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重读水浒后传 -- 淮夷

(1) 缘起

难得周末半日闲，重读一遍《水浒后传》。第一次读时上初中，细节大多遗忘，只记得大线索讲宋江死后，剩余32人散落四方，后来李俊征暹罗，海外称王之事。

再读之，发现此书颇有些层峦叠嶂。作者舍弃古典小说的单线写法，穿插交替三大团伙的进化，甚至打乱时间大搞倒叙，读来实在有些晕。

这些团伙（按登场次序）是：

A：山东登云山，寨主栾廷玉，手下孙立、黄信、阮小七等。

B：江苏太湖，寨主李俊，手下童威，童猛等。

C：河北饮马川，寨主李应，手下关胜，呼延灼，王进，燕青等。

我把本书storyline梳理了一下： A在山东造反 -> B抢劫官船变身海盗，落脚暹罗 -> C在河北与金兵作战，遭围剿 -> C战略突围，与A合流 -> AC第二次战略转移，集体出海寻找B -> ABC会师海外，击败原住民，李俊成为暹罗国主。

此书问世三百年后，红军一、二、四方面军撤离中国腹地，在甘肃长征会师，于边陲荒地奠定国基，与《水浒后传》似乎暗合。

(2) 索隐

作者陈忱，浙江人，生逢明清变局，不肯仕清，晚年隐居而著此书。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后传》作一极简而准的评语：“虽游戏之作，亦见避地之意”。

鲁迅未指出具体例子。我读到《后传》末尾，看柴进等人在杭州发了一通亡国感慨，倒是绝好之例，亦可想像当年陈忱著书的沉痛。

柴进道：“可惜锦绣江山，只剩得东南半壁。家乡何处？祖宗坟墓，远隔风烟。”燕青道：“譬如没有这东南半壁，伤心更当何如？”

若你喜爱索隐派读法，大可把《后传》的金兵换成清兵，南宋换成南明。至于李俊，也许陈忱是按郑成功模子写出来的。

后人亦说此书受《唐传奇》虬髯客影响，虬髯客海外开疆，“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其事与李俊仿佛。其实李俊哪有虬髯客的野心，虬髯客意在逐鹿中原，李俊只是英雄避祸。

英雄避祸的模式在金庸小说亦有对应。袁承志带群雄远走海外，驱赶红毛鬼，开创新天地，颇类李俊。韦小宝和七位太太隐身大理，大约也是类似路数，只是他的女人太多了，走不远而已。

(3) 讲政治

中国白话小说常见结局之一是论功行赏，封神、西游、说岳，概莫能外。《后传》亦如是，李俊在暹罗登位，大封梁山旧部。

研究一下他的分封名单，能发现一条亘古不变的职场铁律：个人能力很重要，站队正确更重要。一个通俗说法是“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跟着宣传部年年犯错误”。

我举一个政治捷径的例子和一个政治弯路的例子。

捷径人物是乐和，在梁山排名不高，上山前是监狱小牢子，这份基层工作还是靠姐夫孙立的关系弄来的。作为一个古代声乐爱好者，乐和在宋江时代并无亮眼表现。

《后传》中，乐和在太湖救了李俊，之后他的命运和李俊的事业结合起来。李俊是不通文墨的渔夫，手下也是渔夫，乐和既无竞争对手，又是老板恩人，不发达更待何时？终封参知政事，位极人臣。

弯路的例子是扈成，扈三娘的哥哥，李逵板斧的唯一幸存者。扈成加入山东团伙做军师，与乐和职务差不多。他施妙计赚栾廷玉上山，又曾“计败三路兵”，打碎官府围剿。

扈成能力高出乐和甚多，但是他的站队影响了职业前景。话说山东团伙被李俊整合之后，团伙老大栾廷玉仅封五虎将之一，这是整个山东团伙的事业天花板。扈成获封兵马总管，一个中层技术职务。

(4) 西江月

《后传》第16回，写神算子蒋敬做稻米生意，带五百两银子，雇一条小船买米。行至九江，船夫突下黑手，蒋敬钱财尽失，落魄而至浔阳楼，喝酒解闷。

遥想宋江曾在此楼题反诗，险丧性命。风景依然，故人何在？蒋敬步宋江西江月原韵，唤酒保取过笔砚，写在粉壁上：

“万事由来天定，空多神算奇谋。当年管鲍遇山丘，一晌豪华消受。”

