《郑语》“妘姓邬、桧、路、偪阳”可证。据《水经洧水注》引《纪年》,则为郑桓公所灭;据《汉书地理志注》引臣瓒说及今本《纪年》,则为郑武公所灭,不知谁是。其地当在今河南省-密县东南三十里,新郑县西北三十里。

此时楚国国都似应在鄀郢:东经112.38,北纬31.46(钟祥罗山遗址)。乃堵敖所迁。

下面是与令尹子元之乱及其后楚国几次迁都有关的各地点的可能位置在天地图地形图上的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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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三十年传》:

楚-公子元归自伐郑,而处王宫,鬭射师谏,则执而梏之。秋,申公鬭班杀子元。鬭穀於菟为令尹,自毁其家,以纾楚国之难。((p 0247)(03300201))(039、025)

我的粗译:

楚国的公子元讨伐郑国归来(由于有了可以吹嘘的资本),竟住到了王宫里,鬭射师劝谏他,被他上了手枷关了起来。这年秋天,申公鬭班杀掉了子元。由鬭穀於菟(子文)当令尹,鬭穀於菟自毁其家,以纾楚国之难。

一些补充:

“毁家纾难”(huǐ jiā shū nàn)这个成语应该就是出自这段《左传》。

至于“毁家纾难”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史记楚世家》中有一些线索:“十三年,卒,子熊囏立,是为庄敖。庄敖五年,欲杀其弟熊恽,恽奔随,与随袭弒庄敖代立,是为成王。”这里可见楚成王是借助了随国(推测位于东经113.20,北纬31.75——安居镇及其北面的安居中学之间)的力量上台的。

但是上台时成王(即上面的熊恽)最多六岁(此时亦不超过十四岁),其兄堵敖(即上面的熊囏、庄敖)当时也最多七岁。所以应该是令尹子元奉成王逃往随国、又在随国支持下杀堵敖立成王,此后在楚国实际掌权的也应是子元。由此看来,子元很可能有随国的背景。

我猜想,由于“杀子元”得罪了随国,也由于内乱导致国力衰落,才有楚国在成王时期一系列的迁都:据《楚居》,先从鄀郢——东经112.38,北纬31.46(钟祥罗山遗址)迁去湫郢——东经112.64,北纬31.30(钟祥洋梓镇北),又从湫郢迁到了为郢——东经112.18,北纬30.42(纪南城),从汉水两岸一直退到了长江边上。

据《楚居》,楚成王还曾一度迁驻睽郢——东经110.77,北纬30.97(秭归香溪镇),不过睽郢此时还是夔国的地盘,而夔国到鲁僖二十六年才为楚所灭,《僖二十六年经》:“秋,楚人灭夔,以夔子归。”((p 0438)(05260006))(045)。鲁僖二十六年当公元前634年,楚成王三十八年,在此年(鲁庄三十年,公元前664年,楚成王八年)之后三十年,所以我估计迁睽郢是在那以后的事。

在这个退却过程中,自然会有严重的损失,包括各家族田地资产的损失,由于子文是实际的主持者,他的家族大概承担了最大的损失,估计子文家族(若敖之族)的根据地当时就在鄀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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