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大学记忆之雕花大床 -- 过堂风

题记：昨夜看周润发与陈玉莲往事，内心不能平，彻夜未眠，谨以旧文一篇，以志怀念。

昨天在24节气里是小雪，冬天终于来临。如果在学校里，应该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校园里的林荫道上被雪覆盖的满满的，第二天太阳出来，雪都融化了，然后被寒气冻成冰，夜里又开始下雪，第二天又被太阳融化，然后再结成冰，如此往复，整个校园被大楼遮住的道路就变成一条天然的冰道，可以保存很久。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间之一，当然除去考试临近带来的压力。

在中国大陆按照规定是黄河以北，冬天要配备暖气，实际上，界限往南一直延伸到淮河都有烧暖气的习惯。冬天最舒服的事情就是周末没有课的早晨，拉上窗帘，整个宿舍里的人忘记了时间，在温暖如春的卧室里蒙头大睡，就算都睡醒了也不起床，打开灯管赖在床上聊天，自己不起也不准别人起，一直耗到将近吃中饭、食堂再开门的时候，再全体忙活着穿衣服、拿饭盒邀上其他宿舍的人一起浩浩荡荡去吃早饭。

我记得那次好像是讨论各自家里怎么过冬，不知道怎么又讨论到原来的人都睡什么床，来自中国北方农村的同学异口同声的说是睡炕，我说是睡在带幔帐的雕刻的很精美的木床上，印象中古人本应如此。结果就因为这句话引出轩然大波。同学跟我解释，那是富人才能享受的待遇，我争辩道，我家不是富人也睡那种床啊。于是话题又被引到各自的家世上，于是我知道了有位同学的祖父是国民党连长，有位同学的祖父是地主，这两位同学刚好睡上下铺，马上就在第一时间建立同盟，组成国民党驻我宿舍支部，口称“ 我党” 、自封军委主席和总书记，并宣布今晚的第一个专政对象就是被其称为"你党"的我,而此时宿舍里最富有的同学面带惭愧的说自己的祖父是要饭的,哈哈过后,拂去心灵的尘埃,我的记忆带着苦涩纷至沓来。

我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始，当你身在其中的时候，总是无法确切的认识自己，尤其是故事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而你的生活只是一整部戏中的一段插曲。从那天开始，我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属于他们的那个世界，我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那个世界，我是来自于我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有记忆的烙印，而不管你是否愿意，如何逃避。

也许你不相信，十五岁之前我都不曾笑过，或者说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感觉。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优秀，客厅里有一面墙，专门贴各种奖状，我那时以为似乎每学期拿几张奖状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身边的每个人都很自由，很快乐，而我是一个例外。我从小就被各种各样的人寄以厚望，当成超人培养，我不能理解我老爷子为何喜欢如此虐待我。我似乎生活在一个很奇怪的家庭里，每个人都活得挺郁闷，所以从小到大我妈都喜欢让我生活在她的世界里，以至于当我面对来自自己家族的亲戚时好象面对一群能叫出名字的陌生人。

我按照父亲的旨意，拿到他所希望的东西，同时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深深包含在一个坚固的壳里，梦幻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就象张爱玲说“我们的生命无论是升华还是浮华，梦幻都曾经作为真实的一部分与生命永存”一样。假如我没有能力让自己得到自由，至少我还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空。

上初二那年，我遇到转学来的她。没有什么印象，如果有一点也是讨厌，在学校里就是这样，如果一个人成绩好，往往眼睛都长在天上。但是没过多久她就让我感觉到压力，很快她超过很多人，一步一步逼近我的位置，当老师对她称赞有加的时候,我开始感觉到一种温柔的威胁。如果公平的说,她应该是很优秀的人吧,至少英语很好,老师只给两个女生选了英文名字,她就是其中的一个,而那恰恰是我的弱项.她还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想通过请教问题的方式做出低调的姿态来降低我的敌意,但是当化学兼外语课代表向地理兼历史课代表请教化学题的时候,我觉得那简直就是在杀我.