此词比宋江原作“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委实相差甚远。我读至此节，想起王国维那句著名议论，“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蒋敬固然没有宋江的胸襟，但这首难看的东施不该都算到蒋敬头上。盖因蒋敬之诗只是小说家才情流露，陈忱不如施耐庵那是明摆着的。

如你觉得陈忱和施耐庵的差距不够醒目，可以翻开红楼37回海棠结社，宝玉做海棠诗，得句“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再翻开94回贾母宴海棠，宝玉又做海棠诗，得句“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高鄂也笨，干嘛和曹雪芹较劲，让宝玉写两次海棠诗。这下想藏拙，恐怕都没地儿了。

(5) 暴力与色情是人类永恒主题

本书最暴片段：

那小孩子在床上呱呱的哭，孙新道：“前日斩草不除根，又要费这番手脚，留这恶种何用！”提起来一摔，做个肉饼。

本书最色片段：

舍人在桌底下伸过手来，鞋尖上捏了一把，道：“侄儿一见婶婶之后，不觉神魂飘荡。又见这双小脚，身子都麻木了。只求婶婶救命！”一头说，就捱近身来搂抱。玉娥假意推开，舍人不由分说，抱到炕上，褪下裙裤，两个就云雨起来，翻天覆地这场好战。

比起水浒，《后传》其实不暴更不色。孙新摔小孩，先发言再秀身段，怎及李逵片刻就把扈太公一家杀的干干净净。至于舍人vs玉娥，照搬了西门庆先捏潘金莲绣花鞋再跪下求欢的流程，毫无创新精神。

(6) The Connector

Malcom Gladwell在New Yorker杂志上发表过一篇长文，《Six Degrees of Lois Weisberg》。文中他采访了一个叫Lois的女人，这个女人缺乏领袖气派，更不是权势人物，但她干过八九种行业，拥有超分散的人脉网，涉及政界、商界、文艺界、法律界、建筑界、医疗界。用苏轼的话是“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屠夫乞儿。眼见得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

Malcom称Lois或苏轼这种人为”connector”，他说在芝加哥这个城市，如果你想办个什么事或是找个什么人，认识Lois可能比认识市长更管用。题外话，我在芝加哥住过，竟没听过Lois的大名，惭愧啊。

值得注意是connector并非和每个人都进行频密联系，按150人法则来说，一个人不可能有足够脑力维持多于150个密友。Lois的人脉属于社会学定义为”weak tie”的那种关系，意即，一年最多联系一两次的熟人，或半熟人。

用这个角度寻找《后传》里的connector，你会发现此人并非李俊这种国主级的掌权者，也不是燕青这种四处招摇的美男，而是一个读者不太注意的人 – 安道全。

安道全在梁山时代并不是一个connector，但在征辽之后，他留在东京太医院供奉，脱离了梁山系统。自此，安道全的社交圈飞速扩大。医患关系是一种典型的weak tie，但这职业天然有利于医生伸展出广泛的人际网。

以《后传》举例，书中三大团伙汇合暹罗，几处关键节点皆是安道全促成。脉络是这样：安道全出使高丽行医，回国时遇风浪到暹罗，与李俊建立联系 -> 自暹罗返宋，与山东团伙建立联系 –> 回东京认识一个叫闻焕章的人，闻焕章是呼延灼的家庭老师，呼延灼又投奔了河北团伙 -> 河北与山东两大团伙整合，安道全建议出海投李俊。

安道全的纽带效果给读者一些实用性的启发。一个老套的说法是，如果你想获得事业成功，你要想办法结交一些高质量的大人物，比如权贵阶层或巨富阶层。但是，斯坦福社会学家Mark Granovetter在《Getting A Job》这本书给出的建议恰恰相反：关系的质量并不重要，关系的数量更重要。

须知，大人物并不肯真的帮你，反而Lois或安道全这种看似平平的人才是你真正应寻找并结交的对象，这可以给你带来数量巨大的潜在联系。人们的交际圈其实很封闭，大多集中于同学、同事或同行之间。connector可以帮你打通不同圈子，这种本事也被Malcom称为”social power”。

