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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石邮村,头人和傩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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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石邮村,头人和傩

    一

   

   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是个永恒的谜题。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位北京来的女记者,在观看清朝末年绘制的石邮村地图时,感性地将之看成一只鸡蛋:剥了一半蛋壳,露出来的是村舍,还藏在蛋壳内的是桔树林,两者面积正好各占一半。女记者看到的是石邮村的最本质的面貌,生活和经济,一千年前建村伊始至今概莫能外。即便永乐年间从潮州海阳传来锣鼓咚咚的傩舞,石邮村仍只以生活和经济迎接日出日落。直至现当代,傩舞从最初的吴氏家班上升为文化现象之后,石邮村的面貌才有了些许改变,但生活和经济为其主要构造一仍旧贯。

   在石邮人渐渐习惯将傩舞视作文化之前,傩舞只是一种祖先传下来的仪式,跳舞的傩班是受着祖先传下来的头人制度严格管理的组合。

   要了解石邮傩舞的文化蕴涵,石邮傩舞的历史渊源是不可避免的课题。而要了解石邮傩舞的历史渊源,借用女记者的比喻,首先需要了解是先有头人,还是先有傩舞。好在这个问题不像先有蛋还是先有鸡那么难解,答案就在空中飘。

   大约南宋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左右,石邮村迁进了一户吴姓人家,户主名为吴希颜,是个家世有点来历的人。他的高祖母是后蜀高祖孟知祥的女儿,高祖父吴宣不愿牵扯进后蜀国的宫廷内争,带着公主避居于南丰,五世之后,吴希颜将家族从南丰的龙塘(此地早废)迁徙至石邮,定居下来,是为石邮吴姓始祖。

   在此之前,石邮这个地方住着彭、丁两姓人家,自吴氏迁进之后,彭、丁两姓敌不过财力雄厚的吴姓,土地被兼并,被排挤出了石邮村。从此,石邮村就完全掌握在吴氏的手中。繁衍至第十六代时,族长的两个儿子分家,各在村东村西自立祠堂。直至明万历年间,石邮村才迁进一户刘姓人家,以后又陆陆续续的有其他的外姓人家迁入。这些外姓人家,在石邮只作为吴氏打杂的下人,地位卑贱,人口也不多。

   吴姓在石邮作为比外姓高贵的族群,出过有权的官员,出过有钱的乡绅,天然具备头人的气势。但头人制度的诞生却是在乾隆年间,东西两房吴姓各选出十二名代表,再从二十四个头人中选出六人,作为头人的核心,负责管理石邮村。这种管理是全方位的,不论吴姓还是杂姓,从日常事物到道德观念,一切都受到头人的监督和管理。当然,作为家班的傩班,也在被管理之中。

   从太尹公吴庭弼从潮州海阳带回八名跳傩师父起,傩班的规矩便制定好了,数百年间,这些规矩一直受着头人的监督和严格的执行。傩班的编制,补编,仪礼以及傩舞的路数,全部囊括在头人的监管之下。

   头人对石邮村的全面管理延续了数百年,直到一九四九年,二十四头人制度由村委会取代。但傩班的一切事务,二十四个头人仍有决定性的话事权。

   二十四个头人是世袭的,别人无法替代。中国人特有的祖先崇拜,也通过这种血胤的传承保证了他们看管的古老制度的延续,不会遭遇变革。

   有评价认为,石邮的傩舞是完整和原始的,是最纯粹的傩。我想,自明永乐年传来至今,石邮傩舞能毫不走样原汁原味的流传至今,头人的管理是一份不容忽视的力量。

   

    二

   

   石邮村的坐标点是那座位于村西的傩神庙,如果石邮村必须要有一个图腾,这座傩神庙就是最好的选择。这座傩神庙本身就很传奇,始建于1427年,当时是位于村北。1561年被毁,于当年重建。1781年不知是原址的庙再次被毁还是出于风水的考虑,这座傩神庙被移到了村西,就是现在这个位置。最神奇的事是发生在1987年(这个时间点有很多说法,有说是1985年发生的,也有说是1984年发生的。)的正月十五日晚上,傩神庙里外挤满了来观看合傩的人群。