在你的一生中可能有很多导师,教给你人生的许多智慧,而这些东西在学校里是学不到的.一位来自旧家族的世伯告诉我,如果想与狼共舞,就要把自己变成豺狼.所以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可能心智相当于二十五岁,不得不经常装出一副幼稚的样子,这样的方式一直延续到成年.

很多时候,你会遇到一些仗势欺凌弱者的小人,我弱不经风的样子往往引起他们的攻击欲望.我是按照丛林法则生存的人 ,即使在学校里拿奖状的同时也不耽误我打架,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后退一步等待对方出手,然后毫不犹豫的亮出獠牙咬住对方的脖子,一直到他流血断气或者失去反抗能力.如果把这个过程转换成动画,就好象对方刚刚要拉开架式出手,却被飞速而至的八磅大锤击中面部三角区,身体无可避免的后仰,同时由于后颈部受压造成大脑暂时供血困难而轻度昏迷.我曾经用这种方式让很多人记忆深刻,其中的一些人从此乖乖的躲开,一些人成为我一生的好朋友.当然我也遇到过比自己更强壮或者聪明的家伙,这种情况下我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舔伤同时积蓄力量,直到战胜或者将他变成自己最可信赖的朋友为止.

我父亲和家族中的长辈从小就这样培养我,无论我是否愿意,所以当后来我接触到国外管理学以及成功学的著作时,理解其中的要义毫不费力,说白了这个世界就是强者的游戏.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象她一样柔弱而强大的对手,所以一时不知所措.也许人到了某一个阶段就会象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做出一些令自己也难以置信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决定开始玩一场爱情游戏,追到然后再抛弃,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想体验一下将一个温暖的身体抱在怀中的感觉,何况她并非没有姿色.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简单的多,连鲜花都没送过,就是一封情书,短短的两页普通信纸而已,下晚自习的时候悄悄塞在她书包里,于是就完成了,得到年级里最好的女孩,而我预想中的攻势还没来得及展开.因为到手太容易所以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挫折感,她让我真正了解一个女孩,无论是心理和生理,我开始后悔,尤其是当我知道耀眼成绩的背后给她身体上带来的痛苦时,感觉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每到考试的前几天我就要牺牲打球的时间,抱着她那特大号的书包在卫生间门口等待,同时还要面对来自同学的怪异目光.每当这个时候我就问自己,真是事事都要争第一,连谈恋爱也要争第一,何苦来呢. 我似乎从未被人如此相信过,她告诉我许多来自家庭的故事,如果不是她亲口告诉我,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听说.她的父亲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政府官员,母亲是没有文化的农民,只是在年轻的时候以死相争才没有落得被抛弃的命运.我曾经在这位险些成了我未来岳父的人来学校作报告的时候见过他一面,的确实很有气质和风度,但是同时在心里又对他的小女儿深表同情,因为生活在矛盾且分裂的家庭里,她其实是一个伪装成乐观主义者的悲观主义者.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自己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许潜意识里想拯救这个不幸而坚强的女孩吧.

很快我们的故事就被家人知道,我妈不可能接受她,无论她有多么优秀,仅仅是一个种菜农妇的女儿就足够了,何况我们还太小.我的游戏结束了,想找一个分手的借口很容易,因为她太漂亮,太妩媚,学习太好,所以追求她的人很多,你只需要安一个不忠的罪名就可以了,所有的责任都可以推脱的一干二净.