Malcom自己做过一个实验，在一张纸上随意写下30个各行各业的朋友（同学或同事不算），然后逐一追溯自己通过何种机缘认识了这些朋友，追到最初根上，他发现基本指向同一个人。这个人反而没被Malcom当做朋友，只是一个不太熟的弱关系。但是恰恰这个人对Malcom来说才是最有价值的connector。

我重复了一下这纸上实验，发现自己有一个类似的connector。你不妨也试一试你的。

(7) 泰餐

小时读书，只喜那些阵前交手的段落。如今重读，瞧见书中“栾廷玉一枪搠倒对手”，“阮小七一朴刀砍翻”，“孙立一鞭劈下半个脑袋”这样的猛句，已然全无感觉。读者总会长大，读一本书的体验也变得复杂，童趣不会再有了。

也有丢失童趣的补偿。譬如小时候不曾留意的细节，如宋代海外贸易、古人交往礼仪、乃至服装饮食，如今倒是扑簌簌的跃于纸上，勾起注意。以饮食为例，我留意到好汉的食量大得吓人。

《后传》写阮小七和扈成进店，“打两角酒，切三斤熟牛肉，二十个馒头做点心”，写阮小七的吃法是“流星赶月一般吃了一回”。

我又翻了一下水浒，发现英雄们的食物摄入量始终保持在专业相扑手的水准。武松在景阳岗吃了四斤熟牛肉，在十字坡“肉切三五斤”再加“三二十个大馒头”。办公室工作者宋江吃饭也绝不含糊，在揭阳岭他的工作餐是“切三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

好汉们如此能吃，物产丰饶的暹罗倒是一个绝好的食堂。《后传》写及暹罗的两种著名饮食，其一是糯米酿制的美酒，称“香雪春”，香甜浓郁，后劲大但不伤人。其二，是竹林里生长的竹鸠，“米粉蒸熟，骨脆肉腴”。

我发现这些暹罗美食一点儿都不像泰餐，反而更像浙餐 --- 假如你留意作者陈忱其实是浙江人氏 。前一个糯米酿酒，感觉像浙江金华一带的黄酒，后一个竹鸠制法完全就是浙江名菜“米粉蒸肉”吧？

(8) 我们结婚吧

有一个说法是梁山的gay比较多，最赤裸的真爱首推宋李，此外还有卢燕、郭吕、林鲁武三人行，等等。这些组合凋谢之后，残留32员头领在《后传》中继续保持不近女色的传统。混在男人堆里硕果仅存的顾大嫂，你也很难当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但是，头领们聚到暹罗后，奇怪的转了性情，坠入温柔乡。

事件的发动者是燕青。李俊作国主后，燕青找到李俊，给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讲了一番“万物各有配偶，昆虫尚有雌雄”的玄论，结论就是：国王您赶紧泡个妞吧，再不结婚我们都老了。

于是李俊选了一个王妃，闪婚了。

燕青继而火速组织了一场全国范围的相亲活动，“军士中无妻小的，不妨与暹罗国民家互相婚配”。书中写，“一国之中，大半是新郎新妇”，史上最大规模的中泰通婚，宣告完成。

其实一个人的性取向与基因有很大关系，很难被改变。所以我有点奇怪，仅凭燕青一席空话，怎能突然激活梁山群雄的男女之欲呢？一个靠谱的解释或许是环境论：须知暹罗在后世是一个盛产she-male的国家，我在曼谷看到每一个女人都像男人，看到每一个男人都像女人，我不知道这是我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我的取向受到了干扰，总之，我大概能理解梁山好汉选择暹罗姑娘的真实原因了。

(9)钓鱼岛是中国的

书中写暹罗下辖24岛，“其中金鳌、白石、钓鱼、青霓，四岛最强。”

还有钓鱼岛的事?

继续往后读，李俊接受宋高宗册封，暹罗成南宋藩属。日本对钓岛早有觊觎，李俊建国不久，日本点萨摩、大隅二州之兵，三百战船，前来进犯。公孙胜发挥他的神汉技术，把海水结成厚冰，日本远征军全数冻死。此后，李俊派遣朱仝和黄信长期驻守钓鱼岛。

若按索隐派的读法，李俊指代郑成功，那暹罗就不是泰国而指代台湾。暹罗钓鱼岛，恰好是今日之钓鱼岛。

外交部发言人说，这证明“中国早在宋高宗时期就对钓鱼岛实现了有效的管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