   所谓合傩,乃是为第二天要进行的搜傩的预演。观众中挤着几位女子,这就破坏了自古以来搜傩不准女人观看的规矩。于是,第二天早上,傩神庙起火了,将两百多年的古傩庙连同更古远的傩面具一起彻底的焚毁。

   傩庙被毁后的第一个后果就是头人们罢免了当年的傩班大伯刘加龙,理由是傩庙着火的那天,大伯刘加龙因为害怕而在那天离开了石邮,头人们认为这是不应该的。

   这或许是头人们最后一次行使对傩班的管理权力,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现在的傩神庙是当年重修的(1987?1985?1984?),重修资金由村委会干部牵头募集,全村每户都有捐款。也正是由于这一次重修,带来了傩庙被毁后的第二个后果,石邮村的头人从二十四个增加到了三十二个,加进了八个村委会干部。

   石邮村延续了几百年的头人制度在这一年有了这么一个微小的改变,这看似微小的改变,事实上正在暗中冲击着古老的头人制度。这股后来加入的力量,试图着分享世袭头人对傩班越来越微弱的影响力。

   上面说过,石邮村的头人制度在1949年经受了来自村委会的第一次削弱,从对村子的全面管理萎缩到只拥有对傩班的管理权力。这还不是头人们所要面对的最后削弱,一直作为吴氏“家产”的傩班也在极力的挣脱头人的羁绊,已经成为文化现象并走出石邮村——用句宣传语来说“走向了世界”的傩班越来越彰显要求独立的愿望,他们也具备独立的能力。

   头人们对傩班的控制已有点力不从心,这从1996年和2007年两场头人们和傩班的纠纷中可见端倪。

   1996年,石邮傩班第一次得到去北京演出的机会,但他们的出行计划遭到头人们的否决,因为此行头人们没有一个人得到邀请。头人们不允许他们将傩神庙的“圣相”带走,以此作为障碍。但傩班自己去到县城请人雕了一套面具,以此作为回应。他们最后还是去了北京,然后又出国,去了日本,在东京尝了一把洋荤。

   虽然最后,因为他们私自雕刻的“圣相”没有傩神庙中的“圣相”那么生动,或者说缺少傩神庙的“圣相”附着的神力——那套傩面具其实也是出自当代工匠之手,傩班回乡之后,对头人作了些许妥协,他们没有就此宣布独立。

   傩神庙还是傩班人承认的傩舞之源,并一如既往的予以尊崇。但肯定的是,他们已经不那么在乎头人了,只不过傩神庙从名义上讲,还是属于由头人们所代表的那个古老的家族。他们需要在此对头人作出妥协,换取与傩神庙保持关系,也仅仅是在此作出妥协而已。

   2007年,类似的纠纷又上演了一次,这次是经济纠纷。傩班人认为头人们在管理傩神庙的时候,有挪用专款的嫌疑。此次纠纷,直指三十二头人中最核心的六个头人的结构,并引发改组,以此来安抚傩班。原先的六头人集体呈辞,然后选举。选举的结果是,最新的核心六头人中第一次有非世袭的头人坐上其中一把交椅。

   头人制度被一再削弱,被加进改组因素,看上去不可避免的要式微了。与此同时,傩班却在众口交誉中蒸蒸日上,有脱离头人管理的趋向。傩班的朝阳看上去就像是头人的夕照。

   但头人们依旧是骄傲的,至少我访问过的头人都是如此。

   

    三

   

   在西位祠堂那块翰林的金匾下,一张四方桌刚刚结束了一场雀战。我和头人吴水泉在空出的座位上相对坐下,那些准备散场的老者见我们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对我们围观了一阵子。这么一来,原先就有点紧张的吴水泉更加紧张,他无辜地对询问他的那位无牙老者说:“是伯亮叫我来的。”