失去任何东西都不会让我心痛,然而我被自己击倒,分手之后的黑夜里,我开始整夜的失眠,想起来她痛经的时刻和那些来自家庭的不幸,我冷静的心开始融化,的确,我的作法并不够绅士,而作一个绅士正是我从小被教导的.后来考上大学以后,我去找她,她告诉我高中有位很优秀的男孩已经追了她一年.我只是看着她,眼神可以自己说话,于是她开始动摇,一年的感情变成只有二十天的恋情,然后毅然的投奔到坏人的阵营里.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起来在学校澡堂前插在女生长队里耐心等待买票的英俊少年,眼睁睁看到我辈径直走到窗口前买票入内,然后满脸绯红的跟过来才知道女生在二楼而男生是不用排队的.你如果曾经攻陷过一座城堡,再攻陷一次并不困难,受过伤的女孩可能会把自己保护的象坦克一样,但那只是对那些真正爱慕她的人,征服者总是知道哪里有城门的钥匙.

考研可能是我们私奔的唯一捷径了,永远离开那个令人伤心的故乡城市,在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其实这一点都不浪漫,意味着我要背叛自己的世界,也许那是我逃避责任的另一个理由.每个假期我们见面的程序都是这样的，她先告诉我这学期有多少男孩追她,然后翻出当初的旧帐埋怨一通,接着就是暴力折磨,这个世界上有温柔的女孩,有浪漫的女孩但是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有暴力倾向.正如相处的久了你知道手放在哪里最舒服一样,她也知道打哪里最痛,一般妹妹会拧你的耳朵,姐姐会砸你的锁骨,再要好一点的会打你后背心与肺之间的地方,胸腔会发出统统的回音,只有女朋友才会习惯性的砸上臂外侧,那个地方是肉最少而神经最多的.等一切都折腾完了,再开始商量下一个学期要做的学习计划.

当一切都看到曙光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永远都不会离开那个城市,因为父亲病了需要她照顾,母亲需要她养老,她也强烈的期待着我放弃,但那是不可能的,她仍然不理解我,不理解我的世界,不理解我的内心世界.那好吧,既然大家都不肯放弃自己信仰的，就此拜别,各奔东西.这么多年,可能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尽管从十五岁开始她就是我兄弟口中的大嫂,但是她始终都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写了最后一封信给她,谢谢她带给我的快乐,然后告诉她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深爱着她.假如爱情是一团火,我们都曾将彼此熔化,假如感情是一百,我们都曾百分之二百的爱过对方.全身进退,无怨无悔.

二十世纪的爱情是工业时代的爱情,意味着从一而终;二十一世纪的爱情是信息时代的爱情,意味着暧昧,你需要的不是一颗陪伴你一生的行星,而是一张网,随时提供你需要的一切.我一直在努力建立自己的可以百分之百信赖的网络,她是其中的一个节点,失去她并不会让我的世界崩溃,失去任何东西都不会让我崩溃,我们都需要开始新的没有彼此的生活.

复习考研政治的时候,我看到1956年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就在那场运动中,家族被剥夺了一切,这是家族心灵最深的伤痕.我当然无从了解历史,只有从<大宅门>和父辈的回忆里了解自己的身世.美国电影<猫鼠游戏>里有句话令我刻骨铭心,"把他们拿走的东西全部拿回来!"这也是家族里每个孩子从生下来就要承担的责任,就象我们的父辈一样,牺牲了自己的爱好甚至是爱情,努力向权力和财富渗透,在任何时代都一样,只要还有根脉,家族就努力生存下去.

大三的暑假里,因为合伙人的关系,家里的生意有了麻烦,接着就是父亲因病住院,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我妈问我,研究生考上了可以不上吗?至少证明了你的能力.国庆节的那个星期里我一夜之间明白了很多,也终于可以理解父辈们作出的努力,无从逃避,那就让我接过责任,独自赶路好了.考不上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从十月到考试之前,我每天坐在教室里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第一次觉得时间是那样难熬,我开始盼着那天早点来,别给我任何希望.

知道考研成绩之后没有什么好感慨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身边的同学和老师都比我激动. 那段时间,我才真正明白到底爱过她什么,她曾经一定也象我一样的努力逃避着来自家庭的伤害和责任,正是那种象风一样的追求深深打动我的心,带我体会曾经自由飞翔的感觉!