   那位无牙老者后来我了解到是二十四个世袭头人中年龄最大的,今年八十。不出所料的话,他在三十二个头人中也是最长者。因此不难理解吴水泉面对他时的诚惶诚恐。

   吴水泉所说的伯亮,是前副村长吴伯亮,我写这个专题时拜访的第一个石邮人。他的开场白很犀利,给我印象很深。他说:“我也是吃清明饭的人。”这句话如果不加以解释,是很容易误解的。吴伯亮给我作的名词释义为:清明饭指的是清明节祭祖时,吴姓子孙在祠堂吃一顿散祭宴席。有资格吃清明饭的人,自然是始祖吴玄的正宗传人。

   但他却不是头人。

   九十年代石邮村首富吴伯亮在回答我的疑问“为什么你不是头人”时,解释说,“当年选二十四头人,是从东位祠堂和西位祠堂吃清明饭的人家中各选十二位当时家境不错的人当头人。”

   当年吴伯亮的先人肯定不富裕,至少比不过吴水泉的先人。吴伯亮是东位祠堂吴清臣一系子孙,吴水泉是西位祠堂吴良臣一系子孙。明朝时,西位祠堂的吴氏属于军户,东位祠堂的吴氏属于民户,在历史上西位祠堂的吴氏要比东位祠堂的吴氏地位高,至少不需要服杂役。从石邮人的口中也可得知,历来西位祠堂出当官的,为石邮带来潮州傩舞的海阳县令吴庭弼就是出自西位祠堂,东位祠堂出的则全是农民。

   不过,现在看起来,世易时移,世袭头人吴水泉在财富上肯定比不过吴伯亮了。并且,西位祠堂的吴氏群体的现状已不能如历史上那样全面超过东位祠堂的吴氏群体。

   两脉之间的那个历史性区别,在现在已经泯灭了。

   吴水泉于1980年三十一岁的时候继承了他父亲的头人头衔,忆起父亲,吴水泉说:“我父亲会打鼓。”鼓是傩舞的重要伴奏乐器,跳傩的人就是踩着鼓点进行表演的。会打鼓离会跳傩有多远呢?我清楚的记得,头人制度中有一条是吴姓子弟不得跳傩。

   我问:“你父亲会跳傩吗?”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

   于是我转而问道:“你想没想过学跳傩?”

   吴水泉踌躇了一会,随即傲然地摇头。我说:“是因为跳傩是下人做的事,你们吴姓人家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这次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吴水泉说:“从小就听老人们说,跳傩是杂姓人家的事,我们姓吴的不可以去跳。”

   吴水泉的话让我莫名的想到八旗子弟和京剧,当年堂会上的京剧吸引了一拨一拨吃着铁杆庄稼的八旗子弟成为票友,他们当年受到的阻碍恐怕也没有像石邮吴姓子弟受到的阻碍大吧?

   石邮村难道就没有一个吴姓子弟进入过傩班?答案是否定的。

   吴水泉跟我提到一位名叫吴朝正的人,他对傩舞具有京剧票友般的狂热,同时他还是一名大队干部。1958年实行人民公社,石邮划归市山管辖。傩班有三名弟子所住的村子划在三溪乡辖区。因种种原因,这三名弟子表示不再参与傩舞的重头戏“搜傩”,鉴于此,头人们决定对这三名弟子“刷壁”,予以开除,所缺编额于本村找人补充。由于石邮村杂姓人家过少,除了补进两名罗姓进班,还有一个缺额,就破例将吴朝正收进。

   当年和吴朝正一同补进傩班的两位罗姓弟子,他们是堂兄弟,哥哥罗会友,傩班的前任大伯,弟弟罗会武,傩班现任大伯。

   在西位祠堂,我听到吴水泉讲了一个傩班的规矩。傩班定编为八人,大伯为首,二伯次之,以此类推直至八伯。位置的晋升,需排行靠前的去世或被头人“刷壁”开除,后面的才逐次晋级。如果出现像1958年这样好几个空额需要补编时,为新人举行仪式的那天谁先进傩神庙的谁排前头。前任大伯利用这个规则,一进班就做了六伯。

   吴朝正一直在傩班之中,去世前已晋级为二伯。

   1981年,傩班再度缺人,又先后吸收了吴义印、吴润贵、吴泉仔进班。吴义印只在傩班呆了一年,因为怕吃苦将本该八伯挑的担子放在路上,最后大伯只好为他代劳,因为当时的大伯正好是他的岳父。事后,头人们决定对吴义印“刷壁”处理,在傩神庙外墙贴上一张纸条,说明开除的理由,通知吴义印第二年正月不要参加傩庙仪式。

   刷壁,形式温和,但手段狠辣,有如红字。

   吴润贵和吴泉仔在傩班也没多久,各自因故辞去,原因大概离不了吴姓子弟不学“下人”跳傩这个心魔。石邮吴姓子弟只有吴朝正在傩班有始终,所以他非常独特。

   

    四

   

   访谈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建国以后,数次由于适合学傩的人员的欠缺——石邮村的外姓只占全村人口不到百分之二十,差点引发傩舞失传的危机。1958年的那次尤为显著。而每逢这时,石邮的头人们往往作出在旧制度上开一个小口子应急,然后再重新堵上。

   这些古板得不能容许自己去跳傩的头人们,其实是爱傩的。他们不仅想保存住傩舞,保持好傩舞的原始风味,更想保持和傩班原始的关系,可惜,这一点已不再是他们的意志所能掌握的了。

   吴水泉说:“现在水水(傩班现任大伯罗会武)每年有国家给的八千块钱继承人津贴,他就不再怎么跟我们闹了,我们的话又能听了。”

   大伯的态度决定了整个傩班的态度,看上去似乎国家的津贴政策给头人以便利,使之对傩班的管理权力起死回生了。我却认为吴水泉恐怕误解了傩班,傩班如果现在有对头人妥协的地方,我以为,其实他们是在对傩神庙妥协,而不是别的原因。

   谈到现在的三十二头人编制,吴水泉以一种密谈的口吻对我说,他们世袭的二十四个头人已经决定了,八十年代补进来的八个头人(村干部),他们的头人资格不能世袭。

   吴水泉说:“到他们这里就结束了,头人制度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有点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的意味。

   访谈结束,沿着石邮犹如迷宫的小巷——那位北京来的女记者的句子,走出以西位祠堂为中心点的石邮老村,走到了喧哗着的新街上。

   看着石邮的新街,你会以为这是一条商业街,满眼望过去全是售货摊位。不过,这里的商品几乎只有一种——桔子。是呀,十一月,是蜜桔的销售旺季,傩班和头人大部都投身于这一场经济的热浪之中。

   傩是以后的事。

   坐在吴伯亮的农药门市前等车开来的时候,一位老者走过来和我搭讪。他自报家门,名叫吴胜福,是二十四个世袭头人之一。他看到我和我的朋友曾在门市不远处的一栋废弃的道观前张望,于是他过来问我知道那是个什么处所吗?

   他自己回答说:“那是化坛。”

   我问是哪个化字,他眼睛一瞪说,“我哪里知道,就是化坛。”

   然后他说,原先那个地方有一个宝贝,挂在化坛天花板上,一个七层的一层套一层的碗状灯盏,远远的冲它喊一声,它会回你三声。八十年代被人盗卖了。

   吴胜福说:“卖了七十万,八十年代的七十万呀。”

   那个灯盏应该是他们吴姓哪个前辈捐给道观的吧,当年他们阔过。

   我要走了,吴胜福也踽踽地走开,他单薄的衬衫反映出他的平凡。他是一个头人,可他不说,谁知道他是呢?或者知道了,谁又在乎这一点呢?

   旧日的王谢,现在的寻常百姓。头人,或许就这么的被定格了吧。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廖石,桥上,三笑,李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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